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媛
刑事追訴時效制度貫串于刑事追訴活動的全過程,但我國的《刑法》對其內(nèi)容的規(guī)定過于簡單籠統(tǒng),僅有三條。實踐中,司法機關對刑事追訴時效制度有著不同的理解,以至于對案件是否追訴,是否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等問題存在爭議。本文結合刑事實體法與程序法之規(guī)定,試從實踐角度對《刑法》第八十八條的爭議問題進行分析,以期形成刑事追訴時效制度正確理解與適用之參考。
針對“立案偵查”,學者們在本條中爭議的焦點在于:第一,“立案”是“對事立案”還是“對人立案”,如何理解“對事、對人立案”;第二,“立案偵查”是“立案”還是“立案并偵查”。有的觀點認為,刑法第八十八條所言“立案”,不僅僅是“對事”,也是“對人”而言的,“對事不對人”的立案,不是本條所要求的“立案”。[1]有的觀點認為,“既對人又對事”過分抬高了刑事立案標準,對立案提出了過高的要求;實踐中難以準確區(qū)分對事立案與對人立案,由此可能導致異化[2]。此兩種觀點的分歧之處在于是否要“對人立案”以及如何理解為“對人立案”。
筆者認為,首先,根據(jù)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零九條的規(guī)定,“發(fā)現(xiàn)犯罪事實或者犯罪嫌疑人”時偵查機關都應當立案偵查。刑事追訴活動中,偵查機關通過報案、控告、舉報等方式發(fā)現(xiàn)犯罪事實,經(jīng)初步偵查掌握了能夠佐證犯罪事實發(fā)生的基本證據(jù)后就會立案。就“立案”這一詞本身而言,根據(jù)相關法律規(guī)定的要求及實踐操作的標準,應堅持對人或對事的二元立案原則。其次,“既對事又對人立案”不應理解為未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就不能立案,或者同一案件對人和事先后立案兩次。一起刑事案件,發(fā)現(xiàn)犯罪事實且立案,后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時不會又一次立案,之所以會產(chǎn)生立案兩次的歧義,原因在于“對人立案”這一表述本身就會讓人產(chǎn)生誤解。最后,《刑法》第八十八條規(guī)定的意義在于,明確何種情況對犯罪嫌疑人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而不在于明確程序上究竟是“對事立案”了還是“對人立案”。因此,可不采用“對人立案”這一表述,而是將其理解為司法機關立案后經(jīng)過偵查鎖定犯罪嫌疑人。
“立案”與“偵查”之間存在緊密聯(lián)系,立案前偵查機關會經(jīng)過初查了解基本的案件事實,立案后司法機關會相應地展開偵查活動,二者不應當分而論之。
首先,立案偵查標志著追訴活動的正式展開,“只立不偵”意味著追訴活動并沒有真正的開始。因發(fā)現(xiàn)犯罪事實且立案后,經(jīng)過偵查才鎖定犯罪嫌疑人的案件不在少數(shù),如果在沒有知悉犯罪嫌疑人的情況下不繼續(xù)開展偵查活動,僅憑已知的犯罪事實就會導致犯罪嫌疑人今后可能“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顯然會使得本條規(guī)定的作用大打折扣,還會導致大量“立而不偵”的案件積壓于辦案機關。其次,雖然立了案也鎖定了犯罪嫌疑人,但不采取任何強制措施,追訴活動也不能順利進行。如果司法機關經(jīng)過偵查鎖定了犯罪嫌疑人,那么相應的偵查措施也應當指向被鎖定的犯罪嫌疑人。最后,“立案偵查”不要求犯罪嫌疑人已知,只要偵查機關在鎖定犯罪嫌疑人后對其展開偵查措施即可。一方面,偵查機關通過何種方式告知,如何證明其已經(jīng)告知,均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如果犯罪嫌疑人主張自己毫不知情,能否因此就認定其不適用本款規(guī)定,應受追訴時效期限的限制?另一方面,技術偵查措施也有秘密的,例如電子偵聽。在符合相關規(guī)定時,針對特殊刑事案件所采取的秘密偵查手段無法告知犯罪嫌疑人。
綜上所述,《刑法》第八十八條第一款規(guī)定的“立案偵查”應當理解為立案并展開偵查。追訴是對人進行追訴,在沒有鎖定犯罪嫌疑人的情況下對案件進行持續(xù)追訴毫無意義?!傲競刹榛蚴芾怼迸c“逃避偵查或審判”相對應,“逃避”是人的行為,如果不開展偵查活動,那么就無法確定誰在逃避偵查或審判。對于手段極其隱蔽、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犯罪行為和沒有具體被害人的犯罪行為,既然犯罪事實都很難發(fā)現(xiàn),那么再討論“立案偵查”也就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意義了。
逃避偵查或審判的行為是相互聯(lián)系的?!疤颖軅刹榛驅徟小钡臓幾h點是對犯罪嫌疑人主觀意圖及行為方式的認定。有的觀點認為,逃避偵查與審判應限于積極的、明顯的,致使偵查、審判工作無法進行的逃避行為,主要是指在司法機關已經(jīng)告知其不得逃跑、藏匿甚至采取強制措施后而逃跑或者藏匿[3]。有的觀點認為,逃避行為是主觀客觀相統(tǒng)一的,即犯罪人客觀上逃避了偵查或者審判,同時主觀上具有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目的[4]。還有的觀點認為,“逃避”需同時滿足時間條件、主觀條件、客觀條件三個構成要件[5]。
筆者認為,逃避偵查與審判存在很強的主觀性,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逃避行為表現(xiàn)為多種形式,不能一概而論,應注意以下幾方面的問題:
首先,從時間概念上看,逃避可以是一種持續(xù)的狀態(tài),真正具有逃避意圖的人不會等到立案偵查或受理時才開始逃避,多數(shù)犯罪嫌疑人在作案前就已經(jīng)計劃好了逃跑路線,犯罪后就開始了逃亡之路,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到立案偵查或案件受理后,直至其歸案。因此,盡管其逃避、藏匿的行為發(fā)生在立案偵查或受理前,但逃避狀態(tài)持續(xù)到立案偵查或受理后,認定其逃避偵查或審判也是恰當?shù)摹?/p>
其次,逃避偵查與審判要具有逃避之意圖,但不要求犯罪嫌疑人已知曉一切。大多數(shù)情況下,行為人犯罪后,知道自己犯罪了,可能要承擔刑事責任,但又不想坐牢,選擇逃避,僅此而已。對犯罪嫌疑人來說要求其知道自己被立案、被確定為犯罪嫌疑人缺乏實際判斷標準和可操作性,大多數(shù)行為人在犯罪后只是能夠基本判斷出自己犯罪了,不然也不會選擇逃避。而且,對犯罪嫌疑人已知的證明責任又由誰承擔呢?一方面,犯罪人是否逃避是出于自己是否有膽量逃避,是否有能力躲過偵查機關的追查,是否有周密的計劃和策略。另一方面,立案偵查、鎖定犯罪嫌疑人、采取強制措施是司法機關正常的偵辦活動,如果要求已經(jīng)告知犯罪嫌疑人不得逃跑、藏匿,那說明犯罪嫌疑人已經(jīng)到案或者是已經(jīng)在司法機關的掌控范圍內(nèi)了,那再討論其是否逃避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多數(shù)的在逃犯不會因為司法機關的告知就主動投案自首。
再次,逃避偵查與審判要有逃避、藏匿之行為,但不一定表現(xiàn)為積極的、明顯的。藏匿行為本身就具有隱蔽性,而且逃避也分為積極和消極兩種狀態(tài)。積極的、明顯的逃避行為包括:離開犯罪地、居住地或者工作地,潛逃境外或者在被依法采取拘留、逮捕、取保候審、監(jiān)視居住等強制措施期間脫逃或者脫離司法機關控制等情形[6]。除此之外還存在一種消極逃避狀態(tài)。逃避偵查與審判的行為包括但不限于逃跑、藏匿,逃跑、藏匿行為并不必然表現(xiàn)為離開、躲藏、深居簡出。有些犯罪嫌疑人具備強大的心理素質(zhì),其料定偵查機關不會懷疑到他,逃跑反而更容易引起懷疑,因此,在犯罪后本著一種“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心態(tài),扮作安之如素的樣子照常生活,正常外出,甚至擠在人群之中暗中觀察偵查機關的一舉一動;或者是在偵查機關調(diào)查詢問時,其作為未被懷疑對象,故意藏匿證據(jù)或提供錯誤信息,以此轉移司法機關注意力,增加破案難度。消極逃避的狀態(tài)下,并不是要強加給犯罪嫌疑人自首的義務才能叫作沒有逃避偵查,而是在這種情況下,犯罪人的逃避不同于積極的、明顯的逃跑行為,而是抱有一種僥幸心理試圖蒙混過關。現(xiàn)實中,兩種逃避狀態(tài)都真實存在,有時消極逃避的效果反而優(yōu)于積極逃避。
最后,“逃避偵查或審判”不必然致使司法機關工作無法進行。偵查與審判活動是整體的行為,抓捕犯罪嫌疑人是偵查工作的應有之意,有些偵查活動的進行不必要求犯罪嫌疑人在案,犯罪嫌疑人的逃避行為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會阻礙辦案工作的進程,使得案件偵辦的時間會有所拖延,但不會造成全部偵查活動的停滯,也并不影響其他偵查活動的正常開展,例如詢問證人等。因此,不必要求其行為會致使司法工作無法進行。
綜上所述,“逃避偵查或者審判”應理解為,犯罪嫌疑人具有逃避之意圖,并且實施了逃避之行為,包括積極和消極兩種;逃避偵查或審判的行為在時間上不限于立案偵查或受理后,行為方式上不限于逃跑、藏匿;不要求犯罪嫌疑人已知;不要求偵查機關告知其不能逃避偵查或者審判;不要求逃避行為導致偵查、審判活動無法進行。此外,如果犯罪嫌疑人犯罪后沒有逃避,而是正常居住生活,且配合偵查機關工作,偵查機關由于自身的原因怠于偵查,使得案件長期擱置,直到追訴時效已經(jīng)過了后仍未結案的,不屬于本款規(guī)定之情況,此時犯罪人的刑事責任因時效已經(jīng)過了而消滅。
1997年,《刑法》新增了八十八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所謂控告,是指被害人向司法機關告訴,要求對侵害其合法權益的人追究法律責任的行為??馗娌煌趫蟀?、舉報,應明確三者之間的差異。本款中對“被害人控告”的理解應當包含以下幾點:
首先,“控告”的主體不限于被害人本人,還應當包括其法定代理人和近親屬。被害人作為被犯罪侵害的直接主體,其陳述最具有真實性和證明力。但現(xiàn)實中存在被害人無法親自控告的情形,例如被害人臥病在床、因遭受侵害而喪失行為能力、被恐嚇威脅而不敢控告,或被害人年齡幼小而不具備獨自提出控告的能力,此時若只能由被害人本人提出控告將會導致許多案件控告不能。
其次,有觀點認為,依被害人控告對應否立案進行事后審查,將使時效永遠處在不確定的狀態(tài),相當于時效的無限延長,且將不可歸責于行為人的責任推到行為人身上,有違時效制度的理論基礎。因此,應廢除該款,但須增加強制起訴的相關規(guī)定[7]。此觀點存在商榷之處。第一,增設本款的目的在于保護被害人的合法權益。法律規(guī)定是立法者在衡平考慮不同法律秩序和價值之后進行的適當選擇,從其根本而言,犯罪后被追究刑事責任乃是刑法規(guī)定的意義所在。司法機關作為國家公權力的代行機關,其行為本身關系到國家利益和被害人利益,因此本款打擊的重點在于司法機關的不作為。第二,“強制起訴制度”在德國、日本、韓國等地的《刑事訴訟法》中有相應之規(guī)定。此制度與本款規(guī)定的價值追求是相符的,即充分保障被害人的合法權益。但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一十條第三項明確規(guī)定,對于符合刑法規(guī)定的第四章、第五章犯罪,賦予被害人向人民法院提起自訴的權利。因此,此條規(guī)定可視作對司法機關“應當立案而不予立案”情形的一種延伸保障,賦予被害人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自訴的權利??梢?,我國《刑事訴訟法》對保障被害人權利規(guī)定了相應的救濟程序,再另設“強制起訴制度”不具備必要性。
追訴時效制度之所以存在爭議,是因為其貫串了整個刑事訴訟活動,不管案件進行到哪一階段,司法機關都會對案件的追訴時效進行審查,準確理解其含義有利于準確追究犯罪人的刑事責任。從該問題在司法實踐中的嚴重分歧和在理論界的各種爭議來看,目前我國《刑法》關于追訴時效制度的規(guī)定是存在問題的,無法適應日益復雜的追訴活動。法律規(guī)定應做到與時俱進,對法條的解讀應以實踐為基礎,對案件的認定應保持程序法與實體法之間的協(xié)調(diào)一致,以保障刑事追訴時效制度適用的公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