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果 許憲隆
(中南民族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4;桂林理工大學,廣西 桂林 541004)
人類學自西方進入中國已有百余年,經歷了一個曲折反復的發(fā)展過程。 在學界以往的研究中,對中國人類學發(fā)展歷史的研究已十分深入和詳盡,對人類學發(fā)展的歷史成就、經驗教訓也有所總結歸納,對人類學本土化問題的討論異常熱烈并延續(xù)至今。在改革開放學科恢復重建以后,中國人類學進入到了一個較快發(fā)展的階段,但與此同時,人類學與民族學在學科發(fā)展方面出現了一定的重疊、錯位和沖突,特別是在學科認定與劃分過程中,人類學的學科位置呈現出一個動蕩錯亂的歷史軌跡,最終的結果是民族學獲得了官方認定的一級學科地位,而人類學至今也未能實現學科獨立發(fā)展的愿景。 對于這一學科發(fā)展遭遇,國內的人類學者曾進行了多次大規(guī)模的研討,對此進行分析、反思并奔走呼吁,不少研究者也注意到學科認定劃分和學科紛爭對本學科發(fā)展的影響極大,甚至決定了人類學學科在一定時期內的命運走向,但是鮮有學者對中國人類學在體制內的學科劃分設置的歷程,特別是對人類學與民族學的學科發(fā)展之爭進行總體性的梳理反思。 距上一輪的 《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yǎng)學科目錄》(2011年)已滿十年,按照《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yǎng)學科目錄設置與管理辦法》(學位〔2009〕10 號文件)的規(guī)定,一級學科的調整為每10 年進行一次,新一輪的學科目錄大調整即將來臨①,人類學的學科地位問題再次引起學界的憂思。 為此,本文通過對人類學學科劃分設置和發(fā)展地位的系統(tǒng)梳理,呈現這一復雜的歷史演變軌跡, 以此透視人類學學科的總體發(fā)展歷程,反思人類學與民族學“剪不斷理還亂”的學科糾纏爭斗,提出中國人類學學科未來發(fā)展的若干思考和展望。
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在中國人面臨著亡國滅種的危急關頭,作為一門認識他者、辨種識族的知識體系,人類學由西方傳入中國,并被當時先進知識分子期以“洋為中用、強國保種”的厚望,因而受到了知識階層的廣泛關注和研習。大量的西方人類學作品被翻譯成中文并流傳開來,人類學也很快進入了大學教育并占據重要地位。 1903 年,在清政府頒布《奏定學堂章程》中,“人種及人類學”和“人類學”成為大學課程學習的重要科目[1]。 其中,人類學成為動植物學門科目的“主課科目”,成為中國史、萬國史和地質學門的“隨意科目”(類似現行之選修科目); 人種及人類學成為中外地理學門 “主課科目”和眾多外國文學門科目的“隨意科目”。同年,京師大學堂依據《奏定學堂章程》正式開設了人類學課程。 1912 年蔡元培執(zhí)掌教育部以后,在1913 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頒布的《大學規(guī)程令》中,已經開始明確規(guī)定,“人類及人種學” 是大學文科眾多學類(近似于現今的學科、專業(yè))的學習科目,涉及哲學門、歷史學門、地理學門等三大文科學門,“人類學”則成為文科文學門言語學類、理科動物學門、地質學門學習科目[2]②;至1923 年,中國第一個人類學學系創(chuàng)立于南開大學, 但這個系存在的時間并不長[3];1928 年清華大學將社會學系改稱為社會學與人類學系;1929 年, 國民政府公布了新的 《大學規(guī)程》,社會學系成為大學文學院的“標配”[4]。 以北京大學、廈門大學、燕京大學等為代表,有為數眾多的高校開設了社會學系或社會學專業(yè),講授人類學相關課程,開展社會調查;1927 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以后,人類學的專門研究機構也開始出現,其中影響較大的有國立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下設有民族學組)、中山大學歷史語言研究所等。上述機構成立后獨立開展了針對少數民族地區(qū)的田野調查,后續(xù)發(fā)表了影響深遠的民族志作品,如《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湘西苗族調查報告》《廣西凌云瑤人調查報告》等。和西方不同,中國人類學的研究對象從一開始就不局限于作為“內部他者”的少數民族, 加之在學科發(fā)展上同社會學存在伴生關系,這一時期中國研究者對漢人社區(qū)的研究也頗有收獲,如以《江村經濟》《金翼》為代表的本土研究成為蜚聲世界的佳作。 20 世紀30 年代末至40 年代,隨著抗戰(zhàn)形勢的變化, 中國的政權機關和學術機構西遷,中國西南地區(qū)成為人類學研究的中心,以現實問題為導向的邊政研究也一時興起,眾多人類學家投身于社會調查和邊疆民族研究, 這也是20 世紀前半期中國人類學發(fā)展的鼎盛時代,極大地推進了人類學中國化的進程。 在北上長征過程中,紅軍途徑許多少數民族地區(qū),到達陜甘寧邊區(qū)后,中國共產黨開始系統(tǒng)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對中國的民族問題進行研究,形成了以《回回民族問題》《蒙古民族問題》等為代表的研究成果,探索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族理論與政策, 并在1941 年成立了延安民族學院。 抗戰(zhàn)結束后,由于內戰(zhàn)造成國內局勢不穩(wěn),加之大量研究人員流向政界,人類學并沒有迎來想象中的大發(fā)展。
縱觀1949 年之前的中國人類學, 從西方引入伊始的發(fā)展起點就很高,既有當時學界領袖蔡元培的加持,又有包括李濟、吳文藻、凌純聲等一大批學者孜孜不倦的研究推動,形成了具有一定世界影響力的人類學中國學派。 同豐碩的理論研究和田野調查成果相比,人類學在高等教育體系內的專業(yè)建設和人才培養(yǎng)方面的狀況并不理想。 在院系設置和專業(yè)課程安排方面,人類學大多時候依附于社會學。 1947年浙江大學和清華大學各自成立的人類學系,當年都只有一個學生[5]。 至新中國成立前,在全國205 所高等院校中,設置人類學系的僅有3 個、少數民族系1 個,遠遜于社會學系(20 個)[6]。回顧彼時的學科發(fā)展勢態(tài),我們必須坦承一個事實:中國人類學在高等教育體系中的學科地位遠遜于其學術成就,中國人類學在此期間也從未在高等教育體制內獲得過真正獨立的學科和專業(yè)地位。
新中國成立之后, 中國共產黨實行了一系列全面而深刻的社會變革,包括社會學、人類學在內的諸多人文社會學科, 被視為西方帝國主義和資產階級的“偽研究”,遭受了嚴厲的批判。接踵而至的政治運動和1952 年開始的院系調整,中國大陸高校的社會學系和人類學學系被迅速撤銷,在1954 年新中國頒布的第一份專業(yè)分類目錄——《高等學校專業(yè)目錄分類設置 (草案)》 之中,(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徹底消失。 形成對比的是,因“一邊倒”受蘇聯模式的影響,民族學和民族研究雖然也被沖擊改造,但作為學科名稱得以被保留,并在 《1956—1967 年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綱要》和《中國科學院規(guī)劃任務書》中被正式列為一門獨立的學科[7],1956 年秋,中央民族學院在歷史系設立民族學專業(yè)并開始招收研究生[8]。 1951 年之后陸續(xù)成立的中央民族學院、 中南民族學院等成為吸納原有人類學研究者的主要機構,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人員轉入到相關院校的歷史學或考古學工作, 極個別從事體質人類學的次級研究機構僥幸得以剝離和保留, 例如, 復旦大學的人類學教研室。伴隨機構人員的調整,蘇聯模式的民族學逐步取代了過去受歐美影響的人類學, 根據蘇聯的學科體系, 人類學作為一個學科名稱被限定于體質人類學之內,文化人類學的名稱則被民族學代替,馬克思主義民族學的理論基礎、研究旨趣、政策導向同舊時的人類學大相徑庭, 這也成為今日學科爭執(zhí)的重要歷史緣由。 然而,好景不長,院系調整之后的民族學剛剛有所發(fā)展,就再次遭受到20 世紀50 年代末“反右”和中蘇關系惡化的沖擊,民族學被視為蘇修和資產階級的學說并被取消學科地位,作為獨立學科的“民族學”實際上被作為綜合研究領域的“民族研究”所代替。 在1963 年的《高等學校通用專業(yè)目錄》之中,人類學作為學科名稱只殘留在理科部分的(070027)人類學,實際僅是指體質人類學,(文化) 人類學和民族學完全不見蹤影。 1966 年“文革”開始后,就連掩蓋在民族研究名下的相關工作也陷入停滯[9]。
改革開放以后,人類學和民族學率先在碩士(中山大學,1979 年;廈門大學,1982 年)、博士(中山大學,1983 年)層面恢復了招生和人才培養(yǎng)④。1981 年1月,教育部正式批準中山大學建立人類學系,學系下設民族學、考古學兩個本科專業(yè);同年5 月,中國人類學學會在廈門大學成立;這標志著中國人類學開始進入學科化建設階段,南方的中山大學和廈門大學逐漸成為人類學重建與研究的重鎮(zhèn)。 此后,1984 年廈門大學人類學系成立并于1986 年開始招收人類學本科生⑤;1987 年,云南大學在歷史系下成立全國第二家人類學本科專業(yè)。 幾乎與此同時,1980 年“中國民族學研究會”在貴陽也宣告成立(1984年改稱“中國民族學學會”);1983 年,中央民族學院設立民族學系并開始招收民族學本科生。 此外,在社會科學院系統(tǒng)、民委系統(tǒng)也恢復或新建了一批人類學、民族學研究機構。
伴隨著人類學、民族學兩個學科同步恢復重建和時間推移,人類學與民族學的錯位、重疊發(fā)展和學科劃分問題漸漸浮出水面。 導致上述問題出現的成因是多重的,其內部張力包括:學科自身發(fā)展的學術邏輯和歷史演進后果、本領域研究者對學科定位和認同的爭議等;其外部原因包括國家政治權力的介入、歐美人類學發(fā)展的整體勢態(tài)等因素。 在人類學引入中國的初期,其學科概念翻譯本身存在爭論,歐美不同國家、不同的學派都對中國產生過一定影響;新中國建立以后對學科改造、合并、撤銷以及馬克思主義和蘇聯民族學的影響;學科恢復以后行政部門對學科門類的劃分和學科地位的認定也造成巨大影響。 學科重建以來,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界對人類學的學科定義、定位和認同歷來有兩種主要觀點[10]:第一,主流觀點認為人類學(主要是指文化人類學或社會人類學)與民族學基本上是同一門學科;第二,部分人認為人類學與民族學是不同的兩門學科。 不同研究者對學科定位的不同看法,導致在學科恢復時采取的策略不同,表現在系所名稱及其專業(yè)組成、具體專業(yè)名稱和課程設置等方面。 最早恢復學科的院校當中,中山大學、廈門大學師從美國人類學的學科設置, 傾向于人類學的叫法,而中央民院和云南大學的專業(yè)設置帶有更濃重的民族學色彩,在教學和研究上也保留了相當多的民族史內容。 時至今日,中東部綜合性大學的學科設置和學術研究偏向人類學,中西部地區(qū)的民族高校和地方院??傮w偏向民族學。 另外,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背景和誘因:改革開放之后,學界恢復了與西方中斷已久的學術交流,西方人類學發(fā)展的最新理論成果被大量引介到國內,對原有的民族研究知識體系和學科意識產生巨大影響; 更為重要的是,有一批從海外求學歸來的新一代學者(以英美人類學背景為主), 受歐美人類學學科教育和學術研究的影響,力圖撇清與以往“馬克思主義民族學”的關系,堅持為“人類學”正名⑥。 由此,人類學與民族學的錯位發(fā)展日趨明顯,兩者相行見遠,學科之爭愈演愈烈。
這種學科錯位與紛爭的狀態(tài),除了中國人類學、民族學自身發(fā)展歷史邏輯所造成的原因以外,還和這兩個學科在西方的起源、發(fā)展過程中的交織狀態(tài)有著密切關系,特別是受到西方人類學和民族學之間的學科競爭傳統(tǒng)以及當代學科發(fā)展潮流的潛在影響。
人類學與民族學在西方的起源發(fā)展過程中,一直處于源頭相近、共生發(fā)展但又彼此滲透、相互競爭的狀態(tài)。民族學作為一門被承認的獨立學科,其產生時間雖早于人類學, 但在發(fā)展過程中不斷受到人類學的挑戰(zhàn)。據郝時遠先生的考證,在民族學和人類學的主要發(fā)源地之一的法國, 民族學初始確定的研究對象建立在 “身體與文化” 基礎之上, 而后起的人類學則從古人類化石的鑒別介入到“身體與文化”的學科領域,兩者的研究議題重疊頗多, 但人類學在19 世紀下半葉異軍突起,其影響力逐漸蓋過民族學的風頭[11]。 何星亮先生從研究學會成立、分化的角度發(fā)現,歐美早期很多人類學會都是從民族學會中分化而出, 兩個學科難分難解[12]。 民族學被認為是人類學學科發(fā)展的一個早期階段, 只是到了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之后, 人類學作為一個總體性的術語變得越來越流行,成為包括體質人類學、語言學、考古學以及民族學在內的綜合性學科[13]。 特別地,在二戰(zhàn)結束后1946 年美國人類學協會(AAA)的重組過程中,民族學這一稱謂在美國被正式轉變?yōu)槲幕祟悓W⑦[14], 隨后在全世界范圍內逐漸變成一種主流觀點并影響至今。 列維-斯特勞斯在1954 年也曾提出一種觀點,認為人類學、民族學和民族志是人類學知識生產的三個連續(xù)階段, 但民族學僅是利用民族志材料進行跨文化比較研究的中間階段, 而人類學才是關鍵的能夠進行理論構建的最后一個階段[15],按照這個觀點,傳統(tǒng)民族學的學術作用和學科形象被進一步貶低⑧。 要之,從19 世紀末至今,人類學及其學科發(fā)展大放光彩, 而民族學一詞在歐美學界(嚴格意義上只是在英美,或者說英美的情況尤其突出)處于不斷消退的勢態(tài),至多被當做人類學的一個分支, 甚至只是被視為文化人類學的一個古老而過時的同義詞, 民族學的發(fā)展不斷被人類學(主要是文化人類學和社會人類學)所消解和掩蓋。 這種此消彼長的局面不僅和學科各自發(fā)展的內在邏輯和外在勢態(tài)密切關聯, 更是英美社會/文化人類學學術霸權擴張的結果[16]。
除了時間推進造成的學科概念所指變遷和學科競爭勢態(tài)嬗變以外,不同國家和地區(qū)有著差異顯著的歷史文化背景和學科發(fā)展軌跡,這導致了人類學、民族學兩種學科在空間區(qū)域之間也呈現流變和差異。 克里斯·哈恩也曾指出,人類學發(fā)展的多重軌跡深深地打上了他們“民族性”背景的烙印,受到不同社會和政治環(huán)境的烙印[17]。與美國人類學四分法的傳統(tǒng)明顯不同,在歐洲大陸,人類學學科內部的對立不是文化人類學和生物、 考古人類學之間的對立,而是文化、社會人類學和民族學(也包括民俗研究)之間的對立,特別是在中東歐地區(qū),民族學(和民俗學密切相關)占據主導地位,即便是在文化、社會人類學占主導地位的西歐、 北歐和南歐地區(qū),民族學依然有一席之地。 歐洲人類學學科中的這種分裂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就埋下了種子,那些擁有海外殖民地的國家,以海外人群為研究對象的人類學蓬勃發(fā)展起來,這成為英法社會人類學傳統(tǒng)的重要支撐;那些只有少量甚至沒有殖民地的國家側重研究本國的民族和文化, 特別是傳統(tǒng)的農村社會,這一傳統(tǒng)成為今天歐洲民族學(或民俗學)的重要來源[18]。人類學和民族學的重疊和差異,在當今歐洲人類學、民族學的學術組織方面也有所體現⑨,歐洲社會人類學家協會 (EASA,European Association of Social Anthropologists)成立于1989 年,面向所有有資格或在歐洲工作的社會人類學家; 成立于1964年的國際民族學和民俗學學會(ISEF,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Ethnology and Folklore),主要參與人員是歐洲的民族學、民俗學、文化人類學和相關領域的研究者,雖然兩者都號稱盡可能的開放和廣泛吸納相關研究人員,但實際上兩者的人員構成(包括地域和學科背景)有顯著差異,兩個組織之間的關系也十分微妙[19]。
歐洲人類學和民族學的學科矛盾和競爭在中東歐國家表現的尤為明顯,并在蘇東巨變之后日益突出。 20 世紀80 年代以后,中東歐的民族學研究受到西歐特別是以英美為代表的央格魯-撒克遜人類學體系和觀念的巨大沖擊和影響,相關研究機構和學術組織紛紛更名,民族學院系和研究所紛紛將其名稱冠之以“人類學”,以更接近西歐和英美的傳統(tǒng)[20][21]。 可以說,以英美為代表的西方人類學趁著當時政治勢力版圖的劇變, 迅速搶占新的學術地盤。 這種擴張潮流影響至今,甚至波及中東歐以外的地區(qū)和國家。 例如,2004 年4 月,日本民族學會正式改名為日本文化人類學會;中國臺灣省的“中國民族學會”在2005 年6 月更名為“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甚至連德國這種有著悠久學術傳統(tǒng)的國家也不能幸免,德國民族學學會(DGV)在爭論多年以后,最終在2017 年10 月更名為德國社會和文化人類學協會(DGSKA)。 當代中東歐的人類學、民族學學科尤為復雜:一方面,其傳統(tǒng)的民族學被西歐和美國學界所輕視,被視為一門陳舊過時且無甚理論深度的研究, 往往和民族主義糾纏不清;另一方面,中東歐國家的學者和機構也急于擺脫傳統(tǒng)研究范式的窠臼,積極引進英美文化、社會人類學的新范式和新理論。這種雙向合力使其內部出現了民族學和文化人類學錯位競爭發(fā)展的局面。中國人類學的正名活動和學科地位爭取行動很難說沒有受到這股潮流的潛在影響,至少是在世界人類學學科發(fā)展潮流和學科版圖變動勢態(tài)中的一種 “無意識”順勢行為。
雖然英美主流人類學不斷地強化民族學古老、衰退、次要的神話觀點,歐洲大陸的民族學在某些方面也不斷受到央格魯-撒克遜人類學的侵蝕,但作為民族學的發(fā)源地,民族學作為一個學科名稱依然在歐洲被廣泛使用, 并伴隨著 “歐洲民族學”(European Ethnology) 的興起而被重新發(fā)明和利用⑩,只不過多數成果不是以英文發(fā)表,其影響力遠遜于英語世界的研究者[22]。 在歐洲民族學的影響下,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傳統(tǒng)上以國內為研究對象的德國民俗學(Volkskunde)也開始出現了一次廣泛的改名運動,即由民俗學改成歐洲民族學(Europ ische Ethnologie),并涌現一大批學術研究機構[23],即便是在英國,作為“國內人類學”的民族學在近些年也開始有所發(fā)展[24]。 民族學在當今的歐洲大陸依然彰顯著蓬勃的生命力,只是國內的研究者對歐陸新近情況極少關注,在以往的學科史研究中少有論述, 以至于我們言及國外人類學/民族學學科發(fā)展之時,多是在引用英美的情況和較為陳舊的材料。
至此,本文作者無意也無法在簡短的篇幅里對歐美人類學和民族學的糾纏關系進行全景式的描繪?,只是想通過以上概述和例證說明,作為兩個歷史悠久的學科和研究領域,人類學和民族學有著繁蕪雜亂的學科關系,中國人類學與民族學的錯位與紛爭絕不是單獨的個案,類似的學科差異和紛爭現象在許多歷史時期和眾多國家地區(qū)都曾存在,或許在未來我們能從中借鑒學習若干有益經驗。
學科發(fā)展之爭絕不純粹是內在的知識生產單一邏輯的后果, 西方人類學早先有著與殖民主義、帝國主義“說不清理還亂”的復雜關系,人類學在新中國成立后一直被視為一門具有濃厚西方 “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學科,國家政治對其規(guī)訓、改造從未中斷。 在改革開放以后,政治力量以更加軟性、間接的方式對學科發(fā)展進行規(guī)訓。 這其中,最重要的手段就是對學科進行認定和劃分。 “政治因素介入科學認識過程中, 權力原則與社會控制原則將會通過學科制度實現,并通過這些制度進入人們的意識,制度的改變會使知識分類和框架結構發(fā)展根本變化”[25],學科在國家法定文本中的表述、分類、歸置,既體現了學科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結果,又展示了行政機構對學科未來發(fā)展的權力意志。 這種強制性的規(guī)訓,對中國人類學的學科發(fā)展和學科紛爭的影響是決定性的。通過改革開放以后人類學和民族學在學科和專業(yè)劃分目錄中的變動情況?,可以看出學科發(fā)展之爭和外部政治權力對其影響、干預后的復雜歷史軌跡和未來發(fā)展可能性。
在中國,對學科、專業(yè)劃分主要有兩大體系?,其一是國家質量監(jiān)督檢驗檢疫總局 (原國家技術監(jiān)督局)和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先后發(fā)布兩版國家標準文件《學科分類與代碼》?;其二是國家教育部(原國家教育委員會)和國務院學位辦(教育部學位管理與研究生教育司),先后頒布了《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yè)目錄》(包括1987 年、1993 年、1998 年、2012 年四版,以下簡稱《本科專業(yè)目錄》)和 《授予博士、 碩士學位和培養(yǎng)研究生的學科目錄》(包括1983 年、1990 年、1997 年和2011 年四版,以下簡稱《學科目錄》)?。 教育部的學科、專業(yè)分類體系對人類學和民族學的劃分大同小異,民族學大多時候被明確定位為和社會學、 歷史學等學科并列的一級學科,而人類學的學科定位不高、分散模糊,經常同社會學、民族學重疊交叉并被歸屬其下, 這成為中國人類學學科發(fā)展困境的體制性根源。在兩版國家標準《學科分類與代碼》中,人類學同樣被拆分于自然科學、 人文與社會科學兩大門類之下, 被細分的近十個分支學科分別歸屬一級學科(學科群)生物學、社會學、民族學之下;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民族學先是被單列,爾后又和文化學合并成“民族學與文化學”,始終穩(wěn)居一級學科(學科群)地位。 《學科分類與代碼》具有較強的科學性、規(guī)范性和穩(wěn)定性,但作為一個非強制性的國家標準,《學科分類與代碼》 對學科專業(yè)的設置和發(fā)展的影響力十分有限, 其使用場景多限于國家宏觀管理和科技統(tǒng)計,真正對學科發(fā)展、人才培養(yǎng)和科學研究有影響的仍是教育部頒布的《學科目錄》和《本科專業(yè)目錄》。
其中,《學科目錄》是決定特定學科的地位和發(fā)展前景的最關鍵文件,對人類學的學術研究和學科建設的影響尤為突出。 在最初的分類體系當中,人類學學科名稱錯位、學科劃分重疊、分支學科分散的問題非常嚴重。 依照1983 年版的《學科目錄》,人類學中的文化人類學部分被視為等同于“狹義民族學”,被劃分在法學門類的民族學一級學科之下。 這里的民族學一級學科顯然是對解放后學科合并改造后形成的“民族研究”大框架的重建和延續(xù),在此框架之下,原有的原始社會史、民族學史、中國少數民族社會經濟、中國少數民族語言、中國少數民族文學藝術、世界民族等研究議題都被視為與民族學(文化人類學)平行的二級學科,而按照英美標準理應被劃入“廣義民族學”(人類學)的考古學、少數民族語言文學被分別歸入文學門類的中國語言文學和歷史學門類,體質人類學繼續(xù)游離在自然科學領域的地質學和生物學之內,并占有了“古人類學”和“人類學”的學科專業(yè)名稱。 前一階段在民族研究框架之下,“過繼”給歷史學的中國民族史保持在歷史學名下,而原始社會史則同時出現在歷史學“繼父”和民族學“生父”名下。 根據1984 年各省統(tǒng)計上報情況,本科層面的人才培養(yǎng)和專業(yè)設置,只有中山大學、中央民族學院、西北民族學院招收民族史(民族學)專業(yè)[26]。 1990 年和1997 年的《學科目錄》中的民族學依然保持了“民族研究”的大框架思路,這種學科集群的設置思路延續(xù)至今,民族學、民族理論與政策、民族經濟、民族藝術穩(wěn)定保持在內,民族史則逐漸脫離歷史學重新歸屬民族學,但是民族語言文學、民族考古、民族醫(yī)學被更強勢的學科所吸納而脫離在框架之外,民族體育等新興分支學科若即若離。 與此同時,人類學的學科重建之路尤為坎坷,一直未能取得一級學科的地位,從民族學脫離后又輾轉劃歸社會學之下,似乎在朝新中國成立以前的學科設置傳統(tǒng)回歸。 幾代人類學家歐美式的“大人類學”學科的夢想愈發(fā)縹緲無影,作為一個弱勢的二級學科,語言人類學和考古人類學難以被吸納歸位,體質人類學在自然科學領域不但沒有保持自立門戶,反而被傳統(tǒng)優(yōu)勢學科和新興學科所邊緣和消解, 地質學下屬的古人類學在1997 年的目錄中被歸入古生物學與地層學,生物學下屬的人類學已經銷聲匿跡。 人類學與民族學在學科名稱、研究對象和領域邊界的爭執(zhí)和沖突也從未停止,這恐怕是其實現學科一級地位的最大外部障礙。 在最新的《學科目錄》(2011 年)中,民族學的一級學科地位再次被確認,人類學的一級學科夢想則再次破滅。 而且,根據2001 年的文件目錄, 研究生專業(yè)點的設置只設定了學科門類和一級學科名稱,作為二級學科的人類學在目錄中徹底消失, 在大部分高校的碩、博專業(yè)、方向設置和招生簡章中,人類學出現的頻次也越來越低。
在本科教育的專業(yè)設置層面,主要依據文件是教育部發(fā)布的《本科專業(yè)目錄》。 在前兩輪的《本科專業(yè)目錄》和《學科目錄》編制中,民族學、人類學本科專業(yè)和學科學位不對應的現象還很突出,民族學和人類學在本科專業(yè)同屬二級學科,但在學科歸置和碩博人才培養(yǎng)層面,民族學是一級學科,人類學是二級學科。最新兩輪編制的《本科專業(yè)目錄》已經同《學科目錄》保持一致和穩(wěn)定,體制的固化進一步加劇了人類學、民族學錯位發(fā)展的勢態(tài)。起初,1987年頒布的《本科專業(yè)目錄》認為當時學界對民族學和(文化)人類學的學科歸屬意見尚不統(tǒng)一,鑒于兩個專業(yè)和歷史學、考古學的密切關系,提出折中方案, 將兩個專業(yè)平行地暫時歸于歷史學類[27]。 根據1989 年國家教育委員會頒布的專業(yè)介紹, 民族學的人才培養(yǎng)主要面向民族工作和教學科研,課程設置以中國民族概論、民族史、人類學概論、考古、語言和民族調查為主,而人類學的人才培養(yǎng)和就業(yè)面向更廣,不僅針對民族工作,還包括文博、考古等部門,涉及了行政管理、城鎮(zhèn)發(fā)展規(guī)劃、教育科研等領域,課程體系圍繞文化人類學、體質人類學、考古人類學、語言人類學和人類學調查研究方法等展開[28]。很顯然,人類學和民族學在本科教育層面,兩者的界限依然模糊,課程重疊度高,人類學學生的人才培養(yǎng)目標和就業(yè)發(fā)展前景似乎更優(yōu)于民族學。 但是, 在20 世紀90 年代中期以前的畢業(yè)分配制度下, 人類學的本科招生和就業(yè)始終沒有任何起色,在1997 年高校擴招之前, 只有兩三所高校開設了人類學本科專業(yè)。 1990 年代初期以后,隨著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目標確定,社會需求成為高校本科專業(yè)設置的主要考量因素, 專業(yè)口徑窄、應用性差的專業(yè)被削減。 在1993 年 《本科專業(yè)目錄》調整時,民族學和人類學同時被打入“冷門專業(yè)”,成為歷史學下面僅有的兩個“需要適當控制設點”的專業(yè)。 到了1998 年,民族學仍舊是歷史學類下的“需一般控制設置”的專業(yè),而人類學則從歷史學類轉移至社會學類, 成為社會學類下屬的三個“目錄外專業(yè)”之一,其專業(yè)地位進一步下降。 2008年以后,中國西部新疆、西藏等民族地區(qū)出現的嚴重暴恐事件,使民族問題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擺在了更加突出重要的位置,在2012 年的《本科專業(yè)目錄》中,民族學成功摘掉了“需一般控制設置專業(yè)”的帽子, 并一躍成為一級學科, 至今開辦院校已有24所,廣泛地分布在15 個省份;而人類學依舊是社會學類下的“特設專業(yè)”,情況不容樂觀,至今只有7所院校開辦過。
從某種程度上說,中國人類學如今處于一種越來越尷尬的發(fā)展狀態(tài), 歷經學界多次呼吁之后,人類學依舊作為二級學科游走、依附在歷史學、民族學和社會學之下。 處于學科夾縫和陰影之中的中國人類學,其本土化發(fā)展和謀取獨立學科地位的任務十分艱巨、前途不甚明朗。20 世紀90 年代中期以后學界對學科地位的呼聲也從未停歇,在1995 年費孝通先生提出了人類學、民族學、社會學三科并列、交叉發(fā)展的構想后,人類學家先后在20 世紀90 年代后期、2010 年、2016 年以論文研討、集體建言、專題會議等形式為人類學的學科地位發(fā)聲正名。?雖然在理論研究和知識溢出方面, 中國人類學也作出了一定的貢獻,縱有學者奔走呼告,但現實發(fā)展情況與學界理想情懷之鴻溝愈深愈寬,學科地位成為中國人類學發(fā)展的最大遺憾和困惑。
首先, 歷史時期人類學的學科地位情況限制其未來提升的可能性。 一個常常被人忽視的歷史事實就是, 人類學申請一級學科在中國缺乏堅實的歷史依據, 人類學在解放前的高等教育體制內也從未獲得過真正獨立的學科地位。 今天的中國人類學家經常以中國人類學曾經輝煌的歷史作為爭取一級學科的理由之一, 但這只是學術研究本身的昔日榮光而非體制性學科地位的歷史事實??v然人類學自從西方傳入中國以后在大學教育和學術研究的發(fā)展起點很高, 但人類學從未在真正意義上獲得過類似于今天所謂一級學科的地位,即便是和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鼎盛時期相比,今天人類學在高等教育體制中的學科地位也毫不遜色, 只是和有著共同源流卻已成為一級學科的民族學、社會學相比,總會令“局內人”忿忿不平。如果非要說有什么下降的話,似乎就是,今天的中國人類學缺乏在那個時代不斷涌現的杰出人物和優(yōu)秀研究作品, 缺乏產生對世界人類學有影響力的原創(chuàng)性理論貢獻, 缺乏對中國人文社會領域其他學科產生足夠多的知識溢出。
其次, 學科之爭困擾人類學的發(fā)展和學科地位。 受英美的影響, 歐美主要國家和頂尖大學大都構建了系統(tǒng)的人類學學科體系, 人類學是人文社會基礎學科中最重要學科之一。 中國的人類學家也經常以西方作為“唯一”參照的“國際標準”,呼吁把人類學列為一級學科。 但是, 在中國的學科發(fā)展歷史情景中,體質人類學、語言人類學、考古人類學等人類學分支學科早已被相關強勢學科吸納、支配。 當下,真正意義上的中國人類學多是在指英美語境中所說的社會人類學或文化人類學,(文化)人類學在研究旨趣、研究問題、研究對象等方面和中國民族學雖有著一定的差異, 但在研究理論, 特別是研究方法方面有著相似的淵源和基礎。 更進一步的說,一個必須面對的事實就是:所謂“中國化的人類學”和“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族學”有著太多的學科重疊,兩者在學科發(fā)展資源、學術研究權力等方面保持著 “暗斗而不明爭”的微妙境況。 人類學爭取一級學科地位, 主要是向民族學發(fā)起挑戰(zhàn)和競爭,不少人類學家認為,單純從學術研究角度來看, 把人類學視為民族學的平行學科列為一級學科沒有太大疑問。 但現實是,學科之爭往往超越了學術研究本身。 在中國這樣的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之中, 民族研究和民族學作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構建民族認同話語體系、解決內部民族問題的關鍵性知識生產領域,歷來被國家權力機構所重視, 民族研究和民族學在長期的發(fā)展過程中培養(yǎng)了大量研究人員、 成立了眾多的研究機構、積累了豐富的研究成果,成為政府解決民族地區(qū)社會發(fā)展問題的主要智力支撐,并形成了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民族學學科體系和知識話語體系, 這些都是中國人類學所必須面對的民族學發(fā)展事實。 很多人類學家還認為, 和民族學相比,中國人類學在研究對象上超越了“內部他者”的局限性,漢民社會一直是人類學的研究對象,在近些年還積極開展海外民族志研究。 誠然,作為目前中國民族學主要研究對象的少數民族,其人口比例只占8.49%?,但是民族自治地方的國土面積比例卻高達64%左右[29],即便是只限于少數民族的研究, 中國民族學仍具有豐富的研究議題和縱深空間,更何況,不少民族學家也在呼吁超越“內部他者”的對象局限性[30][31],將漢族社會納入研究對象,并積極開展海外民族調查研究。 由此可見,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人類學很難挑戰(zhàn)民族學的學科主導地位。 事實上,抱著“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的心理, 不少民族學領域的研究者特別是 “關鍵人物” 并不樂見人類學與之平行獨立, 國家權力機構和政策制定者也很難重視人類學家爭取學科的呼聲。 除了民族學, 人類學與社會學也存在著一定的學科競爭, 雖然絕大部分人都認為人類學和社會學在研究方法、 研究對象方面差異顯著, 兩者是平行關系, 作為曾經和當今的體制性依托學科,社會學界對人類學“獨立”的態(tài)度也十分微妙[32]。不難理解,人類學與民族學的學科之爭早已超越了學術本身的“名實之辯”,折射出學術權力控制、 資源競爭的詭異之光,致使人類學在中國受到極大的發(fā)展限制。
最后, 人類學對當代中國的社會貢獻和公眾影響十分有限。 雖然有不少學者在大力呼吁加強人類學的應用研究[33],但同民族學研究明確的現實導向相比, 中國人類學研究依然未能很好地走出“象牙塔之困”,在國家和區(qū)域發(fā)展重大發(fā)展議題上, 人類學的研究很少能影響到政策制定進程。 不僅如此, 人類學在社會公眾的認知中也十分有限,在功利主義和社會現實面前,普羅大眾最關心的是所謂的“專業(yè)冷熱”問題,考量的因素是專業(yè)開辦數量、就業(yè)發(fā)展前景、畢業(yè)工作收入等,人類學在這些方面的表現一如既往的令人沮喪。截至目前, 全國只有5 所高校招收人類學本科生?, 根據教育部全國高等學校學生信息咨詢與就業(yè)指導中心最新發(fā)布的數據, 人類學本科畢業(yè)生的就業(yè)滿意度只有3.0,低于社會學的3.2,稍高于民族學的2.9,大部分的就業(yè)出路是公司業(yè)務、公務員和考研深造。 當然, 就業(yè)率低不僅是人類學這樣的傳統(tǒng)人文專業(yè)的通病, 也是當代基礎學科的普遍遭遇。 當前教育部對學科專業(yè)發(fā)展有一套完備的考核評估體系, 學科專業(yè)的應用性和社會需求是其重要的考量因素, 專注于純粹的學術研究而忽視人類學對當前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現實價值和應用之處,爭取學科地位只會淪為紙上談兵。 中國的人類學家必須直面這些現實問題, 否則向權力機構討要學科地位就是不切實際的空談。
學科地位之爭已經成為中國人類學發(fā)展的最大掣肘,為此,中國的人類學和民族學都必須做出相應的改變。
對于中國人類學而言,首先,必須明確地對西方人類學理論方法進行修正調適,建構人類學中國理論話語體系,真正走上“人類學中國化”的道路。中國的民族學源于西方人類學的分支,其理論方法都直接來源于文化人類學,在特定歷史情境的發(fā)展過程中,逐步舍棄、改變了西方人類學原有的研究取向和研究思路,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人類學的思想,并融入了中國歷史研究的一些傳統(tǒng),已經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族學”。 中國的人類學也要正視這樣的問題,中國作為一個曾受到殖民主義掠奪和帝國主義入侵的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必須對西方人類學理論進行甄別和批判,用人類學的理論和本土國情相結合,走上“人類學中國化”的獨立發(fā)展道路。 對理論本土化的呼吁絕非是對西方理論話語霸權想象性壓迫的恐懼和非學術、非理性抗爭的反應,西方人類學本身亦非完美的理論科學,二戰(zhàn)以后對功能主義的揭露和批判,后現代主義對人類學田野書寫和理論體系的解構,即是明證。 特別是在力求構建社會科學中國話語的當代,更有必要對西方人類學的理論話語在中國社會文化的實踐場景進行批判性改造和轉述。 目前,中國同個別西方國家的關系較為緊張,一些在研究場域看似無妨的理論觀點和話語,在現實中很容易被政府機構和普通民眾視為映射甚至攻擊中國社會體制或傳統(tǒng)文化的言論,很難獲得政府和公眾的支持, 影響學術研究和學科發(fā)展。 一個具有中國化理論和話語體系的人類學才能被政府和公眾所接受,這是中國人類學實現學科獨立的基本前提。
其次,中國人類學必須關切現實發(fā)展問題,特別是涉及到國家戰(zhàn)略、國計民生的宏觀重大議題。 西方人類學在其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從早期的民族志研究與殖民擴張、殖民地管理千絲萬縷的勾連,到二戰(zhàn)期間國民性格研究對政府軍事外交決策制定過程的介入,再到人類學家與種族歧視長期不懈的斗爭, 無一不是對當時社會發(fā)展的重大問題有所關切、積極回應,這也是人類學能在歐美學界立足乃至成為社會研究主流的重要原因。 人類學歷來擅長對傳統(tǒng)、微觀社區(qū)進行細致全面的調查,并在此基礎上進行文化闡釋和理論建構,這種腳踏實地、以小見大從文化的角度去研究社會問題的方法策略對主流的經濟學、管理學來說是難以企及,可與之形成良性互補之勢。 中國人類學原本就有著關切現實、關注民生的學術傳統(tǒng)和研究情懷,費孝通先生作為老一輩人類學家的杰出代表, 從江村到云南三村,從小城鎮(zhèn)建設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發(fā)展,再到整個晚年不辭勞苦的“行行重行行”,窮其一生都在扎根鄉(xiāng)土、志在富民。 當代中國的人類學家已經在人類學應用方面開展了諸多有益的工作,例如移民研究、艾滋病研究等等。 今后在研究議題的選擇上應進一步和國家、區(qū)域重大發(fā)展戰(zhàn)略貼近,使人類學家和人類學研究機構成為政府決策的重要智庫力量,這是中國人類學實現其學科價值、學術使命,更現實的講,也是實現其學科地位的必由之路。
再次,中國人類學應不斷豐富其研究對象,以區(qū)別民族學的傳統(tǒng)研究領域。 從學科發(fā)展的現實來看,中國民族學保持著沉重的“學術慣性”,依然以國內的少數民族和民族問題為主要研究對象,而中國的人類學的研究對象一直都更為寬泛,從漢民社會到少數民族,從華人群體到海外民族,有著更為柔韌和靈活的學術發(fā)展空間。 隨著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和城鄉(xiāng)一體化進程的加速,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面臨著鄉(xiāng)村振興的問題,現代城市也迫切需要消解城鄉(xiāng)二元結構走向創(chuàng)新發(fā)展之道,中國人類學已積累了豐厚的鄉(xiāng)村研究成果,對鄉(xiāng)土中國有著獨特深刻的理解,今后應將研究對象進一步擴展到現代城市問題和城鄉(xiāng)統(tǒng)籌發(fā)展的研究。 隨著中國 “一帶一路”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發(fā)展愿景的提出,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社會文化的研究成為政府和企業(yè)的重大需求,中國人類學面臨著一次前所未有的發(fā)展機遇,人類學應抓住機遇,積極開展海外民族志調查研究。在研究對象上同民族學、社會學實行差異化的選擇,這是中國人類學彰顯其特色的主要途徑, 更是實現其學科地位的支撐條件。
此外,中國的人類學家也應積極走出封閉的田野世界和“象牙塔”,向社會大眾傳遞人類學的價值功能和趣味知識,擴大普通民眾對人類學的認知了解。 作為一門旨在研究他者文化以反觀、理解自身社會的學科,人類學對世界各地不同人群的社會文化和地方性知識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積累了豐饒有趣的理論觀點和經驗知識,這些理應成為本學科向公眾傳遞普及人類學知識的絕佳素材。 隨著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中國國際地位的不斷提高,普通民眾同外界交流溝通的機會越來越多,人類學理應擔負起向社會大眾傳遞“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文化交流價值觀念,這也是推廣人類學的絕佳機遇。 被民眾廣泛認知乃至認同,這也是一個學科走向獨立的重要社會基礎。
就中國民族學而言, 自20 世紀90 年代中期以后,在人類學爭取學科獨立地位呼聲此起彼伏的外部刺激下,學科危機在民族學內部若隱若現[34]。學科恢復以來,不少研究者對中國民族學陳舊的理論框架、狹隘的研究對象、松散的學科構成等問題一直有所反思和批評,過分強調政策導向研究和對策應用研究,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民族學研究的學術嚴肅性和相對獨立性。 在部分新一代的年輕學者眼中,和人類學相比,民族學是一門不怎么“時髦”的陳舊學科,理論性不強、政治意味太濃,研究少數民族和民族問題成為其刻板印象標簽。 為此,中國的民族學研究一方面要吸收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的理論研究傳統(tǒng),融合西方人類學發(fā)展的新理論,構建與時俱進的理論框架體系;另一方面,民族學的研究重點和研究議題要有所切換,首先要緊緊圍繞新時代民族工作的主線:“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以此為核心開展、拓展中國特色民族學的研究對象和內容,其次,要重視學科中國化問題和知識體系創(chuàng)新工作,用理論講好中國故事,以理論促進各民族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fā)展。 通過理論和實踐的有機互動、互促,使學科發(fā)展和學術研究走向良性發(fā)展。
對于人類學爭取一級學科,民族學界應抱著一種靜觀其變、樂見其成的包容態(tài)度。 畢竟,一門學科的興衰不以特定人群的意志為轉移。 如果說中國民族學成為一級學科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結果,那么中國人類學家爭取學科獨立的努力則是一種正在進行的歷史過程。 一個樂觀的學科發(fā)展結果可能就是,兩個學科經過各自的努力,都能成為彼此守望、彼此支撐, 但又有所差異的相互獨立的研究學科,平等相待、和諧相處、共同發(fā)展。
注釋:
①教育部學位管理與研究生教育司(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在2021 年上半年已下發(fā)了《關于成立學科專業(yè)目錄修訂工作專家論證組和工作組的通知》, 新一輪學科專業(yè)目錄修訂工作已經啟動。
②《教育部令第一號教育部公布大學規(guī)程令》(1913 年1月12 日)。
③本文所討論的學科設置演變和學科之爭問題,只限于中國大陸,香港、澳門特別行政區(qū)和中國臺灣省的情況暫不在討論范圍之內。
④中山大學最初是民族考古方向; 據廈門大學官網https://anthro.xmu.edu.cn/bxjs1/bxjs.htm 介紹是1983 年,胡鴻保主編的《中國民族學史》(第233 頁)表述是1982 年。
⑤廈大人類學本科專業(yè)1986 開辦,1994 年停辦,2007年重辦。
⑥也有人據此將中國的民族學、人類學學者劃分為所謂的“本土派”和“海歸派”。參見:馬英杰. 人類學主題:作為馬克思主義“第四個”組成部分的再探討[M].虎有澤,賈東海. 民族問題研究第四輯. 蘭州: 甘肅民族出版社, 2016:49—59。
⑦但民族學這一概念在美國仍被繼續(xù)使用,主要是指使用人類學的方法進行跨文化比較研究。 成立于1842 年的美國民族學學會(American Ethnological Society,AES)在上個世紀80 年代初成為美國人類學協會(American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AAA)的一個分會,并將自身定位于在“文化人類學中推廣豐富的民族志和相關前沿理論”。
⑧列維-斯特勞斯在1954 年提交給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關于人類學在高等教育中地位的報告,本文所查閱的英文譯稿出版時間是1975 年。
⑨ISEF 的前身是成立于1928 年的民間藝術傳統(tǒng)委員會(CIAP,Commission des Arts et Traditions Populaires) 有 關EASA 和ISEF 的相關信息及其組織旨趣差異,可進一步參見兩 個 組 織 的 官 網:EASA:https://www.easaonline.org/;SIEF:https://www.siefhome.org/。
⑩歐洲民族學被視為舊術語民俗學(Volkskunde)和民俗研究(Folklore Studies)的替代概念,出現于20 世紀30 年代,并在20 世紀60—70 年代不斷擴大影響力,是當代歐洲人類學民族學發(fā)展中的一股重要力量。
?有關歐洲人類學和民族學復雜關系的論述可以進一步參 見:(1)SCHIPPERS T K. A history of paradoxes: Anthropologies of Europe [A]//Vermeulen H F, Roldán A A. Fieldwork and footnotes: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European anthropology. London: Routledge, 1995:234-246.(2)Vermeulen H F,Roldán A A. The history of anthropology and Europe[A]//Vermeulen H F, Roldán A A. Fieldwork and footnotes: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European anthropology [M]. London: Routledge,1995:1-16.(3)Frykman J. A Tale of Two Disciplines: European E thnology and the Anthropology of Europe [A]//Kockel U,Craith M N, Frykman J. A Companion to the Anthropology of Europe. Chichester: John Wiley & Sons, Ltd, 2012:572—589.(4)CAPO J. Ethnology and Anthropology in Europe Towards a Trans-National[J].Cultural Analysis,2014,13:51-76.(5)WELZ G. Ethnology[A]//WRIGHT J D.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Behavioral Sciences Volume 8 [M].Amsterdam:Elsevier, 2015:198—202.(6)VERMEULEN H F. Anthropology and Ethnology in Europe Today [J]. Anthropos, 2020,115(1):188—192.
?需要指出的是,學科(discipline)和專業(yè)(program or major)是兩個密切相關但又不同的概念,專業(yè)是學科人才培養(yǎng)的依托,學科是專業(yè)持續(xù)發(fā)展的基礎,鑒于兩者密切的關系,在對學科認定與劃分的討論中,學科和專業(yè)被一并納入分析。
?除此之外,圖書館系統(tǒng)的《中國圖書館分類法》和國家社科基金也制定了相應的學科分類,因其對學科發(fā)展影響相對稍小,本文暫不納入討論。
?1992 年推出第一版,標準代碼為GB/T 13745-1992;2009 年進行了修訂第二版,標準代碼為GB/T 13745-2009;此后,在2012 年和2016 年進行了小幅修改。
?四版文件目錄名大同小異,2011 版的文件名為 《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yǎng)學科目錄(2011 年)》,去掉了以往版本文件名中的“專業(yè)”二字,2011 版頒布以后,在2018 年進行過輕微調整和更新。
?一是1995 年喬建先生《中國人類學的困境與前景》一文發(fā)表后引發(fā)的學術討論; 二是2010 年以中山大學周大鳴教授發(fā)起的《“人類學”一級學科調整建議書》;三是2016 年在廣西賀州召開的“人類學學科建設座談會”。
?此處為2010 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最新的人口七普數據比例為8.89%。
?結合資料查閱和作者對相關院校師生的訪談整理,改革開放以后開辦過人類學本科專業(yè)的院校有:中山大學(1991年至今)、廈門大學(1986 開始招生,1994 年停辦,2007 復辦至今)、山東大學(2013 至今)、廣西民族大學(2012 年至2019年)、北京大學(2019 年至今)、云南民族大學(2020 年開辦)、云南大學(1987 年開辦,1999 年停辦)。 延邊大學、沈陽師范大學等院校曾經在社會學專業(yè)下開辦人類學或社會人類學方向的本科專業(yè),此類情況不計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