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芳
小花家的三間土基墻的茅草屋在我家斜對過,門前朝南有一大塊空曠的平地,平地緩緩的下坡處是一條清澈的小河,玉帶一樣。河邊高低不平的大小石塊,是村人踩踏的碼頭坡子。莊上附近的人都喜歡到這條河邊來。他們淘米、打水、汰衣服、刮鍋。人多的時候,我們小孩兒也一窩蜂地來起哄。調(diào)皮的男孩子在空地上打仗、斗雞、打水漂。我們小姑娘蹲在緊靠河岸的小石頭上,看小魚游動,夏天赤腳踩在水里,讓小魚親吻我們的小腿,癢舒舒的。長滿青苔的石頭根部爬滿了螺螄,它們頂起它們圓形的小門,伸出頭偷瞧我們,又立即縮進(jìn)了螺眼里。我們把它們一個個拾下來,放進(jìn)淘簍里,回家用水養(yǎng)著,等待母親的紅燒螺螄,或螺螄肉炒韭菜。有時候我們也能拾到大大的貝殼,父母們叫它“歪歪”,就像母親擦臉的“歪歪”油。它們一張一翕,弧形的兩扇銀門反射著白光,里面帶嘴唇的白肉慢慢朝外吐著,厚實肥美。我從沒有撿到過里面有珍珠的河蚌,小花撿到過,她把她撿到的大河蚌扒給我們看,在河蚌肉根部靠蒂的地方,兩顆大珍珠圓圓的,晶瑩透亮。
石頭縫里、螺螄殼里藏滿了我們的愛,而河?xùn)|面的那片水草叢里,蘆葦與茭白雜生的一大片領(lǐng)域,是水獺貓和白胡子老爺爺出沒的地方。我怕!農(nóng)忙的時候,父母去田里割稻了,哥哥姐姐也幫著去捆稻。爸爸說,“你就在家看豬,吆雞,豬不要拱了圈門,溜出豬圈,雞不要到西山屋后,啄了菜葉,天要黑的時候,就先淘米煮飯。你已經(jīng)九歲了?!卑职值拇笱劬粗遥瑖?yán)肅中也有疼愛,媽媽用手揩了一把我的鼻涕,他們匆忙地下田了。
是的,我已經(jīng)九歲了,我要做事。豬吃飽了躺在圈里睡了,老母雞臥在草垛邊準(zhǔn)備下蛋,大太陽還熱辣辣的時候,我就去淘米了。小花家的門緊鎖著,河邊空蕩蕩的。我踩著石頭試探著朝河邊水更清的地方挪動,左臉旁就是那水草叢。水獺貓就潛伏在那里,人少的時候它就會出來,小霞就是被它們拖進(jìn)去吃掉的。還有夜摸子,夜里從這里飛出來,飛到哪家,摸一下孩子的鼻子,孩子就死了。小云的弟弟就是被夜摸子摸死的。秋香的奶奶說,有時候白胡子老爺爺也會從里面出來,拄著拐杖,拎著一個大白布袋,不聽話的孩子都裝進(jìn)去帶走。我扭頭看看身后,沒有白胡子老爺爺,一只癩蛤蟆蹦進(jìn)草叢里,亂草一陣騷動,嚇得我把米只浸了一下水,就趕忙朝家溜。
八歲時,我在柘垛鎮(zhèn)中心小學(xué)上一年級,離家三里路。有一年冬天,放學(xué)后我留下打掃衛(wèi)生,回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
柘垛鎮(zhèn)到我們村,中間隔著個灣址村。從灣址村的莊臺上走,我不怕,路兩邊都是人家。有兩戶人家的小孩比我小,天天看我從他們家門前經(jīng)過,還給我起了外號,一個叫我“爛蘋果”,因為一到冬天,我臉頰上就會生兩個大凍瘡。還有一個叫我“小裙子”,那時候,農(nóng)村穿裙子的孩子不多,我的裙子都是舅母從上海寄來的,很洋氣。我至今還記得這兩個孩子的樣子,其中一個癟嘴的小姑娘現(xiàn)在居然跟我生活在一個小區(qū)。
他們叫我外號的時候,我一點也不生氣,反倒有一種他們在給我壯膽的開心??墒沁@個膽最多只能壯我走一百米路。走過有人的村莊,拐過彎,還有一段長長的路,兩邊都是農(nóng)田,大片大片的,看不到邊。北面一塊農(nóng)田的頂頭,有一個四方的小小的荸薺塘,枯萎的荸薺葉黃黃的,癱軟在地上,像一地稻草。白天我聽小云子說,春來有一天晚上經(jīng)過這里,解了一個小便,后來就在這里打圈,走到天亮也沒能走出去。大人們說,他是被狐仙纏身了。春來后來就一直在家里,我沒有看他出來過。他說話的聲音變得又尖又細(xì),像女人一樣。小云子還說,巧珍有一次也是,蹲下來小解以后,一直血流不止……
我越想越害怕,把屁股后面一顛一顛的黃書包按到面前,一邊走一邊哭。忽然,我聽到媽媽叫我的聲音,“大雙子哎,大雙子啊……”看到媽媽手里電筒的亮光,我瞬間停住了哭,朝亮光飛奔過去。
夏天的一個黃昏,媽媽扛著長柄的水舀,給田頭邊自留地里的瓜秧澆水。第二天早上,媽媽便下不了床了。腿疼得她哼了一夜。
莊上的老八太說媽媽中了鬼風(fēng)了,她家的大娘子(老大的老婆)就是到河邊挑水時,被鬼風(fēng)一吹,嘴歪了,腿也瘸了。我去莊上打醬油時見過她家的大娘子,四賴子的老婆,拄著一根拐杖,嘴歪得靠近了耳朵根,流著口水,斜著眼看人,目光呆滯,嘴里“喔喔”的一句也聽不清。她家的那條巷子,狹長陰森,一直連到河邊,四賴子的老婆靠著墻往家挪。
隔壁鄰居小矮子說,東角墩有一個大仙很靈,一看就好。爸爸把媽媽抱進(jìn)了船艙,二叔撐船。我和哥哥也跟了去。到了大仙家的碼頭旁,二叔先跳下船,將扣船的粗麻繩套在了碼頭樁上。媽媽被抱下了船,放在大仙家的堂屋正中間。大仙家的堂柜上,點著高高的兩對大蠟燭,觀音菩薩像前,擺滿了供果。大仙是個矮個子的小老太婆,她圍著媽媽又是唱又是跳,“天靈靈,地靈靈……我看你哪里逃?……”大仙一劍劈下來,又繼續(xù)唱跳,左劈右斬。天已經(jīng)很黑了,我困了,爸爸讓哥哥帶著我走路先回去。那個漆黑的夜晚,我怕極了!東角墩到我們村中間有大片墳地。慘白的月光照著一個個墳頭,高一個,低一個,有戴著土帽子的墳頭,有掉了帽子的墳頭,像人被砍了頭,帽子斜倒在地上,七零八落,風(fēng)吹著樹葉發(fā)著“沙啦啦”的聲音,不時還有烏鴉的慘叫,我嚇得不敢落腳。走過了兩個墳頭,我實在不敢走了,癱在墳之間的空地上哇哇大哭,說肚子疼得不能動。哥哥沒有辦法,馱著我往前跑。
夜里,爸爸媽媽回來了。
天亮的時候,爸爸在老爺柜前燒香,我看到他拿出幾張真錢在香爐里燒,再把煙灰用紙撮起來。那天早上,爸爸喂媽媽口服了那煙灰,可媽媽還是疼得牙緊緊咬著,之后兩個月沒能下床。她已經(jīng)瘦得沒了人形,我常常倚坐在大門口的土墻上,聽著屋里媽媽的呻吟聲流淚。我很害怕,想著要是媽媽沒了,我就跟她一起走。
后來,爸爸帶著媽媽去柘垛鎮(zhèn)上看了醫(yī)生,醫(yī)生說是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開了藥并交代了護(hù)理方法。晚上,爸爸開始用加中藥煮的一大鍋熱水替母親熏腿,十天不到,媽媽的腿就好了。我們?nèi)夷樕嫌钟辛诵θ荨?/p>
我有很多小人書,都是從舅舅家?guī)Щ貋淼摹0餐缴耐挕锻愣构鳌方o童年的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床榻上二十張床墊上面又鋪了二十床鴨絨被,壓在最下面的一顆小豌豆公主居然也能感覺到?甚至弄得她全身發(fā)紫,整夜都沒有合上眼,太不可思議了。再想想我和姐姐睡的那張床,兩張長板凳,上面鋪了幾塊木板,都是外面撿來的,還有兩塊是棺材板,上面鋪的是稻草,稻草上面鋪了一層破棉絮,不要說一個豌豆,就是大石頭藏在下面我也感覺不到,照樣睡得香。事實也真是這樣,冬天捂腳的鹽水瓶經(jīng)常滾到腰下,卻也是一覺睡到大天亮,看來我們連灰姑娘都不如啊。
我和姐姐從小就睡在這張拾來的棺材板鋪成的床上。媽媽給我們織了一頂老夏布帳子,不白,有點發(fā)灰。我和姐姐常常在帳子里別上川英、梔子花,帳子里總是香香的。有時候,我們會把掏來的知了一個個放在帳子里,它們躬腰駝背,像穿著土褐色馬甲的地主婆。早上一睜眼,知了不見了,只留下它們的盔甲還掛在帳子上,薄脆,閃著金光,中間裂開一道長縫,像一件連體的開衫,又像一個透明的小睡袋,小巧透亮?!爸四兀俊蔽胰嘀殊斓乃蹎柦憬??!翱隙w走了唄?!薄霸趺磿??昨晚帳子門是關(guān)緊的。”“你夜里起來小便,帳子門壓到席子下面去了嗎?”我們一起看向帳子門,帳子垂垂地掛著。我們身子一動,它也跟著掀動兩下,似乎在告訴我們,蛻了殼的知了就是從這里逃走的。我們小心翼翼地取下知了蛻下的殼,放在空的鞋盒里。等挑糖擔(dān)子的進(jìn)村,銅鑼敲起,我們就取出鞋盒,用里面積攢的牙膏皮、雞肫皮、知了殼去換糖吃……
小村莊里,我們既怕著,又愛著,我們愛著,又怕著。愛是能看到的,金黃的麥浪,碧清的河水,裊裊的炊煙,父母的呼喚……怕是看不到的,它藏在我們的心里。我們在怕與愛中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