日本平安時代女作家清少納言說,冬天的芒草花“好似滿頭白發(fā),呆呆地一個勁兒在風(fēng)中搖曳,沉湎在往事的樣子,像極了人的一生?!?/p>
而我以為,芒草花是光陰以枯筆寫下的飛白書,是冬天的另一場雪。
這場雪剛落到人間的時候還是秋天,那時它們看起來更像晚霞,或是晚霞的倒影,鳧在山坡和湖邊。
秋天斑斕,也短暫。當(dāng)霜風(fēng)呼嘯著一遍遍刮過,把果子和滿山紅透了的葉子吹送到地上,從枝頭摘去野菊花金黃的花瓣,催它蒼老、枯萎,芒草花也就白了。
白了的芒草花有著雪的單純、優(yōu)雅,也有著雪的蒼茫與無辜。
把芒草花比作雪,并無新意,古人早就有“芒花勝雪”的句子——我以為是自己的創(chuàng)意,其實還是拾了古人的牙慧。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們的古人實在太優(yōu)秀,把好句子都寫盡了,無論我們怎樣比喻、形容,調(diào)用修辭和聯(lián)想,都逃不脫對古人模仿的嫌疑。但我們還是要寫,一代代的后人,還是要用屬于他們時代的語言,重復(fù)書寫古老的意象。
芒草花只有到了冬天才有aDdKzCubR5TeyAkskPxNR04v9xQSrPIc0x6QBBpfoWY=雪的樣子。和雪不同的是,它不那么容易就被塵世溶解,從大地消失;它輕得像夢,也像一個美好的謊言。芒草花是經(jīng)得起枯索和寂寞的,整個冬天都覆蓋在那里,在山坡和湖邊,白皚皚,風(fēng)吹過來,它就低下頭,風(fēng)過去了,它又直起身,安然無恙地端立,慰藉著群山的寂靜與荒蕪。芒草花也經(jīng)得起寒苦,日復(fù)一日的晨霜壓在身上,并不能使之摧折,而當(dāng)夕陽將余暉遠(yuǎn)遠(yuǎn)地照過來,芒草花瞬間有了燦煥的容顏,細(xì)小的花絮上閃爍著溫暖堅韌的光芒。
因為生活在湖邊的緣故,我比較常見也頗為喜歡的是水邊的芒草花。
水邊的芒草花是最賦詩性的,或者也可以說,水邊的芒草花就是自然寫在季節(jié)邊緣的詩行,有節(jié)制的抒情,樸素、自在、安靜。
水邊的芒草花不僅賦有詩性,也是有畫意的,與水中的倒影虛實相映,創(chuàng)造出一個簡潔又繁復(fù)、對稱又空靈的世界。芒草花只在湖面波平如鏡時才見倒影,起風(fēng)的時候,芒草花的倒影就被揉皺了,皺巴巴,洇成一片,如明月在水面的流漾。
月下的芒草花是怎樣的?我沒見過,只見過一幅名叫《月靈》的油畫。
二十多年前,這幅油畫就掛在我的床頭,與我日日相見。
油畫的底色是群青,一位年輕的女子置身芒草花當(dāng)中,手里捏著長長的竹簫,出神地吹。芒草花是接近透明的瑩白,斜斜地傾向一邊,女子裹著披肩,長發(fā)飄飛若舞,又似夜鳥展開的翅膀。
這幅油畫里并沒有月,卻能感覺到月光的無處不在——大片的芒草花,遼闊、蒼涼、沉默又溫柔的芒草花,就是浸潤著女子的月華。
(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像南瓜一樣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