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赟 蔣慶勝
同濟大學
提 要: 做好國際傳播,提升國際傳播能力是當前國家發(fā)展的戰(zhàn)略需求和哲學社會科學的研究熱點,而對外翻譯是國際傳播能力建設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本文基于對外翻譯的政治自利性、跨文化性以及跨境對話屬性,論述其跨學科理論基礎、運作機制、應用場域,以推動對外翻譯在理論層面的深入發(fā)展,助力國際傳播視野下對外翻譯的實踐拓展。
加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形成同我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相匹配的國際話語權,是新歷史語境下國家發(fā)展的重要戰(zhàn)略,也是解決“有理說不出,說了傳不開”的話語困境,構建融通中外的對外話語體系的核心所在。在媒介、新聞、敘事這三大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內涵向度中(何國平,2009;史安斌、廖鰈爾,2016等),翻譯是串聯其間,連通不同國家、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的關鍵橋梁,是國際傳播從始發(fā)源語走向目標語彼岸的“最后一公里”。
當下對于翻譯如何服務于國際傳播的學理研究還有待加強。長期以來,翻譯研究秉持“翻譯的目的語必須是譯者的母語”(Venuti, 1995: 37)的母語原則,以外語為目的語的譯出,即對外翻譯活動尚未在其運作屬性、機制和應用價值等方面得到充分探索,未能充分銜接并呼應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時代需求。鑒于此,本文擬在國際傳播視域下,從對外翻譯的跨學科理論基礎、運作機制、應用場域等方面展開論述,以推動對外翻譯在理論層面的深入發(fā)展,助力國際傳播視野下對外翻譯的實踐拓展。
“國際傳播”,顧名思義,指的是超越國與國界限的傳播活動,最初泛指“在各民族、各國家之間進行的傳播”(Fortner, 1993: 6)。這一概念與全球傳播、跨文化傳播等側重不同,更為強調以國家、社會為單位,因此隨后衍生了一些更為具體細致的界定,如認為國際傳播是指“通過大眾傳播媒介進行的跨越民族國界、具有強烈政治屬性的跨文化信息交流與溝通”(陸小華,2020: 2)。在中國的時代語境下,國際傳播活動的基本指向為立足本土,面向域外,其所開展的跨國別、跨文化信息交流以多種傳統和新興媒介為載體,往往需要以國外受眾語言為橋梁,側重故事性敘事與傳播。語言、敘事、媒介這幾個維度構建了國際傳播的基本視閾,也使得對外翻譯活動成為國際傳播活動的基本構成。
界定對外翻譯,并將其與其他翻譯行為區(qū)分開來的關鍵在于譯者運用語言的方向性: 從母語譯入非母語(Baker & Saldanha, 2020: 152)的實踐行為被稱為對外翻譯,反之則是對內翻譯(Pokorn, 2005: X; Grosman, 2000: 45等)。對于對外翻譯而言,翻譯發(fā)生的動機是源語國家譯者出于加強與目標語國家和文化的聯系與互動,改變目標語國家受眾對源語國的形象認知與文化預設等需求,也就是說,對外翻譯行為的發(fā)生主要是由源語國內部需求所驅動的。因此,可以將對外翻譯進一步定義為源語國譯者基于國家發(fā)展、實現文化交流、獲得世界理解、構建國家形象、提升國家軟實力等需要,主動開展的由本國語言轉換為他國語言的翻譯行為。
在我國加強國際傳播能力的歷史語境下,對外翻譯在開展跨文化對話與交流、輸出本國價值觀、改變固有偏見、塑造積極的源語國形象等方面發(fā)揮著不容忽視的橋梁作用,成為我國文化戰(zhàn)略的關鍵構成。如黃友義先生所言,“以國家的國際傳播和文化交流需求為導向,以中國譯者為主的對外翻譯機制對于增強中國的軟實力,向國際受眾呈現中國智慧和中國魅力,介紹一個全面、真實、立體的中國,已經成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2022: 12)。因此,中國的翻譯事業(yè)不能簡單化仰仗他人,還得依靠自主的對外翻譯來提升國際傳播能力。作為跨國語言傳播的前提,對外翻譯通過提供符合國家立場的權威解釋,構建我國對外話語,以幫助形成國際受眾的錨定參照(anchoring point),為其理解和接受中國話語、觀念與思想架構橋梁。
基于國際傳播發(fā)生的語境與要求,對外翻譯從目標取向、活動內容、主體行為等方面呈現出多重屬性:
其一,對外翻譯作為公共外交的重要手段之一,以提升本國國家形象與文化軟實力為主要目標,因而帶有著突出的政治自利性。公共外交通過譯介傳播等方式,把文化產品當作外交的內容和路徑,以影響受眾對本國的態(tài)度,最終服務于本國對外戰(zhàn)略(Flotow, 2018),換言之,維護國家利益是對外翻譯的基本目標。更具體地說,譯者把本國的文化、思想、技術知識等,經由話語主體的翻譯闡釋,通過大眾傳播媒介進行跨越民族國界的信息交流與溝通,以此提升民族及國家在國際社會的整體形象。立足國家立場是譯者的出發(fā)點,維護國家利益是譯者的核心目標,由此發(fā)生的翻譯活動指向設定的目標地域及國家的民眾。這也正是國際傳播的本質所在,國際傳播從根本上以“政治為主軸”(楊揚、中傳巖,2019: 81),與國際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密切相關(董璐,2016: 11)。因此,國際傳播視野下的對外翻譯通過語言層面的轉換與國家政治屬性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此外,對外翻譯在實施過程中,雖以強調自身國家利益為根本目標,但其目標的實現暗含著對獲得受眾認同的期待,這與公共外交強調雙向理解和雙向交流(Hartig, 2016: 673),從信息發(fā)布轉向關系建構(Sevin, 2017: 198)的屬性相契合。認同,不僅包括對一國的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理解和認可,也表現為對政權合法性的認可,以及對一國人民的好感度和接受度等(溫特,2000: 27)。但認同不會自然發(fā)生,需要主動爭取,對外翻譯提倡的主動譯出即成為爭取國際認同的重要方式之一。想要實現其公共外交目的,成為國家之間以及跨國民眾間關系的粘合劑,就要立足源語與目標語的雙向需求,從源語國家及文化的政治、經濟等驅動力出發(fā),同時充分了解及尊重目標語國家受眾的期待與需要,把握他們的閱讀期待、審美傾向與接受心理等,以促動交流為本旨,構筑能夠滿足源語供應需求與目標語接受需求的公共外交行為,在國際政治中發(fā)揮更加顯著的作用。
其二,由于對外翻譯的目的之一是希望本國的文化、思想與觀念等能夠得到廣泛傳播,因此,對外翻譯又自帶鮮明的跨文化傳播屬性。雖然翻譯與傳播在研究傳統、視角、內容、旨趣等方面都大異其趣,但在促進交流互鑒方面又具有強烈的一致性。在一定意義上,翻譯可看作是涉及兩種語言的特殊傳播(謝柯、廖雪汝,2016: 15)。國際傳播雖然需要跨地域、跨民族與跨國界,但根本上在于跨語言與文化,而對外翻譯的核心就在于語言層面的轉換與文化層面的闡釋。
在具體的跨文化對外翻譯活動中,譯者從本國文化出發(fā),通過多種敘事、媒介與模態(tài),推動信息、符號、觀念及意識形態(tài)在目標國家和地區(qū)內流動。在當下媒介手段日趨多樣與豐富的時代,信息傳播的阻隔大為減弱,文化外交形式與內容變得愈加豐富多彩,各種文化要素在全球社會中不斷流動、共享、滲透和互相影響。電影、動漫、網文等流行文化已經成為文化外交的重要構成。對外翻譯在時代語境的迅捷發(fā)展下,通過內容多元化、形態(tài)多樣化以及產品可視化,實現多模態(tài)的傳播敘事。圖畫、色彩等視覺信息對語言敘述起到補充或放大作用(Oittinen, 2008),可被視為在具體情況下具有同等意義創(chuàng)造潛力的重要模式,而不僅僅是對文本視覺信息的點綴或說明(Borodo, 2015: 23),這也賦予了對外翻譯跨越國家、民族、語言等差異的多模態(tài)模式和手段。
其三,由于對外翻譯有賴于譯者的主體性發(fā)揮,譯者對源文本開展解讀、闡釋與評價,并通過包括前言、注釋、后記等多種方式與受眾進行溝通,因此,對外翻譯具有以跨境對話為特征的自我敘事屬性。在巴赫金看來,人類生活的一切關系和一切表現形式都離不開對話,對話無所不在,它浸透了整個人類的語言(Bakhtin, 1986: 72-74)。而翻譯作為語言轉換活動正是對話性的重要體現。Baker(2006)認為,翻譯是一種敘事行為,可參與到國際政治話語的構建與傳播之中。更具體地說,翻譯是作者、譯者、讀者共同參與的以文本為題、以文化語境為背景的一場對話(陳歷明,2006: 62)。發(fā)起對話的譯者借助翻譯實踐來開展自我敘事,以期獲得他國受眾的認同,并進而關系到國際話語權的塑造與國家形象的樹立和提升。在這一過程中,翻譯的敘事內容、路徑與方式選擇決定了翻譯產品是否能夠通達地進入他國語境,在中國故事與他者的對話過程中消弭因文化傳統和價值觀念差異形成的誤讀和曲解。
順暢的跨境對話建立在熟知目標語國的接受需求的基礎上?!爸挥性诜g主體的選擇與目的語讀者的需要相符合或巧合時,譯作才會受到歡迎”(馬士奎,2010: 37)。要注意的是,主動對外翻譯行為受自我文化及觀念輸出的需求驅動,往往將目標語國受眾的接受需求置于次席,這樣開展的自我敘事恐缺乏與目標語文化體系受眾、市場之間的有效互動,使得翻譯成為一場缺少對話的獨角戲。在國際傳播的歷史實踐中,諸如“韜光養(yǎng)晦”“紅色基因”等中國特色話語概念,由于沒有及時對外提供準確的意義闡釋和權威翻譯譯本,導致被誤解并造成惡劣影響的案例不在少數。因此,在對外翻譯的自我敘事屬性中,強調其中的對話性,也就是使得信息和思想的同等價值在不同意識之間產生相互作用,成為了翻譯產品超越各國國界、進行有效國際傳播的關鍵。
從上文論述可見,對外翻譯作為國際傳播的重要構成,以政治自利性、跨文化傳播性以及跨境對話為特征的自我敘事屬性為三大特征。這也說明對外翻譯是一個含有多種學科屬性的概念,政治學、翻譯學以及傳播學相互融通,共同作用,為對外翻譯研究筑就了多學科交叉的學理基礎。
“對外翻譯”對于國家利益的維護使得政治學成為其學理基礎之一。可以說,國際政治最終都會歸結到國家利益問題上(霍夫曼,1990: 94),而對外翻譯是通過對話語的運用來維護國家利益。國際政治的知識體系如建構主義、自由主義理論、文化國際主義理論以及軟實力等概念都給對外翻譯的研究帶來了啟示。如在建構主義看來,諸如國家形象、國家安全等涉及國家利益的諸多方面,在國際交往中通過語言或話語建構的情形非常普遍。國家的對外政策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國與國之間的主觀了解和期望,依賴于構建自身(self)和對方(the other)觀念的知識分配(Wendt, 1992: 397),這在政治層面清晰構畫了對外翻譯的驅動力。正如著名軟實力研究者約瑟夫·奈所言,“我們需要更好地去理解別人腦海里都在想什么以及我們可以分享怎樣的價值觀,這就是為什么交流往往比純粹的廣播更為有效”(Nye, 2008: 95),這就為如何實施有效的對外翻譯提出了明確的指向。同時,國際關系理論家們也廣泛吸收了諸如哈貝馬斯的互動交往理論、生活世界概念以及后現代主義者???、哈貝馬斯等人的話語理論,將國際交往看作通過話語互動建立起來的生活世界(趙洋,2013)。著眼于話語建構的對外翻譯研究也成為國際政治領域中一個具象而微的研究命題。
“對外翻譯”通過調用語言資源達成交際目標,使其研究以翻譯學學理為根本依歸。對譯者而言,翻譯的直接對象,即語言,承載著交際的解讀資源、施為資源、人際資源、評價資源、解釋資源。語言的上述資源屬性促成了譯者與讀者的多層面對話。譯者使用目的語對源語進行解讀本身就是翻譯的必然環(huán)節(jié)。同時,譯者還可使用目的語對源語進行翻譯難易程度、審美取向等的評價,對源語表達的對于目標語受眾而言存在理解困難的地點、事件、資料來源等進行解釋說明,這些都是在施行相應的言語行為。通過上述行為,譯者與受眾形成知識、認知、情感等方面的共同體,受眾由此形成對譯者某種程度上的依賴、信任、質疑、抱怨等,譯者從而建立起與受眾或密切或疏遠的人際聯系??傊?,譯者對源語的解讀、解釋、評價等成為讀者或受眾獲取并認同話語、觀念及思想的根源,因此翻譯學及語言學等一系列的理論探索都成為對外翻譯和國際傳播有效進行的直接依據。如翻譯研究的作者中心、文本中心和譯者中心的研究范式遞變,從作者權威向文本中心及至受眾中心,體現了翻譯學在注重源語端的同時,日漸注重受眾與效果研究,優(yōu)化媒介、話語、政府、受眾之間的連接,這與國際傳播活動施為的本旨相一致;“文化轉向”把翻譯視作一個與社會文化因素相互作用的動態(tài)綜合體系,與國際傳播研究的多元綜合性如出一轍;而翻譯的“媒介轉向”更加關注翻譯與媒體、翻譯與傳播的互動與影響,互聯網時代的眾包翻譯、粉絲翻譯,以及跨媒介的多模態(tài)翻譯,是翻譯研究的新興文化生產方式,也是國際傳播實踐開展的重要維度。
再次,對外翻譯自帶的傳播屬性使其研究從傳播學學理中得到直接滋養(yǎng)。傳播學自身就具有交叉性和綜合性特點,主要研究信息的產生、加工、傳輸以及效能與反饋,主體、信息與對象的交互作用,各種符號系統的形成及其傳播中的功能,各種傳播媒介的功能與地位,傳播過程中各要素的關聯與制約等等,這些與翻譯研究的重要議題雖有不同側重,但基本同源。聚焦到對外翻譯研究,借用傳播學的思想,媒體的主動傳播會產生信息錨定效應,深刻影響信息掌握相對不足的人們;媒體不一定能主導受眾怎樣去看待或思考一件事,但卻能夠成功地讓他們思考或關注什么(Cohen, 1963: 13),這與對外翻譯活動的媒介屬性和導向相一致。在實施整個對外翻譯的過程中,譯者則可發(fā)揮傳播學中信息流通的“把關人”作用,摒除信息源中的“噪音”,即影響目的語受眾理解的信息,及時關注信息反饋,最終實現翻譯的傳播目的。而對外翻譯的精準化要求中,受眾和效果研究一向是關鍵議題。受眾和效果研究是傳播學誕生的合法性基礎(1)廖圣清,2021,科學推進中國傳播學學術體系建設,《中國青年報》9月14日.,從輿論引導、議程設置等方面入手,在做好主流的定量和定性分析方法上,加強對社交媒體等的非結構性數據的挖掘和分析是提升國際傳播能力的重要突破口。
盤點對外翻譯的多學科理論基礎,主要意義在于指導研究和實踐。政治學、翻譯學、傳播學彼此串聯,形成圍繞國家利益、翻譯策略、傳播形態(tài)等方面對外翻譯研究的分析路徑。具體而言,對外翻譯主要是為維護國家利益,基于此進行傳播形態(tài)以及翻譯方式的選擇。就傳播形態(tài)而言,“對外宣傳——對外說明——對外傳播——公共外交”的變遷路徑(劉小燕、李靜,2021: 73)作為國際傳播形態(tài)的發(fā)展走向,預示著對外翻譯愈加與公共外交相結合,使得國際傳播的政治目的趨于隱含化,交際主體更加多元,受眾趨于平民化,進而更加推動分眾化、精準化的對外翻譯介入,根據不同的文本或需要,利用好目標語對源語的解讀、解釋、評價等,把目標語當作人際資源和施為資源,以實現國際傳播的行事目標和人際目標。
對外翻譯本質上是一種實踐行為,有著自身的運作機制?,F有的如公共外交等研究已有涉獵國與國之間的交際互動模式,可為提煉對外翻譯的機制提供借鑒。由于帶有顯性政治目的的內容并不利于國際傳播,尤其不利于在對象國家或地區(qū)的普通大眾中獲得共鳴并產生認同,因而致力于在外國民眾間開展廣泛交流和對話的公共外交活動愈加重要。通過考察公共外交的運作,可以窺見對外翻譯如何在政治屬性驅動下,為國家的國際形象和國際話語權提升等目標服務和運作。
有研究聚焦了美國、瑞典和土耳其三國的公共外交,并從各自的公共外交政策和行為中提煉了公共外交運作的普遍機制,即發(fā)起國圍繞國家軟實力進行公共關系項目開發(fā),再傳遞給外國公眾,之后跟蹤目標國公眾的意見,以及觀察項目對公共關系的調節(jié)和影響作用,通過傾聽公眾的討論,最后歸結到公共外交政策的對應調整(見Sevin, 2017: 190)。基于此,并融入上文所述的政治學、翻譯學、傳播學等學理元素,國際傳播視域下的對外翻譯活動的過程機制可如下圖所示:
對外翻譯運作機制圖
國際傳播視域下的對外翻譯始終以維護國家利益為核心目標,否則對外翻譯實踐就會失去驅動力。因而,對外翻譯項目的遴選與組織往往是基于國家利益的考慮。一個具體的對外翻譯項目,首先需要經由翻譯的闡釋,具體包括前文所述的解讀、評價、闡釋、人際等行為,也就是說,譯者利用目標語作為源文本意義的解讀資源與評價資源,并作為與受眾進行交流的施為資源和人際資源,通過副文本等方式實現行事目標來拉近與受眾的距離,改善與受眾的關系。翻譯完成之后,經由媒介的傳播,具體指印刷媒介和電子媒介在內的多元媒介文化形態(tài),以文字、圖像、音頻、視頻等形式,溝通、聯系并在國外受眾中完成宣傳、傳播、輿論影響以及文化積累等功能,營造信息、觀念以及思想的真實性、在場性、感染力和可受性,以實現該實踐活動在異域的理解、影響與認同。
值得注意的是,在整個活動流程中,國外受眾是其中的關鍵環(huán)節(jié)。通過對受眾意見的調查,分析由項目所引起的雙方關系的調節(jié),以及關注項目所引發(fā)的公開討論,形成對對外翻譯項目的評價。而對受眾的分析與評價可歸結至“受眾利益連接點”,意指對外翻譯不僅受源語國國家利益驅動,同時也要參照受眾的利益結合點,才能更好地促進傳播與交流;也就是說,翻譯闡釋可以建構原文本與受眾的利益結合點,形成有利的交往基礎。以美國富蘭克林圖書項目在阿拉伯世界的譯介為例,LivesofPoorBoysWhoBecameFamous這本美國暢銷書在被譯入阿拉伯語時,刪除了源文本中的一些美國名人,新加入了中東及周邊地區(qū)的知名人士,如烏爾都語版本增加了巴基斯坦著名作家和詩人Abdul Majid Salik,伊朗語版本增加了由國王父親撰寫的自傳專章(吳赟,2020: 601)。諸如此類的做法就是把語言當作資源,通過適當的翻譯改寫,使之與目標受眾的利益或興趣點關聯起來,拉近與受眾的距離,實現更理想的傳播效果。
還需說明的是,在“對外翻譯項目”與“受眾利益連接點”和“傳播理論分析”之間由雙向箭頭連接,意味著在對翻譯項目進行翻譯闡釋的同時,行為主體需考慮到受眾的接受預期以及按照傳播學理論的啟示開展翻譯。同時,在對外翻譯項目經過受眾的接受與評價反饋之后,行為主體還會再次參考與調整項目與受眾的連接點以及與傳播理論的契合程度,一起反饋至下一輪的對外翻譯項目策劃與實施。
國際傳播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工程,涉及眾多領域的知識和能力。對對外翻譯的系統性研究可幫助破解國際傳播中的難點和痛點,使得跨越文化和國別地域的傳播活動更加有的放矢,在新的國際傳播格局和傳播體系形成的現實語境中,如何基于中國國家需求,探索對外翻譯的價值、規(guī)律與功用,是對國際傳播能力建設提出的急迫問題。
長期以來,對于翻譯的價值與功能這一議題的研討,多集中于外語界。傳播學或政治學研究者要么懸置翻譯在國際傳播中的作用,那么對翻譯心存疑慮,簡單化認為譯介是間接的傳播方式,將譯介過程歸結為文化干擾的過程,容易造成文化折損與誤讀(謝稚、孫茜,2013: 91),并認為對翻譯的強調有可能陷入過于強調諸如形義對等之類的泥淖。在加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歷史語境下,在學理上充分論證翻譯之于國際傳播的重要性越加凸顯。
雖然早有研究認為翻譯是決定國際傳播效果的最直接因素(愛潑斯坦等,2000: 2),但如何跨越學科障礙,形成統一認知,是關鍵問題。傳播學和政治學的學科屬性偏向社會科學范疇,側重研究信息傳播和國際關系建構的宏觀規(guī)律,而不是微觀的語言轉換分析。如傳播學充分認識到了語言以及對話之于傳播的本體地位,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巴赫金的對話理論都作為理論支柱被引入了傳播學。以人際對話為本旨的人際傳播學被奉為傳播學的第三次革命(孫春英,2008: 273)。但囿于學科背景與研究旨趣,傳播學較少對跨語言的具體運作進行精微考察,以至于傳播學家戴維·博姆(David Bohm)對跨國傳播甚至一國之內不同階層、群體之間的傳播障礙感到沮喪(孫春英,2008: 274)。即便是與語言交際密切相關的人際傳播學,盡管試圖引入專司語言使用的語用學理論,并共享諸如面子、禮貌等諸多研究議題,但在語用學研究者看來,傳播學與語用學的互惠交流少得令人驚訝(Haugh et al, 2013: 1)。換句話說,在語言使用研究者看來,傳播學和政治學對語言的關注離精細的語言分析還相距甚遠。這也說明傳播學和政治學在話語如何參與信息傳播、建構國家形象與軟實力等方面的研究顯得不夠具體化、精細化。比較而言,翻譯學不僅注重語言的精細化考察,還致力于跨語言的比較和翻譯,重視語言意義或功能的再語境化,或者是對文化的影響和塑造,正好可彌補傳播學和政治學對話語處理及操作的不足。
近年來,翻譯學學科急速發(fā)展,對于翻譯本質的理解和認知早已跨越了語言形式對等的窠臼,其學科知識從語言學逐漸拓展到從社會學、心理學、傳播學等多學科中取長補短、相互借鑒,并形成了相對獨立且包容并蓄的知識體系,對中國文化走出去等問題做出積極而不可忽視的貢獻。由此可見,翻譯研究對國際傳播體系建構與功能優(yōu)化起著重要作用,若在對外翻譯的一系列問題上沒有突破和創(chuàng)新,國際傳播的研究也將會陷入困境。因此,如何從對外翻譯研究中獲取經驗,聚焦中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既是翻譯學更新理論范式、完善學科基礎的新動力,也是構建中國國際傳播的學術體系,推動國際傳播理論構建的動力源泉。
當前國際傳播能力研究更多地強調傳播理念、媒介運用等方面,對于翻譯在其中的作用研究還遠遠不夠。雖然傳播學者認識到國際傳播中存在語言、文化等差異引起的問題(史安斌,2018: 12),也承認所有涉外及“走出去”的機構與人員所從事的都是跨語言、跨文化的工作,并呼吁這方面的問題應當引起足夠的重視(程曼麗,2021: 1),但由于學科的阻隔,對于國際傳播實踐中如何解決跨語言文化差異問題,仍有待更多積極投入。
從翻譯學角度看,翻譯是所有形式的知識生產和流通的核心機制(Baker, 2018: 8),是知識傳承和更新的重要手段,也是地方性知識世界化的過程(楊楓,2021: 2)。對外翻譯倡導將中國的文化、思想、觀念、技術等具有地域和國家特色的話語體系傳播出去,其實質就是將與中國有關的知識與思想傳播到目標國家和地區(qū),使民族知識和理念世界化。這一過程正是國際傳播能力的核心內容,在此過程中,翻譯促進了我國的優(yōu)秀文明成果和思想理念的再生產,再借助傳播渠道、方式、技術等進入他國民眾的接受視域。
對外翻譯通過對維護國家利益的主要實踐方面進行界定,提升國際傳播的指向性,聚焦切實的傳播目標,提升多領域國際傳播的效能。其一,對外翻譯通過提升國際傳播話語轉換中的政治意識維護國家政治利益。一國的核心國家利益包括政治利益、經濟利益與文化利益(Hartig, 2016: 660),而維護國家的政治利益是對外翻譯能力的重要指針。作為公共外交的一種路徑,對外翻譯的目標在于維持國家的政治合法性(political legitimacy)(Zhao, 2015: 14),其選詞用句就不能不做政治考量(王平興,2014: 99),比如“中國大陸”是否可以翻譯為“mainland China”就不是單純的語言問題,而是政治問題(同上: 101)。為此,有學者提出了維護政治利益的“政治等效”翻譯原則(楊明星、齊靜靜,2018)。本土譯者是否對涉及國家政治利益的選詞用句具有充分的敏感性和翻譯能力是對外翻譯能力的重要指標。
其二,對外翻譯通過提升國家貿易溝通能力為經濟建設服務。在全球經濟一體化的大環(huán)境下,尤其是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后,我國翻譯傳播重點已轉向為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服務上來(陳亦明、曾劍平,2002: 49)。研究表明,對企業(yè)的對外翻譯能夠向海外客戶宣傳企業(yè)形象,最終為企業(yè)帶來經濟效益(孫雪瑛、馮慶華,2014: 99)。再如實證研究發(fā)現,機器翻譯使得全球網絡交易平臺易貝(eBay)的出口交易額增長10.5%,而增長主要來自商品名較長、更便宜的商品以及購買經驗較欠缺而需要翻譯的買家(Brynjolfsson et al, 2019: 5459)。由此可見,語言障礙是國際貿易的嚴重阻礙。而對外翻譯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幫助用戶克服語言障礙,提升貿易額并促進產品形象認知,對于爭取國家經濟利益的作用不可小覷。
其三,對外翻譯通過促進文化間的交流互鑒,使得一國的文化能夠在世界文化版圖中更具辨識度,也更富感染力。翻譯的一個重要作用就在于對文化進行定位(王寧,2013: 5),在國際傳播視域下進行的對外翻譯能夠突出中國的文化利益,加強對民族文化自信的培育以及他者對中國文化的接受。季羨林曾提出“文化送出”的主張,“歷史上我們不知道有多少偉大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送到外國去,送給世界人民……但是,在今天的情況下,我們認為,既然西方人不肯來拿,我們只好送去了?!?2)王寧,2009,季羨林先生留給我們的遺產,《中國圖書評論》第9期: 84-87.文化既是一個在特定歷史和空間形成的封閉性系統,又同時是一個開放的動態(tài)性系統,具有強大的包容力和滲透力,中外文化經由翻譯這一主渠道,相互碰撞、交流、融合,增加了彼此的認同。提升對外翻譯能力,輔以文化自信與文化自覺,以恰當的方式向世界講述中國文化和中國故事,不斷推動中華文化走向世界,同時也增進文化融合,加強文化交流,促進世界文化交流和傳播。
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2021年5月31日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集體學習時強調,“要全面提升國際傳播效能,建強適應新時代國際傳播需要的專門人才隊伍”?;貞@一新的時代命題,就需要從多學科維度加強對國際傳播人才的培養(yǎng),其中對外翻譯能力不可或缺。
然而,當前國際傳播人才培養(yǎng)理念尚未充分關注對外翻譯能力的重要性。有研究認為,合格的國際傳播人才是政治立場堅定、新聞業(yè)務精通、深入了解國情、熟練運用外語、熟悉國際規(guī)則的外向型復合人才(蘇志武,2011: 52)。這一定義未將翻譯能力納入其中。從專業(yè)設置看,現有培養(yǎng)體系有把國際傳播人才等同于國際新聞人才的傾向,也存在忽視對外翻譯能力的問題。1983年,國際新聞專業(yè)二級學科設立,以培養(yǎng)國際傳播人才。1997年之后,因學科調整,國際傳播專業(yè)又被劃為新聞學下面的三級學科。就學生培養(yǎng)而言,我國的國際傳播專業(yè)在本科階段主要是新聞+外語+國際政治的通才教育,研究生階段偏向于實踐(劉笑盈、趙卓倫,2022: 25),博士階段則偏重國際問題與新聞報道和對外新聞傳播等。這些人才培養(yǎng)模式側重新聞傳播,窄化了國際傳播人才的內涵,也不利于國際傳播實踐。
立足翻譯維度,建設國際傳播人才培養(yǎng)體系,培養(yǎng)政治立場堅定、深入了解對象國國情、熟練進行語言翻譯轉換、熟悉傳播規(guī)律的復合型人才是當下提升國際傳播力的切實之需。對外翻譯“不僅包含‘要翻譯什么’,更需要解決‘誰來翻譯’的問題”(黃友義,2022: 18),無論是為了加強中國對外話語體系建設,還是支撐我國的政治、經濟、文化戰(zhàn)略,都需要具有一支多語種、實踐型、專業(yè)化的翻譯人才隊伍(同上)。因此,綜合起來,對外翻譯人才培養(yǎng)需要圍繞應用性、專業(yè)化與跨學科的思路進行。首先,應用型意味著對外翻譯人才培養(yǎng)以實踐為主,能夠解決國家對外翻譯中的真問題。剛剛獲得教育部批準的翻譯博士專業(yè)學位(DTI)就是對這一需求的呼應。對于專業(yè)學位翻譯博士的培養(yǎng),有學者建議,報考DTI的考生原則上須有5年以上語言服務及相關領域的全職工作經歷,且學位論文應為語言相關行業(yè)中現實存在且具有重要應用價值的實踐難題,而論文質量評估的標準則是它能否創(chuàng)造性地解決該行業(yè)難題(傅琳凌、穆雷,2021: 106-107)。這就是將翻譯能力與國際傳播的現實呼喚結合起來,需要相關人才從翻譯積累的經驗與啟示出發(fā),解決當代語境中的難題。其次,對外翻譯人才培養(yǎng)應保證人才的專業(yè)化。增設翻譯專業(yè)博士學位就是旨在強化翻譯人才的精英化和專門化,針對不同語種、不同區(qū)域與國別,適應精準傳播的特征與屬性,因地制宜地開展翻譯人才的培養(yǎng)。再次,對外翻譯人才應以跨學科融合的視域和能力培養(yǎng)為重點,政治學、傳播學和翻譯學互為聯通,各有側重,成為解構國際傳播這一時代命題的基本維度。此外,媒介技術的迅捷發(fā)展也讓翻譯人才對于信息科技的習得或學習成為必要。
翻譯的“譯入母語原則”長期限制了翻譯學的研究視野,使得對對外翻譯的探索在理論、機制和應用場域等多個層面均存在不足。本文基于當前加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國家需求,在國際傳播視野下,對“對外翻譯”的概念與屬性進行了回顧,就其包括政治學、翻譯學和傳播學在內的跨學科理論根基進行了探討,并分析了對外翻譯的運作機制以及價值場域。
本文認為,對外翻譯在理論上不僅具有跨學科的理論基礎,還蘊含著強勁的理論發(fā)展?jié)摿?。對外翻譯對于國家的國際傳播實踐也具有價值引領、操作規(guī)范、人才培養(yǎng)等現實意義,在國際傳播語境下越來越顯示出其之于國家傳播能力的重要性。鑒于對外翻譯的重要價值,它將在未來的國際傳播及其能力研究中產生更為顯著的虹吸效應,一方面會成為跨學科理論研究的可持續(xù)熱點,另一方面也會成為更多關于對外翻譯的實證手段、方法、模式的應用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