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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姐姐回家(短篇小說)

        2022-12-21 11:06:12草白
        作品 2022年11期

        草白

        很多年前,我在一個叫“岔路”的小鎮(zhèn)上,擺攤售賣救生衣。它們是父親失敗生意的遺留物,小山似的堆積在家中閣樓上。那次活動由祖母策劃,她叫了村里一位伶牙俐齒的婦女幫忙,貨源我們出,賺錢后五五分成。對方很是興奮,以為世上沒有賣不出去的東西,關鍵是價格。我們的攤位先是擺在學校對面的馬路邊,之后又挪到離大河不遠的地方,用那個人的話說,有河的地方就有危險,有危險的地方自然需要救生衣。我們把價格從十八塊壓到六塊,就差以大喇叭廣而告之,就是無人問津。那些人從我們面前走過,瞅一眼那張寫有“大減價”的紙牌,帶著不以為然的表情快速離開;或者在我身上好奇地打量一番,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那位鑲著鋼牙、說話時唾沫星子亂飛的婦女,在自己吆喝無效后,勸我也動動嘴皮子。她說這話時,不遠處正好走來一群我的同齡人,我立即低頭羞紅了臉,好像做壞事被逮個正著。他們離開后,我試著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還是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好似那聲音一旦由聲帶震顫著傳出,我就會面臨滅頂之災。在學校也是如此,老師讓我上臺講故事,我聲音比蚊子叫還輕,連自己都聽不見。

        那天,我們不僅沒有賣掉半件救生衣,還白白浪費了車錢。到家時,天已經黑了,祖母看見我,欲言又止。后來,她對鄰居老太太說,這孩子膽兒太小,應該多出去見見世面。早年,父母親還在家,哥哥也沒有外出打工,爺爺還是那個大嗓門兒、活蹦亂跳的老頭時——她可從來不說這樣的話。她總覺得我還小,慢慢來吧。現在,她年紀越來越大,自從得了一種會迎風流淚的眼疾后,視力更是每況愈下。我不僅是她孫子,還成了她的眼鏡、拐杖和跑腿的,但凡有什么事,總讓我出頭。我逐漸變得活潑些,不再像從前那樣畏手畏腳連一句利索的話都說不出口。她總是說,要是哪天她死了,我也應該學會自己過日子。

        那年冬天臨近年底時,父親托人捎來口信,說今年春節(jié)會和母親一起回家過年。我和祖母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尤其是祖母,白天忙著打掃衛(wèi)生、置辦年貨,到了晚上唉聲嘆氣,生怕說好的事情突然變卦。

        那是學期結束的最后一天,我從學?;貋?,準備在他們回家之前把作業(yè)寫完。就在我抓耳撓腮之際,祖母忽然說起姐姐,說著說著,她涕淚交垂,不能自已,那個女人不是你姐姐,你姐姐不是這樣的!

        一個月前,我在學校上課時,姐姐回來了。她和一群割蒲草的婦女去附近濕地上尋找一種能編織草帽的植物,據說,那種植物的花柱很像一根香腸,只在某些特殊地域里生長。姐姐站在祖母床前,拉著老人家的手,哭哭啼啼,說那戶人家的父母對她很不好,他們的兒子她的丈夫又常年在外打工,所有重活都落在她身上。她不僅要包攬所有家務,還要出門賺錢,冬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夏天更慘,汗流浹背,沒有一點兒休息時間。她倒在祖母懷里抽抽噎噎哭個沒完,直到被同來的婦女強行拉走,拖拉機停在村口,她們要去干活,等不及了。

        祖母說,那個女人不是你姐姐。

        那個女人有一雙大手,你姐姐的手并沒有那么大。

        她一定不是你姐姐!

        是不是姐姐,這個當奶奶的眼睛看不清楚,難道耳朵還聽不出來嗎?如果不是我姐姐,又是誰呢?哪個不相干的人會跑來我家訴苦?鑒于祖母老眼昏花,經常認錯人,我并沒想那么多。

        在我還小的時候,姐姐就嫁到一個海邊漁村里去了。上一次回家,還是六年前,我剛上小學一年級,姐姐來過之后,家里多了很多海苔和蝦米,足足吃了大半年。

        祖母經常念叨那些海苔和蝦米的滋味如何好,比集市上賣的好吃一萬倍??烧f著說著,祖母就抹眼淚,好像那些美味的海苔和蝦米招惹了她,讓她愁眉不展。鎮(zhèn)上也有來自海邊的商販,除了海苔和蝦米,他們還賣鲞干、墨魚干、魷魚絲和長長的沾了白霜的海帶。有一天,我給祖母買來海苔和蝦米,還有她喜歡的鲞干,可她看見后,哭得更厲害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多愁善感,從前看越劇《紅樓夢》她最討厭的就是林妹妹的眼淚,現在,祖母自己也成了那樣的人。那天,我坐在飯桌前心不在焉地嚼食著米粒,祖母忽然淚眼婆娑地望著我。

        ——你說,你姐姐對你好不好?

        ——要是她遇到什么困難,你是不是得去救她?

        ——你是男孩子啊,這種事情就應該男孩去做的!

        我知道接下來她會說什么??晌页藥啄昵叭ベu過救生衣,尚未出過遠門,再說岔路鎮(zhèn)并不遠,一個多小時就能來回。而姐姐的漁村屬另一個縣管轄,我對怎么去那里、兩地到底相隔多遠等問題都一無所知。

        祖母說,她可以給我十塊錢,讓我?guī)е诼飞匣ā_€有,我不是一直想看大海嗎?那個村子就在海邊,海邊有白色沙灘、螃蟹、海螺,一定還有我從未見過的五顏六色的貝殼。

        離過年還有十一天時,我還是踏上了去姐姐家的路。我將小松鼠偷偷藏進右側口袋里——另一側口袋里則裝著核桃、花生和瓜子,書包里還藏著三個雞蛋、五張烙餅、十塊錢。祖母讓我在找到遠房表姑之前,不要把食物吃光,把錢花掉。她還告訴我,表姑住在一個叫橫渡的村子里,只要找到她,就有辦法了。

        來到村里的小賣部,我買了大大卷、彩虹棒、花生芝麻糖,把左邊的口袋撐得鼓鼓囊囊,把核桃和花生掰成碎末,喂小松鼠吃,自己則一路吹著泡泡糖,哼著賣報歌,好似行走在春游的路上。

        這只松鼠是我在后山玩耍時撿來的,發(fā)現時,已經奄奄一息。我偷偷地用米糊和奶粉把它救過來,此后,無論去哪里都帶著它。只要有吃的,它也從來不發(fā)出叫聲,好像挺習慣我亂糟糟的課桌洞、散發(fā)著花生和核桃氣味的暖烘烘的衣兜——并將它們當作自己的家園。它還太小,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偶爾睜開眼睛,很快又享受地閉上。我很難解釋自己的行為,為何要帶一只小松鼠出門,它既不像大狗那樣能用來壯膽,也不能在關鍵時刻助我一臂之力??晌蚁矚g摸它毛茸茸的后背,就像摸在一塊條很軟、很光滑的毯子上。它滴溜轉的小眼睛好似兩粒圓滾滾的黑豆,吃東西時會用前爪抓著食物,嘴里發(fā)出“咯吱咯吱”聲,雙眼直愣愣地望著你,耳朵卻警覺地豎起——明明做出提防動作,其神情卻近乎撒嬌與賣萌,讓人忍俊不禁??傊羞@樣的小可愛陪著,即使獨自出門在外,大概也不會那么孤單了吧。

        走出家門,走過空蕩蕩的學校門口,赤腳醫(yī)生的診所前一個人也沒有,曬谷場上也沒人。學校放假了,天氣又冷,他們一定躲在被窩里了。偶爾有騎自行車的人從我身旁經過,還沒等我看清他們的臉,就一陣風似的刮過去了。我很想在這時候遇見一兩個熟人,最好是同班同學,他們坐在父母親的自行車后座上,大聲喊我的名字,×××,你要去哪里呀?

        去海邊,看大海去!——我早就想好怎么回答他們,我會把“大海”這個詞語卷到舌尖,再狠狠地拋擲出去,讓它們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回響,就像浪花對礁石所做的。等他們明白過來,肯定會哇啦哇啦地叫喊著,恨不得從那自行車上跳下來,問個究竟。我想讓他們注意我、羨慕我,甚至嫉妒我,在我心里存儲著太多的屈辱與不甘。作為插班生,我的板凳是破的,課桌搖搖欲墜,而最累最臟的活永遠屬于我。即使如此,還經常被老師罰站、罰抄寫課文,放學后不準回家,我默默忍受著這一切,對家人只字不提。殘酷的現實未能擊退我的學習熱情,書本世界安閑美好,又不乏探險之旅,慢慢成為我的庇護所。原本,我們都以為大海是藍色的,像天空那樣藍,像藍色布緞那樣藍,也像一種極其罕見的藍色花卉(我只在某座山上見過一次),但自從在老師的帶領下讀完《大海是什么顏色的》這篇文章后,徹底懵掉了——大海到底是什么顏色的?全班四十五個人,誰也沒有去過海邊,包括我們的老師。

        就在我滿腦子想著大海的模樣,眼前的道路忽然出現分岔,兩條一模一樣的路像開杈的樹枝位列左右。我猶豫片刻,想起祖母曾叮囑過我,“你要一直往左走,不要去走右邊的路”,這還是姐姐告訴她的。當年,我的姐姐就是被敲敲打打的隊伍送到左邊的道路上。

        我從來沒有走過左邊的路,集市、鎮(zhèn)衛(wèi)生院、外婆家都在右邊。甚至,我只去過一次的縣城也在右邊。右邊的路上有我熟悉的風景,無論走多遠,我都能自己回家。而左邊屬于異鄉(xiāng)和遠方。左拐的剎那,我下意識地回頭望了望,很怕來路忽然消失,但什么也沒發(fā)生。我慢吞吞地朝左邊走去,那是一條塵土飛揚的馬路,與別的馬路似乎并無二致。很快,我發(fā)現這條靠近左邊的路似乎更熱鬧,那些房屋、工廠、診所、竹林、小店里好像隱藏著更多的人,更濃郁的歡聲笑語。鞭炮聲此起彼伏,在山谷之間回蕩,營造出過年的氣氛,不全是歡樂,還有隱隱的不安。

        我離開大路,來到河邊。那是一條很寬的大河,河水并沒有漲滿河床,只在中間流淌著。清淺而微弱的一橫。陽光下,無數瑩亮的東西在水面跳躍、閃爍,還有數不清的卵石、細沙,袒露在天地之間,銀針似的莎草也出現在沙地和水面的交界處。但我眼里只有卵石,或圓潤或別致,或粗獷或細膩,最喜歡盈手可握的那種。我蹲下身揀揀丟丟,有一種找到寶藏的興奮感,總有幾款適合打水漂,我用它們擊打出七八道水花,或許更多。

        我不斷下蹲,揮舞胳膊,以恰當的力道甩出,水花一路綻放到河對岸。那些像瓦片一樣扁平、勻稱、輕盈的石塊最能拉伸出一條華麗、迷人的水線,瞬間的折疊、翻卷、跳躍之后,匯成聲勢浩大的水上運動。

        時間一點點過去,我感到自己也隨著那些石塊,習了輕功,在水面上輕捷、自如地行走。直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將我拉回現實世界,我的雙腳滑入水中,寒冷像針扎進我的皮膚里,鞋子濕透了,褲腳沾了淤泥,似乎有什么拖著我,要將我拖進一個冰冷的世界。

        我不顧一切地奔跑著,此前埋藏在心底的恐懼逐一浮現,一顆帶黑色毛發(fā)的頭顱似破敗的卷心菜,漂浮在水面之上,一路追逐著我。有東西墜落在地上,但我已顧不上去撿。童年深夜里爺爺講述的恐怖故事適時出現在腦海,一個偷雞賊把雞雛悶死在竹筒里,它們發(fā)出嬰孩般的求救聲;一戶人家在親人死去后要進行一項攆鬼儀式,死者生前坐過的搖椅忽然發(fā)出莫名其妙的“吱咯”聲;一名溺亡的孩童化作一片浮萍或一株水草,藏在水下,伺機拖拽住玩水的人。我的心全然被恐懼罩住,好似濕布裹身,差點兒無法呼吸。

        就在那時,口袋里的松鼠發(fā)出持續(xù)的尖叫聲,好像一個人在緊要時刻發(fā)出瘋狂的求救信號,在此之前,我?guī)缀跬怂拇嬖凇?/p>

        我癱坐在路基上,手里抓著一蓬雜草,放聲大哭。車輛路過揚起的塵灰,彌散在半空中。臨出門時,祖母改變主意,讓我一定要帶姐姐回家。她差點兒說,如果我做不到這些,就不必回來了。她一次次夢到姐姐,那些夢榨干了她的身體,形銷骨立。她開始像男人那樣抽煙,抽幾毛錢一包的劣質煙,把手指甲都熏黃了,棉絮燒出黑乎乎的大洞——每個看到她的人都不由擔心,這個枯槁的身軀會不會化作一股青煙飄走。

        往左走,左邊再往左——所有遇見的人都指著同一方向。一路上,零星的鞭炮聲不斷炸響,迎親的隊伍從我身邊經過,拖拉機上載著新娘的嫁妝,所有家具物什上扎著大紅花,喧嚷著向遠方駛去。我路過那些村子,瘋子站在高高的樹杈上亂喊亂叫,他的母親仰著頭,張開雙臂——就像一只驚恐的大鳥,唯恐他墜落,或就此飛走;男孩赤腳從我身旁跑過,他的父親捏著棍棒在后面追得氣喘吁吁;年輕女人端著洗衣盆,往河埠頭的方向走去。

        往后的日子,這些從我身旁經過的人,我再也見不到了;而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誰,所為何來。我第一次強烈地意識到,對一個人來說,任何一個平常的日子都有可能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天;而無論多么強烈的感受,除了自身,別人對此一無所知。想到這些,我忍不住感到悲傷。

        暮色降臨之前,我來到橫渡村。我被一個男孩帶到村子西邊,拱橋那頭,一幢兩樓兩底的水泥磚房屹立在荒地里,建筑的主體部分似乎剛剛完工,腳手架還沒拆,外墻裸露著,撲面而來生石灰和紅磚的氣息。水泥地面暗淡粗糙,坑洼不平。窗戶像個破洞,臨時扯了一塊紅被單掛在那里,隨風飄蕩。我從未見過這樣破敗的新房,比老房子還要荒涼。一個身材矮胖、面相和氣的中年婦女站在門口清理雜物,這個女人就是我表姑——我祖母大哥的女兒,我父親的表姐,在她家里,剛剛經歷了一場劫難。新房還未完工,老房子意外著火,摧枯拉朽般,一夜間全燒沒了。始作俑者是家中九十幾歲的老祖母,火星從灶房里蔓延開來,瞬間吞沒了整座木頭房子,還好只是兩間孤零零的破房。

        “沒了就沒了,正好可以住新房呀,你說是不是?”表姑的樂觀讓我詫異,要是祖母攤上這種事,還不知哭成啥樣了。

        那天晚上,我跟隨表姑來到另一個村民家吃飯,大概屬于臨時搭伙性質,彼此都有些拘謹,沒看清楚什么是什么,挾著了就往嘴里送。

        晚飯后,天完全黑了,我被安排睡在新房二樓朝北的房間里。沒有多余的床,表姑給我找了一張席子、一條被子、一個塞滿舊衣服的枕頭。我睡在地上,四周是裸露的磚墻,伸手就能摸到家具的腿,不得不呼吸著水泥和石灰的氣息,就像宿在荒野里。松鼠在棉被上蜷縮成球狀,偶爾發(fā)出幾句輕輕的“咯吱”聲,黑暗中那聲音好似來自很遠的地方。

        有一年冬天,爺爺帶我去參加一個遠房親戚的婚禮。路途遙遠,不能當日往返,主人安排我們睡在一個大通鋪上。橫七豎八的人,到了深夜,耳邊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我的右邊睡著爺爺,左邊是一個酒氣熏天的男人,男人的左邊躺著一個斗雞眼的老頭,再過去是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房子在一條馬路邊上,汽車頭燈的光柱在白墻上來來往往,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出現。我看了一夜的幕布電影。

        入睡前,我鼓起勇氣與表姑訴說祖母的眼疾、姐姐奇怪的回家之旅、親戚們五花八門的揣測,請求她帶我去一趟姐姐家。我知道去那里并不容易,除了要走很多路,大概還要坐船,姐姐的家在一座島上,那里的人像種水稻一樣種植海帶,也像收割花生那樣收割牡蠣和蟶子。這些關于海帶、牡蠣和蟶子的話,還是祖母告訴我的。我覺得有趣,就記在心里。沒想到,表姑被我的胡說八道逗笑了,但她只是大笑,并沒有糾正我。

        那天夜里,她只反復說著這幾件事。

        “你姐姐是個好姑娘,還給我送過禮物?!?/p>

        “上一次見到她,還是三年前,我去島上賣板栗,路過那個村子,她抱著孩子坐在家門前。我答應她,賣完栗子就去她那里過夜。后來,栗子還沒賣完,家里有急事,我就提前趕回來了?!?/p>

        我希望表姑能和我聊一聊那座島上的事,最好能有一兩張照片,我想看看那個地方的房屋、樹木、田地和道路,要是其中有姐姐的身影就更好了。表姑說,照片原本是有的,但該死的大火把很多東西都燒掉了,照片也在其中。

        表姑一家遭遇了嚴重的財產損失,再過幾天,她的兒子就要帶未婚妻回來探親,而家里連一張像樣的床都沒有。祖母不會知道這些。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出門了。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活動半徑就是從家到河埠頭,再由河埠頭回到家。爺爺在世時是她的跑腿。如今,爺爺不在了,這活自然就落在我身上。當然,我也可以跟她說,我去過了,但沒有見到姐姐。她不在那里,出去打工了,等回來后,他們會轉告她,叫她回家探望祖母。

        那天晚上,我夢見姐姐。至今,我都無法描述夢里的感覺。姐姐站在一艘船上,而我在岸邊;我們之間似乎只隔著一塊窄窄的木板,我感到自己隨時可以跳上去,這樁現實生活中很容易辦到的事,卻怎么也無法在夢里完成。毫無征兆地,船上的人忽然變成祖母的模樣,她坐在船艙里,雙手拍打著船板,臉龐扭曲,聲嘶力竭,對著我罵罵咧咧。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然后便哽咽了,持續(xù)的哽咽演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

        夢醒后,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成了碎片,某一部分還留在夢境里。漫長的時間過去,我從地上爬起來,走到破洞似的窗前,一夜之間,鉛灰色的云層將天空鋪得嚴嚴實實,太陽早已消失無蹤。風灌滿大地,像一首無所不在的嗚咽曲。變天了,可能要下雪了。這個屋子到處都是縫隙,冷風無處不在,不能再待下去了。就在那時,我發(fā)現松鼠不見了,可能是昨天夜里跑掉的,屋里太冷,它跑到一個暖和的地方躲起來了。也有可能,核桃和瓜子都吃光了,它去別處找吃的。一想起那黑豆似的眼睛、柔軟的毛發(fā)、降落傘一樣的尾巴,我的心便一陣刺痛。

        我來到屋子外面,只見云層低垂,風四處亂竄,刮得墻頭上的枯草直哆嗦。天地之間好似有一股蠻橫的力量擠壓著身處其中的人,要把他們拋到一個真正的荒野里。表姑不知所終,大概辦事去了。屋子里別的人也都出去了。我在陌生的村街上游蕩,看到那片大火肆虐后留下的廢墟,黑色的椽木橫七豎八躺在泥地上,散發(fā)出濃郁的焦臭味。不遠處的空地上,有人在殺豬。我鉆到圍觀的人群中。那頭豬已被四五個壯年男子按在板凳上,還沒死絕,仍在哼哼著,脖子上的血汩汩往外淌著,一開始還是熱的,冒著氣泡,被接到那個不銹鋼盆子里,瞬間就冷掉了。屠夫的圍裙上全是血污,袖套上也是,他瞇眼笑著,嘴里叼著煙,走來走去,打量著自己的勞動成果。旁邊木桶里的熱水早已準備就緒。所有人臉上洋溢著相似的表情,站在那里,等著看最后的“開膛破肚”。這樣的場景,從小到大,我看過無數次,可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樣了。我盯著板凳上四腳朝天的豬,它睜著眼,眼睛發(fā)白,好似在用最后一點力氣打量這個世界。他們已經松開它,大窟窿眼里的最后一點血也已流盡,不銹鋼盆子被人端走了。但我感覺它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鼻端仍存有微弱的氣息,并沒有死絕。我眼前晃動著一個畫面,那頭豬忽然從板凳上一躍而起,撞倒木桶,撞翻人群,一路奔跑和哀嚎著,試圖闖出一條血路來。就像電影里那些中了數槍的勇士,在最后關頭,仍有出人意料的壯舉。我站在那里,等待那一刻的到來,直到他們將那個肥碩的身體扔進木桶里,水花濺在骯臟的泥地上,仍然動靜全無。豬的肚子被打開,不斷從里面掏出東西,好像怎么也掏不完。

        那天晚上,表姑告訴我鄰村有個老人要出遠門,可能要路過那里,如果我愿意,可以跟他一起去。老人以前是漁民,對那一帶非常熟悉。

        “老人是去走親戚嗎?”

        “他沒有親戚在那里。”

        “那么,他是要去那里賣東西嘍?”

        “他也沒什么東西可賣?!?/p>

        表姑告訴我,老人窮得叮當響,所有積蓄都被兩個混賬兒子騙光了??赡埽褪窍氤鋈プ咦甙?,或許是去找老伙伴訴訴苦。畢竟,他在那一帶待了很多年,很多老朋友都住在那里。

        第二天一早,表姑送我到村口,老人已經等在那里了。他右手牽著一頭山羊,左肩背著一個泛黃的牛仔包,在鄉(xiāng)村沒有老人背那種包,可能是家族里某個中學生淘汰下來,順手送給他的。那頭山羊看著比老人還老,瞇著眼,嘴里嚼著什么,不斷有白沫從嘴角淌出。這是一個七十幾歲的老人,頭發(fā)已經花白,臉龐像一塊歷盡風雨侵襲的巖石,溝壑縱橫,只有眼睛給人一種凜然的、不可侵犯的威嚴。至今,我仍無法忘記那張臉,某些時刻它會忽然閃現,就像無法解釋的夢境。

        那個遙遠的冬日上午,我跟在這位老人身后。云開霧散,陽光普照大地,一掃昨日的陰霾。山羊慢悠悠地走在我們身邊。有時候,它會忽然停下,或啃食路邊野地里的青草,或拉下幾粒羊糞蛋。它經常磨磨蹭蹭地,待在某個地方不愿離去,尤其是當遇到一條清澈的、會唱歌的小溪,更是挪不開步子。老人并不催促,似乎愿意滿足它的任何要求。我們走走停停,就像郊游。表姑在我的書包里裝了很多好吃的。某些時刻,我會想起那只逃離的松鼠,一陣恍惚感襲來,好像它的存在已是上輩子的事了。一路上,很多人把我和老人當成爺孫倆,問我們這是要去哪里。老人只是嘿嘿笑著,并不作答。有時候,那頭山羊會“咩咩”地叫上幾聲,算是回應。

        后來,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山羊趕過一條大河,生怕它失足滑落到湍急的河水里。很難想象冬天的大地上,還有一條如此兇猛、所向披靡的河,泥沙俱下,奔流入海,似乎沒有什么能阻擋它。與它相比,之前那條讓我停下打水漂的河簡直算不了什么。我俯身揀起一粒石子,將它扔了出去,這粒留有我手溫的石子或許會在下游的出??冢c我再度相遇。那時候,大概誰也認不出誰了。我走在老人身邊,這個面目黧黑的老者很像我死去多年的爺爺,他們除了都有一張飽經滄桑的臉,連背影和步態(tài)也如此相似。路過一個屋頂上壓滿石塊的村莊,老人讓我等在老樟樹下,他牽著山羊進了那條羊腸般的碎石小路,往村子的縱深處走去,好似走進一條幽深的峽谷里。出來時,山羊不在了。他一臉輕松地告訴我,一個好朋友住在這里,他把山羊也留在這里了。

        沒了踟躕不前的山羊,我們的步子不覺加快。大海越來越近,空氣中彌漫著那種微妙的甜腥氣,與陸地、山林全然不同的氣息。此刻,如果有一座山頭可以讓我眺望來路,大概會感到不可思議,居然走過了那么長的路。還是祖母說得對,一個出過遠門的人,很少再會為自己的事情感到悲傷,因為這世上到處都是讓人悲傷的事。——但這些都是后話了。

        那天夜里,我們宿在一個叫“桃渚”的村子里,老人的漁民朋友就住在這里。村子很矮,大都是平房,最多一層半或兩層。我們來到位于高處的坡地上,看見一間木頭房子孤零零地屹立在不遠處,四周是平緩的山地與矮樹林。

        昏暗的燈下,兩張黝黑的臉龐碰在一起,唾沫星子飛濺在一起,笑容像盛開的菊花瓣在他們臉上綻放。木柴被塞進爐灶里,火焰讓它們相遇、碰撞,噼啪作響。屋子漸漸變得暖和,回蕩著好聞的松木和杉木的氣息,存放在谷倉里的美酒,被取出用來款待遠道而來的朋友。夜深了,他們搖晃著身體,說一些醉醺醺、漫無邊際的話。黑乎乎的墻壁上掛著漁網、釘耙、蠣刀、三角鋤,還有一副長長的魚骨架,就像一節(jié)沒有打開的拉鏈。

        沒有床,我躺在屋角的躺椅上,迷迷糊糊。爺爺喝醉酒后也這樣,嗓門震天響,還咋咋呼呼,用祖母的話說,好像身體里住進一口破鐘。爺爺年輕時卷入一場戰(zhàn)爭,被脅迫著趕往一個遙遠的島嶼,最終——他從那里逃回來。關于逃跑途中發(fā)生的事,即使喝醉酒后,他也守口如瓶;當被逼問得急了,他就像個女人那樣嚶嚶哭泣,惹得祖母破口大罵。

        那天晚上,我分明感到爺爺就在身邊,坐在喝酒的人當中。他之所以在那些夜里咋咋呼呼,只為了討一杯酒喝,當如愿以償,胡子和衣服上都沾滿酒液后,便心滿意足地睡去。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也喜歡上了那味道,曾偷偷地拿起酒瓶喝過幾口,有些沖,有些辣,有些微甜,根本無法用語言描述那種感覺。我吧唧著嘴巴,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人猛地推出睡夢之中,睜眼一看,老人正站在房間一隅看著我。他的神情有些遲疑,欲言又止。我們離開的時候,屋子里的人仍在呼呼大睡。我們走出低矮的木屋,走到高處的坡地上,我們從坡地上下來,穿過狹窄的石子路,來到河上的木橋頭,我們繼續(xù)往前走,沒有停留。清晨的河面籠著白霧,村子里的人還在睡夢之中。老人大踏步走著,步態(tài)沉穩(wěn)、有力,好像要去完成什么重大使命。我跟在后頭,追得氣喘吁吁。

        老人身無一物,肩上的牛仔背包已不知去向。

        我在村子外面的灘涂邊追上他。

        喂,你的背包丟了!

        不管了,快跟上。

        你不要它啦?可你的東西還在里面啊?

        不要了,用不著啦。

        ——老人甩著手,朝前走去,姿態(tài)從容,動作利落,移動的雙腳好似船槳,在空氣中滑出條條縷縷的痕跡,所剩不多的幾縷灰白色的頭發(fā),展示出它強大的意志力。他心無旁騖,專注于腳下之路,好像一旦有所猶疑,一切努力就會化為烏有。一路往東,聳峙的山脈變得舒緩和平坦,巖石陸續(xù)出現,灘涂取代稻田往看不見的遠方延伸。我知道大海就在眼前,它隨時可能出現。或許,灘涂的盡頭就是海,那個叫“大地”的村子就在其中。

        那一刻,我忽然感到害怕,心臟跳得厲害,四肢也跟著顫抖起來。我蹲下身,再次意識到此行的使命,我不是來看海,更不是出來玩。我好似被一股力量不容分說推至前臺,就像當年被老師叫到黑板前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解一道數學難題,不得不木棒一樣杵在那里,拿粉筆的手在顫抖。

        姐姐的身影,早已成遙遠往昔里一抹朦朧的光影。那一年,十五歲的她背著三歲半的我去鄰村看電影?;丶衣飞希也恍⌒脑缘揭粭l水溝里,額頭破了一個大洞,是她帶我去診所包扎,給我買了糖,還手忙腳亂地安慰我。此刻,我似乎還能聞到血腥味和糖紙上那致命的甜味。

        老人在前面路口等我。

        分手的時刻到了。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雙手下垂,身體呈僵直狀態(tài),好似一只痛苦掙扎的動物。我只愿自己還在家里,從未出過遠門,我的松鼠也還在原地待著,未曾走丟。我站立著,不敢近身上前,不敢挪動半步。忽然,老人僵直的身影像一條被重新扔回水底的魚,瞬間恢復了自由、機巧和靈活。行動之前,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我一眼,似乎在與我告別,也有可能是對我行某種無聲的囑托;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他已向著前方大踏步走去,越走越快,轉眼便消失了蹤影。

        我的眼淚齊刷刷地掉下來,好似蓄積多年的情感瞬間液化,一種東西流走了,再也回不來了。我并沒有感到悲傷。那時候的我,還不知悲傷為何物。我再次奔跑起來。路在腳下延伸,仿佛無窮無盡,我真想一直跑下去,直到看見大?!蚁胫篮院畏N面目出現。

        但我沒有看見海。村子出現的時候,仍沒有海的影子。我跑過一間廢棄的畜生房,墻頭上插著幾株枯萎的草莖,一種隱約的怪味道在空氣中彌散。我想起山羊,這是山羊或牛住過的房子,每個村莊都有這樣低矮、潮濕的房子。我的心臟撲通亂跳,不知親愛的姐姐是否就在這里。她是最早離家的人,之后,我的父親、母親、哥哥,也相繼去了遠方。

        祖母經常說,遲早有一天,我也會走掉的。

        現在,我已經離家三天了,我在尋找姐姐,或許馬上就能找到她。我聞到泥土中透出的甜腥氣,這是一種讓我感到陌生的氣息,我相信自己已經來到異鄉(xiāng)。

        這個異鄉(xiāng)的村莊正在舉辦一場婚禮,我聞到了飯菜的香味、鞭炮燃放后形成的硝煙味、爐火的氣味、微嗆的煤煙味兒。這些熟悉的氣味配方中,有一種讓我迷醉的東西,也讓我感到凄涼。顯然,這場婚禮極為潦草,它只能屬于一個倉促遠嫁的女孩。在禮堂或某個空曠的場地上,聚集著被叫來幫忙的男女老少,人們吃吃喝喝,心不在焉。雞鴨魚肉在各種器皿里煎炒烹煮,碗筷餐具在就餐的人群之間傳遞,或許還有酒瓶和酒杯掉在泥地上碎裂的聲音。所有人都自顧自地說話,誰也聽不清對方在說什么,反正過不了多久,迎親的隊伍就會到來,那些熱鬧和歡笑也會戛然而止。

        遠遠地,我看見一個五六歲的男孩趴在一塊大石頭上,他的臉朝下,臟手拿著一只啃了幾口的大雞腿,臉頰上還掛著兩行清淚。他抬起頭,看了看我。

        “你怎么了?”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

        男孩煩躁地扭動肩膀,想要甩開我的手。

        “這里好像有人結婚?!蔽叶紫律?,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

        男孩詫異而警覺地望著我,好像要從我的眼神中讀出某種企圖,以此來阻止我,但他很快發(fā)現,并沒有這么做的必要。

        “你為什么哭?是誰欺負你了嗎?”我走累了,很想像個大人那樣和他聊幾句,畢竟他是我在這里碰見的第一個人,也是旅途終點的見證者。

        男孩搖了搖頭,拿臟手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有點不太情愿地告訴我,新娘是他姐姐,迎親的隊伍馬上就要到了。

        “那你干嗎哭呀?”我想也沒想,幾乎脫口而出。

        男孩愣了愣,再次發(fā)出小動物似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姐姐要嫁到很遠的地方……他們不讓我跟去……爸爸還不準我哭,一哭就要揍我……剛才他就打我了……嗚嗚嗚?!彼萑醯碾p肩抖個不停,哭得更兇了。

        那一刻,某種東西在我腦海里快速旋轉著。那種感覺如此清晰,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生命的暗匣子次第打開,我踮起腳,朝里望去,悲傷哭泣的男孩與即將背井離鄉(xiāng)的姐姐,再往里望,依然如此;無數的男孩與他的姐姐,在那個昏暗的世界不斷靠近和遠離。

        我站在那里,等男孩停止哭泣,他應該知道姐姐的下落?;蛟S,我的姐姐就在里面,坐在那歡送新娘的隊伍當中,吃吃喝喝,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樣的場景。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就像站在清晨的窗臺前,看著光線發(fā)白、轉亮,曙光乍現。那邊酒席上,再次傳來短促而尖銳的聲響,有人打碎了東西,有人大喊大叫?,F場一片混亂。迎親的隊伍就要來了,或許已經到村口了。人們就要從里面搖搖晃晃地出來了。一想到馬上就能獲知一切,我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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