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巧云 安徽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
明清時期文壇上出現(xiàn)了“馮小青熱”現(xiàn)象,徐士俊所作《小青娘情死春波影》是現(xiàn)存的第一部“馮小青戲劇”,其塑造的馮小青形象是在戔戔居士《小青傳》的基礎(chǔ)上加以藝術(shù)加工而形成的,既保留了馮小青本人的特色,又凝結(jié)了明末時期的時代風(fēng)采。劇中馮小青的寫真情節(jié)與《牡丹亭》中杜麗娘寫真、《喬影》中謝絮才寫真有異曲同工之妙,其精神內(nèi)涵更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她的寫真行為繼承了杜麗娘寫影的“至情”,同時開啟了以《喬影》為代表的“自戀”情節(jié)女性戲曲,成為明清才女主題戲曲中的重要作品。
明清時期,馮小青故事在江浙兩省的文壇廣為流傳,許多文學(xué)家借此創(chuàng)作出不同類型的文學(xué)作品來紀念這位英年早逝的才女。據(jù)統(tǒng)計,僅戲曲作品便有二十余部,相關(guān)傳記、題詞、筆記更是不可計數(shù)。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戔戔居士的《小青傳》和徐士俊的《春波影》。戔戔居士所作的人物傳記《小青傳》記載了發(fā)生在小青身上的故事的主要脈絡(luò),成為后世戲劇家創(chuàng)作戲劇的藍本,徐士俊的《春波影》就是根據(jù)《小青傳》的故事大綱創(chuàng)作出的戲曲作品。民國以來,關(guān)于馮小青故事的研究從未停止,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揚州女子深深影響了后世幾代人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馮小青戲劇”曾風(fēng)靡一時,被傳作“美人薄命”的經(jīng)典范例。
據(jù)《小青傳》記載,馮小青是揚州人士,其母親帶她讀書識字,以文會友,小青十六歲時便許配給虎林馮生作妾,馮生大婦善妒,不容小青,將其百般欺凌,只有大婦的親戚某夫人對小青多加照拂。后來某夫人隨夫宦游,小青病入膏肓,臥床不起,傳畫師為自己作畫,三易其稿,終成一圖,小青對畫奠酒,氣絕而亡。徐士俊懷著對馮小青的憐惜之情,在友人卓人月的鼓勵下,對該作品稍加改動,著成《春波影》一劇?!洞翰ㄓ啊冯m是“據(jù)傳填詞,略無增飾”,但是徐士俊依舊在本傳基礎(chǔ)上進行了藝術(shù)處理,將原本記載小青奠蘇小墓和與小六娘相交的情節(jié)引入戲劇中,使得小六娘成為一個獨立的形象,并成為致使小青早亡的間接推動者。此外,徐士俊還增加了馮小青與小六娘在芙蓉城仙界中重逢的結(jié)局,與前文老尼的預(yù)言相互呼應(yīng),使原本的悲劇結(jié)尾改為大團圓的喜劇結(jié)尾。這些細微處的著墨無一不在渲染小青娘的悲慘際遇,傾注了作者對她的同情憐憫之情。戲劇中女子入畫的情節(jié)不在少數(shù),最為著名的便是《牡丹亭》中的“寫真”一出,畫像成為杜麗娘死而復(fù)生與柳夢梅相會的重要道具,替杜麗娘傳達了生死隔絕的相思之情?!洞翰ㄓ啊分幸蔡岬搅笋T小青喜讀《牡丹亭》,這一情節(jié)似乎由小青所作“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一詩化來,因此《春波影》中小青畫像與《牡丹亭》中杜麗娘畫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明清之際,文壇上涌現(xiàn)出一波如馮小青一般的女才人,不少女才人創(chuàng)作出很多戲劇作品,《喬影》便是其中的一部。《喬影》中謝絮才著男裝、作自畫像、飲酒讀騷,顧影自憐,馮小青的影子映射在謝絮才身上,兩人做出了相似的行為?!洞翰ㄓ啊分械膶懻媲楣?jié)在明清女性戲劇中再一次呈現(xiàn)出來。而銜接杜麗娘、馮小青、謝絮才三位女性人物的就是明清之際文壇盛行的“情迷”現(xiàn)象,馮小青的寫真情節(jié)上承《牡丹亭》,下啟《喬影》,即承載了杜麗娘的“至情”,又開啟了謝絮才的“自戀”,使得馮小青成為“情迷”文化傳承中最為重要的一環(huán)。
《牡丹亭》中的杜麗娘為情而生,為情而亡,“情”是杜麗娘終生追求的東西,隨著《牡丹亭》的廣泛流傳,越來越多的女性讀者被“情”深深打動,晚明時期的婁江俞二娘評點《牡丹亭》后斷腸而亡,吳山三婦評閱《牡丹亭》并繪制肖像于家中祭拜,葉小鸞讀《牡丹》傷感早逝……《牡丹亭》在明清之際已經(jīng)成為閨閣婦人的啟蒙讀物。杜麗娘“慕色而亡”的行為也得到了很多深閨婦人的效仿,“晚明情迷的興盛,在很大程度上是出自讀者對當代小說和戲劇中人物類型的模仿”?!扒槊浴币辉~便是學(xué)者高彥用來形容“這些對《牡丹亭》的癡迷達到近似宗教的瘋狂的閱讀者”,馮小青無疑是“情迷”文化的接受者?!洞翰ㄓ啊分械鸟T小青同杜麗娘一樣追求愛情與自由而不得,她效仿杜麗娘寫真、顧影、一病不起、抑郁而亡,繼承了《牡丹亭》中的“至情”,活成了杜麗娘的影子。杜麗娘所追求的“情”已然超越男女之情,是一種凌駕于肉體與靈魂之上的精神力量。這種力量鼓舞著明清婦女突破現(xiàn)實的禁錮,尋求人性的解放,落在實處便是對愛情與自由的向往。
在《牡丹亭》中,杜麗娘《寫真》一出發(fā)生在《驚夢》《尋夢》兩出之后,是她在愛情與自由兩不得時作出的舉動,而這幅寫真也成了日后柳夢梅與她相會,以及她復(fù)生的重要道具,可以說寫真畫像寄托了杜麗娘對未來的美好希冀?!洞翰ㄓ啊分械鸟T小青也是在同樣的境況之下,留下了一幅寫真便撒手人寰,她的寫真是否寄托了對愛情和自由的向往呢?馮小青自幼飽讀詩書,才情過人,可惜社會地位卑微,年方十七就嫁與他人做妾,終日被大婦欺壓,幸得楊夫人相助獨居孤山,又身染重病,終于在孤獨寂寞中死去。為人妾室的馮小青不是官宦家庭中的杜麗娘,造成小青人生悲劇的最重要原因是她不幸的婚姻,生存尚且不易,又何談遇“有情郎”呢?在馮小青短暫的一生中,她并沒有杜麗娘那樣幸運地遇見一位“有情人”并與之“終成眷屬”,她的婚姻是人生不幸的開端。小青臨死前安排后事,她的寫真書稿、花鈿都分給楊夫人和陳嫗,絲毫不考慮給自己的丈夫留下半份遺物,她的婚姻是名存實亡的。。但是馮小青作為一位妙齡少女,自然也被《牡丹亭》中超越生死的愛情故事打動,她死后飛仙問及老尼:“請問大仙,天上這等憐才,何獨才子佳人不能作配,卻是為何?”,老尼解釋道:“哪里討個個價鳳鶯儔,世世價鴛鴦伴?!崩夏衢_解了小青心中的疑惑,也間接表明馮小青也曾渴望一位神仙眷侶與她相知相守,只是“有情人”難求。徐士俊借老尼之口寬慰小青,以平心中之憾。對于馮小青來說,婚姻是一座無形的牢籠,她沒有人身自由,失去了曾經(jīng)與女伴談古論今、茗戰(zhàn)手語的快樂,每日如行尸走肉一般。當她自覺大限將至?xí)r,召畫師前來作畫,連作兩稿都不滿意,原因是相貌相似卻缺少神韻,于是她或笑,或品茶,或整衣,或讀書,畫師終成一稿,神形具在。小青的寫真記錄了她最美好的時刻,她心中的美好不僅僅是年少青春的樣貌,更多的是自由爛漫的精神狀態(tài),只有神形合二為一才是真正的她。馮小青自十六歲出嫁后便被囚禁于深閨之中,年少的自由爛漫早已消逝,她對愛情及自由的渴望與冷酷無情的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強烈對比,情之所至,只得效仿杜麗娘為情而死,留下一幅神形雙具的寫真。這是小青對來生的期待,杜麗娘可以借畫與柳夢梅再次相會,馮小青也在畫中寄托了自己的希冀。徐士俊在《春波影》中安排小青死后飛升,也算圓了馮小青的“情夢”,以慰她九泉之靈。
長久以來,關(guān)于馮小青三改畫稿、奠酒畫像的原因眾說紛紜,由于馮小青對自己的畫像表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喜愛,很多學(xué)者都深入探究這種行為背后的心理,其中最為著名的是由民國學(xué)者潘光旦提出的“影戀”說法?!坝皯佟睂儆谧晕覒?,是自我戀達到極致的表現(xiàn),小青臨池自照、對鏡落淚,病魔纏身卻明妝靚服,臨死吩咐畫師造像,面對自畫像一慟而絕等反常行為,在潘先生看來非一般顧影自憐所能解釋,只有“影戀”心理才能釋然。小青作品中的“瘦影自憐”“朝淚鏡潮,夕淚鏡汐”等詩句,就是這種“影戀”心理的藝術(shù)反映[4]。潘光旦的研究標新立異,運用西方理論分析中國古代婦女的心理問題,他從小青的六個行為出發(fā),論證馮小青是中國的“納西斯”——一個陷入自我迷戀的人。他將馮小青的行為看作是心理疾病,“自我戀之對象不幸為自我,他人不知其有對象,更不識其對象之所在”[5],這種說法雖不無道理,但如果用在《春波影》中馮小青的藝術(shù)形象上尚有不足之處。首先,《春波影》中的馮小青并非對與男子相戀失去興趣,在她死后飛升與老尼的對話中,明顯表現(xiàn)出了她對才子佳人終成眷屬的期待,主動詢問為何才子佳人不得作配,如果真如潘光旦所言,馮小青是“自我戀”者,那么佳人馮小青心中唯一的才子便是鏡中馮小青,便不會有作配不作配之言了;其次,《春波影》中馮小青并非只對自己的鏡中之影、畫像之影充滿憐愛,劇中有一位小六娘與馮小青交好,小六娘天真爛漫,深得小青喜愛,只是她與小青一樣體弱多病,在小青之前就已飛升,小青因為得知小六娘飛升而傷心欲絕。這位小六娘同小青一樣年少時無憂無慮,正值芳年卻體弱多病,死后飛升芙蓉城,馮小青對這位小六娘同樣充滿憐愛之情。此外,小青娘奠酒蘇小墓,將杜麗娘引為知己,感慨俞二娘批閱《牡丹亭》病死等行為,表明她對身世坎坷、才情過人的一類女子都有欽佩之情?!白晕覒佟闭咧粚ψ约旱挠跋癯錆M愛意,并不會欣賞一個與自己相似的人??梢?,馮小青并非是“影戀”,而是“情迷”的另一種表現(xiàn)——“自戀”,即自我欣賞。馮小青自幼才氣過人,苦于出身不高才使她陷入泥潭無法脫身,這樣一位有思想有才情的女子自然會感慨自己身世的悲涼,她被大婦欺壓的日子里時常陷入傷感、抑郁的情緒不能自拔,這是自我認知與現(xiàn)實生活的沖突帶來的失落。馮小青將對自由的渴望寄托在小六娘和畫像中的自己身上。與此同時,在現(xiàn)實生活的苦悶重壓之下,馮小青既無力反抗又愿不屈服,這種不平之氣再次加深了她的自我憐憫,仿佛使自己超脫世外,用第三者的眼光去欣賞和贊揚自己,從而得到解脫和安慰。因此,小青的種種行為并非“影戀”,而是自我認知與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落差時的自我安慰,用“影戀”之說來詮釋《春波影》中馮小青的行為頗為牽強。小青的奠酒是她自己對自己的憐惜,生活苦悶,知音難求,只得自我開解,因此展現(xiàn)了超乎旁人的自憐自愛,而這種“自戀”情結(jié)在明清之際的女性文人身上并不少見,吳藻的《喬影》就是典型的由“自戀”情結(jié)創(chuàng)作的作品。
生活于清代的吳藻自幼好學(xué),長于詩詞,她的《喬影》講述了一位自傳式的人物謝絮才身著男裝、飲酒讀騷、抒發(fā)感慨的故事。吳藻的顧影自憐不止局限于《喬影》中的小影,更直接的寫真人物是謝絮才本角色。謝絮才是吳藻托名的角色,抒發(fā)的是吳藻的情感,恰如馮小青既寫形又寫神的畫像,吳藻對自己的影像也表現(xiàn)出了自我欣賞的情緒,正如劇中的謝絮才作男裝自畫像,吳藻也作了一幅戲曲自畫像。作為本體的吳藻和謝絮才都是在歌頌自己的畫像——戲劇作品《喬影》和寫真像《飲酒讀騷圖》。這是由于自我認知與現(xiàn)實生活的不平等所帶來的無力感。吳藻與謝絮才向往的生活,如魏晉名士般灑脫恣意,“我待趁煙波泛畫橈,我待御天風(fēng)游蓬島。我待撥銅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燈前嘯。呀!我待拂長虹入海釣金鰲,我待吸長鯨貰酒解金貂。我待理朱弦作幽蘭操,我待著宮袍把水月?lián)?。我待吹簫比子晉還年少,我待題糕笑劉郎空自豪?!笔畟€“我待”寫盡了吳藻內(nèi)心的渴望,然而囿于現(xiàn)實,吳藻清楚地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因此這幅自畫像才更值得被欣賞?!斑@種精神體現(xiàn)了吳藻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批判和對精神自由的追求,當然也有對女性社會角色的不公平所作的思考。”這與《春波影》中馮小青寫真情節(jié)有著異曲同工之處。“‘情迷’首先是一種對超越性價值的追尋和信仰。只有在對超越性價值的堅持中(哪怕備受挫折),才能體現(xiàn)出自我的意義和覺醒。小青對自己才華的自負和強烈的個性,是追求自我的時代思潮的表露?!弊晕乙庾R的覺醒使她們深刻認識到自我價值,但噴薄而出的才氣卻無法沖破現(xiàn)實的銅墻鐵壁,較量之下,這種懷才不遇的不平之氣郁結(jié)心中,使得她們以寫真自憐,尋求自我安慰。
盛行于明清之際的這場“情迷”風(fēng)波不知席卷了多少情癡女子,而開啟于湯顯祖的“主情”思想也在時代的發(fā)展中不斷豐富。《春波影》中的馮小青既是歷史人物也是戲曲人物,更是杜麗娘在現(xiàn)實與藝術(shù)中的另一幅寫真。同樣,《喬影》中的謝絮才也是吳藻的寫真,這些戲曲人物在藝術(shù)世界中又各自有自己的寫真,雖然觸發(fā)寫真的動機各不相同,但這層層映射之下反映的是明清時期女性的生存困境。剛剛萌芽的女性自我意識還未舒展便已處處碰壁,時代牢籠中囚禁著的靈魂在用這重重疊疊的寫真寄托對人性解放的渴望,身體難逃囹圄,思想?yún)s永遠無法被禁錮。杜麗娘的寫真是追求“至情”的她,謝絮才的寫真是自我欣賞的她,馮小青的寫真是這二者之間的過渡與銜接?!扒槊浴彼枷氲氖⑿泻团宰晕乙庾R的覺醒成為明清戲曲中的顯著特點,《春波影》中的馮小青無疑是這一過程中不可忽視的重要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