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因為長得可愛,眼睛大,眼珠還有未曾褪去的嬰兒藍(lán),天真的小嘴,永遠(yuǎn)的孩子氣,所以同學(xué)給她取一個外號,叫姆明。沒錯,就是動畫片里那只藍(lán)眼睛河馬姆明。
姆明爸在舟山的海邊開一間旅館,生意慘淡,卻開了二十多年。她媽是全國也許是全世界僅剩的幾位精致瓷器修補(bǔ)師之一,可以將那些價值連城但破碎了的東西,修補(bǔ)還原至完全看不出裂痕。她哥是一位云游詩人,也是一位植物學(xué)者,發(fā)現(xiàn)了地球上兩種人類尚未知道的植物。
姆明爸的旅館很有年頭了,真的很像動畫片里的姆明家,舊舊的、暖暖的,收留著來自遠(yuǎn)方的流浪旅人, 招待他們早餐晚餐,給他們干凈的床鋪。
姆明在這間旅館里長大,總是無憂無慮的,同學(xué)說:“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沒有煩惱,不過呢,也好像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
她們盯著她的眼睛:“哦哦哦,明亮得像兩顆深茶色的水晶珠子,加上淡淡的藍(lán)色眼白,弱小可憐無助啊?!闭f著,她們就掐她圓圓的臉蛋。
但姆明也有姆明的憂愁,只是這憂愁很小,不足為外人道,但卻很頑固,一直生長在姆明腦額葉的某個褶縫里,從未因任何原因消失掉。
那時姆明大概十三歲,剛剛升初中,初中不算特別遠(yuǎn),騎單車二十分鐘,所以每天中午姆明都回家吃飯。
一個秋天的中午,姆明吃過午飯回學(xué)校, 一路上都沒什么人, 特別空曠。她的心情也很空,就像一只大大的氣球。她在校門外的車棚停好了車, 轉(zhuǎn)過身,忽然看到一個全身穿著紅色運動服的男生站在鐵門那里看她。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快要消失的蟬鳴有一聲沒一聲的。秋風(fēng)吹下一些杜鵑花,從她的面前飄下來。他似乎在等她走過來,幫她扶著鐵門,可姆明不知為什么沒向前快步走。也許只有三秒、五秒,他松開手,鐵門關(guān)上了,他先進(jìn)到校園里。
他的紅色運動服又輕又蓬,像降落傘的料子,風(fēng)吹來,他的衣服就隨著風(fēng)的方向鼓脹起來,兩個袖子從肩頭到袖口各有一道白色的裝飾邊。這讓姆明留意到了他的好看:一頭卷毛,眼睛細(xì)長,有一顆特別帥的虎牙。
那天是姆明告別孩童時代變成一個少女的節(jié)點,孩童和少女的區(qū)別也許是:少女的心里會裝下一個人, 因為這, 心變得沉了,就不再是那個毛躁歡喜的小孩了。
好笑的是,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從來沒想過去打聽,更沒有勇氣和他表白什么。這樣一段小小的憂愁,卻特別頑固地被記憶攝取、收集了。
有一天下午, 忽然下起冰雹,課間很多人都擠在教學(xué)樓的門口看雹子,雹子快有乒乓球大了。有一個人跑出去,一秒,撿了一個回來。是那個男孩子,還是穿著紅色的衣服。
姆明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也沖出去撿了一顆回來。手心攤開,那顆雹子慢慢在融化。原來雹子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冰球,而是由一圈一圈不同樣式的冰層組成的一個球體,就像是大樹的年輪或飛鏢靶上的靶環(huán)。
姆明大學(xué)畢業(yè)那一年,有人說,你離開大城市多可惜,明明可以在這里發(fā)展得很好。
但姆明還是回家了,回到可愛又神奇的旅館, 和爸媽在一起。這就是她的理想,難道不可以嗎?誰說理想一定要很大很大呢?
姆明回來了,她爸就可以退休了。現(xiàn)在姆明管理旅館,成了店主。這天,有人從網(wǎng)上訂了一星期的房間,他是一位貝殼收藏家,或者可以叫“貝殼獵人”。
因為是淡季,姆明給他安排的房間是面向大海最好的一間。過了幾天,這位客人來了。他背著一個很簡單的背包,行李也很少。姆明見到他的時候覺得很驚奇,因為他跟她記憶中那個少年長得太像了,甚至頭發(fā)的卷度、虎牙和沉默時候的表情都一樣。但他并不是,他說普通話,也比當(dāng)年那個少年個子高。
姆明家鄉(xiāng)是靠近東海的小鎮(zhèn),貝殼是有的,但貴重的寶螺并不多。五年前,據(jù)說有人在捕魚時順帶捕到那種巨大的龍宮翁戎螺,花紋如火焰一般華麗又熱烈,現(xiàn)在早捕不到了。
貝殼獵人,怎么形容這職業(yè)呢?就好像偵探,明知道要找的人就在這個小鎮(zhèn)上,卻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哪里有線索。找到漁民簡單,但找到有寶螺的漁民再從他手上買到寶螺,并不是簡單的事情。
他每天早早出門,從一個碼頭到另一個碼頭,搭訕一個又一個海邊雜貨鋪的老板娘,遞給水產(chǎn)市場的小販一根又一根香煙,晚上又和漁村小酒館的店主聊天、喝酒到深夜,只希望找到哪怕一只寶螺的線索。
好幾天了,他一無所獲。
有一天傍晚,他獨自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沒有刷手機(jī),也沒有昏昏欲睡,就沉默地坐著,眼睛看著很遠(yuǎn)的地方。他真的很像記憶中那個少年長大后的樣子啊。姆明的心隱隱地有一點疼,那種心疼是來自于人生初次從懵懂到眷戀的體驗。
她走過去, 坐在他身邊,問:“我可以看看你的收藏嗎?
比如,你拍的照片什么的?!?/p>
他提了提精神, 說: “ 好啊?!彼蜷_手機(jī)——是一張又一張寶螺的圖片, 他得意的收藏——遞給姆明看:云彩獵帽寶螺,潛水家P e t e rClarkson的遺物,2011年2月17日這位潛水家葬身大白鯊之腹。
無斑瑰色優(yōu)美寶螺,僅產(chǎn)于西澳大利亞南端超過5 0 米的深水區(qū),只有最熟練的潛水員才能在惡劣的海流中潛到如此深度采集。
凱瓦蘭福寶螺,十年前由法國拖網(wǎng)漁船打撈上來,生活在新喀里多尼亞200~400米的深水,為了保護(hù)生態(tài),那里早已禁止拖網(wǎng),再也采集不到了。
富東尼寶螺,在莫桑比克沿岸200米水深處采集到,它本在一條魚的胃里。
……
“你收集它們,也等于殺死了它們啊?!蹦访髡f。
“是啊,你說得對,收藏總歸是殘忍的。但如果不去收集,它們將永遠(yuǎn)沉默在大海的深處,它們的美也跟著湮滅。和‘ 可惜比起來,‘殘忍也許不算什么。”
姆明騎著摩托車載他去市集,那里也許有些老板手里存著寶螺。有一個雜貨鋪的老太太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團(tuán)破布,說那是她的珍寶,可惜破布里只是幾枚普通的初雪寶螺,而且因為泡過水,活殼失去了光澤。
“不要灰心,尋寶這種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一次幾次就能尋到的。”姆明說。
“謝謝你安慰我?!彼f。
對他來說, 姆明沒什么變化,還是年少時校園門口遇見的那個女孩, 天真的眼神, 圓圓臉,說話時的表情就像一個小孩子。
他就是姆明記憶里那個穿紅色運動服的少年。
他長大了,變老了,和姆明一樣,有一些情感因為初次發(fā)生時的激烈、洶涌與美麗,無法忘記。為了能讓她多留意他一眼,他在操場奮力踢球,紅色的運動服鼓脹著風(fēng),他像一只紅色的水母在海洋里飛翔;在冰雹天他去撿拾一只最圓最大的雹子,卻沒有勇氣走到她面前送給她……
她一直在他心里,最安靜溫暖的角落, 就像一枚美麗的寶螺。他給她最溫暖的水域,最安全的光線,最豐沛的營養(yǎng)。她在他心里,在他夢里。
見到她,真好。僅僅是這樣見一面,不被她認(rèn)出,不打擾她的生活。他該回去了,就像動畫片里的姆明有一個稻草人朋友阿金。每一次阿金離開,都好像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了,因為它是如此熱愛旅行,如此想要去了解這個世界。
臨走時他對姆明說:“我之前就像一個隱形人,因為害羞,渾身上下都變得透明,不被人看見。到了你家,遇見了你,和你聊天, 我隱形的鞋子顯露出來了,然后是紐扣顯露出來了,然后是我的襯衣和帽子,我好像不再內(nèi)縮和膽怯,不再自慚形穢,姆明,謝謝你。”
也許你的人生里也有一段小小的皺褶,一段藏在腦額葉中永遠(yuǎn)壓不平的憂愁,如夢如詩,如一段俳句。
豐臣秀吉曾寫:“隨露珠而生,隨露珠消逝,往事,如夢里尋夢?!币粋€憂愁難忘的夢,你正惆悵時,夢里的人也在惆悵地望著你,他視你如一枚珍貴的、絕美的、藏于深海的貝殼。他不想打撈,也不想打擾,他只想你永遠(yuǎn)在那段記憶的洋流里,溫柔地存在著。
淡淡淺淺的記憶,微微小小的留戀,生命中那個不知名姓的人,在某一個時刻出現(xiàn),然后消失。如同露珠,本身的出現(xiàn)和消失就足夠美,足夠珍貴,故此,只能小心翼翼地?fù)]別,如夢里尋夢。
大紅//摘自《女友·家園版》2022年第11期,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