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 亭

奶奶坐在太陽底下，面前擺放著收納箱。箱中有七彩絲線以及功能各異的針。她瞇起眼對著針，手中的絲線艱難地捕捉針眼。

她老了，眼睛不好使了。我們本可以幫她，但誰也沒有往前湊。大人們進進出出，忙這忙那，瞧不見她似的。我呢，她不叫我才不去呢。

庭院的一角，她的頭頂天空似水，流云如織。針線穿來繞去，藍布上現(xiàn)出奇怪的紋路。我好奇它們會變成什么，就問：“奶奶，你在干什么呀？”“你看著嘛?！彼唤?jīng)心地回答，頭都沒抬一下。我就繼續(xù)看。

她的眼睛當真不好使，看啥都不真切，手指全憑直覺擺弄針線。令我驚訝的是，針線爬過的地方，針腳細密而勻稱，不差毫厘。

我不禁驚呼：“奶奶看得見嘛，平時是不是裝瞎呀？”奶奶抬起頭來，假裝發(fā)怒地瞪了我一眼，隨即笑道：“不是我看得見，是針線有眼睛?！蔽殷@訝極了，立馬從樹上跳下來，跑到奶奶跟前?！霸谀睦?？”我瞪大眼睛湊近了看。奶奶把我的頭撥開，神秘兮兮地說：“你現(xiàn)在看不見，等你學會針線功夫才看得見?！薄罢娴募俚?，莫不是蒙我？”“真的，不信你試試?！?/p>

我接過奶奶手中的針線，用手捋了捋線頭，又摸了摸針尖，將信將疑地搖了搖頭，又還給奶奶?！澳銈儼?，”奶奶嘆道，“這也不愿學，那也不愿學，等我死了，祖宗的寶貝就跟我一起進棺材啰?！?/p>

“又來了?！蔽倚睦锇到?，趕忙起身溜走，生怕聽她嘮叨個沒完。我回到樹上，摘下一片綠葉，放在唇間，無聊又盡興地吹起來：“?！！?/p>

過了很久，或是當天下午，或是另一天下午，我聽見奶奶的呼喚。我向她跑去，見她喜滋滋地揚著一塊布。我叫它布，是因為它看起來就像一塊普通的布。奶奶樂呵呵地說：“丫丫，來，快戴上讓奶奶看看。”說著，奶奶將環(huán)形布條套在我頭上，然后又將我的頭發(fā)攏好。

我掙脫她的手，飛奔到鏡子前，目光碰到鏡面的瞬間，我的笑容僵住了。什么玩意兒，不倫不類的。它套在我頭上，就像麻繩捆在稻草上，一點也不漂亮。一塊五厘米寬的環(huán)形布條，只在額前的位置繡了一個太陽以及一個像鳥又像蛇的圖案。它看上去毫無用處，既不能遮陽，也不能擋雨。

“我不要戴這種東西，又老又丑?！蔽疑鷼獾貙⑺断聛?，甩手丟在一邊。奶奶驚呆了，睜著渾濁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地上的頭套，嘴巴抽動著，卻什么也沒說。最后，她的眼神由怒轉悲，有淚水溢出眼角。正當我疑惑她是不是想哭時，她突然彎腰撿起頭套，默默地走回了臥房。

我被她的反應嚇到了，在原地站立了半晌，既愧疚，又莫名其妙。之后的幾天，我故意躲著她，怕撞見她奇怪的眼神，也怕她責備我。

深夜，她房中的燈光搖曳不定，她的嘆息低沉、隱忍。我心底騰起一股沖動，想過去依偎在她懷里，求得她的原諒，卻沒有勇氣。我愛她，卻沒法理解她。

我們之間的分歧，從我出生就產(chǎn)生了。聽媽媽說，我一來到人世，奶奶就迫不及待地拿出她壓箱底的寶貝給我穿。當穿上她親手縫制的嬰兒服，我就一個勁兒哭，嗓子啞了也停不下來，直到外婆買來柔軟的新式棉服給我換上，才止住哭聲。

外婆說，奶奶做的小衣裳布料太粗，新生兒的皮膚受不了。奶奶說，她的娃子出生時就穿這個，也沒見他們哭。媽媽說，都什么年代的老古董了，丟了都嫌少。各執(zhí)己見，誰都有理。最有理的當數(shù)我的哭聲。

那之后，媽媽再也沒讓我穿過奶奶的東西。我的衣服、鞋襪都是商場買來的，不僅時尚、輕便，還好看。

奶奶從來不買衣服。她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不是藏青色就是藍黑色，沒有任何花紋和裝飾。上衣一律斜襟雙扣，褲子全都又寬又大。布料都是參加葬禮時分來的。那時，壯族喪禮還保留掛藍靛布的習俗，事后藍靛布會按份額分發(fā)給至親。

我都快忘記頭套的事情，有一天黃昏，奶奶將我叫過去，變戲法似的拿出另一個頭套。不，它還是上一個頭套，但看上去不一樣了，藍布上多出很多精致的花紋。那既像鳥又像蛇的圖案如今長出了翅膀和尾羽，頭上還飄著一縷翎毛。鳥翅之下，是一片水田，長出一株株青禾。金日之下，重巒疊嶂，或高或低。山間朱紅點點，林中春花朵朵，山頂流云悠悠，山谷溪水蜿蜒，間有幾間茅屋和一座小橋。圖景秀麗，布局合理，既絢爛，又空靈。

“喜歡嗎？”奶奶充滿期待地問?！班??！蔽沂箘诺攸c了點頭，愉快地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戴到頭上?！罢婧每?！”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發(fā)出贊嘆。奶奶輕輕地將我攬進懷里，欣慰地說：“好看就好，好看就好?！?/p>

這是奶奶在燈下忙活了幾個晚上繡出來的。我后來才知道，它叫《鳥田圖》。田是稻田，鳥是鷺鳥。這圖騰上的精靈寄托著一個民族的慈悲和信仰。

相傳，在壯族人眼里，鷺具有通天的本領，是稻谷豐收的象征。循著鷺的足跡安家落戶、耕地耘田，壯族人就能安居樂業(yè)。壯族人是伴鷺而居的，有鷺的地方就有壯族，有壯族的地方就有鷺。壯族人相信，鷺鳥不滅，江河不斷，大自然就不會消失。

這時，我終于理解奶奶。不知不覺，我的心中也住進了一只鷺。如今，奶奶去世多年，但我感覺她從未離開。有時我夢到她變成了一只鷺，在青山綠水間守候著她所愛的一切。

此后，每當我在大自然中與鷺不期而遇，感動便油然而生。它立在那兒，安詳、高貴，宛如一朵潔白的荷花。正是這種世代相傳的站姿，展示著至死不渝的優(yōu)雅與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