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愷
2022年10月1日,印尼瑪瑯,坎朱魯漢體育場內發(fā)生了暴力事件
10月開頭和結尾的兩則國際新聞,實在算得上慘痛:
10月1日,一個尋常的周六晚上,印度尼西亞東爪哇省瑪瑯市的坎朱魯漢體育場,在激烈的球賽之后發(fā)生了嚴重的踩踏事件,造成135人死亡、約580人受傷;10月29日晚,韓國首爾梨泰院萬圣節(jié)慶典活動發(fā)生踩踏事故,造成156人死亡,157人受傷,其中至少30人為重傷。
如果說梨泰院的踩踏事故有些“天災”的意味:狹窄的坡道、剛剛解除疫情限制的超量人群、消息遲滯帶來的前呼后擁,那么發(fā)生在印尼平坦球場上的踩踏事件則更偏向于“人禍”了—異常激憤的球迷、違規(guī)操作的警察、疏散設置的失誤……
回顧印尼這次傷亡慘重的球場騷亂,我們會發(fā)現(xiàn),即便在平坦的球場,即便聚集著愛好相同的人們,即便比起其他公共場所有著更充足的安保和預案,走進球場、觀看一場普通周末晚間球賽這件事,也并非意味著絕對安全。
10月1日的比賽開始之前,除了慣常對比賽結果的猜測之外,這次比賽的兩支球隊:主場的阿雷馬隊和帕爾斯巴亞隊,一向是“死對頭”。
在過往的交戰(zhàn)經歷中,雙方實力相當、戰(zhàn)況膠著,兩邊的球迷也篤信各自的選擇,面對不同的戰(zhàn)果,也曾爆發(fā)過小規(guī)模的沖突。因此,這場比賽當晚共有4萬多人入場觀賽,除了“坐票”,這場比賽還兜售“站票”,火爆程度可見一斑。
面對超多觀賽人數(shù)和“死對頭”之間較量,當?shù)匾矠楸荣愖隽嗽S多應急預案,包括加派保安、警員,甚至篩選了觀眾:只能是主場阿雷馬隊的球迷才能入場觀戰(zhàn)。
但一切在中場休息時,似乎已經走向了不太和諧的一面:阿雷馬隊狀態(tài)不佳,中場休息時,就有球迷在打架泄憤。到真正終場吹哨時,阿雷馬隊23年來第一次在主場比賽中失敗,以2比3負于沒有球迷觀戰(zhàn)的帕爾斯巴亞隊。
憤怒、失望或者其他的情緒,讓一切開始失控。在當?shù)鼐炀值囊暯抢?,賽后,球迷蜂擁進入球場,打砸物品、擊碎玻璃、互相拋擲物品扭打在一起。面對試圖將他們拉開的警員或保安,球迷圍毆他們、合力掀翻警車、拿出縱火工具燒場內的設施……
2022年10月1日,印度瑪瑯,人們抬著一名傷者離開體育館
在踩踏事件發(fā)生前,有兩名維持秩序的警員被憤怒的球迷打死。
據(jù)警察局事后反饋,在踩踏事件發(fā)生前,有兩名維持秩序的警員被憤怒的球迷打死。但在幸存球迷的講述中,他們表示進入球場的人是在“祝賀球隊”,沒有太多過激行為,頂多拋擲了一些物品,反而是警察如臨大敵,面對手無寸鐵的球迷使用了警棍驅趕。到此,一切還僅僅是部分球迷“聚眾斗毆”,球迷與警方各執(zhí)一詞的普通事件。
但隨著警方多次、大量發(fā)射了催淚彈,一切可能緩和這次事故的機會都消失了。
比賽的坎朱魯漢體育場,是一座室內體育場。這意味著本意是迅速震懾、瞬間削弱對方破壞力的催淚彈,在完成這個瞬時任務后,無法像在露天環(huán)境中那樣迅速消散、避免傷及無辜。
警方向球場中央、10號、14號看臺多次發(fā)射催淚彈后,整個球場成了刺激性氣體、大量煙霧的海洋。出口變得難以尋覓,氣氛變得恐慌,人們在墻壁、狹窄的通道、球員更衣室附近推搡,最終在12、14號出口附近,因為恐慌情緒與視野受限,再加上幾扇本該開著的大門不知為何緊緊關閉,很多人、包括至少32名無辜的兒童堵死在那里,再也沒能走出這個夜晚。
印尼球場的這起踩踏事件,是足球史上排名前三的體育賽事災難。世界末日般的情景、致命催淚彈導致的慘痛結局,讓印尼社會對警察的處置方式產生了質疑:如果沒有釋放催淚彈,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
在坎朱魯漢體育場附近,人們向警方高呼“殺人犯”,掛上“坎朱魯漢大屠殺”字樣的條幅,要求警方調查涉嫌投擲催淚彈的警員—按照國際足聯(lián)的要求,使用催淚彈作為控制人群的工具是被明令禁止的。
2022年10月2日,印尼瑪瑯,阿雷馬足球俱樂部的球迷聚集在坎朱魯漢體育場外向遇難者表示哀悼
在球場疏散人群、阻止暴力行為時,明確禁止使用催淚彈,是國際社會用無數(shù)血淚教訓換來的。如果翻看過往發(fā)生在平坦、開闊球場上的踩踏悲劇,大多數(shù)都是因濫用催淚彈引發(fā)的恐慌。
1964年5月,在南美區(qū)的奧運足球預選賽上,秘魯隊主場對戰(zhàn)阿根廷隊。又是主場、又是東道主,看臺上的秘魯球迷占比極大。在臨近比賽結束的賽點,秘魯隊的一個進球被判無效,最終秘魯隊敗給阿根廷隊。秘魯球迷不滿裁決,向場內投擲物品,與阿根廷隊球迷互毆。
這時,警方向看臺持續(xù)發(fā)射催淚彈,將小范圍斗毆升級為全場的恐慌與暴動。嚴重的踩踏、擠壓迅速蔓延,最終有318人死亡、超過500人受傷。到目前為止,這個慘痛的“紀錄”依然保持,是有記錄以來,世界上發(fā)生的最嚴重的足球場上的災難。
類似的事情,也發(fā)生在2001年5月的加納阿克拉球場。當?shù)鼐剿坪踉谫惽白鲎懔藴蕚浜凸φn。比如,正確預測了兩支參賽球隊的“死對頭”屬性和球迷激烈的情緒,加派了警力—也加多了催淚彈和塑料子彈裝備。當球場發(fā)生騷動時,警方用催淚彈和塑料子彈進行攻擊、試圖維持秩序,同樣引發(fā)了大量的恐慌、踩踏,最終導致127人死亡。
如果沒有催淚彈的參與,即便有相對數(shù)量情緒激動的球迷,也總有無辜的球迷家人、兒童和僅僅看球賽作為消遣的普通人,在球迷的暴動發(fā)生時,能夠迅速離開場地,避免范圍更廣的傷亡發(fā)生。但催淚彈的煙霧和升騰的恐懼,將所有人籠罩在擁擠的死亡之地。這些前車之鑒和國際足聯(lián)的耳提面命,仍然未能使印尼警方產生警惕。
按照國際足聯(lián)的要求,使用催淚彈作為控制人群的工具是被明令禁止的。
10月6日,許多印尼普通民眾與印尼著名主持人娜茱瓦·希哈卜一起聚集在首都雅加達的蘇加諾體育館。他們身上統(tǒng)一穿著印有印尼語“一切足球比賽都不值得犧牲性命”的黑色短袖,共同呼吁球場暴力及惡性事件的終結。
印尼苦“足球流氓”久矣。除了幾次因斗毆引起警察處置不當發(fā)生的踩踏事件之外,幾乎有球賽的地方,就總是跟隨著大大小小的事故。按照英國《衛(wèi)報》報道的印尼政府方面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在這場悲劇發(fā)生前的28年間,至少有78人死于與足球有關的事故。球迷觀戰(zhàn)要擔憂安危,就連球場中央踢球的球員也不得不多做打算—因為擔心比賽結果引發(fā)球迷不滿,許多客場球隊會選擇用裝甲車接送球員參賽,賽完立刻逃離,場面一度魔幻至極。
除了球迷的暴力,印尼足球的腐敗文化、管理缺位也一直被詬病。2012年,印尼也發(fā)生了一次球迷被警方催淚彈襲擊死亡的案例,但調查不了了之。
這次慘劇之后,印尼足球甲組聯(lián)賽停賽,印尼總統(tǒng)向國際足聯(lián)承諾,將以這次慘劇為教訓,促進印尼足球的“全方位轉型”,在體育場標準及安全管理等層面“抓住契機”進行改革,確保明年的U20世界杯如期在印尼舉辦。
被死亡浸泡過的坎朱魯漢體育場也會被拆除,印尼將在原地新建一個符合國際足聯(lián)要求的新球場,在場館結構、出入口設置等方面,保障參賽球員及看臺觀眾的安全。
人們向警方高呼“殺人犯”,掛上“坎朱魯漢大屠殺”字樣的條幅
2001年5月10日,加納阿克拉球場踩踏事件造成123人死亡,圖為現(xiàn)場留下的衣服和鞋子
重建體育場,當然比重建人心、重塑文化、重構體制來得容易。印尼及世界,大概都不缺少標準的足球場館,更多的普通人,僅僅盼望平安。
1989年4月15日,英國利物浦對陣諾丁漢森林隊的足球比賽,在謝菲爾德市希爾斯堡球場開賽。因為管理失誤,比賽開場的哨聲吹響時,還有很多沒能進場的球迷擁堵在地下通道里。著急的球迷、狹窄的場地,讓踩踏、擁擠事件發(fā)生,96名球迷在鐵絲網(wǎng)前被擠壓而死。
“這件事讓我的一生都改變了。”利物浦球星巴恩斯后來這樣說。“足球看起來再也沒有那么重要,它真的不能代表一切。當96個球迷葬身人海,當父母失去了摯愛的孩子,孩子失去了撫養(yǎng)他們的雙親,足球還算得了什么?”
這一回,135個生命的消逝,能讓印尼足球徹底改變嗎?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