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然

前情提要

鄧寶琳是我姑姑，張帆是我姑父，也是一位物理學(xué)家。因為姑父去了美國，所以他們離了婚。姑父還是“希望號”宇航飛盤的技術(shù)官，他的目的地是太陽系的盡頭。但他剛走到柯伊伯帶就遇到一顆隕石的追蹤，它似乎只對生命系統(tǒng)感興趣。

我還曾見過那艘尚在建造中的宇航飛盤“希望號”。那時張帆剛來美國不到一年，他安頓好了自己，竟不知道從哪里又?jǐn)D出了時間，就邀請我們一家作為家屬去美國做客。這是我姑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國。我的爺爺那時候還在世，他本打算一口回絕張帆的邀請，可他老人家后來又對我們說：“我實在不稀罕美國人的東西，也不想見那個無情無義的張帆。不過寶兒倒是應(yīng)該帶著孩子去見他們的父親，不然他們就要忘記爸爸的樣子了?！?h3>1

我的爺爺做了20年出租車司機，我們家條件確實一般，但一直也在溫飽線之上。張帆就慘多了，一家人都沒有什么收入。然而張帆極聰明，他居然真的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

“張帆他本來就不屬于這里。”姑姑說。那年她落榜了，我的爸爸則去當(dāng)了兵，我爺爺準(zhǔn)備的學(xué)費一時間無處可去，姑姑勸我爺爺把錢交給張帆資助他上學(xué)。我記得很清楚，每年6000元，要一共準(zhǔn)備24000塊錢。姑姑說：“爸爸你相信我，他應(yīng)該飛在天上的，他不應(yīng)該被困在這里。他以后一定要做大事的?！?/p>

爺爺決定去見見張帆。他說張帆家那間小屋子冷極了，這是爺爺?shù)谝淮我姷綇埛埛菚r又高又瘦，他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夾著一本書，躺在他家的鐵皮屋頂上讀，鐵皮屋頂上架著一架模型飛機。

爺爺觀察了一會兒他們家，真可謂家徒四壁。爺爺拉住張帆爹的手，塞給他一個厚信封，里面裝著6000元。爺爺說：“這是第一年的學(xué)費。明年暑假你讓張帆回家來，我給他第二年的學(xué)費。等到畢業(yè)的前一年讓張帆和我家閨女結(jié)婚，這就是第三年，你明白嗎？”

張帆他爹還想說點兒啥，可是張帆他媽一屁股爬了起來，“就這么定了?！彼f。

我姑姑和姑父的親事就這么定了。

去往美國要坐6小時的飛機，這種新式飛機的動力也是張帆設(shè)計的反重力裝置——他研究這個裝置快10年了，和普通飛機不同，只要它的電磁驅(qū)動引力場核心還完整，它就不可能墜毀。我和姑姑都知道，張帆有這個天賦，他可以把一切匍匐在地上的東西折騰在空中。

2

我的爺爺是在姑父邀請我們?nèi)胰ッ绹膬赡旰笕ナ赖摹Ｈナ狼八o緊握住姑姑的手，對她囑咐著：“寶兒，往后日子再怎么難也不要被人看低了，人只要活著就都很難。那個張帆的執(zhí)念太重了，他其實并不見得很快樂吧?！?/p>

張帆快不快樂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的姑姑的確很傷心。NASA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張帆的告別錄像正在電視上播出?！岸蜻\星”——專家們?yōu)槟穷w隕石命名了——還追在他們屁股后面跑，的確是厄運，“希望號”又嘗試了加速，它短暫地脫離了地球的軌道，可是厄運星居然也同時加速了。NASA的技術(shù)官感嘆道，這是一種無聊的戲耍，可是卻著實有效，船上即將出現(xiàn)的13名犧牲者警醒了我們。我們還不足以獲得接觸廣袤和未知的宇宙的實力與覺悟，從此人類不敢輕易飛出我們的星系了。

星海的另一邊不僅有探索與自由，還有未知的危險與悲愴的犧牲。

這是一場全球直播：前面的人告別離開了充當(dāng)直播間的船艙，后面輪到張帆了。張帆流了眼淚，他的右手托起宇航服的頭盔，左手捂住胸口。我的姑姑也跟著流出眼淚，真的是一場厄運，它將永遠(yuǎn)奪走姑姑的孩子們的爸爸，奪走姑姑的愛人。然后張帆開始做告別演說。他說著流利的英語，和30年前那個穿著灰色毛衣躺在屋頂看書的高瘦青年判若兩人。

字幕告訴我們，張帆在感謝他的祖國中國，感謝美國，感謝他的老師和學(xué)生們，感謝NASA給了他充足的時間和經(jīng)費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他以自己的一生為豪。最后，他希望全球合力破解厄運星的謎團(tuán)，不要因為眼前的小小挫折就放棄了無垠的星河，他大聲地呼吁各國繼續(xù)投放經(jīng)費，支持他未竟的事業(yè)——偉大的宇宙物理學(xué)。總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張帆只字未提他的家人，也沒提我姑姑鄧寶琳和他的一兒一女。

3

有天早上，姑姑和我說她夢見張帆了。我說：“我聯(lián)系不上美國那邊，張帆已經(jīng)離開咱們了?！惫霉谜f：“不。他不能丟下我，是你爺爺供他上的大學(xué)，他應(yīng)該愛我的?！蔽艺f：“姑，你也說了，他屬于天上，不屬于這里，忘了他吧?！?/p>

針對厄運星的分析結(jié)果是在昨天早上出來的，街頭巷尾都在討論這個事情。

厄運星的遠(yuǎn)距X光掃射結(jié)果顯示，它真的就是一顆普普通通的小行星，只不過不斷輻射著中子波。沒人知道躲在奇妙宇宙背后的真相是什么，沒人知道是誰把厄運星扔進(jìn)柯伊伯帶的，也沒人知道那里還有多少厄運星存在，我們知道的只是它十分危險。那些專家們還提供了其他幾個猜想：一、這顆星星是超遠(yuǎn)古時代星際海戰(zhàn)的遺存，一種隱秘使用的殺傷性武器。二、這是古代的太陽系生物為了防衛(wèi)我們的家園投放的，這是一個警告——外面很危險，不要隨便亂跑，我們所有人都待在家里就好了。

也許厄運星的確代表了對未知的天外世界的恐懼，這是一條太陽系的先驅(qū)們營造的看不見的界河，以此為界，它隔絕了江水的南岸和北岸——讓別人進(jìn)不來，我們也出不去。因為怕毀滅，怕掉進(jìn)河里，所以我們不敢邁出那一步。

這座城市衰退得很快，30年前的它和現(xiàn)在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我為我的家鄉(xiāng)而傷悲。它吞噬著最有活力、最富創(chuàng)造力的年輕人，把他們變?yōu)樽陨淼难?，然后變得越來越龐大，越來越健壯，胃口越來越大。我家鄉(xiāng)的歷史也像極了我的生活，一切都是按照我父親一般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一切都如往昔一樣難以期待。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這就是陷入時間陷阱的包括我的這座城市居民的一生。但是張帆不一樣。

4

我還記得7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希望號”的情景，我受張帆的邀請來到它的面前，那時它還是一座半成的工藝品。銀灰色的鋼筋龍骨十分輝煌，它的鋼鐵骨骼中間有一顆灶黑色的圓球，是飛機上反重力裝置的放大版本。

想來那是我最后一次當(dāng)面見到活著的張帆。他右手摟著他的一對兒女，左手摟著我的姑姑，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么，后來是什么讓姑姑同意放棄了和張帆的婚姻呢？也許和我的理由相同，選擇那種生活太苦了，飛上天的代價只有張帆才能忍受。這也是我佩服他并且愿意繼續(xù)稱呼他為姑父的原因。

生活和愛情一樣難以琢磨，現(xiàn)在生活讓姑父遇到了苦難，不，也許只是延續(xù)他幼時的苦難。未來的張帆只能永遠(yuǎn)繞著地球加速，無法降落，也無法遠(yuǎn)離。

張帆向我們一家介紹說，“希望號”上將來會搭載3個小小的逃生飛艇，這是一道安全保險，是7起載人航天事故的反思。在姑父講解的時候，我趁著他們不注意爬進(jìn)了飛碟里，反重力球沒有運轉(zhuǎn)。未來這里激發(fā)的特種電磁場會逆向轉(zhuǎn)化成擁有負(fù)性引力波的反重力場，這是張帆一輩子的成果，張帆控制了人間的引力，他讓我們都避免下墜。

我順著飛碟的龍骨攀爬而上，一個工人發(fā)現(xiàn)了我，他笑了笑抱著我登上了一臺懸掛在飛碟旁的單人電梯。我的爸爸，還有我的姑父和他的妻子、孩子們，他們就都變得像小螞蟻一樣，爬高的心愿實現(xiàn)讓我咯咯咯地笑個不停。那些天，我們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看得眼睛都花了。我們期待把所見所聞帶回中國，我們會告訴大家：“他，張帆，終于飛躍了那條江，終于飛在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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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偉大的犧牲?！盢ASA為張帆的無私舉動蓋棺定論。

姑姑呆呆地坐在電視前，NASA剛剛宣布了張帆的結(jié)局。為了保全同行的其他12人的生命，“希望號”隨行科學(xué)技術(shù)官張帆決定彈射出倉，他將嘗試通過救生小艇引開“厄運星”。

這絕不是自殺，張帆會把反重力引擎維持在一個相對合理的消耗，靠恒星的輻射就能補充消散的能量，而且依舊能夠利用路過行星的引力不斷加速。他將攜帶他認(rèn)為足夠的物資出發(fā)，就算不冬眠，張帆也有時間有能力有希望到達(dá)真正的太陽系外，踏入真正的銀河。

不光是美國民眾議論紛紛，全世界都沸騰了，張帆用他蓋世無雙的壯舉為“希望號”的危機畫上了一個句號。

“他是一位偉大的英雄。他無愧于太空先驅(qū)者的名號。”NASA的一名官員哽咽著說道。

“我要去柯伊伯帶之外看看，‘厄運將追隨我而去，我一輩子都與之相伴，唯一的好運就是遇到了你，寶琳?！边@是姑姑對我說的，她說她原樣復(fù)述了張帆的遺言。鄧寶琳說張帆最后給她打了電話。我當(dāng)然認(rèn)為這是姑姑的妄想，我嗤笑了一下：“沒聽說在太空還能打電話的。”

姑姑不理我，她繼續(xù)說：“你姑父說他服下了冷凍膠囊，其實服不服也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并不打算活那么久。那艘逃生艇的速度特別快?！惫霉眠呎f邊揮舞手臂，“不到3個月，他將親眼看到本星系外的景象，他說他要見識見識太陽系的那條界河的外面到底是什么，是另一片璀璨的宇宙還是一片死寂的虛無呢？不管是什么，那都是真正的天那邊的景象。那時候再多的‘厄運星跟著他也無所謂了。”

可最后姑姑還是哭了。她錯了，這才是她這輩子最后一次哭泣。姑姑說：“我打電話只是想問他，當(dāng)年為什么要出國，為什么要拋棄我們?！?/p>

然而這答案顯而易見，其實根本不用張帆回答。在電話里的姑父說：“寶琳，我走了，無論如何好好活下去，抱歉讓你等了這么久，可是我真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p>

這就是他對我姑姑說的最后一句話。

而無論如何，這就是這個短小故事的尾聲了。鄧寶琳說得煞有介事，她嘴里不斷冒出陌生的航天術(shù)語，我不知道她是昏了頭還是難過瘋了。我也十分難過，我不知道這件事情就這樣了結(jié)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姑父同事們的命保住了，姑姑獲得了最好的鼓勵，這個世界平安無虞，繼續(xù)馬不停蹄地運轉(zhuǎn)著，我的姑父也終于如愿以償，不管支付了怎樣的代價，他獲得了前往天盡頭的能力。

有那么一瞬間，我相信了姑姑所說的。

因為這一切總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的孩子們的夢里出現(xiàn)。

那是一位戴著護(hù)目鏡穿著飛行員皮夾克的男孩子，他的身后披著兩扇老式噴氣式飛機的假翅膀。松花江的江水滔滔向前，一望無際，流向未知天空的領(lǐng)域。他就開始助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然后他騰空躍起，屁股后面突突突冒出白色的尾氣。接著，他就開始飛躍松花江……

靜靜//摘自《科幻世界》2021年第10期，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