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過氣電視劇，正在日本下崗再就業(yè)
2022-12-16 00:14:57
世紀人物 2022年12期
194部、7.52萬小時，這是2021年中國制作發(fā)行電視劇的數(shù)量。平均不到2天就有一部新電視劇加入爭奪公眾視線的大戰(zhàn)，但脫穎而出的屈指可數(shù)。
敗者中的絕大多數(shù)，你我別說看過，可能連聽都沒來得及聽說，就被后起之秀擠進了冷宮。
看起來，默默落灰將是它們唯一的命運。
但你或許不知道，這些在中國被嫌棄的過氣電視劇，正在一海之隔的日本掀起收視熱潮。
火了，中國電視劇
遠隔重洋，普通人很難感受到中國電視劇在日本的升溫。但如果把每一個深夜里觀看中國電視劇的屏幕比作一枚冷星，那么今日俯瞰日本，規(guī)模大抵已如一片閃耀的星海。
凌晨兩點，家住關(guān)西的主婦原田還沒睡下。5個小時后，她要準時起床，給上小學(xué)的女兒準備早餐，該睡了，她知道，但還是忍不住點擊了播放下一集的按鈕。原田中了中國電視劇的“毒”，從1年前接觸《陳情令》開始，她連刷了近30部。
她告訴我：“多的時候一周同時追著7部，少的時候，一周也要看5部。”
視線移向更靠近中國的廣島縣，原田的年齡乘以二，今年60多歲、正在學(xué)中文的佐藤先生剛剛看完法治案情劇《底線》。雖然沒有日文字幕，只能靠著“半吊子”中文連蒙帶猜，但他依舊對劇中情與法的沖突深有所感。關(guān)閉視頻后，他在朋友圈里寫道：
“第四十集也很感動，我流淚了……這部劇讓我明白了，我們現(xiàn)在苦于一樣的社會問題?！?/p>
佐藤的片單里，幾乎包含了近年來所有口碑上乘的中國現(xiàn)代?。骸稓g樂頌》《都挺好》《山海情》《人世間》《我在他鄉(xiāng)挺好的》……如果掩去姓名，這就像一個普通中國人的觀影記錄。
另一邊，郁達夫曾泛舟的瀨戶內(nèi)海南側(cè)，當(dāng)?shù)厥姓_辦的中國文化講座上，講師花花發(fā)現(xiàn)，學(xué)員有時候比自己懂得還多。
每當(dāng)講到故宮器物品秩、官員服飾等級，就會有學(xué)員興奮起來：“老師，這個我在電視劇上看過！”
課間休息，學(xué)員和其他市政府職員竊笑著小聲交流，今天的《如懿傳》演到了第多少集，《山河令》的兩個男主，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中國電視劇熱起來了，這一刻，花花第一次有所體感。
從前在日本，中國電視劇不是沒火過。
1995年，94版《三國演義》被日本NHK電視臺引進，掀起收視狂潮，因為太受歡迎，一輪播完，立刻重播第二輪，片頭曲《滾滾長江東逝水》在大多數(shù)KTV里都能點到。
2013年，富士BS引進《甄嬛傳》，日本人將它稱為“中國版《大奧》”，看得津津有味。
但與其說這是“中國電視劇”的成功，不如說只是個別劇集的成功。
“中國電視劇”真正成氣候，還要看近兩年。
社交媒體上，隨便找一部熱播劇的名字輸入進去，立刻能檢索到各種劇情討論和二創(chuàng)信息。
會畫的畫同人圖，會做手工的給角色捏小人偶。
臨摹簡體字、學(xué)習(xí)中國料理，日本觀眾用各種方式表達著對中國文化愛屋及烏的喜愛。
從中國播出，到日本引進，一部劇短則一兩年，長則四五年才會與日本觀眾見面。
很多人等不及，原田女士就是其中之一，為此她專門開始學(xué)習(xí)中文?！蛾惽榱睢穭傄徊コ?，她就在YouTube上找到了騰訊的官方資源，對著純中文字幕，運用剛剛起步的中文知識，一知半解地“瞎看”。
“實在看不懂，我就用DEEPL翻譯，一句一句粘過去，翻譯著看。”她希望通過學(xué)習(xí)中文，能更快地看到最新的中國電視劇，更好地理解劇情。
具體有多少人在看中國電視劇，沒有可靠的統(tǒng)計，但真實的貨架不會撒謊。小時候人人都去租碟店，把熱門影視的DVD租回家看?；ヂ?lián)網(wǎng)成型后，租碟店在中國隱入塵煙，但在版權(quán)意識極強的日本，它依舊是很多人觀看電視劇的重要來源。什么作品紅火，什么作品吃香，看影評可能有假，看租碟店的貨架卻是一目了然。
以往，租碟店的海外專區(qū)是歐美與韓國二分天下，但這幾年，走進東京幾大租碟店你會發(fā)現(xiàn)，韓國貨架旁，多了一個中國貨架。而且碟片越來越多，貨架越擴越大，到今年，幾乎已經(jīng)和韓劇區(qū)分庭抗禮。
亞馬遜上，中國明星情報雜志也開始熱銷，港臺小報般花花綠綠的版面塞滿明星隱私和SNS逸聞，一年比一年擁擠，即便如此，這些以年度發(fā)行的雜志也越來越難以滿足粉絲旺盛的情報需求，每一本的評價欄里幾乎都有人留言：請每月更新一版吧！
中國國家統(tǒng)計局數(shù)據(jù)顯示，2016年以前，中國每年向日本出口電視劇的數(shù)量，大多在個位數(shù)，最低只有4部，最高也沒超過20部。
2016年以后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局不再更新，無從得知。但今年，僅日本LaLaTV一個衛(wèi)星電視頻道，就播出了超過20部中國電視劇。更不要說其他衛(wèi)星頻道和互聯(lián)網(wǎng)付費視頻平臺。
從播放端來看，2016年后，不論是引進的內(nèi)容品種還是播出時長都有大幅增長。這一次，中國電視劇在日本，是真的開始走紅了。
土味改造與彩虹屁
有時候，以一個普通中國觀眾的角度來看，中國電視劇在日本火得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中國電視劇服裝精美，置景豪華，就算不看劇情，光當(dāng)文化紀錄片來看，也是賞心悅目得很。
但服化道終究是外物，真正打動原田的，是中國電視劇新鮮的劇情。
“以前我從沒聽說過仙俠劇，也不知道什么是金丹，雖然是日本完全沒有的世界觀，但一點兒也不覺得違和，反而感覺非常有趣?！?/p>
前所未見的世界觀與情節(jié)設(shè)定，讓看膩了日劇的原田眼前一亮。其沖擊力好比把狼人文帶入世界的《暮光之城》。
起初，她也不理解，為什么中國古裝劇里，人總是飛來飛去。后來搞明白，原來是御劍和輕功。
劇情之外，顏值也是重要的加分理由，膚淺點說，演員的顏值甚至是吸引觀眾的決定性因素。
看過日劇的朋友大概都有過相同的疑問，日本人的審美是不是和中國人有點兒區(qū)別？為什么很多日本演員，看起來都不是標準的帥哥美女？
當(dāng)紅男演員田中圭，在多部大熱電視劇飾演主角，但要說顏值，其實并不是多么出挑，再比如女演員黑木華，不是一眼驚艷，而是越看越順眼。
我拿這個問題問原田，原田當(dāng)場笑開了。她邊笑邊興奮道：“中國男演員確實很帥??！王一博、肖戰(zhàn)我都很喜歡！”
她解釋道，日本演員不挑模特般標準的俊男美女，并非因為審美異化，而是因為在日本，比起“漂亮”來，還是“可愛”更受歡迎，因為可愛的人看起來與自己更沒有距離。
對于中國男演員和日本男演員，原田做了個有趣的比喻，她說道：“中國男演員像狐貍，日本男演員像貍貓?！?/p>
貍貓沒有狐貍俊美魅惑，狐貍沒有貍貓憨態(tài)可掬，兩方各有勝場。不過，看多了貍貓，難免也會想吸吸狐貍。
佐藤也笑道，別看總說中國電視劇有很多條條框框，其實很多地方，比日本電視劇尺度還大。
尤其是親吻的場景，如果是戀愛劇，恨不得每隔幾集就要來上一回，這在一接吻就出事的日劇里，幾乎是不可能存在的場景。佐藤玩笑著抱怨道：“接吻的場景也太多了，看得人都要害羞了。一邊看我一邊就想，中國人平常也是這么開放的嗎？”佐藤已經(jīng)不是看愛情故事的年紀，對于他來說，現(xiàn)代劇是觀察中國的一個窗口。
佐藤對中國并不陌生，實際上，退休后，他以每年兩趟的頻率到訪中國，從哈爾濱到烏魯木齊，走遍了中國30多個城市，甚至比很多中國人足跡更廣。
他見識了很多中國的山水，懂得中國的交通規(guī)則，但中國人的思考方式，還是看了電視劇后才真正開始理解。
佐藤聽說，中國子女與父母之間的羈絆，比日本要強烈許多。但這羈絆到底是怎樣的、如何構(gòu)成、如何斬斷、對中國人的人生意味著什么，是看了《都挺好》的蘇大強與蘇明玉才弄明白的。
“啊，原來這就是中國人對家的概念啊?！?/p>
佐藤喜歡中國現(xiàn)代劇講故事的能力，“總是能勾起人心深處最纖細的情感共鳴”。
在《人世間》的觀后感里他寫道：
“我每次看完了一集的最后，一邊聽雷佳唱的主題曲一邊流淚，主題曲代表這部電視劇的主要意義，歌詞中 ‘平凡的我們撐起屋檐之下一方煙火，不管人世間多少滄桑變化，這一句讓我感到很悲傷。”
周蓉與馮化成談?wù)撾x婚的場面，讓佐藤印象深刻。周蓉19歲時，為了愛情，不顧父母阻攔，沖動跑進大山與詩人馮化成結(jié)婚，多年后，馮化成另結(jié)新歡，面對馮化成的道歉，周蓉把當(dāng)年的奔赴形容為一個錯誤，馮化成驚怒交加，問道：“你跟我，就是因為年輕犯了個錯誤？從來沒愛過？” 周蓉回答：“當(dāng)時以為是愛，年輕嘛?！?/p>
聊到這里，佐藤重復(fù)了一遍：“當(dāng)時以為是愛，年輕嘛?！?/p>
扎實而克制的表達，讓佐藤即使作為一個不了解歷史背景的外國人，也真切感受到了主人公的悲歡。
他告訴我，電視臺和新聞里，從來只報道中國的大人物和大事件，他們看起來更像是遙遠的某種符號，而不是某個真實存在的個人。
但電視劇讓他第一次感受到，屏幕對面的中國人，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遇到悲傷的事會哭，遇到快樂的事會笑，遇到痛苦的事情會憤怒。
“那一刻我突然感受到，我們都是同樣的人?！?/p>
當(dāng)我詢問，為何很多日本人會喜歡口碑并不高的中國電視劇時，他們一時有些訝異，他們不曉得，這些劇集在中國有多不受歡迎，它們只是和同類一樣，平等地躺在待播清單里。交流結(jié)束前，佐藤向我推薦了《歡樂頌3》，他認為這是一部精彩的好劇，不該被中國人所遺忘。
他并不知道，在豆瓣評論區(qū)，《歡樂頌3》只有4.8分，被評論“懸浮、無法帶入、婊里婊氣”。
我不由想起，2019年風(fēng)靡中國的日劇《我，到點下班》。
劇中，女主人公準點下班，高聲宣布“我的努力就到此為止”。至今截圖仍然流傳在每一個不想加班的深夜微信群，堪稱中國社畜的“嘴替”。
但同樣的，這部劇在日本并沒有得到如中國一樣的盛贊，很多人質(zhì)疑，這樣的工作態(tài)度，真的可以在現(xiàn)實世界生存嗎？
我們都在一知半解中，贊頌著對方對于真實的描繪，盡管那真實可能只是外國的圓月。
晚年的柏拉圖竭力廢止文藝，他認為，文藝是“影子的影子“，離真實最為遙遠。在電視劇中尋找真實，注定如同水中撈月。
但在本該走向全球化的當(dāng)下，我們沒有太多的選擇，并不真實的電視劇，是我們了解彼此所剩無幾的路徑。
或許我們所看到的，不是真實的日本，日本觀眾所看到的，也不是觸手可感的中國，但我們依舊在相互眺望，相互探尋。
幸運的是，雖然我們帶著誤解接近彼此，理解彼此，在理解中又一次相互誤會，但我們渴望相互了解的欲望真實無虛。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來源：虎嗅網(wǎ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