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望路
當我終于趕到老家時,已過了大年初一,剛剛好趕上最后一次家庭聚餐。但是家里的老人們并沒有感到沮喪。照父親的說法,我和今年遲到的候鳥一樣,帶來的是確定的好消息。
“感覺總算擔憂到頭了,接下來就是你們小兩口好好過日子了。”父親總結道。
“爸,只是見家長,還沒結婚呢?!?/p>
“快了快了。你媽和我這懸著的心落下來了?!?/p>
父親開著車拐進小路,無邊無際的農田映入眼簾。各家的田壟被有意識地拆除了,于是除了幾棟突兀的住宅之外,大片大片的麥田連成一片,遠看就好像足球場的草皮一般平整。我搖下窗戶,空氣中缺少了農家肥的氣味,多了一種機械的油味。
父親告訴我,現(xiàn)在種田都自動化了,簡單來說,就是各家的田不用自己種,由大隊統(tǒng)一組織生產。而在一年之前,我看到的還都是大片荒蕪的土地。
就在我感慨萬千的時候,父親停下車,大伯家到了。我從車上躥下來,和聚集在大伯家準備吃午飯的親戚們打招呼。
飯后,父親對正陪著侄子、侄女打游戲的我說:“對了,兒子,你知道那個蘿卜頭兒怎么買嗎?”
“蘿卜頭兒?”我對父親似方言又似普通話的口音感到疑惑。
“不是蘿卜,就是那個弱吧頭兒!”
我思索了半天,才隱約感覺父親說的應該是一個英文單詞:“你是說robot?機器人?”
父親喜笑顏開:“對對對,就是那個弱伯頭,M開頭的那款,一定要買帶藍色標志的?!?/p>
“行啦行啦,帶藍色標志的。藍瓶的鈣,好喝的鈣?!蔽覞M口答應,還順便調侃一番特殊要求,“什么時候要用?你讓我買機器人,這還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p>
“送年禮啊,我剛想起來我答應過鐘伯?!?/p>
“鐘伯啊?!?/p>
“你還記得他是誰吧?”
“當然記得,鐘爺爺嘛,我小時候他還照顧過我一段時間,你剛工作時帶你的師傅。什么時候用?現(xiàn)在買會不會有點兒來不及了?”
“你先看看什么時候能送到,晚點也沒關系。”
我打開手機,搜索了一下M開頭的機器人。這是一種以醫(yī)療護理為主功能的機器人,送給老人確實很實用。至于所謂的藍標,我仔細搜索后才發(fā)現(xiàn),那不過就是某家大經銷商的改版,同樣的硬件設施,卻安裝了不同的軟件。
春節(jié)沒人上班,而且物流只能送到鎮(zhèn)上,最早到這邊也得初十。好在父親已經退休,而我新工作的到崗時間還未確定,有的是時間等待。在那之前,父親執(zhí)意要先拜訪一下鐘伯,先把水果等年禮送去。
鐘伯的家距離我們的住處并不遠。我們到達時,出來迎接的是一個穿著衣服的機器人。眼尖的我立馬認出來它正是我要買的那種。它打開門,指引父親停車。
難道已經有人“捷足先登”?
我想到父親偶爾想給家里添置東西的表現(xiàn),心想我可能被套路了。
“就是那種,要買一模一樣的?!备赣H強調著。
“我知道,訂單都下了?!?/p>
鐘爺爺?shù)姆孔语@得有些冷清,雖然物件都打掃得很干凈,但是感覺得到沒有什么人氣。
機器人給我們拿來茶杯,為每個人都沏上一杯茶。我左顧右盼,心想正主怎么還沒來。
父親問機器人:“你啊爸爸個在嘎里???”
“啊爸爸在嘿里,等一刻兒就來。”機器人居然用方言回答道,“我去造他!”
比起機器人會說方言這個問題,我更關心父親對機器人的稱呼。我疑惑道:“你把它當鐘爺爺?shù)膬鹤???/p>
“是的?!卑职謮旱土寺曇簦耙粫簞e大驚小怪的?!?/p>
“已經很驚了。叔叔呢?”
“生病去世,你一會兒千萬別提?!?/p>
“啊……”
就在我感嘆世事無常的時候,鐘爺爺從后院走進來。他的精神狀態(tài)看起來比去年好得多,臉上不知道是因為受凍還是因為勞動出汗而發(fā)紅。父親細問才知道,他剛剛在后院劈木柴。
“我去洗個手。”鐘爺爺看到我們來還是很開心的。他從箱子里拿出一個大蘋果,要削給我吃。
父親和我說,喝茶就行??墒晴姞敔敳]有停止手上的活計,把蘋果削皮,小心地切成塊,擺在機器人面前的盤子里。
“來來,多吃點,長身體?!辩姞敔敶认榈匦α耍鎸χ鴻C器人。
父親狠狠地掐了我一下,這讓我注意到之前的表情管理有多糟糕。眼下的情況,我只有努力接受現(xiàn)狀:我面前坐著的這個機器人,是鐘爺爺?shù)膬鹤?。出于好奇,我問道:“他幾歲了?”
鐘爺爺笑著說:“今年18了。對了,有叫人嗎?”
機器人左右搖頭。
鐘爺爺拉著機器人的手,溫柔地說:“這個是你孫伯伯,這個是你哥哥。下次記得叫人。”
“孫伯伯好,哥哥好!”機器人頗為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搞得我們都怪不好意思的。
我只好說:“弟弟好!”
鐘爺爺對著我說:“我家這娃兒學習不好,沒大學要。你是大學生,以后分配工作了多帶帶他?!?/p>
“一定一定?!蔽医忉尩?,“現(xiàn)在不分配工作……”
“咳咳,他的意思是現(xiàn)在他工作分配完了,不用再煩心了?!备赣H打斷我,“我家這個可能過一兩年就結婚了,然后沒幾年又會有下一代?!?/p>
“到時候我包個大紅包!”鐘爺爺笑道,“年輕人都很快的,我這渾小子說不定哪天帶個兒媳婦回來,只要組織同意,我這邊都沒有問題?!?/p>
到這時候,擔心說錯話的我就成了復讀機,后面的回答基本上只有“嗯”“哦”“是的”“對”這幾種選項,并不斷地喝水掩飾尷尬。
經過一個半小時的長談之后,我們離開了鐘伯的家。我終于如釋重負??墒且琅f沒能從剛剛的沖擊中緩過來。父親有著我難以想象的鎮(zhèn)定,顯然他早已經知道了。
他說:“這是他兒子生前給鐘伯買的,現(xiàn)在能陪著老人,挺好的?!?/p>
“是挺好的。你不覺得鐘爺爺這邊有點問題?”我指了指太陽穴。
父親嘆了一口氣:“那有什么辦法,他大女兒全家移民了,唯一的兒子去年又生病去世。起碼現(xiàn)在鐘伯看起來精神不錯,去年這時候他還時常躺在病床上呢。他確實是把這個機器人當兒子了,整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也好像回到幾十年前。我上次來探望的時候,他還在門口跳舞呢!”
“那機器人呢?”
“跟著跳唄。”父親意味深長地說,“這小東西厲害得很,土話都能學,什么事情教一遍就會,還特別聽話,可比你省心多了。”
“太讓人吃驚了,我沒想到這東西會被他接納?!?/p>
父親一副少見多怪的樣子:“你知道啥?鐘伯這邊還算比較正常的。我?guī)闳タ磦€更厲害的?!?/p>
他猛地一打方向盤,老舊的轎車在鄉(xiāng)間的水泥路上發(fā)出悲鳴,然后在一間平房的門口停下來。
我對這間平房有著依稀的印象,似乎是我某位伯母家里親戚的,但是關系太遠,幾年都不一定見得著一面。我有印象的是,母親曾經提到過這家人搬去上海了。
門口曬著被子,大門敞開著,似乎還有人居住。我們走到門口,父親喊道:“有人嗎?”
應答聲從后面的院子里傳來,父親拉著我就往后面走。
我們找到了聲音的來源,一個機器人正在喂山羊。它的旁邊跟著一個一模一樣的機器人。我們簡單地寒暄了一下,看得出,父親是把它當作人來看的。
“它這是要干嗎?”
“擠羊奶?!备赣H回答道,“你小時候喝過的?!?/p>
“鬼才記得?!?/p>
就在我們說話間,喂羊的機器人動了,動作非常熟練,而且它還邊擠奶邊教育另外一個機器人。另外那個機器人模仿著動作,雙手憑空操作著。
父親告訴我說,上次他來的時候,這個機器人在教另一個怎么除田間的雜草,雖然現(xiàn)在的田里很少有雜草了。
“這家里沒有真人了嗎?”
“一家都搬走了,就剩下它們了。”父親闡述著事實,語氣平靜。
“機器人居然還教機器人?”
“是啊?!备赣H無奈地說道,“但是這樣也好,要不然這一帶一棟棟全是空房子,有機器人在,起碼還有點人氣。你大伯說今年村委會照例換屆選舉,來了一大堆機器人。它們同樣投了票,雖然統(tǒng)計的時候沒把它們的票算在內?!?/p>
“為什么?”我比較好奇理由。
“它們寫的候選人,就是前任村主任,今年剛剛搬到城里去了,所以都是無效票。”
聽罷,我反倒放心了一點,起碼這些機器人并沒有太高的智慧。它們的行為是一種模仿,模仿主人還在的時候的樣子,即便是教育同樣是機器人的后輩,它們也只是在模仿主人教育自己的行為。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它們卻是村莊的“繼承者”,也許在人類相繼遠離村莊之后,它們會留下來繼續(xù)生活。
兩個機器人熱情地招待了我和父親。它們把羊奶作為禮物送給我們。父親收下了禮物,然后口頭邀請它們來家里打牌,它們答應了。它們的待人處事似乎與老一代們并無二致。
回去的路上,我問父親:“可是,為什么還要送鐘爺爺機器人呢?”
“說你笨,還真是。出去說話做事多察言觀色,要不然混不出頭的。鐘伯和我一樣,都想抱孫子啊!再買一個送過去,他把它當孫子那就是孫子,當成是兒媳就當兒媳,大不了過幾年再送一個去?!?/p>
我恍然大悟。有了這一天的經歷,我感覺路邊的風景都變得意義非凡了,在農田噴灑肥料的機械和那些不起眼的機器人都變得分外顯眼。村民們會和機器人打招呼,老太太們甚至會與它們攀談。他們似乎早就接受了它們作為鄰居的這個事實。
我一直認為農民的思想是相對保守的,但在接受新技術方面,他們似乎并不比城里人慢多少。
在等機器人送達的這些天里,我在家只有一個任務,就是陪父親和他的牌友們打牌。家鄉(xiāng)人玩的牌是一種類似麻將的紙牌,我也是幾年前才搞清楚到底怎么玩的。以前常和父親玩的牌友走了一位,于是我偶爾會當替補。在我預料之中,父親邀請了好幾個機器人,他還能在見到機器人的第一時間叫出它們的名字。
我很好奇父親是怎么分清楚機器人的,因為它們真的長得一模一樣。
父親說:“看衣服和補丁,不同人家的不太一樣。過段時間你也能分清楚的?!?/p>
之后我主動要求和三個機器人打一桌牌,結果,除了我輪空的那一把,連續(xù)贏了三把。
我發(fā)現(xiàn),這些機器人并沒有那么聰明,它們打牌似乎有固定的風格。我環(huán)視四周,看到有個被認為是后輩的機器人正在其他人身后看牌。我想,它大概是在模仿。
打著打著,天漸漸黑了,眾人又一起吃了頓晚飯。按照某種不成文的規(guī)矩,在主人家的提議下,大家留下來繼續(xù),牌局會持續(xù)到第二天。反正大過年的大家都沒事,屋子里的床鋪也足夠。
我繼續(xù)與機器人“廝殺”。就在時鐘指向9點報時的時候,我對面的機器人突然放下了牌:“等一下?!?/p>
我還差一張牌就和了,轉頭看它去干什么。
那個機器人走到正在看牌的機器人旁邊,吩咐道:“9點了,去洗洗,該睡覺了?!?/p>
被吩咐的機器人從包里掏出一條毛巾,走向衛(wèi)生間。
當時的我很想照照鏡子觀賞下自己的表情。年幼時,父親也總是會說同樣的話,這熟悉的場景甚至還清晰地印刻在我腦海中。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外面的時間越久,我身上屬于老家人特有的部分就越少。先是習慣,然后是口音,最后是思考方式。而機器人卻遠比我們這些“見異思遷”的家伙更忠誠于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它們甚至帶來了某種程度上的“復興”。
村莊在“復興”,雖然不是我期待的方式。幾天的相處,讓我開始習慣它們的存在,但是偶爾還是會有點膈應。它們比我更像是這里的人,無論是從語言還是生活習慣。
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那些古老的習俗正在復蘇,畢竟每個教育它們的人,都在懷念著過去,懷念著屬于他們的時代。而這些機器人,是讓他們回到那個時代的最好工具,或者說,是表演者。
第二天上午,父親問我:“票定了嗎?”
“定了,正月十六?!?/p>
“那我們元宵節(jié)那天去市區(qū)吧,你幾個伯伯和哥哥姐姐都在市區(qū),大家一起熱鬧點?!?/p>
元宵節(jié)當天,我和父親先把新到的機器人送到鐘爺爺家里。
“孫伯伯好,哥哥好。”果然鐘爺爺家的機器人記住了教導,一看到我們就打招呼。
收到新機器人的鐘爺爺高興得就像一個大孩子,興奮得手舞足蹈,就差又親又抱了。他提議要親自下廚,讓我們留下來吃晚飯。
“您別忙活了,我們得去趟市區(qū),他哥哥姐姐都在那邊等著?!?/p>
鐘爺爺惋惜道:“有點可惜啊,那多玩會兒再走唄!”
新買的機器人就像是一張白紙,這次教導它的人里面多了一個機器人。在我們離開之前,新的機器人已經會用當?shù)胤窖越邪职?、爺爺、伯伯了?/p>
離開的時候,鐘爺爺從后院拿出幾個扎好的稻草把。他們捧著稻草把來到田壟上。只見鐘爺爺點著了稻草,揮舞著半燒著的草把,沿著田埂奔跑。
兩個機器人有樣學樣,于是我們看到遠遠地有三把火在田間跳動。
“他們在干什么?”
“是在放燒火?!备赣H停下手上的動作,他也覺得很驚奇。
“這樣不危險嗎?”我從未知曉這種風俗,之前的元宵節(jié),我大多在城市里度過。我查了一下,大概知道這是一種風俗,可能是為了紀念當年曹將軍打跑倭寇的“放哨火”,也可能僅僅是為了除蟲。
父親沒有回答,搖下了車窗。
“正月半,二月半,家家戶戶放燒火!別人家的菜長得銅錢大,我家的菜像笸籃大……”鐘爺爺一邊跑著一邊叫喊著,他說一句機器人們就跟著說一句。他們的聲音沙啞而興奮,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
仿佛受到了感召一般,父親沖下車,沖向后院,好像他的身體都輕快了很多。等他出來的時候,手上也多了一個草把,另一只手里夾著一大堆稻草。父親也加入了他們。盡管鐘爺爺他們手中的稻草快燒完了,可這片土地上,最不缺的東西就是草。他們點著了草堆,動作看上去更像是圍著篝火在跳舞。
頃刻間,我看到附近的田間都亮起了火光。那些星星點點在田地里閃耀著、傳遞著,延伸到我看不到的遠方。它們的數(shù)量太多了,就好像把星空搬到了地面上。
那些火光倔強地在田間地頭閃耀著,一旦一個消逝了,新的立馬又會補上去。村莊里的人們在捍衛(wèi)他們的傳統(tǒng),而這種傳統(tǒng),似乎已經消失很長一段時間了。在烈火中重生的傳統(tǒng)正在找回它的位置。
但我卻無法理解這種感召力。我好像沒有相似的童年,因而只能遠遠圍觀。看著父親和鐘爺爺,我陷入了深思。
本文經未來事務管理局授權轉載自公眾號“不存在科幻”(ID:non-exist-SF)?!安淮嬖诳苹谩笔悄愕碾S身科幻雜志,讓你見識當今科幻的各種面孔,了解宇宙未來的無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