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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冠詩人淵源考辨

        2022-12-27 13:33:50曾艷兵
        外國語文 2022年1期

        曾艷兵

        (中國人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2)

        2020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發(fā)給了美國當代著名女詩人露易絲·格麗克(Louise Glück,1943—),授獎理由是“因為她那獨特的詩意般的聲音,用樸素的美使個人的存在變得普遍”(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20)。除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她還獲得過普利策獎、國家圖書獎、全國書評界獎、波林根獎等。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特殊身份,那就是美國桂冠詩人(Poet Laureate,2003—2004)。桂冠詩人是一份特殊的榮譽,這份榮譽歷史悠久,源遠流長,當然,有關(guān)傳說和爭議也紛紛擾擾,綿延不絕。于是,有關(guān)桂冠詩人的來龍去脈、是是非非也需要正本清源,仔細地梳理辨析一番。這不僅具有一定的歷史和理論意義,對于認識和評價格麗克這樣的桂冠詩人也具有一定參考價值和意義。

        1 從但丁說起

        作為中世紀的最后一位詩人和新時代的第一位詩人,意大利詩人但丁承前啟后,創(chuàng)作了曠世杰作《神曲》。年輕的但丁因為卷入佛羅倫薩的黨派斗爭,又因為在斗爭中失利,被迫開始了自己的流亡生活,這種流亡生活竟然長達20年。在這近20年的流亡生活中最令但丁夢繞魂牽的就是有朝一日榮歸故鄉(xiāng)。但丁在《天堂篇》中表達了思鄉(xiāng)之情:

        如果有朝一日這部天和地一同對它插手的、使得我為創(chuàng)作它已經(jīng)消瘦了多年的圣詩,會戰(zhàn)勝把我關(guān)在那美好的羊圈(指佛羅倫薩)門外的殘忍之情——我曾作為一只羔羊睡在那里,被那群對它宣戰(zhàn)的狼視為仇敵;那時我將帶著另一種聲音,另一種毛發(fā),作為一位詩人回去,在我領(lǐng)禮的洗禮盆邊戴上桂冠。(但丁,2002:153)

        但是,但丁最終未能如愿,而是客死他鄉(xiāng)。他希望“作為一位詩人回去,在我領(lǐng)禮的洗禮盆邊戴上桂冠”,可見對于但丁而言,“戴上桂冠”是何等的重要。從我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尋到的有關(guān)但丁的圖片上可見,他的頭上總是戴著桂冠。這應(yīng)該不是偶然。

        此事說來話長,恐怕還得從但丁出生時說起。但丁出生之前,他母親做了一個夢:“看見自己躺在一棵高大的月桂樹下,身下是綠油油的草地,旁邊有一灣清澈的泉水,在那里,她感覺到自己生下了一個男孩。當這個男孩吃下從月桂樹上掉下的漿果并喝了那清澈的泉水后,她恍惚看見他在轉(zhuǎn)眼之間變成了一個高大的牧羊人?!?卜伽丘 等,2008:11)隨后牧羊人又變成了一只孔雀。于是但丁的父母給他們的兒子取名“但丁”(Dante),這個名字來源于一個拉丁名字“Daphne”,該詞在羅馬神話里暗指女神達佛涅化身為月桂樹的故事。

        這個故事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有記載。日神阿波羅初戀的少女是河神珀紐斯的女兒達佛涅,但達佛涅卻誰也不愛。日神瘋狂地追逐達佛涅,達佛涅拼命奔跑,最后實在跑不動了,變成了月桂樹。即便如此,日神依然愛著達佛涅。他對著月桂樹說:

        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至少得做我的樹。月桂樹啊,我的頭發(fā)上,豎琴上,箭囊上永遠要纏著你的樹枝。我要讓羅馬大將,在凱旋的歡呼聲中,在慶祝的隊伍走上朱庇特神廟之時,頭上戴著你的花冠。我要讓你站在奧古斯都宮門前,做一名忠誠的衛(wèi)士,守衛(wèi)著門當中懸掛的橡葉榮冠。我的頭是長青不老的,我的頭發(fā)也永不剪剃,同樣,愿你的枝葉也永遠享受光榮吧!(奧維德,1984:12)

        阿波羅說完這番話后,月桂樹的新生枝干擺動著,樹梢像是在點頭默認。于是,月桂樹便成為榮譽之樹。以至于后來月桂樹也成為但丁的夢中之樹、榮譽之樹。

        但丁最尊敬和崇拜的古羅馬詩人是維吉爾(普布留斯·維吉留斯·馬羅,Publius Vergilius Maro,公元前70—前19年)。在《神曲》中維吉爾就是但丁的導(dǎo)師,他引領(lǐng)但丁走出陰森恐怖的森林,然后一起游歷地獄和煉獄,最后將他交給圣潔的貝阿特麗齊。但丁在《神曲》中這樣描寫維吉爾:

        我父母是倫巴人,

        但都是孟都亞的公民。

        我誕生于朱利亞(愷撒)治下,雖然晚了些;

        在偉大的奧古斯都朝代我住在羅馬,

        那是虛偽說謊的神祇猖獗的時期。

        我曾經(jīng)是一個詩人,歌唱過

        安奇塞斯的那位公正的兒子,

        他在巍峨的伊利昂被焚之后來自脫洛挨(特洛亞)。(但丁,1984:6-7)

        無獨有偶,在我們熟悉的維吉爾的畫像中,他頭上也戴著桂冠。公元前70年10月15日,維吉爾出生在意大利北部波河北岸曼圖阿附近的安德斯(Andes)村。關(guān)于維吉爾的誕生,公元4世紀的羅馬文法學(xué)家多那圖斯(Aelius Donatus)講了一個傳說:

        當他母親懷他的時候,夢見生了一株月桂樹(楊周翰注釋道:羅馬人用它的枝葉編成花冠,戴在優(yōu)勝者頭上,代表榮譽),落地之后立即長成一株大樹,結(jié)了許多果實和花朵。次日她和丈夫去附近一處農(nóng)莊時,半路上不得不離開大道,在路邊的一條溝里把嬰兒生下來。據(jù)說,嬰兒出生時不哭,相貌溫和,父母當時就肯定這孩子將來會很幸福。(維吉爾,1984:2)

        原來維吉爾的母親也做了一個夢,竟然也是夢見了月桂樹,然后生下了維吉爾。但丁追隨維吉爾,甚至連他的母親做夢也追隨維吉爾的母親,這是否是后人杜撰呢?然而,無論如何,對于詩人而言,月桂樹是重要的,月桂樹枝編制的花環(huán)也同樣是重要的。

        比但丁晚一輩的意大利詩人彼特拉克(Petrarch,1304—1374),是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的第一個人文主義者。他在八歲時見過但丁一面。雖說他并不特別地恭維和推崇但丁,但是渴望成為一名桂冠詩人的愿望卻同樣地強烈,所幸他后來果真如愿以償。他的代表作《歌集》(LyricPoems)是獻給他的女友勞拉(Loura,1307—1348)的,正如但丁的《新生》是獻給他的女友貝阿特麗齊的一樣。彼特拉克年輕時就渴望獲得詩人的桂冠。那個時代有三個學(xué)院的最高學(xué)府已經(jīng)為詩賦之學(xué)提供皇家碩士或博士學(xué)位,英格蘭宮廷出于習(xí)俗而非虛榮授予的桂冠詩人稱號,最早由日耳曼的愷撒創(chuàng)立。在古代的音樂競賽當中,得勝者可以獲得獎賞或榮譽稱號。人們相信維吉爾和賀拉斯曾經(jīng)在卡皮托神廟接受冠冕,這激起后世吟游詩人一爭高下的雄心。

        1341年4月8日,彼特拉克的桂冠詩人加冕典禮在卡皮托神廟舉行,由詩人的朋友兼贊助人、共和國的首席行政長官主持:

        十二名穿著紅色服裝的貴族青年排成一列,六名來自顯赫家族的代表,身穿綠袍、手執(zhí)花環(huán)夾雜在隊伍里面。在一群王侯和顯要之中,元老安奎拉拉伯爵是科隆納家族成員,登上他的寶座。彼特拉克在傳令官高聲召喚之下站了起來,朗誦維吉爾的詩篇以及宣誓三次要致力于羅馬的繁榮興旺,跪在寶座的前面接受元老的桂冠,還有金錢買不到的歡呼。大家齊聲高喊:“才智之士應(yīng)有的獎勵:卡皮托神廟和詩人萬歲!”他呈送一首推崇和贊譽羅馬的十四行詩,顯現(xiàn)出天才人物的感激之情,整個隊伍前去拜訪梵蒂岡,表彰文學(xué)的花環(huán)懸掛在圣彼得的神龕前面。在卡皮托神廟授予彼特拉克的文件和證書,桂冠詩人的頭銜和特權(quán)中斷一千三百年后重新恢復(fù)。從此以后他可以戴桂冠、象牙冠或花冠,穿著詩人的服裝,不論在任何地方可以就文學(xué)的題材進行講授、辯論、解說和寫作,都是他一輩子的權(quán)利。(吉本,2016:3588-3589)

        彼特拉克是真正的桂冠詩人,是一位受封的桂冠詩人,正如一個受封的騎士一樣。由此可見,“桂冠詩人”似乎是一個帶有政治意味的詞,是官方對詩人的加冕。彼特拉克是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的重要詩人,他非常推崇古希臘羅馬文化。他比中世紀任何一個前人更熟諳拉丁文經(jīng)典著作。他甚至寫信給自己所欽佩的已逝古人,譬如荷馬和西塞羅等人。當他在維羅納發(fā)現(xiàn)了西塞羅的書信集后,他寫信告訴了作者。他主要用拉丁文寫作,也用意大利文寫詩。“他是古代文化的活代表,他模仿各種體裁的拉丁詩歌,力求用他卷帙浩繁的歷史和哲學(xué)著作來介紹古人的作品,而不是去代替它們?!?布克哈特,1979:201)因此,通過彼特拉克我們幾乎可以直接上溯到古希臘羅馬文化。

        2 古希臘桂冠與詩人

        在古希臘,月桂樹或者月桂花環(huán)與詩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古希臘哲學(xué)家柏拉圖雖然欣賞、稱頌?zāi)切┠7略娙?,但絕不歡迎他們。他說:“頭一點是他的作品對于真理沒有多大價值;其次,他逢迎人性中低劣的部分。這就是第一個理由,我們要拒絕他進到一個政治修明的國家里來,因為他培養(yǎng)發(fā)育人性中低劣的部分,摧殘理性的部分。”(柏拉圖,1980:87)于是,柏拉圖設(shè)計的理想國向詩人下逐客令:

        如果有一位聰明人有本領(lǐng)模仿任何事物,喬扮任何形狀,如果他來到我們的城邦,提議向我們展覽他的身子和他的詩,我們要把他當作一位神奇而愉快的人物看待,向他鞠躬敬禮;但是我們也要告訴他:我們的城邦里沒有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法律也不準許有像他這樣的一個人,然后把他涂上香水,戴上花冠,請他到旁的城邦去。至于我們的城邦里,我們只要一種詩人和故事作者:沒有他那副悅?cè)说谋绢I(lǐng)而態(tài)度卻比他嚴肅;他們的作品須對我們有益;須只模仿好人的言語,并且遵守我們原來替保衛(wèi)者們設(shè)計教育時所規(guī)定的那些規(guī)范。(柏拉圖,1980:56)

        柏拉圖要給這些詩人戴上“花冠”,送他們遠行。他的理想國并不需要這些詩人,但并不傷害這些詩人。不過,柏拉圖這里說的是“花冠”,并沒有使用“桂冠”的說法。如此看來,古希臘或許并無桂冠詩人的說法,但是給獲勝詩人戴冠卻是不爭的事實。在古希臘劇場中,“獲勝的詩人被授予常春藤(ivy)冠”(Hornblower et al.,2003:1540)。羅念生的描述如下:“獎賞分頭獎、次獎和第三獎,得第三獎為失敗。得獎的詩人、歌隊司理和‘主角’進場來戴上常春藤冠?!?2016:11)

        在古代希臘用植物做的花冠來獎勵勝利者,是一種非常常見的習(xí)俗。這種頭冠的用途很廣泛,“Crowns and Wreaths”甚至成為一個專有名詞。在諸多儀式和慶祝中的戴冠者有:獻祭的祭司、合唱隊的成員、演說家、會飲者(symposiasts)等。這些“冠”也是比賽的獎品和嘉獎。最初這些“冠”由樹木的枝條和植物組成,每一種都有特定的含義。比如,橄欖枝用于奧林匹斯運動會的獲勝者或葬禮;葡萄藤和常青藤用于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玫瑰則用于祭典愛神阿弗洛狄忒或用于會飲。也就是說,在不同賽會紀念的神不同,花冠的材質(zhì)便會有所不同。

        那么,月桂之冠為什么獨獨獎賞給詩人,或者說,為什么月桂之冠獨得詩人的青睞呢?我們還是回到古希臘。古希臘語中,“δαφνη”一詞音譯為“達佛涅”,代表月桂的意思。與這一詞語相關(guān)的一系列詞語,有“戴月桂冠的”“月桂樹的”等,都與阿波羅神廟前生長的月桂樹密切相關(guān)。月桂樹為常綠或落葉灌木及亞灌木?!叭~互生,腋生或頂生,少數(shù)對生或群集于分枝的上部?;ǚ枷?,兩性。頭狀、聚傘或短總狀花序。頂生或腋生;核果。分布于歐洲、北非、亞洲、大洋洲溫帶及亞熱帶地帶?!?肖玉柱,2016:69)《中國植物志》如此描述月桂樹:“常綠小喬木。葉互生,革質(zhì),羽狀脈?;榇菩郛愔昊騼尚?,組成具梗的傘型花序;傘型花序在開花前由四枚交互對生的總苞片所包裹,呈球形,腋生,通常成對,偶有一或三個呈簇狀或短總狀排列……產(chǎn)自大西洋的加那利群島、馬德拉群島及地中海沿岸地區(qū)?!?中國科學(xué)院中國植物志編輯委員會,1982:437)追根溯源,月桂樹的學(xué)名為“Laurus nobilis”。其中“nobilis”一詞在拉丁語中意指“貴族的”“高貴的”,由此證明月桂樹一直就跟高貴的榮譽稱號有關(guān)。直到今天,人們依然用月桂花環(huán)授予優(yōu)秀和杰出的人士、知識分子、科學(xué)家和院士等,以示榮譽和對他們工作的認可。法語中baccalauréat一詞來源于拉丁語中的baccalaurea,意即“月桂樹葉”,相當于學(xué)位或?qū)W銜(麗祖 等,2008:44)。如此看來,月桂樹不僅與詩人相關(guān),而且與文化、學(xué)術(shù)和科學(xué)亦關(guān)系密切。

        在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曾經(jīng)存在過一個節(jié)日,名為“桂冠節(jié)”(Stepteria)。在神廟的遠處有一處著名的溪谷,名為“潭蓓谷”(Tempe)。在貧瘠、多石的希臘,這個溪谷卻終年溪水長流,溪邊樹木蒼翠,月桂樹叢郁郁蔥蔥。在這個山谷中有一個祭壇,祭壇邊上有一棵月桂樹。相傳阿波羅戴的桂冠就是他用這棵月桂樹的樹枝親手編織的,而且他還手持從同一棵樹上折下的月桂枝,來到了德爾斐這個地方,擔(dān)當先知。阿波羅給人釋疑解惑,因此獲得了“戴桂枝者”的稱號。

        在有關(guān)阿波羅的祭祀活動中有戴桂冠的儀式,這一儀式被稱為“折桂節(jié)”。在古希臘詩人品達的詩中有專門記載:

        人們將月桂和各種各樣的鮮花纏繞在一根橄欖樹干上,樹干的頂端固定著一個青銅球,它的下面垂下很多小球,樹干的中部則用紫色帶子捆著一個比頂端的銅球稍小一點的球,而在樹干的底部則裝點著很多藏紅花。樹干頂端的球象征太陽,人們把它比作阿波羅,下面的球是月亮,而懸掛在大球下面的則是星星和星座,用來纏綁這些球的帶子正好是365根,則象征一年之數(shù)。折桂節(jié)由一位小伙子充任首領(lǐng),他必須雙親俱全,他的一位最親近的男性親屬負責(zé)奉持花柱前行,而持月桂者本人緊隨其后,手持月桂樹枝。他的頭發(fā)披散著,頭戴金冠,身穿一件長及腳面的華麗長袍,腳蹬輕便的鞋履。一對胸前捧著樹枝的少女跟在他的后面,邊走邊唱著贊美詩。(哈里森,2008:121-122)

        在古希臘的諸多文本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月桂冠、月桂枝總是象征著勝利,或者是人們在去阿波羅神廟祈禱、尋求神諭時使用。紀念阿波羅的賽會名為“皮提雅賽會”(The Pythian Games),這是古希臘四大賽會之一。競技項目包括體育比賽和文藝活動。優(yōu)勝者的獎品是用月桂枝編織的花冠:

        這項在德爾菲舉行的賽會意在紀念阿波羅。從早期起,這里便有音樂性的節(jié)慶。最初的皮提婭賽會每八年一屆,與阿波羅的神諭有關(guān)。公元前582年,賽事改為每四年一屆,在每個奧林匹亞年的第三年舉行。自此,音樂和競技賽事同時進行。競技比賽項目模仿奧林匹亞賽會,其他項目為唱歌、器樂、戲劇以及詩與散文朗誦。獎品為采自潭蓓谷的月桂葉編成的花環(huán)。(萊斯莉 等,2010:642)

        月桂花環(huán)除了與阿波羅密切相關(guān)之外,與繆斯女神也有著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赫西俄德在《神譜》中寫道:“偉大宙斯的能言善辯的女兒們說完這話,便從一顆粗壯的橄欖樹上摘給我一根奇妙的樹枝,并把一種神圣的聲音吹進我的心扉,讓我歌唱將來和過去的事情。她們吩咐我歌頌永生快樂的諸神種族,但是總要在開頭和收尾時歌唱她們——繆斯自己?!?1991:27)在另一個譯本里,繆斯女神摘下的不是橄欖枝,而是月桂樹枝:“她們折下茂盛的月桂枝,作為節(jié)杖賜予我?!?赫西俄德,2010:17)于是,月桂樹便與詩人有了密切的聯(lián)系。

        3 羅馬之后的桂冠詩人

        正如古羅馬文學(xué)與古希臘文學(xué)一脈相承一樣,月桂樹與桂冠在古羅馬,尤其是古羅馬文學(xué)中也占有極為重要的位置與分量?!霸鹿饦涫鞘谟鑳?yōu)勝者的獎品,并且一直被希臘人和羅馬人視為勝利、智慧與力量的象征。無論是皇帝、國王、祭司、圣賢,還是預(yù)言家、英雄、勝利者、哲學(xué)家和為勝利者唱頌歌的詩人,無不戴著月桂樹枝花環(huán)。月桂樹枝花環(huán),作為力量與智慧的象征,世代相傳,直至今日?!?麗祖 等,2008:42)奧維德的《變形記》雖然并未提到月桂冠僅僅授予詩人,但是在古羅馬,“慶祝勝利的指揮官們都佩戴著月桂花冠”(Hornblower et al.,2003:411),月桂冠從而帶有某種政治象征的意味。月桂樹能夠給予人力量,因為月桂樹屬于太陽神阿波羅。相傳愷撒征戰(zhàn)獲勝,凱旋之時,凱旋將軍身穿特制服裝。上身在白色短衣外面罩著一件純黃金打造的有著精致圖案的胸甲;腳上穿著為典禮特制的同樣有精美圖案的短靴;身披象征至高地位的紫色披風(fēng),寬大的披風(fēng)一側(cè)在右肩固定,另一側(cè)披在左肩上;左手持日常戰(zhàn)斗中握于右手的黃金象牙指揮棒;頭戴綠色月桂冠,而不是戰(zhàn)斗中的頭盔。相傳愷撒有些禿頭,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遮擋住禿頭?此乃他的一塊心病。“后來元老院曾經(jīng)授予愷撒一項榮譽,在擔(dān)任獨裁官期間愷撒在凱旋儀式后也可以使用月桂冠。這項榮譽讓愷撒大喜過望,因為月桂冠正好可以遮住他越來越少的頭發(fā)”(鹽野七生,2012:94),此后愷撒便將月桂冠作為自己的日常配飾。另外,屋大維在被羅馬元老院授予“奧古斯都”稱號后,他居所的兩側(cè)門柱也以月桂樹裝飾。在羅馬,月桂樹總是象征著勝利和榮譽。

        這種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意大利。但丁在《神曲·天堂篇》開篇吁求阿波羅的力量,這種力量與月桂樹有關(guān):“啊,卓越的阿波羅啊,為了這最后的工作,使我成為符合你授予你心愛的月桂的要求的、充滿你的靈感的器皿吧?!痹鹿饦涞娜~子常常被用來慶祝勝利:

        啊,神的力量啊,如果你給予我那樣大的援助,使我能把這幸福的王國在我腦海中留下的影子表現(xiàn)出來,你將看到我來到你心愛的樹下,把它的葉子戴在我頭上,詩篇的題材和你的援助將使我佩戴這些葉子。父親哪,采摘這種葉子來慶祝愷撒或詩人的勝利的事,現(xiàn)今如此罕見——這是人的意志的過錯和恥辱,所以無論何時珀紐斯之女的葉子使人渴望它,都會在喜悅的得爾福之神的心中產(chǎn)生喜悅情緒。(但丁,2002:1)

        但丁相信,一旦他的詩歌發(fā)表,他就會被授予桂冠,因為他的詩歌配享受這種榮譽。這里的“珀紐斯之女的葉子”就是月桂樹葉。然而,但丁并沒有得到他所渴望的桂冠。他的后來人彼特拉克卻得到了。

        卜伽丘的《十日談》也延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月桂花冠不僅象征著榮譽,更象征著權(quán)力。那些因為瘟疫而逃出佛羅倫薩的青年男女,他們在第一天制定講故事的規(guī)則時,很快達成一致:

        潘比妮亞的一番話叫大家聽了非常高興,他們一致推選她做第一天的女王。菲羅美娜輕快地奔到一株月桂樹下,摘下幾條纖細的葉枝,編成了一頂又美麗又光榮的桂冠——因為她常聽人說,桂冠會給人帶來光榮和尊敬?,F(xiàn)在,這頂桂冠在他們中間成為統(tǒng)治權(quán)的象征,誰戴著它,就可以管理其余的人。(卜伽丘,1981:25)

        看來,桂冠詩人并非僅僅指最好的詩人,而通常是指那些被官方加冕的詩人,即被官方或者某一組織認可的詩人。

        除了在古希臘和羅馬以及后來的意大利,桂冠詩人在英國亦由來已久,影響深遠。英國歷史上第一位正式被授予桂冠詩人稱號的是約翰·德萊頓,1668年由查理二世任命。另一說則認定,本·瓊森是更早被任命的桂冠詩人,時間是1616年,這一年恰逢莎士比亞去世。1688年革命時,德萊頓因拒絕宣誓效忠,被取消了桂冠詩人的稱號(Hamilton, 1880:20-35)。英國桂冠詩人通常是指英聯(lián)邦桂冠詩人,由王國政府授予某些詩人桂冠頭銜。因此,桂冠詩人具有濃郁的政治色彩。早期的桂冠詩人屬于拿薪俸的英國王室人員,在新年或國王生日負責(zé)創(chuàng)作頌歌,并配以樂曲,在國王及眾人面前演唱。在加冕儀式和軍事凱旋儀式上也有類似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此類做法在1690—1820年前后形成固定傳統(tǒng),長達200余年。此后英國桂冠詩人不再擔(dān)任慶典等場合賦詩的職責(zé),是維多利亞女王取消了這一做法。此后桂冠詩人雖然依然屬于英國王室的御用詩人,但桂冠更多的則是對詩人卓越的詩歌成就的一種褒獎。1831年英國湖畔派詩人騷塞接受了桂冠詩人的封號,1843年華茲華斯當上了桂冠詩人,年收入300英鎊。拜倫在長詩《唐璜》的《獻辭》中嘲弄桂冠詩人騷塞:

        鮑伯·騷塞呵,你總算是桂冠詩人,

        在詩人之列中足可稱為表率;

        雖說你搖身一變,當上托利黨員,

        您這種情形近來倒不算例外。

        頭號的叛徒呵!你在做何消遣?

        可是和“湖畔居士”們在朝野徘徊?

        依我看,都是一窠里賣唱的先生,

        倒像“兩打畫眉擠進一塊餡餅”……(拜倫,1980:4)

        當然,拜倫也并沒有輕易放過另一位桂冠詩人華茲華斯:“華茲華斯謀了一個稅局的職位。/可恥的一群!——但畢竟列居詩人中,/于是堂正地高踞于不朽的頂峰?!?拜倫,1980:4)看來,桂冠詩人的形象并非光鮮亮麗,而是頗有爭議。1998年英國政府和王室廢除了桂冠詩人的終身制,任期改為十年。這意味著有更多的詩人可以獲此殊榮。

        美國歷史在諸多方面與英國一脈相承,但是,美國桂冠詩人的設(shè)立卻要晚得多。20世紀30年代美國國會圖書館成立了詩歌與文學(xué)中心,以后設(shè)置了詩歌顧問一職。不過,美國的桂冠詩人頭銜卻直到1985年才正式設(shè)立,名為“國會圖書館桂冠詩人顧問”。美國的桂冠詩人大多是功成名就的詩人,他們拓展了詩歌的內(nèi)涵,豐富了美國詩歌的表現(xiàn)形式,促進了詩歌的普及和傳播。美國的桂冠詩人更多地體現(xiàn)了詩歌創(chuàng)作大眾化、多元化特色,也凸顯了以人為本的文化特色。桂冠詩人雖說在美國也屬于官方榮譽,但與歐洲的傳統(tǒng)相比還是存在著頗多差異。

        總之,“桂冠詩人”作為一個榮譽稱號,在西方文壇,尤其是在西方詩壇有著十分悠久的傳統(tǒng)和巨大的影響力。它是對詩人所取得的成就的官方認可和肯定,通常被認為是詩人的最高榮譽,是許多詩人夢寐以求的愿望和理想。這一榮譽稱號從古希臘發(fā)展至今,傳承了西方人對詩歌的欣賞和贊譽,也是西方文明發(fā)展的標尺和風(fēng)向標。當然,除了英美之外,加拿大、新西蘭、蘇格蘭、威爾士等國也設(shè)立了桂冠詩人這一殊榮,其他國家即便沒有專門設(shè)立桂冠詩人這一稱謂,但其他類似的御用詩人或榮譽稱號亦并不少見。概而言之,詩人與王室和政府、民族和國家總是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

        4 結(jié)語

        最后,讓我們回到英國著名歷史學(xué)家吉本的那本巨著《羅馬帝國衰亡史》。吉本在描述了彼特拉克受封為桂冠詩人后寫道:

        從奧古斯都到路易,執(zhí)掌詩歌的繆斯通常謊話連篇而且受到收買。我一直懷疑是否在任何時代或?qū)m廷,都會出現(xiàn)支薪的詩人諸如此類的編制,對于所屬的王朝和所有重大的事件,都要寫出贊美的詩歌和韻文,至少每年兩次,還有規(guī)定的格式和長度,講究鏗鏘悅耳能在禮拜堂內(nèi)吟唱,相信還要當著君王的面來頌揚。我愿意實話實說,只有君王是賢明之主而詩人有不世之才,始能棄絕這種荒謬的習(xí)氣。(2016:3587)

        按照吉本的說法,這種“荒謬的習(xí)氣”實難棄絕:“君王為賢明之主”或者“詩人為不世之才”,得一且難,得二則難上加難;若僅有“賢明君王”則頌揚的習(xí)氣終難棄絕,若僅有“不世的詩人”則詩人終難存活。吉本的著作原本是探討羅馬帝國衰亡原因的,這種荒謬的習(xí)氣滋生蔓延應(yīng)該就是羅馬帝國衰亡的表征或者跡象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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