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念

1

2021年春天，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里，我卻越活越無助。

白天，我在單位緊張忙碌，永遠保持春風(fēng)拂面；晚上回到出租屋，我常常睡不著，也不想動，每天起床都需要進行一番心理動員。那段時間，我在單位跟領(lǐng)導(dǎo)、同事、客戶溝通起來很順暢，但內(nèi)心特別抗拒社交，連和別人喝個下午茶都有負(fù)擔(dān)。

一個周六，爸媽像往常一樣跟我視頻通話，我也像往常一樣跟他們說我吃得好，睡得香，工作順利。不知怎么了，我開始一邊說一邊掉眼淚，最后，幾乎失控，不記得是如何掛斷電話的。

第二天中午，我媽給我打電話，說她到我公司樓下了。昨晚接完我的電話后，她連夜起程，從老家吉林舒蘭農(nóng)村風(fēng)塵仆仆趕到北京。

真的很難想象，她是怎么找到我公司的。她說：“鼻子底下長著嘴，問唄?！?/p>

再看她的行李，一個行李箱，兩個半人高的編織袋子，我上去拎了一下，愣是沒提起來。

我問她：“媽，你這是搬家嗎？”

她說：“嗯，閨女，媽種了一輩子地種膩歪了，準(zhǔn)備借我閨女的光，當(dāng)‘北漂’?！?/p>

我媽一邊說著，一邊咧著嘴，扭了兩下大秧歌。

恰好是午休時間，一個東北大媽在46層高的寫字樓前，當(dāng)街扭東北秧歌的情景，足以讓我“社死”。但我媽的信條是，只要她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2

老媽來了，出租屋如同塞進了10個人一般熱鬧。

“這是咱家自己種的水果蘿卜，跟剛拔出來的一樣水靈，你嘗嘗?！?/p>

“這蔥籽是去年秋天我和你爸?jǐn)]的，一會兒找個泡沫箱種上，土我都背來了?！?/p>

“還有這螞蟻花，家里沒花是不行的，眼睛沒有著落。我在火車上跟人聊天才知道，它也叫太陽花，多好聽。”

我媽手不閑著，嘴也不閑著，邊干邊講。

雜亂的房間變得整潔，餐桌上很快有了兩菜一湯。

我媽從始至終沒問我為什么哭，只是在吃飯時說了一句：“吃飽肚子，過好日子?！?/p>

那晚，我們娘倆擠在一張床上聊天。

我跟她說：“我可能病了?！睘榱瞬蛔屗龘?dān)心，我還加了一句，“應(yīng)該很輕，也就是輕度抑郁。”

我媽說：“人要是一直心情都好那也不正常，媽看事兒不大。我來了，專治各種不開心?！?/p>

我信。自打我媽出現(xiàn)，我都挺開心的，也有了傾訴的欲望。

我跟她說，去年春節(jié)，一個人被隔離在出租屋，心情越來越糟糕，也是在那段時間，我失戀了。

去美國進修的男朋友開始很少來電話，最后一次我給他打電話，是一個女生接的，她說讓我不要再跟他聯(lián)系了。

我媽說：“連分手都不敢當(dāng)面跟你說的男人，靠不住。歪瓜裂棗就得早點摘除，不然把好的都給帶壞了?！?/p>

我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說工作上的事：降薪了，裁員了，工作量超負(fù)荷……

我媽邊打哈欠邊跟我說：“人就跟苞米苗一樣，遇到蟲害了，缺肥了，生病了，就得表現(xiàn)出來——葉子打綹兒或者長斑，這樣，才能被看見被關(guān)照。只要根沒事，怎么都能救過來……”

那晚，我依在我媽身邊，一覺睡到大天亮。

3

第二天，我下班剛到家，我媽就告訴我，她找到工作了——給小區(qū)里一對老夫婦做飯。

我問我媽是怎么認(rèn)識那對老夫婦的。

她輕松地回答：“跟小區(qū)物業(yè)、保安、保潔、居民聊天唄。我一個事業(yè)型女性，一天不干活不賺錢，就吃不下，睡不香?！?/p>

不僅如此，她還拉著我，在另一個小區(qū)找到了跳廣場舞的隊伍。

說真的，我媽沒什么舞蹈天賦，不管什么舞最后都能被她成功地扭成東北大秧歌。

旁邊的人看得哈哈直笑。終于，一個熱心的阿姨被她這股勇氣征服了，廣場舞結(jié)束后，她給我媽教起了基礎(chǔ)舞步——劉姨，就這樣成為我媽來北京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在我的世界里，焦躁是家常便飯：天氣，工作，擁擠的地鐵，老板的壞脾氣，網(wǎng)絡(luò)的卡頓，一條負(fù)面新聞……

但在我媽那里，快樂俯拾皆是：跟視頻學(xué)會做一道菜，跟劉姨學(xué)會跳一支舞，雇主夸她能干，一個人用手機導(dǎo)航去了頤和園……哪怕是公交車坐過了站，她也可以開心地跟我描述：“那一站一點沒白走，我居然發(fā)現(xiàn)一個公園，里面有一個比咱這兒規(guī)模大兩倍的廣場舞隊，曲子可新啦！”

我媽工作3個月后，又有新的工作找上門來。

工作是菜場肉攤的叔叔介紹的。他一個朋友在一家大型超市做主管，想招牛奶促銷員，他當(dāng)時就想到了我媽。

我媽說：“閨女，你是公司白領(lǐng)，知道面試是個啥情況，幫我演練一把唄?！?/p>

于是，我模仿考官向我媽提問：“今年多大年紀(jì)？說說你應(yīng)聘牛奶促銷員的優(yōu)勢在哪兒？”

被我這么嚴(yán)肅地一問，我媽頓時緊張得連話都說不清了。

我心想：就她這種狀態(tài)，人家一面試肯定直接淘汰。

第二天是周六，我媽讓我陪她去面試。

沒承想，對方直接把我媽帶到牛奶專賣區(qū)，給她介紹了一下基本情況和她的職責(zé)，讓她先干一天試試。

那天，我就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媽實習(xí)。

走過路過的人，她都能聊兩句；沒人上前，她就扯著嗓子吆喝；商品被弄亂了，她立刻擺得整整齊齊；貨架不干凈，她馬上擦得干干凈凈；就連旁邊凍鮮區(qū)的冰柜臟了，她也幫著收拾，還沖我小聲嘀咕：“那兒不干凈，也影響別人買咱的牛奶?！?/p>

我當(dāng)時想，就我媽這眼力見兒，不惜力，主人翁意識強，我要是老板，也用她。

兩天后，我媽就拿著健康報告去超市辦了入職手續(xù)。但我媽高興的同時也犯了愁——如果去超市上班，她就不能給小區(qū)那對老夫婦做飯了。

我媽買了水果去跟人家道歉并請辭?？墒?，老兩口舍不得她，他們表示，我媽可以在早晨把一天的飯菜準(zhǔn)備好。就這樣，我媽變成真正雙職雙薪的事業(yè)型女性。

我媽不忍心讓老人吃剩菜剩飯，就買了一輛電動車。這樣，每天她5點下班，可以趕在6點前讓老人吃上新鮮的晚飯。

我見過我媽戴著頭盔在北京街頭風(fēng)馳電掣的樣子，太颯了。

4

我媽每天跳廣場舞，我就在周圍跑步。慢慢地，我覺得，我媽那不夠協(xié)調(diào)的舞姿有一種驕傲而獨特的美。

她55歲生日那天，我送她一份禮物，就是讓她去跟專業(yè)的舞蹈老師學(xué)跳舞。

那天，老師讓她表演一段，我媽毫不扭捏地跳了一段廣場舞。

一曲舞罷，舞蹈老師是這樣評價的：“你的舞跳得太有生命力了，有一種野性的美?！?/p>

我媽頓時有些靦腆：“美是老師安慰我，野性是肯定的，我就是種地種多了，力氣大?！?/p>

老師被我媽逗得直樂，對她說：“美其實是一種身與心的協(xié)調(diào)，你協(xié)調(diào)得特別好，真實自然。”

是啊，我媽長得不美，也沒什么文化，可她不僅自己活得本真灑脫，也悄然治愈了我的精神內(nèi)耗。

5

2022年8月初，我媽回老家了。

她覺得我已經(jīng)完全具備在北京單打獨斗的能力，而她也算是學(xué)成歸去，是時候回老家當(dāng)領(lǐng)舞了。

我問她，舍得這雙職雙薪的首都事業(yè)型女性的身份嗎？

她說：“我已經(jīng)證明過自己了，是時候回去為振興鄉(xiāng)村文化盡點‘純棉之力’了?！?/p>

生活的麻煩沒有盡頭，成長也永無止境。但就像我媽說的，努力工作、愛惜身體，拓寬視野，保持樂觀，這也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