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琪

撿回來的一家人

劉凌凌下班回來，剛收起雨傘，劉心就撲進她的懷抱，嘀嘀咕咕：“媽媽，外婆今天怪怪的?！?/p>

“怎么了？”

“下午她好像不記得我是誰了。外婆怎么了？是壞了嗎？”

劉凌凌放下女兒， 走進臥室。窗戶開著，雨一陣陣撲到老太太的臉上，彌漫了整個屋子。老貓在衣柜上抖了抖毛，打了個噴嚏。劉凌凌趕緊關(guān)上窗戶，打開空調(diào)的抽濕功能，“在家要經(jīng)常開一開抽濕，太潮了對身體不好?！?/p>

劉心點點頭，坐在小板凳上安安靜靜聽媽媽跟外婆拉家常。

“媽，你記得我是誰嗎？”

“怎么不記得？”屋里的空氣逐漸干燥，外婆的思維好像靈敏了許多，“你是六零零嘛?！?/p>

“六零零是誰？”

“我女兒，劉凌凌，高級維修工！”外婆自豪地說。

“那她是誰？”媽媽指著劉心問?！八橇灏似??！?/p>

“六五八七是誰？”“我外孫女劉心?！?/p>

“家里還有其他人嗎？”“還有五一九?！?/p>

“五一九是誰？”

這回外婆有點兒遲緩：“他是誰呢，個子不大，圓墩墩的……”

爸爸伍一久剛好下班到家：“媽，我下班了?！?/p>

“五一九回來啦?！蓖馄艑ι咸柫?，樂呵呵地說。

睡前，劉凌凌照例給女兒講睡前故事。

從前有一個護工機器人，她是最早那批和人類一起工作的機器人，雖然被做成老太太的樣子，但照顧起病人來勤快又麻利，大家都很愛她。她在醫(yī)院工作了很多年，有一天下班回家，看到垃圾桶里坐著一個胳膊壞了的機器人維修工。護工把她撿回來，抹抹灰，梳梳頭，胳膊復(fù)位，又成了一個好維修工。

過了幾天，她路過消防局，看到垃圾桶里坐著一個皮膚燒化了的消防員，也撿回來，抹抹灰，梳梳頭，換了外殼，又成了一個好消防員。從此以后，護工、維修工和消防員成了一家人，一起工作、生活，像人類一樣互相照顧，安心得不得了……

“媽媽！”劉心急得打斷她，“我呢？還有我呢？”

別急呀，許多年之后我們才又撿到你呢。那時候，我跟你爸爸一起走在下班路上，看到一個小娃娃坐在垃圾桶里。奇怪，小娃娃沒壞沒傷，為什么要扔掉呢？孩子們在旁邊跑來跑去，身邊跟著的都是嶄新的陪伴娃娃。哦，我們明白了，對人類來說，這個小娃娃已經(jīng)過時了——我們把她撿回來，抹抹灰，梳梳頭，充上電，又成了一個好娃娃。從此以后，家里越來越熱鬧了。節(jié)假日我們也出去玩，就像人類一樣。只要我們不說，誰都以為我們是真正的一家人。

“故事講完了，充電吧。晚安?！眿寢層H了她一下，讓她在充電艙里乖乖躺好。

劉心黑溜溜的眼睛一閃一閃的，說：“媽媽，外婆壞了嗎？”“還沒完全壞，可能有些硬件要更新了?！?/p>

劉心沒再說話，安心地進入了休眠模式。電流無聲流淌，屋里一片安寧。

外婆今天更奇怪了

“媽媽，你今天起床好晚?！钡诙煲辉?，劉心說。

“昨晚想事情，耗電量太大，所以早上多充了一會兒電。”劉凌凌解釋。

“在想什么？”伍一久問她?！拔也榱艘幌?，媽媽需要的初代芯片十多年前已經(jīng)停產(chǎn)，換不了了?！?/p>

“上二手市場看看，說不定有合適的，實在不行就定制。”伍一久安慰她。

爸爸上班了，劉心把外婆從休眠中喚醒。外婆坐起來，眼中閃著精神百倍的光，“6點整，要幫15號患者翻身了?！?/p>

“外婆，這里不是醫(yī)院，你已經(jīng)退休啦?！眲⑿哪托牡靥嵝阉?，“我們今天要做三件事情：打掃屋子， 去鄰居家?guī)蓚€小時孩子，然后……”她停頓了一下，“中午不下雨，我們?nèi)ス珗@曬太陽。”

“好。”外婆迅速脫離了護工模式。她們一起抹灰，一起曬抹布，然后去鄰居家?guī)Ш⒆?。最后，她們撐著太陽能充電傘，坐在公園的草地上，和所有的植物一起進行光能轉(zhuǎn)換。這是外婆最喜歡做的事情，她們的臉龐亮亮的，跟路過的人類一樣。

“ 媽媽， 外婆今天更怪了?！?/p>

“看出來了?！币患胰谡驹陂T口，為難地望著攔門的老太太。“不許擅自離開病房?！蓖馄艤睾偷卣f，“聽話，回床上躺著?！?/p>

沒有人聽話。外婆只好自己動手，把媽媽放到沙發(fā)上，把爸爸放到桌子上。她抱著劉心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打開衣柜，把她放進去，摸摸她的腦袋：“乖乖睡覺，病才好得快?！?/p>

趁外婆不注意，媽媽拿起掏耳勺長按她耳朵里的關(guān)機鍵，外婆靜止了。過了5秒鐘，重啟后的外婆恢復(fù)正常，像平時一樣送兩個人出門上班。

臨走前，媽媽鄭重地把掏耳勺交給劉心：“時刻注意外婆的情況，她的記憶存儲出了問題，經(jīng)常以為自己還生活在過去?！?/p>

劉心不敢和外婆一起去鄰居家?guī)『⒘耍f一外婆把人類的孩子放進洗衣機里怎么辦？她打電話請鄰居另找一位保姆，自己直接帶外婆去公園曬太陽。等紅綠燈時，一輛無人駕駛汽車突然失控，直直沖上了人行道。外婆的警鈴大作：“丁零零零零！”吵得路人紛紛捂住了耳朵。外婆沖過去，一只手推開嚇呆了的人類孩子，另一只手抵住了汽車。

爸爸媽媽趕回來，發(fā)現(xiàn)外婆的左胳膊徹底報廢了。

“你在家里看著外婆，千萬別出門啦?！蔽橐痪枚趧⑿?，“爸爸媽媽去給外婆買一條合適的左胳膊?！眲⑿狞c點頭，呆呆地望著外婆，想哭但是不敢哭。要是浸壞了眼里的攝像頭，爸爸媽媽又得額外花錢買新配件了。

外婆左肩膀空蕩蕩的，冒著火花， 疑惑地問劉心： “ 小朋友， 你怎么又跑出來了？ ” 說著，她用僅剩的右手把劉心抱起來，打開衣柜放進去，摸摸她的腦袋： “ 乖乖睡覺， 病才好得快?！?/p>

劉心哭笑不得：“外婆，我是誰呀？”

“你是46號患者?！蓖馄爬碇睔鈮训卣f，“昨天剛做完闌尾炎手術(shù)， 下星期才能出院。”她忙忙碌碌地找來抹布，搭在劉心的肚子上，又在自己的任務(wù)表上加了一條：“去廚房，準(zhǔn)備一碗小米粥?！彼膶?dǎo)航好像也出了問題，從客廳走到臥室，又從臥室走到陽臺，最后直接路過廚房，開門出去了。劉心趕緊跳出柜子去找， 發(fā)現(xiàn)外婆睡在花槽里，已經(jīng)沒電了。她心想：攔住一輛失控的汽車，耗電量一定很大吧。外婆的新胳膊買回來了，花了一大筆錢。爸爸媽媽都接了新的線上兼職，夜里也不睡了，邊充電邊工作。劉心過去說晚安的時候，覺得他們的臉頰燙得厲害，趕緊把風(fēng)扇抱過來給他們降溫。

“媽媽，我也想再找一份工作?！眲⑿恼f，“每天帶兩個小時小孩，工資太少了，什么時候才能給外婆換上新芯片啊？”

“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看著外婆，別讓她出事。”媽媽說。劉心聽話地爬進充電艙，閉上眼睛，她要好好珍惜自己的使用壽命。

重要的東西藏在哪里

這幾天外婆總是在找東西，找不到就會很著急。劉心幫她找了好多回， 充電寶一般在充電艙底下，睡著的老貓一般在衣柜里，全家福的照片要打開名叫“ ”的文件夾才能看到。順利找到東西之后， 外婆會十分高興，接著，她會換個地方把東西重新藏好。

有一天，外婆摳出自己的內(nèi)存卡到處藏，藏完之后立刻忘記了地點。劉心幫她找了半天，實在找不到，只好打電話給媽媽，媽媽讓劉心檢查監(jiān)控錄像。

“媽媽，我在柜子里找到了失蹤一早上的抹布！內(nèi)存卡裹在抹布里。”

外婆望著濕漉漉的內(nèi)存卡，腦袋上炸出了小小的煙花。

“媽媽，外婆又短路了?！?/p>

一大早，全家都收到了一條消息提醒，二手市場上終于出現(xiàn)了外婆需要的新芯片。其實是二手貨，但沒有別的選擇了。媽媽趕緊聯(lián)系賣家，爸爸發(fā)動汽車帶外婆去取貨。

劉心找了一早上老貓，沒找到，憂心忡忡地出了門。不巧今天是盛大的節(jié)日， 路上堵車嚴(yán)重，一直持續(xù)到午后，天突然暗了下來，暴雨傾盆。車?yán)锏碾娏柯郎p少，大家紛紛開啟了節(jié)能模式。劉心望著窗外的大雨，心想，老貓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雨終于停了，車?yán)锏碾娨灿霉饬?。劉心不知所措地坐在后座，聽爸爸反?fù)后悔不應(yīng)該沒檢查電量就出門。這時，劉心聽到一聲悶悶的貓叫，所有人都望向休眠模式中的外婆。劉心打開外婆的胸腔，老貓?zhí)鰜?，呼嚕嚕地抱怨著。大概是外婆打開柜子藏內(nèi)存卡的時候，它不小心鉆進去了。

“找到你了！”劉心高興地抱住它。

“趕緊清理外婆的面板，估計它在里面掉了不少毛?！眲⒘枇柽B忙把清潔布遞到后座。

“等等，我看到了充電寶！”伍一久激動地說，“快，拿出來給車充電！”

劉心果然又從外婆的胸腔里掏出了媽媽給外婆買的備用充電寶，滿格電量，外婆真是找到了一個藏東西的好地方啊。

車子啟動了，飛快地向前方開去。

在外婆的心里寫日記

換完芯片回到家，外婆在屋里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突然問：“王醫(yī)生去哪兒了？”

“什么王醫(yī)生？”劉心茫然地問。

“骨科主任王醫(yī)生呢，怎么一下子就不見了？”外婆有些著急， “ 沒有醫(yī)囑， 我怎么工作呀？”“外婆，這里不是醫(yī)院，是我們家，還記得嗎？”劉心耐心而熟練地解釋。

“小護士啊，”外婆一點兒也沒聽進去，“你能幫我聯(lián)系一下王醫(yī)生嗎？”

劉心只好打電話給正在上班的媽媽： “ 媽媽， 外婆又失憶了，但跟之前不一樣，她明明是腦科的護工，現(xiàn)在非說自己是骨科的……”媽媽在電話那頭說：“可能是二手芯片的問題，買家說原主之前在骨科工作。你格式化一下。”媽媽說完，又突發(fā)奇想，“你可以寫點真實發(fā)生的日記上去，比如這兩天去了什么地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這種事劉心很擅長，她以前經(jīng)常陪人類小孩寫作文。

寫完日記，外婆暫時恢復(fù)正常。她們像往常一樣打掃屋子，一起曬抹布，看喜劇電影《超能婆婆和飛天小俠》。她們坐在陽臺上，老貓坐在身邊，靜靜地等爸爸媽媽下班。

突然，外婆抱起老貓就要出門。劉心拉住她的胳膊，“外婆你干什么？”“我聽到有人在呼救?！?外婆一臉正義地舉著老貓，“不要攔我，飛天小俠，超能婆婆不能見死不救。”

劉心趕緊拿出掏耳勺戳進外婆的耳朵，關(guān)機后，她打開外婆的面板，刪掉了混在真實記憶里的所有電影情節(jié)。

修改日記的辦法實在太好用了，接下來的幾天，劉心覺得照顧外婆的任務(wù)輕松了很多。每天喚醒外婆之前， 她都事先檢查日記，如果有問題就刪改錯誤記憶，增補新的?？删o接著，外婆的語言系統(tǒng)又出了問題。劉心問她想不想聽音樂，外婆說：“女子，句號?！?/p>

“什么？”

“女子，感嘆號。”

劉心撓撓頭，給外婆關(guān)機，打開面板，聽不懂的信息一看就明白了——外婆最新的日記里寫著：

六五八七（備注：外孫女劉心）：外婆，想不想聽音樂？

回復(fù)：女子。

六五八七：什么？

回復(fù)：女子！

原來，外婆回答的是一個胖乎乎的“好”。

外婆的老化速度越來越快，很快，她再也聽不懂家人說了些什么。日記里的文字都消失了，只剩下亂碼。劉凌凌想了很久，想出一個新辦法。她拉著伍一久和劉心練習(xí)了一整晚，再次打開外婆的日記，用符號輸入許多可愛的圖案。

劉心送給外婆許多花朵、許多愛心、許多小星星。

劉凌凌送給外婆微笑、傻笑和大笑。

伍一久花了好久好久，給外婆畫了一幅畫。

劉凌凌和劉心一下就看明白了：這是他們的院子和家。

外婆睜開眼睛，似乎在回想什么。她露出了微笑， 然后傻笑，最后大笑起來。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坐在院子里，看花，看星星，最后互相擁抱，回到充電艙里，同時進入夢鄉(xiāng)。

許若虹//摘自《少年文藝》2022年第6期，本刊有刪節(jié)，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