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出走的第二個月,我終于離開了家門。那時天色灰暗,許多烏鴉在收割后荒涼的稻田中交談。村莊還沒有從沉睡中蘇醒,也不見家家戶戶熬粥的炊煙,我站在家門口,仿佛過路的旅人。母親擦干眼淚,又把一包衣物塞進我的背包。告別母親的視線,我將踏上我的遠行。
父親是在九月間離家的,他曾把我叫到門外,對我說他的夢境。他說那是他做過的最清晰的夢。在一片大雪中的荒涼山丘上,靜靜矗立一座古塔,塔尖掛著一輪月亮,在月亮的缺口正對的方向,停著一匹白馬。那匹白馬通體沒有一根雜毛,只在眼睛下面有兩道淚槽,望著他,仿佛要跟他說話。
那時我沒有領會他的意思,以為這只是普通的閑談。講完后他嘆了一口氣,然后沉默著回到屋內,而我不明所以,去找我的朋友們玩耍。直到第二天,母親熬好粥,卻發(fā)現(xiàn)原本在床上的父親不見了蹤影,他年輕時用過的旅行袋和許多衣物也一并消失。那時正在門口淘米的鄰居說,看見父親很早拎著袋子出了門,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再抬頭看時,他早已消失在了一片晨霧之中。
最初我們以為父親只是有急事,雖然不告而別,但一定會回來。母親托人到處詢問,只知道他沿著大路向北走,早已經出了村莊。這樣過了三四天,始終沒有得到父親要回來的消息。田里的稻谷已經成熟,農忙時節(jié),田里只剩下我和母親。許多次我都看見她停下來,背影顫抖著仿佛在哭泣。最后在村鄰幫助下,我們才能趕在下雨之前收完稻谷。
農忙結束的那天下了大雨。河流上游的堤壩被這場雨沖垮,路上的積水漫到成人的膝蓋。孩子們都光著腳在一片汪洋中打鬧。河中的“水鬼”離開了禁錮他們的狹小水域,在水下伸出帶蹼的腳將他們絆倒,于是大人們的咒罵聲和孩子們的撲騰聲連成一片。
我知道我不能加入他們,因為父親可能不會回來了,既然他不會回來,那我就應該成為一個大人。
母親說,年輕時的父親與現(xiàn)在完全不同。那個時候的他是個活潑的青年,在人群中總是最顯眼的那一個。他癡迷建筑,能對著老祠堂的雕花發(fā)一天呆。那時他們還沒有結婚,瞞著父母來往,有一天他來見她,神色緊張。父親對她說了自己連著做了好幾晚的夢。夢里他站在一座山丘上,四周沒有任何人,只有面前的一座古塔——漢白玉的塔座,鎏金的塔尖,塔身刻著無數(shù)看不懂的文字,因古老而有種沉默的威嚴。在塔下有一匹白馬,渾身雪白。他騎上它,感覺自己變成了流星,馬鬃起伏如波瀾,馬尾飄灑如風……
幾天后,年輕的父親從村子里消失了。他的家人也像我們一樣,到處尋找,但始終沒有他的蹤跡,只知道他出了村子一路往北。就是在這段時間里,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素未謀面的祖父突然患病,很快去世了。那之后過了大半年,在清明前后,年輕的父親又重新出現(xiàn)在了村子里,拎著空空蕩蕩的旅行袋,跪在祖父的墳前。那之后,他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父親,沉默寡言,如同所有的農村男人一樣,只關心莊稼和生計,對于從前的夢境絕口不提。
我決心不回頭看,一路向北走,尋找他的蹤影。但是離開村莊的第一晚,我就夢見他了。那時我躺在鄰村一戶人家的牛棚旁,在身上鋪滿稻草。那些牛對于我的到來并不介意,只是默默咀嚼草料。
我記起父親有一次講起自己年輕時在牛棚旁睡覺的經歷,他說牛棚的稻草有牛身上厚實的氣息,所以睡起來很暖。半夜牛開始反芻,其中一頭牛還向他說話,請求他遞過一把草料,然后抱怨白天要耕地,晚上還吃不飽……既然我要尋找父親,就得按照他可能的軌跡,做一遍他做過的事。所以我合上眼,開始做離開家后的第一個夢。
我一閉眼,就見到了母親,她正在縫補弟弟玩耍時撕破的衣服。然后我見到清晨時的自己,我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村子,挨家挨戶問遍父親的蹤影。再之后我見到了父親本人——一個月以來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將旅行袋放在一旁,用稻草遮掩好,然后在牛棚邊上躺下,以和我相同的姿勢入睡。同樣的人家,同樣的時刻,就連那些牛反芻的聲音也別無二致。
我在夢中旁觀了父親整個睡眠的過程,直到看見他醒來,在清晨略帶涼意的風中起身,繼續(xù)向北走。冥冥之中我突然想到我們正做著同樣的事情。父親尋找他的馬兒,而我尋找父親。
之后的日子在奔波中迅速消失,每天晚上,夢境總會指引我追尋父親的行蹤。在離開村莊第九天的傍晚,我到達了一個鎮(zhèn)子。昨天在夢里,我看到父親也經過了這座鎮(zhèn)子,但沒做絲毫停留。這時候我擔心起晚上的去處了。天氣入秋,一定比一個月前父親經過時冷了許多,我不能連夜趕路,鎮(zhèn)子上也不像村中隨處可見稻草,要是沒有其他去處,只能蜷在街上對付一晚了。
走累了以后,我坐在河邊休息。面對著流動的河水,我隨手撿起幾塊石子和破瓦片丟去,看它們輕輕掠過水面,每次落下去都綻開一圈圈漣漪。我麻木地重復著丟石子的動作,似乎這能讓我忘卻關于住處的憂慮,直到我聽見對岸傳來一聲驚叫,才停下手里的動作,向對面望去。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與其說女人,更應該說女孩,驚叫聲帶著被潑濺一身水花的惱怒被拋到這岸來。暗淡的天光下,我看見她半蹲在對岸,身旁似乎放著一盆衣物。我怎么想得到夜晚的河邊除了我還會有其他人?于是只能慌忙道了歉,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里。
在接下來的狂奔中我下了決定,往后見到的第一戶人家,無論如何,要請求他們收留自己一晚。有一瞬間,天上的烏云聚攏起來,遮住了月亮僅有的光芒。腳下的一陣濕軟,讓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慌不擇路,踏進了河邊的水草叢中,但當月光再次傾灑下來的時候,我看見一堵院墻筆直地矗立在眼前。
我敲響了院門。很多天沒有人主動和我交流了,所以看到這家人向我走來的時候,我竟然有些茫然無措。女主人站在燈光一側,警惕地看著我。我說家里有親人走丟了,我一路找到這里來,斷了線索,也沒處可去,希望有地方能讓我湊合一晚。女主人微微退回門內,大概是在詢問屋子里的男主人,然后招呼我進去坐。
男主人搬來一張折疊床,在門后打開。自從離家以后,我很久沒有再睡過床了。男主人給我端來一杯熱茶,對我說不要這么執(zhí)著。人各有命,你還是孩子,應該早點回家去。
在我們談話的間隙,我不經意間瞥見了不遠處臥室半掩的門。也許是錯覺,我隱約看到整個房間都閃動著明凈的波光,水草的紋路沿著墻面生長,在風中搖曳。而之前在河邊洗衣服的那個姑娘,在臥室門后一閃而過。也許她是他們的女兒,又或者只是我看錯了。
閉上眼后,我看見一幢房子隨水波漂流,而白馬扔下我,馬蹄踢踏,朝北方奔去。我浸入比河水還寒冷的黑暗,那是離開家后,我唯一一個沒有夢的夜晚。
路過一個又一個市鎮(zhèn)之后,我的夢境越發(fā)清晰。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遠,但我能感覺到離父親越來越近,路旁樹木也凋零得越來越多。大概一個月后,我視野中所見到的全是枯葉。周圍的山丘也大不相同,崎嶇的山脈拔地而起,荒涼得像被誰用一把火焚燒過。臨走時母親給的錢也已經差不多用完了,天氣越來越冷,我沒法每晚都在外面睡覺。但我還不想返回,因為關于父親的夢還在繼續(xù)做著,每夜每夜連續(xù)放映,讓我知道他還在等待著我找到他。
有一天拂曉時分我被凍醒了,大風吹開了這間廢棄小屋的門。窗外的草木都結上了厚厚的白霜,我裸露在外面的臉也冷得幾乎失去知覺?,F(xiàn)在整片原野都在我面前顯露了。昨晚因為疲乏,我都沒有在意自己到底在哪里。現(xiàn)在再向前看去,頓時感覺眼前的風景似曾相識。抬頭望時,一輪淡淡的下弦月掛在天空。
一朵雪花飄搖著落在我的鼻尖。我聆聽著四周,空山寂靜,仿佛身處鄉(xiāng)野神異的傳說中。我起身往前走,之前一天沒有進食,我的腳步發(fā)軟。雪越下越大,在身前身后鋪開雪毯,灌滿我的衣帽和鞋子。再睜開眼,夢中的荒涼山丘迅速成形,將我引導向某處,我強烈地感覺到父親離我越來越近。我在視野中找尋著白馬或者古塔,但所見之處只有一片雪白。
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父親的蹤跡,茫茫雪地上始終只有我一個人的腳印,那種感覺卻始終在我耳邊擂鼓。除我之外,就只有一個巨大的煙囪,仿佛故意作對似的在雪中拔地而起,用灰色的面容將這片白色分割成兩半。
我的身體已經接近虛脫,要是不找個地方躲雪,我早晚會被凍死,但之前來的小屋早在雪中隱去了形體。我才記起來我將背包也忘在了屋檐下。我必須回去,必須回去,我不斷這樣對自己說,強撐著自己繼續(xù)往前走,卻一頭栽倒在荒原上。周圍的空氣越發(fā)稀薄,世界在迅速離我遠去。
在大雪紛飛的時刻,我做了這趟旅程中的最后一個夢。這次我沒有夢見父親,我夢見了父親做過的夢, 或者說我成為追尋者,進入了他的夢中,這種感覺很奇妙。夢里的父親依舊年輕,跋山涉水,終于在這一片荒涼之地找到了夢境中的白馬。幽暗的月光下,他牽著白馬,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古塔的塔身,仿佛那就是他年輕時的所有夢想。
隨后在大雪中,父親緩緩倒下,也隨著時間迅速衰老,在倒下的前一刻,終于成為現(xiàn)在的父親。身旁古塔拆毀,移去底座,蓋起丑陋的煙囪。盡管曾經的夢只剩一片徒勞,他的臉上依舊帶著微笑。周圍的新雪被壓壞,融化成一條小溪,彎彎繞繞一直流向南方。我聽見他對我說,回去吧,回到家里,我已經回不去了,你幫我看看弟弟和媽媽。
白馬突然開口了,它對我說話,眼睛下方的兩道淚槽在月下閃光,但它不是父親的馬,而是我的馬。我聆聽著它的言語。它開始講述一個故事:一個青年,離開家去尋找他夢想的那匹馬兒。多年后他年輕時的夢想再次蘇醒,于是他的孩子又踏上尋找他的父親的旅程。
他每天夜里都夢見父親,追隨他的腳步,緩慢又執(zhí)著地走向北方。在途中被誤解,被毆打,被辱罵,被傷害,被忽視,被欺騙,被別人的夢想所引誘,被人所愛。但他的父親早在之前,就永遠同年輕時的夢想一起,被永遠埋葬在心靈的幻境。
白馬甩甩馬鬃,走到我的面前。雪在漸漸停止,我知道我活過來了。我荒唐的尋找父親的旅程已經結束,現(xiàn)在我要回到母親身邊,做一天孩子,然后重新成為大人。
白馬說你不用為你父親悲傷,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命運。而此刻,你可以篤信,也可以驅逐拋棄的命運,慢慢成形。
它說騎上我回家吧。它說我?guī)慊丶摇?/p>
小貍//摘自“ONE·一個”,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