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豐雷
很多年后,我?guī)е鴰孜挥讶?/p>
去九華山。游興未泯,我決定
邀他們?nèi)ネ依霞遥吮阒v講我家庭的故事。
我們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慢悠悠地逛,我領(lǐng)
他們?nèi)ネ撬菝⒌奶镩g。因為多年未去,
我只知道它的位置,卻不清楚是否能夠抵達(dá)。
綠油油的稻棵長勢喜人,田埂上雜草擁擠已無余路。
我們又去往山邊,我指著一片快湮滅的遺跡,
告訴他們曾經(jīng)火熱的高臺
和同樣熱度的心臟和笑聲……
我們進(jìn)入菜園,那里有座可作洗漱的
小屋,記不清何時所建。我們在那里洗去困乏,
真真一點不累,為打露的這些往事清醒。
然后,我看見我母親窸窣地打開大門,
她像個小媳婦,笑著與客人們打招呼,然后
走進(jìn)菜園,把尿桶里的尿倒到某處,
那里的小白菜性喜尿素。
我們洗罷熱水臉,吃了點早餐,關(guān)掉燈,置身于
沉甸甸的大地和輕靈的蔚藍(lán)色天空的提籃里。
那片菜園中的池塘依舊楚楚,是母親
洗滌尿桶的地方。早晨清澈的池水里,小魚兒
紛紛騰躍,拍擊著水面,和我們打招呼,
抖動的圈紋蕩漾開來。我家的老宅仍舊坐落在上面,
我的老父親還睡在他親手打造的結(jié)實、漂亮的床榻上
睡意沉沉。不知道他昨夜從哪一家、和什么人的
騰騰宴席上酒足飯飽地歸來。中堂的條幾上,鐘兒
西緒弗斯般周而復(fù)始。雞兒們從擁擠籠中雀躍跳出,
為自由,為正在播撒食物的吆喝,發(fā)出咕咕、喳喳的歡喜聲。
豬圈中,幾欄豬兒敏銳地聽見女主人
風(fēng)鈴的聲音,它們體內(nèi)的裝置叫它們此時無法安寧,
趴在欄上吵著,盯視著女主人提著
沉實的食桶,從傾斜的小道旖旎走來。
那頭老母豬最是安寧,十多個豬仔正疊成兩排
擁住她那多乳的奶嘴,它們發(fā)出細(xì)小痛快的搶食聲,
它們的老母則發(fā)出幸福的哼哼。
小杉樹林深深,露水兒沁涼,林中空地
有經(jīng)常灑掃的清潔。后面土黃路上待會兒
就會路過一陣少年的喧嘩和鈴鐺聲,
而經(jīng)過之后,鄉(xiāng)村里長久寧靜,
除了偶爾幾聲穿透的公雞打鳴。
在狹小然而仁慈的床鋪上,在有些粗獷的
雨聲耐心地徹夜陪伴中——
從樓上某處,成熟的水滴一顆顆蹦跳,
勻稱地撞擊著倔強的陽臺金屬棚頂,
我又一次滑入天堂,忘卻了身處異鄉(xiāng)。
家鄉(xiāng)的雨也往事般被耐心敘述著,
天花板是聽進(jìn)了心的孩子,她的眼淚
濡成了一片水鄉(xiāng)澤國的版圖,而溢出的
又滴落,在你的床頭制造一塊尿床般的
水漬,濕漉而冰涼。我給你騰出位置,
叫你快睡到我這一頭,而你說,你還要忙會兒。
你在寬敞的堂屋仿佛用父親的刨子刮削
一根木棍,發(fā)出雨滴撞擊金屬棚頂?shù)膭蚍Q音響。
你緊張難眠,是否是害怕明天的考試會致你
再一次被老師、同學(xué)、親朋們的目光絞殺?
燈熾烈注視著房間,通宵達(dá)旦聽著、等著你,
等得我必然像洗印一張相片開始顯影,我隱約感到
我處身于兩個時空的交界,繼而,一陣不知身在
何處的苦痛侵略了我,待我艱難爬過一片迷蒙、苦澀的
泥淖,我才確定我是在漂泊途中的一個清冷的異鄉(xiāng)。
一種稀罕的語法使你近乎唯美。我欣悅于
緊挨撐暖傘的你嗅聞你的清芬。
姐姐,你是親和、營養(yǎng)的純凈空氣,誰不愿
被你奴役,因為美已處于一個世界的中心。
而我吸管般的身體中豢養(yǎng)著一匹糾結(jié)的馬兒,
她愁苦而無言,踢踏著我身體的圈欄,她渴慕
尋找到讓她能夠孕育嘶鳴的材料和藥引子,
為此,焦急于踏向未知的煉獄,在那
火場般的情景里鍛煉自我。因此,我必得
告別你,一座女兒的花園,那近于
眼前的語言的、身體的麗質(zhì)光影。
姐姐,數(shù)只年獸越嶺翻山遠(yuǎn)遁而去,我不時
會想起你安然美于你的美中的繡像,還將你
真切地攜進(jìn)一方奇境。這于你會增加額外的輝耀,
于我是完善世界——
我們的寫作坊于某日創(chuàng)辦開張了,你依舊是
撐暖傘的柱梁。你對我說:我的氣質(zhì)
確實更合乎做文藝。我莞爾。自打認(rèn)識你我就這么覺得。
我們辦公室的斑駁墻壁繼續(xù)抽象下去又如何,
老宮娥般的窗簾合不攏嘴流出閃亮的哈喇子又如何!
偶有高人光臨蓬蓽并指引迷津,經(jīng)常,我們
聚會,親人般宴飲,閑聊,辯論。
——這世界足夠美好,然而只是寄居于
我的身體內(nèi)。我們屬于更偉岸的世界,只是在
這世界走一遭踩著高蹺。我體內(nèi)的馬兒正是在
這滾燙火熱的塵世生出翅翼,她飛升飛升飛升
飛升啊,把我頂?shù)贸搅斯虉?zhí)的地面,
串聯(lián)了真實的多枚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