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廣印
黑牛養(yǎng)了一頭驢,是頭白叫驢。黑牛名副其實,人長得奇黑。白驢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黑牛套上白驢拉著個地排車,農(nóng)閑的時候跑運輸,拉磚運瓦,裝糧載煤,啥活兒都干。
陽谷縣火葬場要蓋一排房屋,黑牛跟著伙計們拉了五六天磚,還沒運完,孩兒他娘突然病了,頭暈?zāi)X漲,四肢疼痛。黑牛知道,她是坐月子落下的病,這幾年沒少跟醫(yī)院打交道,可就是看不好。
黑牛聽說,壽張鎮(zhèn)趙鳳金是陽谷縣四大名醫(yī)之首,專看月子病。
壽張離定水鎮(zhèn)四五十里,路途遙遠,走到還得排號。于是,黑牛第二天起五更把驢喂好,匆匆地吃了早飯,就帶上干糧、料草,套上白叫驢,扶孩兒他娘坐上車。時至深秋,天有些冷,黑牛又給孩兒他娘圍上了一床棉被,順著聊陽大道直奔壽張。
白驢一看是拉磚的老道兒,可車上比頭幾天輕快多了,一路上“嗚哇嗚哇”唱著歌兒,四蹄騰空一溜兒小跑。
黑牛高興得齜牙咧嘴,心想:白驢今天表現(xiàn)不錯,沒用我動鞭子,火葬場就要到了。過了火葬場就剩下一半的路程,黑??戳丝幢?,正好九點,心想,十一點前準(zhǔn)到壽張。
火葬場就在路西邊,離大道不到二十米。白驢認(rèn)為又到了站,拉著黑牛夫妻一溜煙兒飛奔進了火葬場。
黑牛一見白驢下了道,急忙跳下車來,使勁兒拽住韁繩,沖著白驢大罵起來:“你個挨千刀的混賬東西,誰讓你拐彎兒下道的?我讓你拉著你主母去看病的,你把她送進火葬場來了,你個黑心爛肺的家伙!”
火葬場看門的老孫頭兒一看是拉磚的黑牛,也不由得打起哈哈來:“黑牛,你不是給俺拉磚嗎?怎么把個大活人送來了?活的俺場里可不敢收?!?/p>
黑牛說:“老孫,不用你老家伙咂二話,等我收拾了驢再收拾你!”
黑牛抓住驢籠頭,照著白驢腚上揍了幾鞭把。白驢疼得嗷嗷大叫:“以前都是拉到這兒卸了貨就回家的,你為啥揍我?”
黑牛也聽懂了白驢的話:“你個龜孫!以前那是拉磚,現(xiàn)在拉的是大活人,能一樣嗎?”
黑牛給驢重新戴好嚼子,又往里緊了兩扣,自言自語:“這回不怕你龜孫犟,再不聽話,我勒死你個狗娘養(yǎng)的!”
黑牛拉著驢籠頭就往火葬場門外拽,白驢梗著脖子認(rèn)死不回頭。黑牛拼命地勒緊嚼子,白驢嘴里被勒得鮮血淋漓,人和驢較上了勁。
不一會兒,黑牛大汗淋漓,早晨剛換上的新襯衣和中山服也溻透了。黑牛敗下陣來,一屁股坐在場門邊石頭上,擦著汗點著一支煙,對著白驢又罵起來:“你個龜孫真不是東西,今天你算是跟我較上勁了。你等著,有朝一日我一刀宰了你,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
白驢昂嘰昂嘰大叫起來:“你的下場也好不到哪里去,到時候會有千萬條火蛇纏繞你吞噬你,末了只剩一把灰!”
黑牛歇足攢夠了勁兒,拿起頂棍(修車時頂車用的木棍)照著白驢身上又是一通猛揍。白驢被揍得怒火三千丈,套在車轅里的后腿往后跳起來一陣猛踢,把個排車踢得山響。
黑牛的老婆在車上嚇得臉焦黃,罵起黑牛來:“你個老東西,和它置什么氣!它是個牲口你也是個牲口?它不懂人事你也不懂人事?”
黑牛跟沒聽見一樣,繼續(xù)打白驢,打累了,又坐在石頭上罵起來:“你個挨千刀的龜孫,活活的白眼狼!你主母一天三頓喂你,讓你吃草嚼料,還專門給你割最愛吃的鮮草,你竟然想踢你主母,謀害主人,真是個白臉大奸臣!就像那戲臺上的曹操、嚴(yán)嵩、秦——秦……”黑牛想不起那個奸臣的名字,就狠狠地罵了一句:“反正都不是他娘的好東西!”
老孫頭兒笑瞇瞇地端著茶走了過來:“伙計,渴了吧?累了吧?喝一杯吧?!?/p>
黑牛接過茶來一飲而盡。老孫說:“你今天穿得跟干部樣,去哪里會親家、走親戚?”
黑牛說:“我走的什么親戚!我是給孩兒他娘去壽張看病的?!?/p>
老孫頭兒說:“你的驢往這兒跑順腿了,別說它不去,就是換成你,也不會拐彎兒?!闭f完,哈哈大笑。
黑牛的老婆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下車站在黑牛面前,說:“干脆回家吧,不看了!讓你這一折騰,我頭也不暈了,身上也不疼了。”
黑牛把白驢踢散的驢套重新拾掇好,給驢掛上。
驀地,他驚得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只見白驢的屁股上裂開一道四五指長的血口子,如同小孩張開的嘴巴,暗紅色的血液正一滴一滴地往外滲。
“哎呀,我的驢!我的驢!我的白驢兄弟,全怪我呀!”黑牛撲上前抱著白驢的脖子,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白驢兄弟呀,我不是人??!你跟了我二十多年,出了一輩子力,給我拉糧運糞、拉犁扯耙、拉腳掙錢,我不該打你呀!我沒有良心,我才是個白眼狼,我才是個白臉大奸臣啊……”
白驢依偎在黑牛的懷里,嗚咽著,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老孫頭兒納悶地又過來咂話:“怎么了這是,跟死了老子似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黑牛抄起頂棍就追老孫頭兒:“我揍你個老龜孫,咂話也不看看時候?!?/p>
老孫頭兒嚇得抱著頭一溜煙兒地跑了。
聊陽大道上,出現(xiàn)了非?;囊荒唬汉谂0橇酥猩椒?,光著膀子,拉著地排車,車尾拴著白驢。白驢優(yōu)哉游哉地在后面跟著,還時不時地抻著老長的脖子,昂嘰昂嘰地大叫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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