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農歷十月初一,寒衣節(jié),我打電話給河北保定的弟弟、妹妹,告訴他們要記著給母親“送寒衣”。在母親永遠離開之后,我對她的思念隨著時間的久遠,愈發(fā)強烈。
我的母親趙秀群,1924年出生于河北省高陽縣北于八村。1938年初,抗日烽火席卷冀中平原,母親的三叔(我稱為三姥爺)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家族中的第一位共產黨員。在一次為八路軍傳遞情報時,三姥爺被日軍逮捕,他堅貞不屈,被敵人殘忍殺害。新中國成立后,三姥爺被授予“革命烈士”稱號,遺骨也被重新安葬在保定烈士陵園。三姥爺的犧牲對母親影響極大,她不顧家人反對,毅然扔掉了裹腳布,小小年紀就參加了村里的革命活動,積極投身于抗日救亡活動。
那時,母親的家鄉(xiāng)一帶是游擊區(qū),她先是參加了抗日兒童團,又在15歲時參加了“婦抗先”(婦女抗日救亡先鋒隊),16歲就擔任了村“婦抗先”副隊長。她曾扎著裹腿,腰里別著獨撅手槍,帶領姐妹們風風火火地為八路軍、游擊隊做軍鞋、送公糧、抬擔架、救護傷員……
1942年初,蠡縣第四區(qū)游擊隊長李鳳閣帶著隊員活動到北于八村。李鳳閣帶領著20多個隊員打鬼子、殺漢奸,是當地的傳奇人物——這就是我的父親。4月,經人介紹,二人成婚,不到20歲的母親嫁到了蠡縣桑園營村。結婚當天,父親就離開了家,留下新婚妻子忙里忙外,照顧老小。我爺爺那時已去世兩年,由奶奶帶著3個年幼的孩子(我的小叔、小姑)。
一天清早,母親去村西地里干活。她起身擦汗時,遠遠看到平原上一隊人馬從大楊莊方向走來。大楊莊是日軍的一個重要據點,她意識到敵人出動了,又想了想,猛地扔掉鋤頭,飛快地往家里跑去。母親跑進家門,看到我奶奶正在灶臺前熬粥,她一邊喊著“鬼子來了,快走!”一邊跑進屋。當時年幼的小叔、小姑還在炕上睡覺,母親跳到炕上,猛地撩開他們的被子:“快起來,快跑,鬼子來了!”
母親再回到堂屋,看到奶奶還在灶火前收拾東西——可能是舍不得那鍋粥。母親從灶火里把點燃的柴草和樹枝拉出來,“砰砰”跺了幾腳,然后拉拽上我小叔、小姑,帶著我奶奶,又隨手抓起家里唯一的一件棉襖,一起沖出門,朝與敵人相反的方向跑去。這就是老百姓當時常說的“跑反”。
傍晚,敵人退去,母親帶著我奶奶他們回到村里。他們站到小院中,看到三間房子已經成了廢墟。聽村里人說,日偽軍來村里抓我父親,抓不到惱羞成怒,就打人、燒房。村里人還說,幸虧你們跑得快,要不被抓到據點里,能不能活R7ORv1tuC/5cf3QJQtu34zI3tHJkLV2vSLPwbtN+WW0=都難說了。
奶奶不停地哭,母親忍住眼淚,拿著一根燒黑的椽子蹲在她跟前說:“娘,別哭了,再堅持幾年,等打跑了鬼子,就好了!”說到這兒,母親把先前搶出的那件棉襖披在奶奶身上,婆媳二人面對廢墟,抱頭痛哭。后來,母親和奶奶她們在院子里搭起了窩棚過活。高陽縣的娘家知道了她的情況,叫她回娘家住,她不去,說:“我走了,這一家子怎么活!”
1945年8月,縣里傳來日本投降的消息,母親和全村人歡欣鼓舞。我奶奶問:“你男人快回來了吧?”
母親有些羞澀地說:“估計快了!”
9月的一天,母親正和奶奶在院子里鍘草,遠處傳來說話聲。母親抬起頭,看到身穿軍裝、牽著馬的父親與村長正沿著小路走來。她高興地對奶奶說:“他回來了。我不是給你說了,打跑了鬼子就回來!”
父親一路上不斷與遇到的鄉(xiāng)親們打招呼。他繞過村西的水坑,來到自家院前,只剩半截子土墻,讓他可以看清院子。他左右看看,愣了一下。家呢?家在哪里?過去家里有三間房,一個牲口棚——雖簡陋,但也完整,而眼前卻是一片廢墟。母親迎到院門口,說了聲:“回來了!”接著她便無語,眼里噙著淚水。
父親看到母親破爛的衣裳,不知說什么。
父親轉頭看到院子里站立的奶奶,也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褂子,正用手遮在眼睛上方,往他這邊看??箲?zhàn)期間,奶奶經歷了太多的苦難和悲傷,眼睛早已哭得視線模糊了。
父親喊了一聲:“娘!”
奶奶答應了一聲:“回來了?”
父親回答:“回來看看?!?/p>
父親將戰(zhàn)馬的韁繩拴在門口一棵老榆樹上,走進院子,彎腰進到窩棚。低矮的窩棚里,只有一個鍋臺和用土坯搭建的臨時土炕,還有一床破被子。他掀起甕蓋,看到里面有幾斤玉米粒,另外一個甕是空的。他又彎腰走出窩棚,將幾個窩頭和一塊咸菜從馬背上拿下來,遞給我奶奶:“娘,這是連長讓我?guī)Щ貋淼?。”奶奶接過來,仔細看看,特別珍惜地放回窩棚。
母親看看他的裝束,問:“(從游擊隊)到部隊了?”
父親說:“縣大隊升級了,我到了二十四團,任八連副連長……”
說話間,父親看到他的3個弟弟、妹妹,一人背著一筐草走回來。這3個孩子,大的十四五歲、小的七八歲。遠遠看去,像是3個草堆在移動。父親趕緊上前迎下來。他知道,打草賣錢是家里的唯一收入……父親問了問家里和村里的情況,又叮囑了弟弟、妹妹幾句,然后從口袋里拿出自己省下的伙食津貼。他看看媳婦,又看看自己的老娘,不知該把錢交給誰。
母親說:“交給咱娘吧!”
父親就把錢遞給我奶奶,又和村長說了幾句張羅翻修房子的話。他看看日頭,說:“我得走了?!闭f著,去樹邊解開馬韁繩,一踩鐙子,翻身上馬。
這時,奶奶突然跑過來,拽住馬韁繩說:“你不能走!你看看這個家,怎么活下去?”
戰(zhàn)馬嘶鳴一聲,父親用力拉住馬頭,低聲對奶奶說:“娘,我得回部隊。你們再苦幾年……”
奶奶多病的身體沒有力氣,拉不住戰(zhàn)馬,趔趄一步,但還是沒放開手。母親沖上來,抱住奶奶,“娘,你放開手吧,部隊上的事兒大。咱們再堅持幾年!”
父親用力一放馬頭,雙腿一夾,戰(zhàn)馬躥了出去,一溜煙就跑出老遠。看到戰(zhàn)馬跑遠,母親和奶奶一起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她們的哭聲,驚動了半個村子。
父親后來對我說,隱約聽到老娘和媳婦的哭聲,他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就會崩潰。戰(zhàn)馬從村邊疾馳上進青紗帳的小路,父親在馬上,拉著韁繩號啕大哭。作為家中長子,他在我爺爺去世前,曾承諾“他們不會餓著”,卻沒有兌現。他的老娘、媳婦、弟弟、妹妹們不但忍饑挨餓,房子也被燒掉……他有太多的內疚,愧對死去的先人,也愧對家里的親人……
父親在外行軍打仗,母親在家擔驚受怕。
1949年1月,父親所在的晉察冀軍區(qū)第3縱隊8旅,改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63軍188師。
一次戰(zhàn)役后,父親所在部隊返回河北張家口休整。一天,他上街遇到一個蠡縣來做皮貨生意的老鄉(xiāng),兩人聊了幾句。
老鄉(xiāng)說:“你們一家子都惦記你呢!你娘見一次,問一次。”他看到父親的脖子扭動有點不自然,問是怎么回事。
父親告訴他,前一陣子打仗時,一顆子彈從脖子上穿過,在衛(wèi)生隊養(yǎng)了很久的傷,剛出院。
老鄉(xiāng)說:“告訴你娘和媳婦過來看看吧?!?/p>
考慮到蠡縣到張家口路途遙遠,父親就說:“不用了,不知部隊什么時候開走呢。”
沒想到,十幾天后,母親突然挎著小包袱,抱著3歲的女兒(我大姐),風塵仆仆地來到父親所在部隊駐扎的小村莊。哨兵問明情況,高興地沖著連部喊:“李連長,你家屬來了!”
父親跑出連部,見到母親,愣住了:“你怎么來了?”
母親說:“你的傷好利落沒有?娘不放心,讓我來看看。”原來,那個老鄉(xiāng)還是熱心地把消息帶給了母親。
當晚,連隊干部集體請母親吃了一頓飯,據說炊事班熱情地給做了6個菜。母親在連隊住了3天,就要走,因為春耕開始了……
1949年4月,太原戰(zhàn)役勝利結束,已經歷5次負傷的父親離開第188師,到太原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工作,母親隨軍到了太原。
1953年,父親脫下軍裝,轉業(yè)到鐵路公安段。那些年,經常有當年的老戰(zhàn)友及家屬到家里串門,滿屋子都是唧唧咕咕、嘻嘻哈哈,熱鬧得很。當時,我奶奶舍不得土地,自己在村里過活。母親帶著兩個孩子隨軍后,屢次要求出去工作。父親在公安部門,還有匪特等威脅鐵路安全,他經常十幾天不回家,就沒有答應母親出去工作的事兒。我是父母的第三個孩子,母親生了我之后,父親對她說:“家里孩子多,你支持我,就是支持了我的工作。你就不要出去工作了?!?/p>
于是,母親安心在太原當了家庭婦女。
有一年,一位當時在某地擔任市委書記的老戰(zhàn)友,到家中看望父親。談話中說起來,他當年在八路軍隊伍當戰(zhàn)士時,有一回在戰(zhàn)斗中受傷了,就在母親的家鄉(xiāng)養(yǎng)傷。那時,地道戰(zhàn)還未興起。一天,忽然聽到村外傳來槍聲,身上還纏著繃帶的他,趕忙鉆進土炕的煙洞里。房東家的一個小孩子急中生智,抱來一大堆柴禾,擋在煙洞口。不一會兒,日偽軍沖進院子搜查,沒有發(fā)現土炕中藏著的他?;貞浧鹉谴蚊撾U經歷,他十分感慨。
在一旁的母親聽到這里,忽然開口問道:“你們說的是1938年5月的事情吧?”
老戰(zhàn)友很驚詫:“你怎么知道這個時間?”
母親高興地說:“當年你養(yǎng)傷住的就是我家,抱一大堆柴禾擋住炕洞的就是我??!”
老戰(zhàn)友又驚又喜:“對,是‘七七事變’的第二年,在堡壘戶家養(yǎng)傷半個多月。我記得房東家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又瘦又小……”
母親說:“那就是我呀!以前家里窮,吃不上、喝不上,是八路軍來了,地主跑了,我們才能吃上糧食。”
母親的話讓父親和老戰(zhàn)友感嘆不已。這位老八路怎么也想不到,在幾十年后,竟然能碰到當年救過自己性命的小女孩,而且這個膽大心細的女孩子后來還成了戰(zhàn)友的妻子。
1964年秋,父親到保定鐵路任職,母親領著5個兒子、2個女兒隨之回到保定。1969年6月,我離開保定到定縣(今定州市)下鄉(xiāng)插隊。1970年12月,我參軍入伍,開始了自己的軍旅生涯。提干后,因工作繁忙,我難得回家與母親見上一面,住不了幾天就又得往部隊趕。每到這時,母親總是小心翼翼地問:“不能再待幾天了?”
我說:“不能待了,部隊有事!”
母親于是不再挽留,只靜靜地給我收拾要帶的東西,直到我出發(fā)。我總在想,當年父親踏上戰(zhàn)爭征程時,她是否也是這樣?
1980年2月,父親積勞成疾,因病離開了我們。父親去世后,家里沒有了主要經濟來源,母親只有每月20多塊錢的遺屬補貼。當時家里還有兩個孩子沒參加工作、沒成家。生活變得很困難,沉重的持家擔子壓在母親肩上。從那時起,母親的頭發(fā)失去了光澤,縷縷銀發(fā)摻雜其間。我收入也少,又身在部隊,也是有心無力。
母親卻一直提醒我,要在部隊干好工作,對得起身上的軍裝。她先后將我們四兄弟送去參軍,每逢有孩子離家,她總會語重心長地說:“要踏踏實實做人、做事……”
20世紀90年代初的一天,母親突發(fā)腦溢血。在醫(yī)生的搶救和我們的努力下,她奇跡般痊愈。母親知道我愛喝粥,此后每次我探親回家,她都要踮著小腳去給我熬粥。幾十年的風霜,在母親的臉上刻下許多皺紋。我真切地感受到,飽經風霜的母親確實老了。然而,她對我們的管教依然嚴厲。1992年的一天,地方上的一個朋友找我?guī)忘c忙,為表謝意往我家送了兩瓶酒。來人走后,母親大聲訓斥我,并質問我“多少東西是多”……我自始至終不敢還嘴辯解,并牢記母親教誨,更加注意絕不去觸碰黨紀國法的“紅線”。
2008年10月,母親以85歲壽年,永遠離開了我們。按照她生前的遺愿,我們將她的靈柩送回了蠡縣桑園營村,與父親合葬。
每年的清明節(jié),我們兄弟姐妹都要聚在一起,去為父母祭掃。近3年因為疫情,我一直沒能回去。桑園營村邊的那片墳地,經常讓我牽掛。村里人打電話曾說,墳地里那棵老松樹長得格外蒼翠。我有些釋然,那是父母親安息的地方,也是我們家二代、三代的根。
(作者為原北京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作家,北京市石景山區(qū)作協(xié)主席)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