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南
《福祿圖》謝之光
第一次有緣與謝老見面是在1973年初,當(dāng)時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在湖南的一個小縣城教書。放寒假時,我回上海探親并看望了中學(xué)時代的老朋友于長壽。長壽和許多書畫家都有交往。在他家里,我看到了謝老畫的山水和花鳥畫,頓時眼前一亮。我是學(xué)理科的,但從小就對書畫有著濃厚的興趣。雖然小時候我見過謝老畫的月份牌,但我并不喜歡那一類。這次再見其畫,謝老的畫風(fēng)早已大變,有了自己獨(dú)特的風(fēng)格。他的簡筆山水意境幽遠(yuǎn),大寫意花卉水墨淋漓、線條蒼勁,令人喜歡極了。沒想到謝老雖已過古稀之年,卻仍在探索創(chuàng)新自己的繪畫風(fēng)格,說明他對藝術(shù)的熱愛是深植于靈魂深處的。長壽見我如此喜歡謝老的畫,便說有機(jī)會帶我去拜訪他。
不久后的一天傍晚,長壽帶我去拜訪了謝老。謝老矮矮的個子,面目清秀和善,精神很好,見到長壽帶我來,笑容滿面。兩人先是聊起了評彈,長壽念中學(xué)時是學(xué)校評彈組的,彈得一手好琵琶,有一肚子評彈界的傳聞逸事,聽得謝老哈哈大笑。聊完了評彈,謝老拿出一本小冊頁對長壽說:“給你畫好了?!遍L壽接過冊頁展開一看,整本冊頁是謝老畫的簡筆山水,精彩極了,每一幅都是不同的構(gòu)圖,寥寥幾筆便把山、水、松、石畫得出神入化,用最簡單的筆墨畫出山水的神韻,看似簡單,實(shí)所不易,是需要智者獨(dú)悟的。
《松帆圖》謝之光
看完冊頁,謝老對我說:“今天給你也畫一幅吧,不過畫好以后要請我到綠楊村去吃一客鮮肉湯團(tuán)?!逼鋵?shí)這哪里是什么要求,分明就是謝老有意要送我這個后生作品,而又不想讓我覺得不好意思罷了。老先生的良苦用心可見一斑。他問我想要畫什么。我說畫幅菊花吧。因?yàn)樵谖疫M(jìn)門時就看到了墻上掛著的一幅菊花圖,非常中意。于是,他走到案桌前鋪開宣紙,一邊取筆一邊對我說:“現(xiàn)在朱砂太貴,我都是用馬利牌廣告顏料畫畫?!比缓髮㈠a管顏料擠在調(diào)色盤中。大約十分鐘左右,一幅色彩厚重、水墨氤氳的菊花圖便躍然紙上。謝老又對我說:“我的畫顏料厚重,一般人都裱不好,只有長壽最有本事,我都是請他裝裱的。”畫完以后,我們?nèi)嗣爸L(fēng)步行到綠楊村,要了三客湯團(tuán),邊吃邊聊。冬日的夜晚,配上一碗滾燙的湯團(tuán),真是又家常又暖心。謝老隨和豁達(dá),平易近人,從來不計較來客的貴賤長幼,令人感動。想到他給我畫的菊花,不禁讓我想起“心清似水,人淡如菊”兩句話,這不正是謝老為人的寫照嗎!
受了謝老的畫,總覺得應(yīng)該回報他點(diǎn)什么。那時,我正隨徐璞生先生學(xué)篆刻,于是就為謝老刻了兩方印章,一方“之光”,一方“栩栩齋”。我把印章給謝老送去的當(dāng)天,他正在給家里的來客畫畫。看了我給他刻的印章,謝老評價我的篆刻水平不錯,但也毫不避諱地指出了問題:“為畫家刻印,印風(fēng)需要與畫家的畫風(fēng)相契合,而你這兩方印與我現(xiàn)在的畫風(fēng)并不相配。”我聽了以后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謝老的教誨我至今銘記于心。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閱歷也在不斷加深,對謝老所說的道理也理解得更深刻了。仔細(xì)觀察許多名家書畫中,款識的字體及印章的風(fēng)格、大小與位置都是有講究的,都與畫面的風(fēng)格很妥帖地相配在一起。畫面上的所有元素如果不能很好地搭配,就好比一幅好的書法作品蓋了一方蹩腳的印章,或者穿著一件名牌西裝配了一條地攤領(lǐng)帶一樣。所以,我后來在寫字用印的時候就很注意印章的大小、風(fēng)格、內(nèi)容甚至印泥的顏色,因?yàn)橛∧嗟念伾珜Σ煌伾垙埖男Ч彩遣灰粯拥摹?/p>
那天下午,謝老站在畫案邊一刻未停,足足畫了兩個多小時,我也癡迷地看了兩個多小時??粗x老作畫是一種享受,那支筆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樣,線條的靈動和蒼勁,墨色的濃淡和滲化,都那么恰到好處??粗涔P飛快而又談笑風(fēng)生,似乎很隨意,其實(shí)整幅畫早已成竹在胸。那天,謝老為我畫了一幅梅石圖和一幅山水。畫中的梅花花朵是用手指蘸著紅色顏料點(diǎn)出來的,還特地把我給他刻的兩方印章蓋在畫上,盡管我的印章與他的畫風(fēng)并不相配,但我依然感到欣慰。
那年,謝老已經(jīng)74歲,精力之旺盛令人佩服。時間過去快五十年了,而我業(yè)已過了從心之年,然而當(dāng)年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