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夢君

像直角一樣躬曲的脊背，再也挺不直，那頂落滿汗?jié)n和灰塵的前進帽不知戴了多少年，胳膊上的老皮打了皺，古銅的色澤總讓人想起一件很舊很舊的器物。雞叫三遍后便無覺可睡，窸窸窣窣穿好衣服，下了炕，趿拉了鞋，抓一頂帽子扣在頭上，從略顯昏暗的屋里，走到雞鳴狗吠的院里，大聲咳唾一口濃痰，望一望漸漸泛亮的天空，聽到萬千的鳥鳴，從村外樹林里潮水般涌來，老人雞皮一樣的臉松松散散地笑了。

十年前，父親帶我第一次見到伊小禿老人，選擇的日子竟然是一個萬物蕭條的冬天。那時的北辛窯村，封閉于密密的樹林縱深，炊煙如云朵凝聚在屋瓦上，雞鳴喔喔，犬吠唁唁，在湛藍的天色之下，風聲蛇行林梢，積雪蟄伏樹腳，野兔或是狍子倏忽而過，白雪與黑樹涇渭分明，難以隱藏任何靈獸的蹤跡，這是右玉縣北辛窯村最樸素的冬天，也是一軸未加調(diào)色的水墨。正如許多北方農(nóng)村一樣，北辛窯村也正經(jīng)歷著人口驟降的陣痛，房子老了，巷子老了，歇在門口的人也老了，只有村外的樹木是簇新的，青春煥發(fā)，茁壯向上。

在寂然無聲的老屋，我們與伊小禿對向坐。

我：您說說以前的事兒吧？

老人：沒啥好說的。

我：說種樹的事兒也行。

老人：種樹有啥說頭？不種樹，莊稼地都給沙子埋了，村里人喝西北風??？

1958年之前，右玉縣北辛窯村的溝溝壑壑幾乎看不到一棵像樣兒的樹，只有連綿起伏的荒山禿嶺從遠古一路走來，風塵仆仆。老人記得，那時候村里人最怕的是扯大風，冬天能把人吹干，夏天能把人活埋了。村子緊挨河道，河灘一起風，就是遮天蔽日的拉駱駝風。右玉有句民諺：立夏不起塵，起塵活埋人。說的就是立夏那天要是刮風，一刮就是40多天，田里種什么死什么，幾近掘地三尺。硬撐到小滿，風停了，只能補種些糜子。糜子成熟期短，從種到收不到兩個月，這點收成，就是全家人一年的口糧了。

1958年，伊小禿擔任北辛窯大隊黨支部書記。從那一年起，伊小禿開始帶領(lǐng)村民種樹，整整種了31年樹，直到1989年，老人實在干不動了，便向上級打了辭職報告，而他種樹的身影依然踽踽獨行在村莊四周的山坳里。

依然是十年前，伊小禿89歲，他的老伴兒比他小兩歲。老伴兒在灶臺旁做飯，伊小禿坐在小板凳上抽煙，日子在緩緩騰起的白煙里，一點一點散去。伊小禿身后是一只老式躺柜，躺柜上有一只錚錚作響的馬蹄表，后面是一個鏡框，鏡框里不規(guī)則地貼了幾張照片，不新也不舊。一盤火炕的墻壁上，除一幅年畫外，都是大大小小色澤深淺不一的獎狀，而獎狀上面已漫漶不清的文字，仿佛被老人一生的汗水淋花了，模糊了。

老人指著院墻外面那片樹林說：那是我?guī)ьI(lǐng)學生們種下的，當時，我管著四個村，一個大隊，學生們一放假，我就領(lǐng)他們挖坑栽樹，他們都很聽話，說幾點上工，就幾點上工，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嬌慣得不成樣。

老人指向樹林的手如同一截枯木，大拇指的骨骼變形了，與手心貼在一處，而每個手指的關(guān)節(jié)都嚴重突出，格外怪異，掌心里有一塊厚繭，堅硬如鐵。

就是這雙手，伊小禿曾帶領(lǐng)全村男女老少，把村前的山梁扒開，挖出一條1000米長、7米高、2米寬的河道，為年年肆虐的洪水改了道，把舊河道建設(shè)成百畝良田；也是這雙手，伊小禿和村民一道，給村前村后十座荒山披上綠軍裝，造林面積達4000多畝。即使在他年事已高，卸任支書以后，仍將村南的一座荒山承包下來，花了20多年工夫，義務(wù)植樹造林300多畝，直到北辛窯村再也看不見土色為止。

現(xiàn)在的北辛窯村，雖說種地的人少了，但畝產(chǎn)量卻比解放初期增加了幾十倍。

老人說，一解放，他就是村里的生產(chǎn)委員，每年春秋兩季，他的工作就是帶領(lǐng)社員們上山植樹。他參加過著名的黃沙洼植樹戰(zhàn)役， 參加過黑柳堡植樹大會戰(zhàn)。在后山、南嶺、河灣，都有他和社員們親手栽植的小老楊。不論是烈日當空，還是風馳雨驟，他們每天都堅守在山崗上，河套里，早晨出門帶上干糧，中午顧不上回家。他記得他每天要在山地上挖80多個樹坑，在沙地里能挖200多個。沒有人喊苦，沒有人喊累，男男女女都一個樣，都是為了國家，都是為了自己。

有一年，朔縣召開“三北防護林”大會，省農(nóng)業(yè)廳領(lǐng)導在主席臺上激情似火地說：要想吃飽飯，必須栽活樹。古長城周邊的三道防風林帶如果栽種不活，我們的生存環(huán)境將面臨絕境。

會一開完，伊小禿飯都沒吃，三步并作兩步往家趕，他要給村里人傳達會議精神，他要帶領(lǐng)村民趕緊把三北防護林的第一個樹坑挖下去，第一棵樹栽起來。路上，他琢磨了好多辦法；回到村里，他召集社員開了一個植樹動員會。他打算把村后古堡兩側(cè)的坡梁上，都種上小老楊，讓小老楊變成一堵?lián)躏L墻。村里人都知道，每刮大風，最先經(jīng)過的地方就是古堡兩面像彌勒佛肚子似的干坡梁。

伊小禿想得美如畫，可偏偏有人不買他的賬。有人說，坡梁上的背風土栽樹自古就沒活過一棵；有人說，栽樹也要分地方，月亮上地盤倒挺大，你上去栽兩棵試試；有人說，右玉人屬土命，黃風黑土的土命，世上只有水命人栽樹才能活……

伊小禿嗤之以鼻，指著坡梁邊的一座古墓說：看到?jīng)]？那個墓就在坡梁上，墓前頭那棵老柳樹咋長得跟女人們的頭發(fā)似的，披披颯颯的，要多風騷有多風騷？我看呀，只要柳樹能活，咱栽的小老楊就一定能活！

古墓前的柳樹太老了，盤根錯節(jié)，也不知長了有多少年。有人說是墓前插的一根哭喪棒長起來的。丑歸丑，老歸老，但確實是一棵樹，還活著，年年春天都要吐柳芽，都要飄柳絮，有人掰下柳條還編過籃子呢。伊小禿拿那棵老朽不堪的柳樹，堵住了村民的嘴。

為確保栽下的樹能夠成活，伊小禿和村民們發(fā)明了許多因地制宜的土辦法，比如，先挖壕，再栽樹，一壕一排樹，變坑為壕，壕溝內(nèi)土氣相通，根系糾結(jié)，強化了聯(lián)合抗旱抗風能力；比如，在較陡的坡梁上挖“臥?？印?，既能蓄水保濕，又能防止水土流失，但在回填坑土時，必須軋得結(jié)結(jié)實實，以防走了風，漏了氣。

北辛窯村的老人們都還記得，古堡兩側(cè)的坡梁上，伊小禿用樹苗栽出九個大字——窮則思變、要干要革命。

這是伊小禿自己琢磨出的口號，他不識字，但會掰著指頭數(shù)數(shù)兒，“窮則思變”是從領(lǐng)導的講話里借用的，“要干要革命”是他自己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不規(guī)范，但形勢與政治的意味卻相當濃厚。幾十年彈指一揮間，在北辛窯村的北坡梁上，構(gòu)成九個字的樹苗已然成材，因風力和時間的作用，九個字被“寫”走形了，長馬虎了，但仔細端詳，仍有當年氣壯山河的一腔豪情在其間。

村前有一道河灣，河水是從二分關(guān)方向流過來的。河道南邊是一道大梁，每到雨季，洪水暴發(fā)，把河灣里的莊稼地沖得七零八落，素有“天不下雨渴死牛，下雨洪水遍地流”的說法。

1964年，去大寨學習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經(jīng)驗的伊小禿，帶回一包土和一塊石頭。在社員大會上，他激動地一會兒拿起那包土，一會兒拿起那塊石頭，鏗鏘有力地說：“大寨是石頭山，種地還得墊土，條件還不如咱們，他們能辦成的事，咱們?yōu)樯掇k不成？”開完會，伊小禿就帶著全村70多名男女勞力，開進了河道。

從春天到夏天，從秋天到冬天，四季輪回，周而復始。伊小禿和北辛窯村的鄉(xiāng)親們，不畏嚴寒酷暑，整整奮戰(zhàn)了三年，不僅保證了“種不能誤、鋤不能誤、割不能誤”，而且在北辛窯村上游的二分關(guān)，修建了一道高2米、寬2米、長200米的石頭壩，攔截水流，然后鑿山挖渠，開出一條新的河道……一千多個流血流汗的日子，換來的是大壩筑起，河道開通，昔日的亂石灘，變成380畝旱澇保收的良田。

這年夏天，當山洪再度爆發(fā)時，北辛窯村原有的莊稼地和新開墾的耕地上的農(nóng)作物，安然躲過山洪的襲擊。不久，一篇題為《北辛窯數(shù)九寒天改河道》的通訊報道發(fā)表在《山西日報》上。伊小禿和他的村民們改河造地的事跡，傳遍三晉大地。

伊小禿想在河灣里種樹，而且全部種上從陽高縣大泉山引進回的高桿楊。如果高桿楊能試種成功，他們新修的田地，就不會再受風沙之苦了，就可以年年多打糧食，就可以讓村里人吃飽飯，也就對得起全村人修河筑壩的付出。

河灘地很開闊，一眼望去就像戈壁灘。除了春種、秋收，社員們剩余時間，都被伊小禿領(lǐng)著在河灣里植樹。到了冬天，伊小禿又動員社員大搞冬季預整地活動。他們把來年要種樹的地，利用冬閑時間，全部整修好，挖出各種各樣的坑，元寶坑，雨淋坑，梯田坑……因地因坡因梁而修出不同形狀的梯田。春天又到了，伊小禿招呼大家抓緊時間下苗栽樹。上一年的和新栽的樹苗開始在河灘里冒出嫩芽，齊刷刷的高桿楊在春風吹拂下，像士兵一樣站滿曾經(jīng)荒蕪的河灘。

一年又一年，年年景不同。自從伊小禿在河灣里種了樹，并且不斷地朝北辛窯村周邊的山溝輻射，一片一片漸漸濃郁的綠云，就再也沒有離開春天的北辛窯，夏天的北辛窯，到了秋天，北辛窯又被黃金般的顏色包籠起來……前陽坡溝、大榆廟溝、柳道堡、洪沙溝……凡是村里人喊得來名字的地方，都被伊小禿和社員們栽上了高桿楊樹。

時間是檢閱前人功績的最準確的度量衡。2019年夏天，我駕車沿著北辛窯村附近的河灣走過，滿眼都是郁郁蔥蔥的樹林，800多畝的北京楊高聳入云。如果站在北辛窯村后的長城上眺望，從二分關(guān)交界到沙河灣，2000多畝的南梁密密麻麻都是樹；從二分關(guān)到海子灣，2000多畝的北梁也是密密麻麻的樹，還有溝灣里的北京楊，一直南連到胡四窯，東連到殺虎口，蒼樹滿目，林濤震耳。

1989年，伊小禿卸任村支部書記。第二年，他把北辛窯村南一道荒溝承包下來。每年春夏秋三季，伊小禿領(lǐng)上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還有他那個小腳老伴兒，一塊兒進溝里種樹。春季從谷雨開始，栽半個多月；雨季從頭伏一入，栽半個月；秋季是秋分左右，栽十來天。300多畝山地，幾年間就變得綠意蔥蔥……

每年正月，我都要和父親去右玉縣北辛窯村看望伊小禿老人，而庚子年正月，我們沒有出城。因為這一年的正月很特殊，全國上下都在抗擊新型冠狀病毒的“入侵”，右玉縣城同樣如臨大敵，街頭偶爾經(jīng)過的路人，莫不口罩掩面；而另一個原因才是我們沒有出城的真正理由——伊小禿已于半年前離開了這個世界。假使老人還活著，應(yīng)該是百歲壽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