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燕/山東
植物們正在返青,一棵枯槁的樹和一片枯槁的麥田都正在舒展腰身。時間為它們體內(nèi)注入了一條隱秘的河流,從細小的脈管開始流淌成了一片新綠。
風漸漸響起來,一枚葉子擁抱另一枚葉子,一叢葉子覆蓋另一叢葉子,新綠蔓延后,又涌來新綠的波浪。
陽光耀眼明亮,一只鳥含著雨水鳴啾,呼啦啦飛來一群鳥,像帶著一股咒語。
蟄伏的冬蟲開始蠕動,它們笨拙懶散,如果不是越來越密集的雷聲,它們還會繼續(xù)酣睡。但甲蟲已經(jīng)敏捷地爬過地面,匆促地,夾雜著通往幸福的行李。
現(xiàn)在,我站在春風里,和一棵樹學習舉起枝丫,我要自己長成春天的樣子,練習發(fā)芽,練習開花,練習走出枯槁和憔悴。
我要你愿意因為我的明亮奔赴我,或者是我已經(jīng)可以明媚而又不露痕跡地走向你。
春風送出暖,春風中蓬勃的萬物發(fā)出呼啦啦的喧響,綠色在草木上燃燒,旗幟招展著對風說出愛,我對這個世界,開始了少女的喜歡。
我希望還能愛上一個人。他有青草萌發(fā),淋在雨里的味道,像一株草,有暗淡,但時常涌動青春的潮汐。
我希望愛上這樣一個人。像一棵樹,筆直的,葉子與葉子之間都是陽光,有枝丫浮動,不用交談就能懂的微笑。
我希望愛上這樣一個人。他在夕陽里黯然,有海一樣的孤獨,但他有能力將它藏在黑夜。
我希望他比月亮皎潔,比太陽熱烈,比風灑脫,但比風篤定。不像石頭,但又像石頭。他有浩瀚的波浪和不枯竭的愛。
他可以什么都不對我說,又可以給我很多很多。他可以給我雪,給我雨,又能和我一起淋在雪里雨里。他不必完美,不必百毒不侵,不必是個英雄,他不用騎白馬,背利劍,風度翩翩,他只需是個凡人。
像我有能力愛,像我愛著的那個人。
現(xiàn)在,我迷戀小的部分,干凈的部分,像星辰退到大海,大??s入一滴露水,我迷戀起始的、安靜的、美的東西。
我愛渡口村一座潮濕的石橋,一條布滿青苔的老街,一條運河伸出的細小的脈絡(luò)和一個樸素清澈的地名。
我愛它的古樸與清涼,清風吹過白墻黛瓦,吹過明亮水面上銀色的漣漪,白色的水鳥將羽翅展開,水珠斑斕,所有的塵土和風暴都隔絕在水汽之外。
古老而年輕的渡口被淙淙的流水沖洗干凈,清新的倒影,被水流拉長,像風推著云,水擁著雪,雪散放在村子的各個角落慢慢消散,騎著單車的男孩兒,載著他的,心愛的女孩兒。
在一扇木柵窗里刪除一輪橘紅的落日,這扇窗將缺失三分之二的光輝,如果在一座陳舊的村莊刪除一條枯瘦的河流,這個村子也失去多半的靈氣。
落日和河流是一幅畫,安裝在任何地方都沒有不合時宜,和一座老房子放在一起,就是最和諧的一幅畫。就算那座房子已經(jīng)孤單和枯寂,也還是令人牽系。
那里有你知道的和不知道的生活,有對你來說重要和不重要的人,他們在固定的模式里固定地出現(xiàn),不會像落日和河流一樣穿越遷移。但一直和河流和落日出現(xiàn)在夢里。
那些夢中出現(xiàn)的東西不能移動,抓不住,它們在眼看拉長的時間里成為酥脆的瓦片和簌簌下落的灰塵,不能阻止,又揮之不去。
那是童年的我和我依戀的親人居住過的地方,那看起來越來越平凡,與這個世界上的人與物聯(lián)系越來越少的地方,它幾近坍塌和消亡。消亡到,只剩下房子里的空蕩蕩。但一切又怯生生存在著。
或許只有一個人的記憶死亡,關(guān)于它的一切才真正風干瓦解,才會真正消失。
那個時候,殘垣才只是殘垣,消逝才是消逝。
我要到田野去看最好看的花和最新鮮的葉子,我要吹過二月的風后吹三月的風,再吹四月的。像風一樣靈巧,穿過葉子與枝蔓間最小的縫隙,單腳站立在一朵花的花瓣上。
一朵花和一叢花一簇花一樣輕盈,它并不單薄,也從不孤獨,在清涼的夜里,它只會讓自己越來越美,越來越蓬松。它說高質(zhì)量的孤獨勝過人間擁擠。它說虛幻的熱鬧美不過像雪一樣的寂靜。
它不說有些露水和明月唯它自己獨享,不說自己背著行囊出發(fā)和歸去。
它說風多么灑脫多么自由多么好,捧著世上最完美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