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詩
有時候,人對事物的看法和判斷標準的改變,往往是在不經意之間發(fā)生的。
人們眼中的指揮家大都是在千百人矚目之下,站在光亮無比的舞臺中央,身穿燕尾服、系著精美的領結,揮舞著頗似象牙打造的指揮棒,風流倜儻、舉止瀟灑,用盡可能展現出的各種肢體語言去牽引著百八十人的交響樂隊、合唱隊,把聽眾帶入如癡如醉的音樂境地中的藝術大師。怎一個“酷”字了得!一個“酷”字便成為大多數人評價指揮家的主要標準。當然,筆者也不在其外。
2010年夏末,筆者本科三年級時跟隨父親等一行人來到北京,當晚在“保利大劇院”觀摩重慶歌劇院首演歌劇《釣魚城》,被有意安排在一樓一排最靠左側的位置,這是能看到樂池里指揮家指揮樂隊的最佳角度,這也成了筆者與指揮家許知俊老師的第一次謀面(后來也跟著叫他許指)。隨著歌劇序曲的響起,一直到歌劇尾聲合唱,那天籟般的童聲合唱到洶涌澎湃的混聲合唱伴隨著金石齊鳴的交響樂隊,筆者深深地被歌劇的劇情吸引著,被美妙動人的音樂感動著,更被指揮家那奔放、深情、瀟灑的姿態(tài)亢奮著,手掌都拍疼了卻沒有任何感覺……伴隨著動人心魄的歌劇終曲,一次次發(fā)自內心的謝幕場景,一陣陣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和吶喊聲,許指邁著輕盈的步伐,以發(fā)自內心的謙卑姿態(tài)與各聲部首席握手,真誠地給臺上的主要演員、樂手、合唱隊們深深鞠躬予以答謝,并伸出雙手恭請作曲家上臺謝幕……那一舉一動、那眉宇間流露出來的率真和灑脫至今仍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歌劇《釣魚城》,尤其是許指那美輪美奐的姿態(tài)和絕不僅是一個“酷”字能充分形容的藝術表達,給筆者帶來的沖擊和感動,久久揮之不去。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搞到了歌劇《釣魚城》的總譜和視頻,一躍投入到歌劇總譜和視頻之中,潛心地探究并獨享這一視覺和聽覺的盛宴。
歌劇《釣魚城》描述了宋末元初重慶合川駐守釣魚城的宋兵誓死抗擊元兵、保衛(wèi)家園的歷史事件。作品將歷史上人性的悲憫之情以及人對生命與生活的渴望和追求相互映襯,迸發(fā)出“以人為本、以生為命、以戰(zhàn)成和、以和為天”的更深層次追問。歌劇的序曲以中國鑼鼓和交響樂隊交織起來構成了一副歡樂、和諧的景象,隨著一群孩子們手持小風車嬉戲歡快地上場,飽含西蜀元素的童聲合唱“咚鏘,咚咚鏘,咚咚鏘鏘,咚咚鏘……”,更增添了一抹童貞嬌稚的動人色彩,隨著女聲合唱“是誰收復了瀘州城,是誰斬殺了元軍將領,智勇雙全的王將軍,趁敵空虛攻其不備出奇兵”優(yōu)美并賦予川味色彩的旋律,透露出劇中的背景和故事的開端。其后英姿颯爽的宋軍將士列隊出場,以進行的速度開始了“生做大宋人,死為大宋魂,國難見忠勇,碧血寫丹青……”豪邁沖天的男聲合唱,凸顯出一種不畏強暴,堅韌挺拔。接下來混聲合唱的加入“從來心膽盛,豪氣叩天庭……”,伴以雄壯的交響樂隊全奏,將整個序曲推向了高潮。長達三分多鐘的歌劇序曲在指揮家精心的打造下,不同層次的勾勒、不同聲種的合唱、不同情緒的渲染、不同風格的描繪,樂隊與合唱的融合與凸顯,達到了淋漓盡致、惟妙惟肖的境地。
劇中第二幕開始的女高音詠嘆調,“似晨露滴在心頭,又似潺潺溪水流……”在弦樂震音和撥弦的烘托下,勾勒出女主角孤獨、纏綿、焦灼和矛盾的心態(tài),樂隊與聲樂之間的默契交織,猶如一幅清心潤肺的水墨工筆畫面,顯現出指揮家精致、內斂的藝術品質。劇中的幾個重唱段落的處理也是達到了精雕細琢的境界。
在此不得不提及的是劇中的“戰(zhàn)爭合唱”,描寫了蒙軍攻打釣魚城,宋軍全力防守的情節(jié)。構成了蒙族音樂元素主題材料和漢族音樂元素主題材料,二者之間相互碰撞、相互交叉、相互融合的復風格和對位化形態(tài)。蒙軍聲部為C宮調;宋軍聲部是C羽調,二者形成了同主音調式的關系。在樂隊聲部上我們也能從和聲的低音部看出G音——C音,對C調式的強調。然而,在上方聲部所建構的G減三和弦與下方建構的A大小七和弦的復合結構上的沖撞,構成了多種不協和的元素交織,描繪出古戰(zhàn)場的敵對雙方的喧囂以及劍戟森森、戰(zhàn)馬嘶鳴的場面。指揮家在處理這樣復雜的交響合唱時,必然對所有聲部的特征、各聲部之間的關系了如指掌,所產生出來的藝術效應也必然是動人心魄的。從中也讓筆者明白了一個道理,真正的指揮是樂團的靈魂,激昂的情緒才能點燃音樂的火焰。
碩士研究生畢業(yè)那年,畢業(yè)音樂會中筆者選擇了歌劇《釣魚城》中的尾聲合唱作為終曲,恰好那年許指在沈陽排演遼寧歌劇院的歌劇《雪原》,有了和指揮家更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借著和作曲家很熟悉,晚上經常和他們蹭飯。近距離的觀察發(fā)現許指具有南方人的細膩和溫柔,又有北方人的奔放和豪爽,微笑間透露出睿智幽默,言語間爆發(fā)出熱情,漸漸打消了原本擱在心里的距離感和陌生感。筆者小心翼翼并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拿出歌劇《釣魚城》總譜請教許指有關作品的處理問題。許指瞇縫著本來不太大的眼睛,清澈依舊的黑色眼眸宛如陷于深邃的宇宙之中,更像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先生,娓娓道出了作品的形象表達、音樂語言的特質、風格、音樂材料的構成與發(fā)展、音樂結構與戲劇性的關聯、調式調性的布局、作曲技術的運用、和聲與聲部分配的關系、以及速度、力度、氣息的把握等,短短十幾分鐘幾乎是一氣呵成,期間不時與旁邊的作曲家目光交集,會心一笑,那一笑頗似兩個頑皮的男孩心里相通的壞笑。后來才知道,這會心的一笑,流露出作曲家和指揮家的心境是相知的,更是相通的,他們跨越了語言、表情、肢體的表達,是他們各自的心弦發(fā)生了共鳴。最后,許指意味深長地說道“樂譜上反映出來的僅僅是音高、節(jié)奏、速度、技法等符號信息,要想將它們形成真正的藝術形象就要掌握這種音樂的理論、形象表達的技術,揣摩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以及對音樂語言、風格、特質、表達方式的透徹理解……”那一晚,筆者失眠了……。百度了一下“指揮家許知俊”——“許知俊 著名指揮家 中國民族樂團特邀指揮。中央歌劇院常任指揮。國家一級指揮。畢業(yè)于中央音樂學院,獲作曲、指揮雙學位?!边@才頓悟了,“中央音樂學院作曲、指揮雙學位”的含金量。
隨著和許指接觸的時間久了,對他的了解也就更深入了。他是一個在新疆部隊大院里長大的,從小就喜歡音樂,對各種樂器都充滿了好奇和喜歡,隨著年紀的增長慢慢地走向了專業(yè)音樂學習的道路??既胫醒胍魳穼W院之前,師從王世光先生學習作曲、和聲。在中央音樂學院,師從杜鳴心先生學習作曲、師從李華德先生學習指揮。先幾天在國家大劇院音樂廳,由中央歌劇院復演音樂會版歌劇《馬可波羅》,仍然由許指執(zhí)棒,這部歌劇早在30年前就首演過,那時剛剛從中央音樂學院畢業(yè)的許指就是該劇的指揮。這樣高的起點,這么多年的歷練,可想而知,一個指揮家的成長是多么不易呀。打開許指的朋友圈即可知道這些年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指揮演出經歷,僅以2020年10月的開始向后推算,2020年10月29、30日由重慶歌劇院出品的民族歌劇《塵埃落定》;10月22日由中央歌劇院出品的音樂會版歌劇《馬可波羅》;9月29日由遼寧省歌劇院演出的交響音樂會《幸福之路》;7月25日北京歌劇舞劇院大型交響組歌《北京頌》(線上首演);6月21日由北京民族樂團聯合廣東衛(wèi)視推出的大型民族音樂會《國樂大典》;4月30日沈陽交響樂團紀念貝多芬誕辰250周年(線上音樂會)出演貝多芬《第五交響樂》“命運”;4月3日,沈陽交響樂團“線上音樂會”(現場版)門德爾松《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3月20日由天津交響樂團、意大利斯卡拉歌劇院愛樂樂團聯合出演的《百鳥朝鳳》空中音樂會;1月20日重慶歌劇院歌劇《塵埃落定》;1月10日,由四川音樂學院出演的原創(chuàng)民族歌劇《卓文君》……
現在,許指除繼續(xù)出演大量音樂會之外,被中國音樂學院聘為中國樂派國樂團團長、首席指揮、民樂系主任,除了一些繁瑣的行政工作之外,又投入到中國樂派國樂團的排演工作中,使國樂團的藝術品質和知名度更上了一層樓,受到業(yè)內人士們的一致稱贊。
2019年,遼寧歌劇院復排、復演歌劇《歸去來》,后改名為《逐月》。聽說還是許指執(zhí)棒指揮,興趣大增,幾乎天天去遼寧歌劇院排練廳觀摩許指的歌劇排練,《逐月》的劇情源于中國神話傳說,表現了后羿臨凡射日,除暴安良,斬殺怪獸,最后與月宮的嫦娥千古相望,述說這一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愛情傳說?!吨鹪隆穭≈泻铣剂撕艽蟮谋壤?,作曲家用合唱這一表達形式,營造了一種磅礴的、恢弘的、清遠的以及仙境般的藝術特質。在排練中許指對樂隊,尤其是合唱隊的要求幾乎達到了十分苛刻的程度,一句一句、一段一段、一遍一遍地精工細雕……另外,在合唱《更漏子》中的開始部分,我們從中可以看到這里由兩個相差增四度的#F減三和弦和C七和弦的復合,這里主要描寫的是人們的吶喊聲,與當時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戲劇情節(jié)融為一體,極其不協和音響的效果表達出人民在寸草不生、炎熱干旱的苦難中生活已忍耐到了極點。許指深知作曲家的藝術表現意圖,一個聲部,一個聲部地單獨演唱,再合在一起,準確演繹了作曲家的藝術表達以及與劇中的場景、情緒相融合,達到了一種感人肺腑的藝術境界。作曲家在該劇的合唱創(chuàng)作中大量運用了復調技法、多調式、多調性、復合和弦、復合節(jié)奏的現代技法,許指在排練時耐心、細致地講解每一個聲部層次的特征以及與其他聲部的關系,不僅在音準、節(jié)奏方面嚴格要求,在每一個聲部的力度要求、銜接方式以及情感表達等方面都做了十分縝密、精細的要求。指揮家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拍點、甚至是每一個眼神,都透露出對作品的透徹理解和感悟,在他控制、調整和感召下的音樂一次次感染著筆者。
印象中還有一個小的插曲。那是在排練某歌劇的過程中,許指和作曲家對導演合唱隊的站位問題發(fā)生了較大的分歧和爭執(zhí),作曲家和指揮家是從音樂表達的直接化和音響效果的角度出發(fā),而導演卻是從舞臺調度和舞臺畫面的觀感上考慮,雙方各不相讓,頗有一些要“翻臉”的傾向,趁演職員休息的空檔兒,筆者不經意地走到了許指的譜臺旁,翻閱著許指的總譜,不禁驚嘆不已,一頁頁總譜上,勾勒著密密麻麻的各種似乎只有他一個人能看懂的標記,看著這些包含著汗水和思量的痕跡,暗暗揣摩著,一個真正的指揮家不僅表現在光鮮的舞臺的那種“酷”的姿態(tài),更是一種思想上、藝術領域里的辛勤耕耘。在排練中許指經常就一段詠嘆調、一段宣敘調、一段合唱給演員、樂隊合唱隊講述著劇情、人物、人物關系以及音樂表達的種種問題。不禁讓冒出了前幾天看到中國臺灣作家龍應臺就“藝術是什么做的”的一個精致回答,“使看不見的被看見,使流變的被確定”。歌劇,是一件舶來品,是在向西方學習,積極汲取的文化過程,同時也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互碰撞與磨合的過程,更是中國音樂家努力使外來文化進一步與本土文化相融合、不斷探索創(chuàng)新的過程。在整個排練過程中,處處可以凸顯出許指那嚴格的作風、深邃的思想、儒雅的氣質、精致的品質、頗有涵養(yǎng)的性格。更是一個對藝術、對音樂、對人心、對萬物充滿熱忱、充滿關愛、充滿激情的藝術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