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湯姆
它總是這樣,它總是把食物從飯盆叼到桌子下面吃,吃完還要抬頭看我。
“沒了,這回沒了?!蔽疫呎f邊吃肉,饞得它口水直流。
它等得無望, 只好趴在腳下,腦袋枕著桌腿睡覺。我于心不忍,丟了一小塊肉下去。它立刻覺也不睡了,大甩著尾巴跳過來把肉吃掉,又仰起頭看我。我摸摸它的腦袋,叫了一聲:“好狗狗?!?/p>
我并不是在說,它是一條很好的狗。我在叫它的名字,它就叫狗狗。
這只是它七個花里胡哨的名字里最簡單的一個,簡單得只剩下生物特征。名字雖然簡單,但不可能有別的狗叫了,所以跟一眾貝貝、淘淘、樂樂、花花相比,竟然獨特了起來。
狗狗是我在12歲生日時帶回家的,一窩黑狗里面只有它一條白狗,我一眼就相中了,后來我媽說那是營銷手段。
賣狗的大爺開口要80元,但我搜遍身上所有口袋只找出5 8塊錢。我和同學(xué)一起求他,大爺嘟嘟囔囔,最后還是賣給我了。它剛兩個月,只比我的巴掌大一點,零下30攝氏度的天,我把它裝在帽子里抱回了家。
那一年我沉迷動畫片《小馬駒》,于是給它取了里面角色的名字——姜汁面包,因為它白得就像一塊面包。
這是它的第一個名字,后來爸爸嫌這個名字拗口,每次提起來只說“你的小面包”,所以它順其自然有了一個簡稱。
如果姜汁面包算大名,那它的小名可有點叫不出口。
由于我在家好吃懶做、地位全無,姜汁面包理所當(dāng)然地視我為平級,轉(zhuǎn)頭去討好我媽。剛到家時它還不會定點拉尿,弄得滿屋臭味,床底下全是它的粑粑。我媽一生氣就叫它臭狗屎,叫著叫著居然習(xí)慣了。
每天我媽做飯,臭狗屎就在她兩腳中間趴著, 我媽換個地方,它也屁顛屁顛地挪過去。有時候不小心踢到它,我媽就揮著鍋鏟大喊:“臭狗屎!不要在這礙事!”它立刻可憐兮兮地尖叫一聲,博得一絲同情,然后繼續(xù)在腳下絮窩。
冬天過去,它長大了,我們訓(xùn)練它在外面上廁所。我媽怕它還沒習(xí)慣,沒人盯著就會在家拉尿,于是每隔半小時就叫一次:“臭狗屎!”
不一會兒,臭狗屎就“噠噠噠噠”從沙發(fā)底下跑出來,睡眼惺忪地坐在衣柜前,好像在問:“叫我干嗎?”我媽說:“沒事了,回去睡吧?!彼帧皣}噠噠噠”跑回去。久而久之,它就只認(rèn)臭狗屎這個名字,不認(rèn)姜汁面包了,也可能它從頭到尾就沒認(rèn)過。
臭狗屎剩下兩個稀奇古怪的名字,都和我童年時期的幼稚想法有關(guān)。有一天我和表妹去超市買比薩, 有一種口味叫“ 西西里肉香”,我看到頓時覺得“西西里”三個字非常符合臭狗屎土中帶洋的氣質(zhì)?;丶液笪铱嗨稼は?,給臭狗屎換了一個洋氣的大名,叫“肉沫西西里”。
第二天一上學(xué),我立刻發(fā)了張小字條給我的好朋友, 告訴她: 姜汁面包已正式更名為肉沫西西里!一下課,我把這條消息廣而告之,然后得意洋洋地宣布,肉沫西西里就是世界上最洋氣的小狗。
這個大名沒叫多久,因為我又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小學(xué)最后一年,《喜羊羊與灰太狼》橫空出世,我給肉沫西西里改了個名字,叫丑羊羊。
當(dāng)然了,它是可愛的。它有點像比熊,有點像西施,也有點像田園犬,在我眼里它就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狗。但那時它的鼻子還是粉色的,有兩塊黑色斑點,像豬一樣丑丑的,所以取名丑羊羊。
和它在一起我快樂又充實,它填滿了對小孩子來說漫長的每一天。每天中午它都坐在我的拖鞋上,等我?guī)鲩T溜達(dá)。
它十分膽小,從不和別的狗玩。隔著一棟樓看到同類就夾著尾巴,頭也不回地躥回家,拉都拉不住,去打針更是嚇到大小便失禁。這些膽小最后都變成了可愛的談資,讓我一遍遍跟同學(xué)講起。
可惜快樂易逝,爸爸得了皮膚病沒法再養(yǎng)寵物,而我們也要搬去另一座城市了,我不得不和它分別。
在老家的最后幾個月里,媽媽把它送給一個美容院的姐姐。我在家大哭兩天,發(fā)誓不吃任何白色的食物。
丑羊羊送走三天后,美容院的姐姐忽然打電話來,讓我們把它接走,說它到了新的地方不吃不喝,快不行了。我開心得魂兒都要飄起來了,一下課就飛到美容院接它回去,并高興地在日記里寫:“丑羊羊果然知道哪里才是它的家!”
我們離開老家后,丑羊羊被送到了姥姥家,它狗生的剩余時間都在那里度過。姥姥不叫它姜汁面包、小面包、肉沫西西里、臭狗屎以及丑羊羊中的任何一個,姥姥說它長得像羊,又是白色,所以叫它白羊。
這一長串的名字連起來,可以媲美話劇《兩只狗的生活意見》里那只叫“來德里克·庫得里西·埃里克謝·馬克西莫維奇·比什科夫·堂·美?!?,簡稱“來?!钡墓?。
我的狗就叫“白·姜汁面包·小·面包·肉沫·西西里·臭狗屎·丑·羊羊”,簡稱“白羊”。
這個名字同樣沒能持續(xù)很久,我放假回去的時候,它已經(jīng)成了樸素的“狗狗”。無論是姥姥姥爺,還是各路親戚朋友,都只叫它狗狗。
好在小區(qū)里沒有狗和它搶名字。遇到別的小狗互通姓名時,對方總會吃驚:“就叫狗狗?”我無奈地點點頭: “ 就叫狗狗?!?/p>
之后的若干年里,我因為升學(xué),回去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每次回去,狗狗必定會一邊叫喚一邊從樓上沖下來迎接我們,躺在地上不停伸爪。我媽說:“它還記得我們呢?!?/p>
我睡在姥姥家的客廳,狗狗會半夜悄悄溜進(jìn)來, 看我是不是還在。早上五六點天剛亮,它就跳到床上趴在我的腳邊。等到七八點,它就在我身上一通亂走,最后一屁股坐到我的臉上,招呼我起床。
狗狗總是臟兮兮的,只有洗澡后的幾小時能看出是條白狗,剩下的時間都像塊長毛抹布。姥姥隔很久才給它剪一次毛,每次都貼皮剪成板寸,不會比初中男生好看多少。剪完,狗狗會跑到鏡前照一照,然后郁悶地鉆進(jìn)床底下。姥姥說,它可臭美了。
姥姥信佛,在她口中,狗狗是一只神狗。它善解人意、有靈性、有佛性、聽得懂人話、讀得懂心思,除了不會說話,和人沒什么兩樣。
姥姥和狗狗感情深厚,姥姥走的時候,它八歲,說小不小,但說老,卻也還能活好些年。可惜它沒能活那么久, 姥姥去世半年后它就得了病,絕食之后奄奄一息。不吃不喝,跟姥姥得病時一模一樣。我想它是去找姥姥了。
它安樂死的前一天我才收到消息,八年前我從早市上以58元成交價買來的白色串種小狗,明天就要永遠(yuǎn)離開了。表哥發(fā)來照片,狗狗縮在被子里,原本胖胖的身子骨瘦如柴,鼻子周圍的毛稀疏得不成樣子,連眼睛都沒有力氣睜開。
他們把狗狗埋在姥姥常去的那座山上,春天還沒到,山上全是雪和冰碴子。它在冬天來,又在冬天悄悄走了。
直到現(xiàn)在,看到別人家的小狗,我仍然會想起它的樣子,它在沙發(fā)上轉(zhuǎn)圈咬尾巴,我發(fā)出怪聲吸引它的注意時,它傻呵呵地歪頭。在我心里,它依然是那個只有巴掌大、被我裝在帽子里的小狗崽。
可是今后回老家,再也不會有它來迎接,再也不會有它叫我起床,再也不會有它哼哼唧唧的叫聲。吃飯時那么安靜,它的飯盆還放在冰箱旁邊。
“這回沒了!”我把最后一塊肉塞進(jìn)嘴里??蛇@回是真沒了。
三花//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