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玥
(山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西太原 030000)
《海上花列傳》是韓邦慶于1894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吳語小說,共六十四回,被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歸入“清之狹邪小說”,并將此書譽為該類小說中的壓卷之作[1]。小說主要描寫當(dāng)時的妓院,旁及官場和商界,以及在此范圍內(nèi)所能涉及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社會生活。作者以細(xì)膩生動的筆觸,將清末上海租界畸形社會的多方面活動如實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小說中的主要人物有妓女和狎客兩類,供妓女們棲身的堂子和供狎客們游冶的花園“一笠園”自然就組成了全書兩個重要的敘事空間。
《海上花列傳》中,堂子是小說前半部分最主要的敘事空間,其中尤以等級最高的長三堂子著墨最多。長三堂子是一個公共空間,人們在其中進行聚會、社交、交易等多項活動[2]。堂子不是家庭空間,可是它卻充滿了一種家庭氛圍;每一家堂子的處所都是固定不變的,小說雖然寫的是妓院歡場,但描寫中也并不見多少情色意味,反而以極其細(xì)致的筆墨描繪堂子中諸人的日常生活。在堂子里,倌人管自己的鴇母叫“無娒”,與其他的倌人以姐妹相稱,而狎客來到堂子里,也被稱為“老爺”“姐夫”等,這儼然是將狎客們當(dāng)成了“家庭”中的主人。堂子中的倌人與他們的相好,如周雙珠與洪善卿、黃翠鳳與羅子富、沈小紅與王蓮生、李漱芳與陶玉甫等,彼此之間已經(jīng)建立起一種比較長期的類家庭關(guān)系。
但是,這種類家庭關(guān)系并不是完全穩(wěn)定的,倌人與狎客之間的戀愛和相處都是建立在“做生意”原則上的,其本質(zhì)依舊是金錢與美色的交易。《海上花列傳》在塑造這些倌人的形象時,放棄了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角度對女性的才、情、貌進行大肆渲染,而是賦予了她們更多的女性主體意識。倌人們已經(jīng)不僅是供男性消遣玩樂的對象,為了穩(wěn)固與男性之間的這種類家庭關(guān)系,她們會想方設(shè)法來刺激或滿足男性的欲求;同時她們也有個體的欲求,一旦個人欲求無法得到滿足,她們也會運用自己的心機和手段來使自己獲得的利益最大化。在堂子這個空間里,倌人的鮮明個性就被表現(xiàn)出來了,現(xiàn)僅以沈小紅與王蓮生的類家庭關(guān)系為例。
沈小紅與王蓮生的關(guān)系是最具有家庭氣質(zhì)的。小說第四回,王蓮生結(jié)識了新相好張蕙貞,并因此對沈小紅感到愧疚不已,還在張蕙貞家時,心里便想著“沈小紅家須得先去撒個謊”;到了沈小紅所住的西薈芳里,沈小紅出房相迎,似笑非笑地與他說話,“蓮生見他一副凄涼面孔,著實有些不過意,咧著嘴進房坐下”;當(dāng)王蓮生告訴沈小紅他這三天夜里住在朋友家,沈小紅譏諷他“耐個朋友倒開仔堂子哉”時,王蓮生也沒有生氣,反而“不禁笑了”;面對沈小紅接二連三的興師問罪,王蓮生始終堅持向沈小紅表白自己沒有變心,并主動向沈小紅求和。在這個時候,沈小紅處于強勢地位而王蓮生處于弱勢地位。在小說的第九回和第十回中,王蓮生與張蕙貞同游明園,沈小紅得了消息(從前后文可以推知,是小柳兒告訴沈小紅王、張二人行蹤的),便趕到明園來,二話不說將張蕙貞打了一頓,等到王蓮生去沈小紅家時,又被蓬頭垢面、如鬼怪一般的沈小紅嚇得起身要走,沈小紅撞墻尋死,王蓮生只好去而復(fù)返。他以千百樣的柔情軟語去哄沈小紅,又答應(yīng)幫沈小紅還債,沈小紅才放過了他。
以上情節(jié)皆表明,王蓮生與沈小紅之間,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嫖客與妓女的關(guān)系,一方面,從表面上來看,他們更像是一對普通夫妻:沈小紅實際上是在以“妻子”的身份來對王蓮生加以約束,不許他有外遇,一旦發(fā)現(xiàn)了王蓮生有外遇,便要死要活;另一方面,王蓮生也同樣以“丈夫”的身份來對沈小紅提出忠貞的要求,也正因如此,當(dāng)王蓮生撞破沈小紅與小柳兒的私情時,才會怒氣滔天,繼而要與沈小紅斷絕關(guān)系。
不過,在二人的這段關(guān)系中,顯然王蓮生對沈小紅的感情和企圖更為純粹。王蓮生一直想要娶沈小紅做姨太太,結(jié)交張蕙貞是為了“墊空當(dāng)”,娶張蕙貞也是在他得知沈小紅背叛自己后做出的草率決定。而沈小紅在發(fā)現(xiàn)張蕙貞時撒潑胡鬧,自己姘戲子的事情敗露后又向王蓮生以死示冤,這些行為發(fā)生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能讓王蓮生替自己償還債務(wù)罷了。
在西薈芳里這個空間中,沈小紅向讀者展現(xiàn)出她性格的潑辣跋扈,同時也展現(xiàn)出她對情欲及金錢的追求。同樣地,小說通過對其他堂子日常生活的描寫,也表現(xiàn)出其他倌人的鮮明個性及生存狀態(tài),如黃翠鳳精明自強,心有城府,主動為自己尋求出路,將羅子富耍得團團轉(zhuǎn);周雙玉心高氣傲,對比自己有資歷的倌人周雙寶處處排擠;李漱芳多愁善感,深愛陶玉甫但又不甘心為人妾室,最終郁郁而終[3]。
總而言之,小說中的倌人是堂子這個敘事空間中的敘事主角,她們用自己的喜怒哀樂,敘寫著堂子中的生生死死、恩怨情仇,將堂子打造成俗世人間的一個縮影。另外,在社會上本屬于弱勢群體的倌人妓女,在堂子這個空間中,也變得勇敢起來,以強烈的反抗意識,反抗男權(quán)社會與自我宿命,對傳統(tǒng)的婚戀觀和金錢觀等提出挑戰(zhàn)。
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花園是一個重要的敘事空間,在《西廂記》《牡丹亭》《墻頭馬上》《嬌紅記》等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中,花園是才子佳人戀愛故事的主要發(fā)生地?;▓@是介于內(nèi)宅與社會之間的一重空間,它既不受社會大環(huán)境世俗規(guī)約的壓抑,也不受內(nèi)宅中煩瑣禮教的束縛,人們可以放心地在花園中流露自己的私人欲求。也正因如此,花園是體現(xiàn)男女之間情愛訴求的絕佳處所[4]。
從第三十八回的眾男女七夕集會開始,《海上花列傳》的敘事就集中在一笠園這個特定的空間中。一笠園是“風(fēng)流廣大教主”齊韻叟的私家花園,園中環(huán)境清雅,亭臺樓閣富麗堂皇。在小說中,以一笠園為背景的情節(jié)總共有7處(見表1)。
表1 一笠園為背景的情節(jié)
據(jù)下表所示,一笠園主要具有聚會、養(yǎng)病、解憂、避難等功能。一笠園外的世界充滿了算計、虛偽、欺詐瞞騙,與園外的世界相比,園內(nèi)簡直就是一個閑適快樂的桃花源,眾多男女在園中談情說愛、嬉笑玩樂。小說的第三十九回曾寫到眾人在一笠園中的活動:“踅過九曲平橋,迎面假山坡下有三間留云榭,史天然、華鐵眉在內(nèi)對坐圍棋,趙二寶、孫素蘭倚案觀棋……突然半空中吹來一聲昆曲,倚著笛韻,悠悠揚揚,隨風(fēng)到耳……箭道之傍三十三級石臺上,乃是葛仲英、吳雪香兩人合唱,陶云甫擫笛,覃麗娟點鼓板”。如此看來,園中的生活明顯不同于園外的世俗生活。在一笠園中,眾倌人好像是尋到了一個安全的庇護所,這時她們放下了一切防備,紛紛展露出自己的真性情:姚文君擺脫了賴三公子的糾纏,在一笠園內(nèi)恢復(fù)了少女心性,自己要坐著瓜皮艇子到湖里去捉金鯉魚,到了岸上,又與高亞白、齊韻叟等人嬉戲玩鬧;林翠芬因為自己的相好尹癡鴛另叫倌人而醋意大發(fā),在眾人面前露出一派小兒女情態(tài);平日里心高氣傲的周雙玉也轉(zhuǎn)了性子,與朱淑人一起到草叢里捉蟋蟀;孫素蘭、瑤官、琪官三人燈下談心,覺得彼此投緣便要結(jié)成姐妹,隨后,在齊韻叟的倡議下,一笠園中的十四位倌人全部結(jié)拜姐妹,并撰成《海上群芳譜》。
在一笠園這一方天地之中,狎客與倌人又化身成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他們在這里戀愛嬉游,相互之間的金錢關(guān)系被淡化了。園中的男性多是文士名流,園中的各項活動也不外乎是聽?wèi)?、猜燈謎、游湖、下棋、行酒令、賞菊之類的風(fēng)雅活動。由此可見,園中人與園外人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園中人往往已經(jīng)消除機心,割舍紅塵,而追求一種怡然自得的自由生活。因此,像洪善卿、莊荔甫這一類精明市儈的商人,王蓮生、羅子富、沈小紅、張蕙貞、黃翠鳳等被紅塵俗世深深牽絆住的人,以及李漱芳這樣的敏感多疑之人,是無法進入一笠園的。
但是,一笠園這座桃花源并不是一個永恒的存在物,男性權(quán)力的存在與否決定著它的存在。就拿倌人入園游玩或避難一事來說,她們是否能夠進入一笠園,取決于她們的相好的身份和地位,是她們依附男性的結(jié)果。
小說的第四十四回,姚文君被賴三公子騷擾,她先是對賴三公子假意巴結(jié),又借口要出局,這才從賴三公子身邊脫身,過了一日,便出現(xiàn)在了一笠園內(nèi),“打扮得結(jié)靈即溜,與眾不同”,她能夠這么快就進入一笠園避難,顯然是因為她的相好高亞白在一笠園的主人齊韻叟面前能夠說得上話,這個原因在姚文君初入園時尚未十分顯露。到了第五十回,孫素蘭同樣對賴三公子的騷擾感到苦惱不已,書中這樣描繪孫素蘭向其相好華鐵眉訴苦,并商量對策的情景:
素蘭一見鐵眉,嗚嗚咽咽,大放悲聲,訴不盡的無限冤屈。鐵眉惟懇懇地寬譬慰勸而已。素蘭慮其再至,急欲商量。鐵眉浩然長嘆,束手無策。素蘭道:“我想一笠園去住兩日,耐說阿好?”鐵眉大為不然,搖頭無語。素蘭問怎的搖頭,鐵眉道:“耐勿曉得有多花勿便哚。我末先勿好搭齊韻叟去說,癩頭黿同倪世交,撥俚曉得仔末,也好像難為情?!彼靥m道:“姚文君來浪一笠園,就為仔癩頭黿,啥勿便嘎?”鐵眉理屈詞窮,依然無語[5]。
因為有姚文君入園避難的先例,故孫素蘭也想去一笠園里住幾天,可面對孫素蘭的請求,華鐵眉猶豫不決,百般推諉,這種反應(yīng)固然與華鐵眉本身的性格有關(guān),但更大的一個原因則是高亞白是一笠園主人齊韻叟的隨身師爺,在園中有一定的地位和話語權(quán),但華鐵眉只是一位被當(dāng)作普通客人來招待的文士名流,沒有主人的允許,華鐵眉確實不能直接將自己的相好帶入園中。果然,隨后孫素蘭出局于老旗昌,齊韻叟親口說“搭仔文君做淘伴,阿是蠻好”,孫素蘭這才得以入園。
而隨著男性權(quán)力主體的消失,一笠園對于倌人來說也就不再具有庇護所的功能,這一點在趙二寶的身上體現(xiàn)得極其突出。趙二寶來到上海后的生活可謂是順風(fēng)順?biāo)?,剛到上海開了堂子一個月,便結(jié)識了天下聞名、極富極貴的史三公子。當(dāng)趙二寶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一笠園中時,尚是史三公子身邊的新寵,雖然她當(dāng)時已是上海極其時髦的倌人,但是與其他在風(fēng)月歡場中浸淫了多年的倌人相比,她還是顯得涉世未深、單純天真,史三公子叫她不要做生意,等著他來娶她,她也就真的動了歇業(yè)的心思,一心等著做史三公子的大老母(正室妻子)。史三公子是祖籍金陵,出身翰苑的貴胄公子,是一笠園中眾人巴結(jié)討好的對象,而作為史三公子相好的趙二寶,自然也就受到了一笠園眾人的吹捧,如齊韻叟就稱贊趙二寶“果然是好人家風(fēng)范”。
隨后,史三公子離開上海,趙二寶閉門謝客,生活全無著落,史三公子雖然在給二寶的信中說過“悶來時可往一笠園消遣消遣”,但此時沒有了史三公子的護持,趙二寶顯然已經(jīng)失去了進入一笠園的資格,史三公子的話也不過是為自己背棄盟誓而找的敷衍之辭罷了。趙二寶重新做起生意后,同樣遭到了賴三公子的騷擾,賴三公子將她毒打一頓,甚至砸壞了她住所中的大部分家私——這種遭遇比之前姚文君、孫素蘭的遭遇要悲慘得多,可是她此時已被史三公子拋棄,故而也沒有辦法像姚文君、孫素蘭一樣到一笠園中去避難,只能一個人面對“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的慘淡現(xiàn)實。
除了趙二寶,周雙玉在離開一笠園之后也變得十分狼狽。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周雙玉的性格與沈小紅、黃翠鳳這兩個倌人的性格十分相像,只不過周雙玉的這種精明果敢的性格,是伴隨著小說的敘述過程慢慢形成并顯露出來的。在剛做了周蘭的討人(鴇母買來的養(yǎng)女)時,她還是個極其靦腆嫻靜的小女孩,此時她的種種舉動,在讀者看來,似是因為其太擅于察言觀色而顯得十分小心翼翼。但是,在給人靦腆嫻靜印象的同時,雙玉也動用自己的小心機來打壓同行,自從入了堂子,她就一直看不起生意不佳的周雙寶,總是在暗地里挑撥鴇母與雙寶的關(guān)系。
在對朱淑人一見鐘情后,周雙玉也并不是一味被動地等待愛情的到來,面對朱淑人的靠近與種種詢問,她顯出了一種女兒家的矜持,默認(rèn)了對朱淑人的好感,但又不輕易允許朱淑人的親近,只讓朱淑人先去找洪善卿商量。這種毫不輕浮的、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緊緊地抓住了朱淑人的心。
一笠園這處私密的花園,對于私訂終身的朱淑人與周雙玉來說,是一個可以放下一切后顧之憂而安心戀愛的地方,而在一笠園中的周雙玉,似乎也將自己的心機丟棄在了園外,褪去了倌人的身份,以一種自由純真的小女兒姿態(tài)與園中眾人一起無憂無慮地玩樂。
到了后來,朱淑人接受了兄長為自己安排的親事,打算要背棄周雙玉。此時,離開了一笠園的周雙玉身上的純真氣質(zhì)也已經(jīng)消失殆盡,她的潑辣果敢與富有心機的性格也徹底顯露了出來——沒有了朱淑人這樣的恩客呵護,她便只是堂子里一個普通的倌人,只能靠自己給自己掙出一條出路;她先是溫聲軟語地哄著朱淑人在她的床邊坐下,又問朱淑人還記不記得他們當(dāng)初在一笠園中的情景,接著,她便逼著朱淑人與她一同吞生鴉片自盡,淑人不肯,她便自己將生鴉片全吞了,接著便怒斥朱淑人之薄情寡義。她以如此慘烈的舉動懲罰了朱淑人,同時又讓朱淑人給了自己一萬洋錢以作了結(jié),為自己掙得了一份贖身錢與嫁妝??梢哉f,一笠園之外的周雙玉,再也沒有什么天真的資本,她必須回歸世俗,用金錢來買斷自己的愛情。這可以看作是她對自己命運的反抗,但是這種反抗是激烈而蒼白的,周雙玉此人,也是清醒而可悲的。
所以,如果說堂子是充斥著女性欲望的、為女性所主導(dǎo)的空間,那么一笠園就完全是一個由男性權(quán)力構(gòu)建起來的桃花源。一笠園一旦離開了男性權(quán)力的支撐,就會失去它原有的用途,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園中的女性也終有一天會走出一笠園,從快樂閑適的桃花源回到污濁復(fù)雜的現(xiàn)實世界中去。
《海上花列傳》以宏大而細(xì)致的筆觸真實再現(xiàn)了晚清上海租界內(nèi)的狎妓冶游生活,代表了晚清狹邪小說的最高成就。尤其是在小說結(jié)構(gòu)上的匠心獨具,突破了之前章回體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以堂子和一笠園兩個空間形成對照,共同展現(xiàn)出世間普通男女的離合悲歡,也使小說的敘事變得更加復(fù)雜化、藝術(shù)化,同時也展露了韓邦慶對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氣的批判意圖及對社會底層女性的悲憫情懷[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