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曙光，王 鵬，開 菲

(安徽中醫(yī)藥大學，合肥 230012)

桔梗為桔?？浦参颬latycodonGrandiflorum(Jacq.) A.DC.的干燥根，始載于《神農本草經(jīng)》，列為下品。臨床上桔梗使用比較廣泛，醫(yī)家對其宣肺、祛痰、利咽、排膿的功效已取得共識，但在長期應用過程中，關于桔梗升降浮沉藥性特征歷代爭議較多，對此進行系統(tǒng)考證研究，不僅有利于正確認識桔梗的藥性功效，為其現(xiàn)代研究與臨床應用提供更為科學全面的依據(jù)，而且對于理解中藥藥性理論的科學內涵和臨床全面認識中藥的藥性及功效亦具有重要啟迪和示范作用。本文從四氣五味、氣味厚薄、主治功效三個方面對桔梗升降浮沉藥性特征進行了考證研究。

1 據(jù)四氣五味考辨桔梗升降浮沉藥性

中藥的升降浮沉藥性與氣味密切相關。經(jīng)典中藥藥性理論認為，味屬辛甘、氣屬溫熱的藥物多具有升浮之性；味屬酸苦咸澀、氣屬寒涼的藥物多具有沉降之性。關于桔梗之氣味屬性，《神農本草經(jīng)》首載曰：“味辛、微溫”[1]；《名醫(yī)別錄》云：“味苦”[2]；《本草經(jīng)集注·草木中品·桔?！吩疲骸拔缎痢⒖?，微溫”[3]。后世多數(shù)本草文獻從《本草經(jīng)集注》之說，《新修本草·卷十·桔?！穂4]《開寶本草》[5]《證類本草》[6]《醫(yī)學啟源·藥類法象·桔?！穂7]《湯液本草》[8]《本草發(fā)揮》[9]《本草蒙筌》[10]《藥鑒》[11]《本草崇原》[12]《本草思辨錄》[13]等皆載桔?！拔缎痢⒖?，性微溫”。少數(shù)本草文獻有不同記載，《藥性論》云：“味苦，平”[14]；《本草求真》[15]《本草備要》[16]《本草分經(jīng)》[17]《本草便讀》[18]云：“味苦、辛，性平”；《景岳全書》云：“味苦微辛，氣微涼”[19]；《珍珠囊補遺藥性賦》云：“味辛苦，微寒”[20]，2020版《中國藥典》總結為“味苦、辛，平”[21]。歷代記述中桔梗味屬辛、苦是主流，應無異議；性偏微溫記載最多，次為平性，性微寒涼最少。四氣五味藥性主要是從藥物作用于機體所發(fā)生的反應概括出來的，必然是從藥物的臨床療效總結認識而得出。因此，結合桔梗的臨床功效和歷代主流記載，筆者認為將桔梗的四氣五味確定為“性平偏溫，味辛、苦”是合理的。依據(jù)經(jīng)典中藥藥性理論，桔梗味辛，具有升浮之性，兼具苦味，亦具有一定的沉降之性，性平偏溫則揭示其在升降浮沉藥性方面總體以升浮之性為主。

2 據(jù)氣味厚薄考辨桔梗升降浮沉藥性

氣味厚薄之說肇源于《黃帝內經(jīng)》。《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云：“陽為氣，陰為味……味厚者為陰，薄為陰之陽；氣厚者為陽，薄為陽之陰?！苯鹪t(yī)家張元素在此理論基礎上，依據(jù)氣味之厚薄，將常用藥物劃分為“風升生、熱浮長、濕化成、燥降收、寒沉藏”五類。其后李東垣從張氏之論總結為“藥有升降浮沉化，生長收藏成，以配四時，春升夏浮，秋收冬藏，土居中化。是以味薄者升而生，氣薄者降而收，氣厚者浮而長，味厚者沉而藏，氣味平者化而成”[22]。張元素、李東垣均將桔梗列入“風升生”類藥，獨具升浮通達之性，進而提出桔梗為“舟楫之劑”說，此說對后世醫(yī)家認識應用桔梗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但關于桔梗之氣味厚薄，筆者認識與張李之說有所不同。藥物生長于自然界，地理差異和物候變化直接影響著藥物的生長化收藏，中藥的氣味厚薄主要用以揭示藥物氣味藥性的強弱偏盛，厚者強薄者弱。處于不同生長期的藥物，其氣味厚薄有所不同，故考察桔梗的最佳采收時間也能為判斷其氣味厚薄提供重要依據(jù)?！睹t(yī)別錄》中最早記載了桔梗的采收時節(jié)為“二月八月采根，暴干”[2]?！缎滦薇静荨ぞ淼谑そ酃！穂4]《開寶本草》[5]均有同樣記載。至《本草圖經(jīng)》[23]記載桔梗采收時節(jié)為僅在8月并云：“八月采根，細剉暴干用?！焙箨惣沃儭侗静菝审堋穂10]中記載“交秋分后采根”，提出桔梗宜在秋分后采收其根部入藥。至近現(xiàn)代，本草文獻普遍認為桔梗秋季采收較春季采收質量更佳，最新2020版《中國藥典》將其確定為“春秋二季采收”[21]。桔梗為多年生草本植物，一般生長1～3年可采收入藥。深秋時節(jié)陰氣漸盛、陽氣漸衰，為植物的成熟期或休眠期，此時采收之桔梗備受秋季降收之氣，培育其形成有形之形，經(jīng)寒冬后于初春季節(jié)采收者，更歷冬季沉藏之氣，有效成分多隨時間沉淀貯藏在根部，故為味厚之品。秋分至初春，陰氣由強至弱逐漸收引，陽氣由弱至強逐漸復出，味屬陰，氣屬陽，所收之藥總屬味厚氣薄之品?！稖罕静荨穂8]《藥鑒》[11]《神農本草經(jīng)疏》[24]均認為桔梗屬味厚氣薄之品?！端貑枴り庩枒蟠笳撈吩疲骸拔逗駝t泄，薄則通；氣薄則發(fā)泄，厚則發(fā)熱?！庇梢陨峡芍?，桔梗性溫氣薄，具有升浮發(fā)泄之功；味辛、苦且厚，亦具有發(fā)散通泄之性。

3 據(jù)功效主治考辨桔梗升降浮沉藥性

《神農本草經(jīng)》最早記載桔梗的主治功效曰：“主胸脅痛如刀刺，腹?jié)M，腸鳴幽幽，驚恐悸氣”[1]，認為桔梗主要作用于胸脅、脾胃和心。《名醫(yī)別錄》云：“利五藏腸胃，補血氣，除寒熱風痹，溫中，消谷，療咽喉痛，下蠱毒”[2]，補血氣蓋指五臟腸胃邪解自和，和則氣血自生；除寒熱風痹、療咽喉痛、下蠱毒皆為散邪解毒通利之功；脾氣健運升則谷食自消，顯示出桔梗具有暢利中焦、升舉脾陽之功，皆說明桔梗多有升浮之性?！侗静萁?jīng)集注·草木中品·桔?！穂3]《開寶本草》[5]所記載功效與《名醫(yī)別錄》無異。至《藥性論》云：“治下痢，破血，去積氣，消積聚痰涎，主肺氣氣促嗽逆，除腹中冷痛，主中惡，及小兒驚癇”[14]，此時桔梗功用不僅溫中散寒、活血消積，又主降逆平嗽、治下痢澀腸止瀉，顯示其升浮與沉降之性皆有?！蹲C類本草》中記載日華子云：“下一切氣，止霍亂轉筋，心腹脹痛，補五勞，養(yǎng)氣，除邪辟溫，補虛消痰，破癥瘕，養(yǎng)血排膿，補內漏及喉痹”[6]，認為桔梗不僅能補血氣還有降氣之功，能止霍亂吐瀉，沉降之性多有體現(xiàn)。由此可知，唐宋以前的本草文獻中，關于桔梗的功效可歸納為宣肺利咽、寬胸止痛、溫中消谷、利腸胃、定驚安神，體現(xiàn)出桔梗升浮與沉降之性兼有。

至金元時期，張元素首創(chuàng)桔梗為“舟楫之劑”說。《醫(yī)學啟源》曰：“謂之舟楫，諸藥中有此一味，不能下沉。[7]”王好古在《湯液本草》中云：“與國老并行，同為舟楫之劑。如將軍苦泄峻下之藥，欲引至胸中至高之分成功，非此辛甘不居，譬如鐵石入江，非舟楫不載，故用辛甘之劑以升之也。[8]”張元素和王好古均強調桔梗作為舟楫之劑的宣肺行氣、載藥上行之功效，并認為諸藥之中加入桔梗則無下沉之力，與甘草同行有引藥上行之功，強調了桔梗顯著的升浮之性。由此可知，金元時期文獻著作中關于桔梗的功效可歸納為載藥上行、宣肺利咽，主要強調其作為舟楫之劑的升浮之性。

明清時期，本草文獻對于桔梗為“舟楫之劑”說漸起爭議。李中梓在《本草通玄》中對桔梗只升不降的說法提出了異議：“桔梗之用，惟其上入肺經(jīng)，肺為主氣之臟，故能使諸氣下降，世俗泥為上升之劑不能下行，失其用矣。[25]”肺為主氣之臟，在其宣發(fā)功能正常的情況下能使諸氣清肅得降。桔梗入肺經(jīng)，肺經(jīng)稱職則清肅下行，故能利膈下氣。此外，《本草崇原》也提出桔?！盀闅夥种帲现邢陆钥芍巍?，可用治“少陽之脅痛，上焦之胸痹，中焦之腸鳴，下焦之腹?jié)M”[12]115的說法。黃宮繡《本草求真》對桔梗降氣作用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解析：“桔梗味苦氣平，質浮色白，系開提肺氣之圣藥，可為諸藥舟楫，載之上浮，能引苦泄峻下之劑，至于至高之分成功。俾清氣既得上升，則濁氣自克下降，降氣之說理根于是。[15]”人之臟腑胸膈本貴通利，邪入于肺，則肺失宣發(fā)肅降之職，肺火郁上焦則干咳咽痛、胸膈刺痛，火郁下焦則腹?jié)M腸鳴。桔梗以升提肺氣為基礎，其沉降之性寓于升浮之性中，通過清肺氣使肺宣發(fā)肅降功能恢復，清氣升則濁氣降，肺通調水道則濕熱下行而腸鳴自止，與提壺揭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由此可知，明清時期本草文獻中桔梗的功效可歸納為載藥上行、宣肺利氣、升降諸氣、升脾陽以利中焦等，認為桔梗并不僅有升浮之性，其降氣之功建立在邪在上焦、升清肺氣的基礎之上。

4 據(jù)組方配伍考辨桔梗升降浮沉藥性

桔梗的組方配伍在臨床有幾個較為常見的運用。如《金匱要略》中的三物白散治療寒實結胸無熱證，由桔梗、巴豆、貝母三藥組成。劉渡舟[26]認為桔梗在此方中有一藥雙關之用，不但能協(xié)同貝母開宣肺氣以解氣結，同時引峻攻之品巴豆上入至高之分，摧盡結胸之結。因巴豆性猛一掠而過，不能盡摧結胸之邪，故配伍桔梗載藥上行，使之達到攻下寒實的效果?！短交菝窈蛣┚址健分械膮④甙仔g散主治脾虛濕盛之證。謝湘蘭等[27]認為，桔梗在此方中僅僅以載藥上行的舟楫之功立論是有失偏頗，認為桔梗本身就具有治療脾胃虛冷之功，直接作用于中焦升脾陽而止腸鳴，蓋源于《神農本草經(jīng)》記載桔梗功用于“腹?jié)M，腸鳴幽幽”，而非僅作為舟楫之劑載藥上行于肺。筆者認為桔梗在此方中不僅有上述所說的升清脾陽之功，還有宣肺利氣之用。因肺與大腸相表里，開肺氣以利大腸，肺氣宣發(fā)則濁氣自降，腸鳴自止，一身之氣升降相宜三焦通利而邪自解。綜合來說，桔梗在此方中既可宣肺利氣、通調水道、升清脾陽，又可載藥上行、培土生金。再有出自《醫(yī)林改錯》的血府逐瘀湯主要治療胸中血府血瘀之證，其中桔梗和牛膝的配伍較為經(jīng)典。有學者認為，桔梗在此方中仍作為舟楫之用，主要用以載藥上行至血府[28]。陳菁菁等[29]通過實驗證實，桔梗在方中確有載藥上行之功，能增加藥物在心肺中的分布。但也有學者認為，桔梗用此方是因為其能治療胸脅痛如刀刺，是以《神農本草經(jīng)》的記載來理解桔梗功效的[27]。筆者認為上述兩種觀點都是合理的，且桔梗治療胸脅痛的功效也可以理解為兩個方面。一是桔梗可直接作用于胸脅寬胸理氣，降氣止痛；二是桔梗入肺，開宣肺氣，肺氣宣發(fā)肅降，調節(jié)升降一身之氣，則胸中氣行則通，通則不痛。

由桔梗在本草文獻中的組方配伍考證可知，桔梗在組方中的作用可歸納為三點:其一，桔梗載藥上行，有舟楫之功；其二，桔梗入肺經(jīng)作用于肺，主治肺系疾病，同時升宣肺氣使得肺宣發(fā)肅降功能恢復正常，通調水道，從而清氣升而濁氣降，升降一身諸氣，通利三焦；其三，桔梗既可直接作用于中焦脾胃和下焦腸腑，溫煦脾陽，升舉脾陽，溫中止腸鳴腹痛，又可直接作用于上焦胸脅，寬胸理氣，定氣安神，通則不痛。由此可知，桔梗升浮與沉降之性皆有，其沉降之性寓于其升發(fā)肺氣的基礎之上，肺宣發(fā)得以沉降，沒有升浮就沒有沉降，升中有降，降寓于升。

5 結語

通過對桔梗四氣五味、氣味厚薄、主治功效、方劑配伍4個方面的綜合考證，筆者認為桔梗味辛、苦，性平偏溫，屬味厚氣薄之品。桔梗功效眾多，可宣發(fā)肺氣，載藥上行，有舟楫之功；作用于上焦胸脅，可寬胸理氣，定氣安神；通過升宣肺氣，保持肺宣發(fā)肅降功能，通調水道，致清氣升而濁氣降，通利三焦，而有升降一身諸氣之效；作用于中焦脾胃和下焦腸腑，溫中升陽，澀腸止泄，止腸鳴腹痛。正如《本草思辨錄》所云：“能升能降，能散能泄……辛升而散，苦降而泄，苦先辛后，降而復升，展轉于咽喉胸腹腸胃之間。[13]28”因此，桔梗不僅僅具有顯著的升浮之性，其苦泄沉降之功同樣不可忽略，其沉降之性寓于升清肺氣的基礎之上，升中有降，降寓于升。實際臨床應用過程中，只要謹守桔梗適應病證的病因病機并用之得法，則既能上行又能下氣，有升降諸氣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