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吉

一

中考后的那個暑假，蘇銀每天都會去街口的舊書店看書。時間久了，女老板就認識了她，心想，這女娃將來一定有出息。

有一次， 兒子來書店玩，大大咧咧往桌上一坐，撿起一本漫畫書翻看。女老板罵：“你個死伢，就不能看點正經書？”隨即往里面指了指，“人家女娃跟你差不多大，卻比你好太多?！?/p>

蘇銀下意識抬頭，就看到了夏彭年。而他也正望著她，兩人的目光觸碰了一下，又淡淡收了回去。蘇銀繼續(xù)看書，窗口傾瀉而下的陽光，在她肩膀上閃閃發(fā)光。

夏彭年從桌上跳下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蘇銀在書店待的時間格外長，腦海中閃現(xiàn)的都是剛才的驚鴻一瞥。他穿著藍T 恤，頭發(fā)亂糟糟，戾氣在眉間，但一雙瞳孔分外清澈。他從桌上跳下去時“咚”的一聲，蘇銀的心也微微顫了一下。

回去得有點晚，家人已經吃過晚飯，有剩飯在桌上。于叔在看電視，媽媽抱著妹妹玩，其實那是于叔的孩子。一年前，媽媽嫁給于叔，帶著蘇銀住了過來，怕別人說閑話也怕于叔有意見，所以媽媽待這個沒有血緣的妹妹比對她還好。有時蘇銀看著他們三人說說笑笑，自己仿佛是個外人。在這個家，她找不到歸屬感。她只能拼命學習，靠自己才能離開這里，過上想要的生活。

飯畢洗碗， 媽媽走過來，幽幽地對她說：“媽也想讓你上好學校，可家里全靠你叔的工資，要養(yǎng)四口人……”

“我就留本校?！?/p>

這句話給媽媽吃了定心丸，又讓她十分內疚，她只得說：“成績好跟學校沒關系，只要你好好學，照樣能考好大學。”

蘇銀沒吭聲，低頭時，有眼淚濺在手背上。

本校就是現(xiàn)在所上的三中，是出了名校風差的學校。中考結束，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績可以穩(wěn)進全縣最好的一中。還沒拿到一中的入校通知，就接到三中老師的電話，說如果她愿意留在三中念高中，三年學費全免，還會有一筆獎學金。

她知道，她沒有權利選擇了。

二

開學第一天，蘇銀代表高一新生發(fā)言。上臺時，她一個恍惚，竟然摔倒了。臺下哄然大笑，她忍痛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膝蓋擦傷。整個發(fā)言，在嘈雜和哄笑聲中結束。

回到教室，有同學還在笑她，也難怪，她成績好得讓人嫉妒，再加上一臉的清高和疏遠，除了老師沒有多少人喜歡她。

“喏，給你?！币粋€初中跟蘇銀同班的男生遞來一盒創(chuàng)可貼，嬉笑著說：“夏彭年給你的?！?/p>

蘇銀順著他的目光往走廊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夏彭年，他正盯著她看。

“我不要?！碧K銀冷著臉說。

男生很不耐煩，“不要你自己退回去，我只負責傳話?！?/p>

蘇銀拿過那盒創(chuàng)可貼走出教室。夏彭年看到她迎面走來，臉上都是笑容，而蘇銀清冷的聲音讓四周都安靜下來，她說：“還給你?！?/p>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并沒有接。她把創(chuàng)可貼放到地上，轉身的時候，夏彭年一腳把那盒子踢了老遠，他身旁的人不滿地嚷著：“成績好有什么了不起？還不是跟我們一樣讀三中……”

蘇銀吸了吸鼻翼，生生把眼淚逼了回去。

她不能接受夏彭年的好意。在三中，談戀愛司空見慣，但她不許自己這樣。她只想安安靜靜地學習，她要離開壓抑的家庭，考北京大學，在一流學府里呼吸自由的空氣。

因為掃了夏彭年的面子，他的朋友都有意無意地欺負她。有一天做值日的她去外面倒垃圾，正撞見夏彭年的兩個朋友從籃球場回來。他們擋在她面前，嬉笑著搶她的垃圾袋，蘇銀生氣了，抬手把垃圾袋朝他們砸過去。男生趁機扭住她的胳膊，說：“我看你再兇！”她抬腳狠狠踢過去，男生吃痛地松開手。她馬上拼命逃跑，沒跑多遠，手臂又被人抓住，正害怕時，就聽到憤懣的一聲：“怎么回事！”

她的眼淚嘩一下流出來，是夏彭年。他對著追上來的兩個男生，凌厲地掃一眼，就全明白了，“誰讓你們管閑事的！”

“我們只是替你出氣?！逼渲幸粋€囁嚅道。

“以后誰再敢動她一下，試試。”夏彭年狠狠地說。

蘇銀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個子真高，側臉的線條流暢而俊朗。

夏彭年跟蘇銀并不同班，她在一班，他在三班。早讀時蘇銀會去老師辦公室領作業(yè)本，總會在走廊上碰到夏彭年，他遲到了，依然不慌不忙地走著。

擦身而過時，四周靜悄悄的。她的眼瞼不由得垂下去。她不知道，夏彭年的目光在身后一直追隨著她，想著她長久地在他家書店待著，就覺得那是一個很溫暖的地方。

三

“那個……”有一天，準備離開書店時，女老板喊住了她，“有件事能不能拜托你？”

她停下來，對老板她是很感激的，因為她只看不買，而老板依然對她和顏悅色。

“我伢說你跟他同校。聽說你成績很好，能不能麻煩你有時間幫他補補功課？”她嘆口氣，“我倒不指望他考名牌，好歹得有個大學上吧。”

“阿姨，我恐怕……”她剛想拒絕，就被打斷了。

“我知道會耽誤你時間，這樣吧，這里的書你可以隨便帶回家看，怎么樣？”老板試探地說。

蘇銀遲疑著點了點頭。

給夏彭年補習的事，他們誰都沒有說，不約而同地隱藏著這個秘密。但通常沒講幾道題，夏彭年就溜了，蘇銀如釋重負，她已經盡了力，是他自己不愿聽。蘇銀不知道，夏彭年是故意走的。他知道蘇銀出于無奈才答應給他補習。他也只是裝裝樣子，他才不愿勉強蘇銀呢。

有一天她離開書店的時候，下雨了。她把書包舉過頭頂，在雨中奔跑，一輛單車戛然停在她面前，夏彭年塞給她一把傘，不容置疑地說：“上來?！?/p>

她坐在單車后，一手抓著椅桿，一手撐著雨傘。風雨中，他的背影穩(wěn)穩(wěn)地擋在前面，她的心跳忍不住瘋狂加速。她都沒跟他講自己住在哪里，他就直接送到了樓下，看來他不止一次地跟她回過家。

上樓前，她把傘往他手里一塞，“不要喜歡我?！彼偷偷卣f。聲音很輕，但他聽得清清楚楚。她轉身離去，明明看到他滿臉失落，卻狠著心沒有回頭。

高二，蘇銀要去參加英語比賽，這個獎項很重要，前三名會高考加分。她跟老師坐車去省城參賽，下車時，依稀看到個人影，又覺得是自己眼花了，夏彭年怎么會在這里呢？

走出考場，她獨自坐在臺階上休息，陽光熱辣，她不禁沉沉地睡著了。醒來時，才看到站在身邊的夏彭年，他拿著一張硬紙板給她扇著風，自己卻滿頭大汗。

“你怎么在這里？”她傻傻地問。

“來為你加油！”他說。

“夏彭年……”

他打斷了她：“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但我就是喜歡你，我也沒辦法?！彼氖治⑽Ⅱ榱艘幌?，想拿張紙巾給他擦擦汗，但她什么都沒有做。

“這個給你?！彼f給她一瓶礦泉水。

“我不要?！彼髲姷卣f。

“一瓶水而已，又不會讓你以身相許?！彼阉踩剿掷?，轉身跑了。

那瓶水她始終沒有喝，把水倒掉，往空瓶子里丟了一顆疊好的星星。學習累的時候，看看這個瓶子，就又充滿了力量。

四

輪到她值日，夏彭年會默默替她倒垃圾和搬桌椅；她抱著大疊書本經過走廊，他會搶過來幫她拿；感冒咳嗽時，他會在她抽屜里放梨和潤喉糖……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歡她，他從沒有掩飾過這一點。

有一天傍晚，她看到他坐在臺階上，經過他身邊時，分明見他用小棍寫著自己的名字——蘇銀。他抬起頭看到她的注視，立刻把那些字擦亂了。

他默默為她做很多事。因為有他打過招呼，同學對她的態(tài)度也好了很多。好幾次她都想告訴他，不用為她做這些，但還沒有開口，他已經跑開了。

他在身后追著她，而她不斷地閃躲。直到高考來臨，她松了口氣。她終于可以展翅高飛，可以帶著夢想遠走他鄉(xiāng)，但為什么心里還是有深深的失落呢？

填志愿時，蘇銀跟媽媽有了爭執(zhí)。媽媽希望她報考師范或者軍事院校，這類學校學費很低，有的甚至免學費。蘇銀掙扎了許久，她估分很高，上北大沒有問題。老師也跟她談過，高中三年免學費，就是希望她能為學校增光。

那天她在辦公室跟老師討論志愿，夏彭年全聽到了。他在她回家的路上攔住她，說：“你應該上北大，千萬別放棄，不然這輩子都會遺憾……”

最終， 她聽了他的勸告，拿了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她欣喜地去找夏彭年，想要與他分享，想要對他說謝謝。這一次，她不想再壓抑自己！可是，遠遠看到夏家的書店時，她停住了。她要對他說什么呢？除了謝謝，她還能給他什么承諾？她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但夏彭年，卻注定不能與她并肩前行。她緩緩轉身回家，淚水模糊了雙眼。

大學生活依舊忙碌得像陀螺。因為她承諾自己打工掙學費，還要好好念書拿獎學金。有時她疲于奔波的時候，會深深地、深深地想念那個少年。而一想到他，便覺得自己的心丟失了一大塊。高中時代，她怕自己犯錯，卻沒想到，過錯是一時的遺憾，錯過卻是一生的遺憾。

接到夏彭年說他在北京的電話時，她“騰”一下站了起來，大腦嗡嗡作響。

高中畢業(yè)，夏彭年去當了兵，后來考上軍校。這次是參加軍?；顒觼肀本?，第一時間給她打了電話。想想，他們有三年沒見了。這三年他們完全沒有聯(lián)系，為了省錢她也只回過一次家。

夏彭年穿著筆挺的軍裝，站在她宿舍樓下，引來眾人側目，現(xiàn)在的他更加英俊了?！澳阍趺从质萘?？”他皺著眉，一見到她就說。

他只有半天時間，她帶他參觀學校，她從未曾跟他說過那么多話，像是要把這些年的遺憾都補回來。她笑著，說著，情緒很燦爛。

時間一點點過去，分別的時刻，她主動擁抱了他。他笑著說：“看到你比以前開朗許多，我就放心了?！?/p>

現(xiàn)在的她真的很好，而他們之間的差距也更明顯了。她值得更優(yōu)秀的人，他在心里想。

五

大四，蘇銀考取了國外名校的研究生，獎學金足夠學費和生活。她一直想要掌握自己的未來，她做到了。

因為即將出國，她回了趟家。這次家人對她的態(tài)度比以往熱絡許多，那種討好讓她有點不適應。媽媽說：“幸好當年你堅持選了北大，不然媽現(xiàn)在會后悔死?！彼郎\笑不語。

“你要去謝謝你的老師，當時讀北大第一個學期的八千塊錢是她給你出的，托一個高個子男生帶過來的?！?/p>

蘇銀怔住了。她媽仍在絮叨著：“那男生還叮囑，說老師覺得你自尊心太強，怕你不接受，不讓我告訴你。現(xiàn)在好了，你有更好的前程，得好好感謝這位老師?！?/p>

蘇銀一下就猜到了，那不是老師的錢，那是夏彭年給的。他從來沒有跟她說過這件事。在她上大學后，他甚至一封信也沒有，她一直以為他已經放棄了，卻原來，他只是想給她自由。他知道她渴望飛翔，所以在她展翅時，默默退出了她的生活。

那家書店已經不在，變成了奶茶店，站在門口，蘇銀發(fā)了好長時間的呆。白駒過隙，煢煢而立。轉眼，他們的人生越走越遠，但她從沒忘記過他，從來沒有。

九月，蘇銀如約前往美國加州。飛機上，她手里握著那個礦泉水瓶子，她把里面唯一一顆星星倒出來，一點點展開，只見上面寫著：我喜歡你！

國外那兩年，蘇銀身邊出現(xiàn)過不少追求者，她一一婉拒：“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笔堑?，在她心里，夏彭年是她永遠割舍不掉的牽掛。

后來的事情就簡單了。蘇銀學成歸來，第一時間找到夏彭年，他依然單身。他還在等她。但是，從前是他追著她，如今是她追他，兩人的位置變了，但愛情沒有變。雖然錯過了那么多年，但感謝上蒼，他們終于牽上了彼此的手。

這就夠了。最后還是你，真好。

（摘自“寫故事的劉小念”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