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雋平(本刊)
在我30多年的收藏生涯中,曾經(jīng)有過無數(shù)的傳奇經(jīng)歷,但最令我感佩且至今無法釋懷的是淞滬會戰(zhàn)留言本的傳奇,這段傳奇曾經(jīng)也令無數(shù)媒體和朋友關注、牽掛,時至今日仍然在延續(xù)……
這是一封淞滬會戰(zhàn)78年后的智利來信,也是一封或將載入史冊的信,信的全文如下(保留原信繁體字,下同)。
雋平先生:
從我姐瞿瀅女士和我弟瞿緯的電話和Email轉寄來的資料中,得知了您因在上海城隍廟偶然的搜集到一本留言冊,其上有淞滬會戰(zhàn)中的42名師生的留言而希望能和他們或他們的後代聯(lián)繫,而在鍥而不舍的努力下,您居然聯(lián)絡到了其中的十幾名人士的下落,簡直不可思議,像我們流浪到了海角天邊,想像故鄉(xiāng),早已是“不見長安見塵霧、長安不見使人愁!”
終究是越過了近八十寒暑的滄海桑田,目前人事早已全非、金劍也已沉埋,浩劫過後,人人像是脫胎換骨般的蛻變,如今雲(yún)煙已逝,那段愛恨也已遠離,只是每當夜闌人靜時分,回憶起來,仍然是幾許淒涼和無奈,帶來的是莫名的悲傷!
感覺上,這件事挺像是“浮生六記”,當年,也是消失於人海,最後還是被收購於書擔,如今讀起來還是包含了淡淡的傷感,在這同時,我們也因此可以從字裏行間體會到清朝時的風土民情和沈復先生夫婦間醇醇的感情!
這是個偉大的時代,何其不幸的是我們都生長在這個時代裏,如果你是中國人的一員,那就是意味著你必需承擔了比世界上的其他人們更多的苦痛和傷悲,同時你的日子必需是在血海裏翻騰、在苦海裏掙扎,善良的人們,承擔了原本不該有的煎熬,家破人亡和生、離、死、別。在這時的受苦難的人們,連悲傷的權力都沒有!
對於我父母的遭遇,抗戰(zhàn)的艱苦,跋山涉水的辛勞,他們都親自恭逢,屍橫遍野的戰(zhàn)場也親眼目睹,大空襲的慘狀,星夜逃亡、卻遇上照明彈和炸彈的襲擊,災難是如影隨形,後來父親大病一場,病癒與母親赴臺養(yǎng)病,卻從此流落異鄉(xiāng)、遭遇白色恐怖成了無根的浮萍,在風雨飄搖的歲月中忍辱偷生、艱難度日;噩夢一場後驀然驚覺歲月如流、年華已老!如今一切的榮辱得失都已無影無蹤隨風而逝!
匆匆寫就,歡迎繼續(xù)聯(lián)絡,我大姐夫婦將於十月從美國赴上海,屆時也可以聯(lián)繫和商談!
瞿經(jīng)2015年9月24日
雖然我曾讀過大量關于抗戰(zhàn)的書籍和文章,但這封信給我內心帶來的感動和沖擊,卻是一種別樣的感受。這封信充滿了深沉宏大的情感,雖然沒有半個字寫到日本人,可是卻充滿了對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罪惡的控訴,有著跨越時空超然的歷史觀。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七年,每當讀到“像我們流浪到了海角天邊,想像故鄉(xiāng),早已是‘不見長安見塵霧、長安不見使人愁!’“在這時的受苦難的人們,連悲傷的權力都沒有!”“每當夜闌人靜時分,回憶起來,仍然是幾許凄涼和無奈、帶來的是莫名的悲傷!”我仍然會莫名地感動,會心生悲涼,會黯然神傷,甚至會起雞皮疙瘩。信的作者瞿經(jīng)是什么人,他為什么會在淞滬會戰(zhàn)78年以后給我寫這么一封信,故事還得從我的一篇舊文《淞滬會戰(zhàn)中的留言本》談起。
2002年國慶黃金周期間,我送師弟朱友舟到南京藝術學院攻讀書法研究生(朱友舟現(xiàn)為南京藝術學院博士生導師),專程赴杭州、上海、南京,游覽了三地的博物館和文物市場,一路上飽覽各地的風光,卻一直沒買到心儀的藏品,直到在上海城隍廟地攤上,淘到了這本淞滬會戰(zhàn)時的留言本,才了卻我的心愿。
1937年8月13日,上海淞滬會戰(zhàn)打響。淞滬會戰(zhàn),又稱作“八一三淞滬戰(zhàn)役”,是中國抗日戰(zhàn)爭中第一場重要戰(zhàn)役,也是抗日戰(zhàn)爭中規(guī)模最大、戰(zhàn)斗最慘烈的一場戰(zhàn)役,前后歷時3個月,日軍投入9個師團30萬余人;中國軍隊投入75個師和9個旅75余萬人,自己統(tǒng)計死傷30萬人;至1937年11月12日上海淪陷,淞滬會戰(zhàn)結束。中國軍民浴血苦戰(zhàn),粉碎了日本“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狂妄計劃,并爭取了時間,從上海等地遷出大批廠礦機器及戰(zhàn)略物資,為堅持長期抗戰(zhàn)起到了重大作用。這冊留言本是這段歷史的產物。
留言本長13厘米,寬8.3厘米,共60頁,封面銀灰和藍底相間,四周鑲金邊,在當時也算高檔之物。主人叫葉佩蕘(又名葉佩堯、葉家蕘),他在留言本的扉頁上寫道:“開一個簿面,做做紀念吧!”落款時間是“廿六、九、廿八”(即1937年9月28日)。金秋九月,本是暑期結束,學生剛剛返校、新學期的開始之際,可是,無情的戰(zhàn)爭打破了莘莘學子的求學夢。此時淞滬會戰(zhàn)恰好開戰(zhàn)一個半月,中日雙方血戰(zhàn)正酣。據(jù)《上海通志》記載,1937年9月21日,即留言前一周,戰(zhàn)局發(fā)生了重要變化,淞滬會戰(zhàn)中的中國軍隊退守瀏河,轉入防御階段,日軍則在這一天西進,逐漸突破中國軍隊的陣地。中華民國國民政府不得已下令有關機構撤退。隨著上海大批軍民的撤退,這些大學生被迫在新學期伊始寫起了留言。一位叫梁逸的同學,強抑住內心的苦悶和憤怒寫道:“這次我們?yōu)榱耸裁匆蛛x,請你想想。”落款是:“梁逸寫于滬戰(zhàn),廿六、九、廿八日”,言簡意賅,卻意味深長。正是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使這些同窗好友被迫分離。同學王桐柏還寫道:“匆匆聚,匆匆去,我們暫時別離,后會有期?!睙o限的遺憾、無限的期盼盡在惆悵之中。
這本留言冊起于淞滬會戰(zhàn)1937年,止于1940年,共有47位師友的題贈,絕大多數(shù)是1937年9月28日所寫。留言用毛筆或鋼筆書寫,用毛筆書寫的留言,或工穩(wěn)或飄逸,都體現(xiàn)了相當深厚的書法功底。在那個特殊的時期,學生們除了寫人生格言和常見的祝福語,如“青年模范” “有為青年” “連抱之材”“不浮沉于眾”等,更多的則是互相勉勵報效祖國、共同抗擊日本帝國主義。一位叫徐明朗的學生在1937年9月28日寫下了當時頗為流行的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更可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面相酷似青年周恩來的裕和更是直抒胸臆寫了兩個字:“干吧!”黃炳坤則寫下了“堅苦卓絕”四個字,抗戰(zhàn)的艱難由此可見一斑!
隨著戰(zhàn)爭的深入,抗戰(zhàn)越來越困難,又有同學離別,在1938年10月26日,文靖又寫道:“我們要有大無畏的精神,堅韌!奮斗!苦干!前進!目前的失敗是促成我們將來得到最后勝利的座右銘!”這段留言,文靖特別注上了“座右銘”三個字。當時武漢會戰(zhàn)失利,悲觀情緒彌漫在各個階層,這段留言卻體現(xiàn)了青年學子們抗擊日寇的決心和信心,殊為難得。善普同日寫道:“在黑暗的今天,當犧牲我自己去干,苦干、蠻干、拼命地干,如此才不愧我。”滿腔的愛國赤忱溢于言表。1940年4月27日,又有一位同學在貼上自己的頭像后黯然離開,并寫下“贈于孤島”的字樣(“孤島”指1937年11月12日上海淪陷,至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件”日軍入侵期間的上海租界)。同學“耀發(fā)”還畫了兩個行走在重重黑幕中的背影,兩人的背上分別寫有“人人”和“苦”的字樣,其中一個“苦”字下面的“口”部里還寫有一個“苦”字,人人苦,有苦難言,對于生活在上海的亡國奴來說,這是多么沉痛、多么憤懣的控訴??!
留言本中多數(shù)人都貼上了照
梁逸留言片,可見那個時代年輕人的風姿。其中一張照片上有“有德照相”的字樣,經(jīng)查,這是民國期間上海一家非常有名的老照相館。每每看到英俊的梁逸、濃眉大眼的裕和、美麗的憶秋,我就不由得關注起他們的命運來。10年來,我多次查詢相關資料以期找到這些人的下落,僅找到了王桐柏、王永川、抱一、陳映霞、瞿曾傳、韋彥生等人的一點線索。如王桐柏在解放初去了臺灣;王永川參加抗戰(zhàn)到了鄭州,并寫下了《日寇轟炸鄭州目擊記》;“抱一”的墨跡與民國著名油畫家、教育家陳抱一的落款極為一致,簿中許多同學擅長繪畫,是否為陳抱一弟子也未可知;網(wǎng)上有與留言本上瞿曾傳同名同姓者的信息,據(jù)上海近郊崇明縣廟鎮(zhèn)官方網(wǎng)頁地方史資料記載,1998年,瞿曾傳已去世,其愛人、美籍華人徐愫儀來探訪其生前在當?shù)貏?chuàng)辦的一所小學,并向該校捐贈書籍。此事被記入當?shù)卮笫履瓯碇?;我還從網(wǎng)上查到一個和留言者同名的韋彥生,抗戰(zhàn)時在湖北陣亡,籍貫為貴州荔波縣,時間和空間都比較接近,韋彥生和葉佩蕘分開后很可能參加了抗戰(zhàn),在戰(zhàn)爭中陣亡。
留言中還有幾幅鉛筆畫,其中方育青畫了迪斯尼的米老鼠,可以看出上海作為“東方冒險家樂園”給學生們帶來的影響?;蛟S是為了給黑暗的生活增添一絲亮色,留言簿中還有一張美國童星秀蘭·鄧波兒雙手合十祈禱和平的素描,在二戰(zhàn)期間,秀蘭·鄧波兒歡快可愛的表演,給無數(shù)飽受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人們帶去些許安慰。據(jù)稱二戰(zhàn)結束后,后來成為美國總統(tǒng)的青年演員里根,因為在影片中吻了已是少女的秀蘭·鄧波兒,引來美國輿論的一致譴責。
王世垓的留言后落有“上海大沽路380號”的地址,經(jīng)查詢至今仍在。又有名叫陳映霞的人,留言旁還附有照片,與當年上海清心中學(今市南中學)的美術老師陳映霞同名,清心中學是一所百年老校,經(jīng)查,該校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zhàn)后曾遷入法租界和英租界,抗戰(zhàn)結束后才遷回原址。幾十年來,該校培養(yǎng)出了一大批優(yōu)秀人才,代表人物有諾貝爾獎獲得者李政道、著名腦外科專家史玉良、著名學者李昌道、漫畫家丁聰?shù)?。結合留言本中有英文留言、學生們藝術修養(yǎng)極高的情況,我認為這些師生很有可能來自教會學?!?上海清心中學。
遺憾的是,留言本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沒有查到結果。我常想:他們當中或許有不少人投入到抗戰(zhàn)的洪流中獻身祖國,如果僥幸躲過戰(zhàn)爭的魔爪,幸存者必當投入到建設祖國的大軍當中,或許不少人成為專家、學者,時至今日即便還在人世,也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我曾在高校從事書法教學15年,每期新生的第一堂課上,我都會拿出此留言本來給學生們欣賞,希望他們永遠記住那段歷史。
附:留言者名單
葉佩蕘 談崇基 陳遂卿 劉文緒 陳鑒全 王永川 方日璋 梁逸 章企淑 陳道湛 王桐柏 瞿曾傳 韋彥生 仲涵芳 江壽潛 徐錕壽 方育青 立根 王世垓 仲秉彝 抱一 敏之 學成 裕和 徐明朗 憶秋 奎伯 玉珊 仲涵芳 夏同祚 文清(?) 兆雪(?) 光僖 懋文 彭兆鎏 黃炳坤 陳映霞 善普 謝寶生 衡之 汪原成 光正 梁秉謙 蘊青 耀發(fā) 王鶴鳴 Nora Dang 方育青
自從2002年國慶節(jié)在上海城隍廟地攤上收到這本留言本,我一直在嘗試用各種方法找尋留言本中的作者,湖南衛(wèi)視、郴州電視臺以及《收藏》雜志、《中國藝術報》《湖南日報》《郴州日報》都曾經(jīng)報道過這本留言本,或者發(fā)表過我的文章,但一直收效甚微。
事情的轉機源于2015年8月底我與新華社湖南分社記者明星的一次微信聊天。那次我剛從洪江古商城采訪回來,明星自幼生活在洪江古商城,他說我從小就在你拍的那棵樹邊玩耍,謝謝你為我的家鄉(xiāng)做宣傳。當我們聊到洪江的一位抗戰(zhàn)老兵時,我試探著提出來:能不能幫我尋找淞滬會戰(zhàn)留言本中的人。他聽完原委,立刻答應愿意一試。新華社是國家級的新聞媒體,發(fā)稿是很嚴肅的事,也正因為嚴謹和權威性,新華社的稿件會被國內和全世界各大媒體轉發(fā)。
2015年8月28日,明星寫的稿件在新華網(wǎng)發(fā)布:
淞滬會戰(zhàn)中的47名師生,你們在哪里?
——尋找上海78年前留言集上的抗戰(zhàn)親歷者及后代
新華網(wǎng)長沙8月28日電(記者袁汝婷 明星)“這么多年,我一直想找到這47個人,哪怕只找到一個也好,哪怕能找到他們的后代也好。”湖南省群藝館副館長、書法家、收藏家曹雋平,有一個十多年未了的心愿——尋找78年前上海淞滬會戰(zhàn)中分離的47名師生及其后代。
曹雋平的心愿,源于2002年在上海城隍廟偶然淘到的一本留言集。巴掌大的小本鑲著金邊,主人叫葉佩蕘(又名家堯),扉頁上寫著“開一個簿面,做做記念吧”。繁體字豎寫的“廿六 九廿八”這一日期引起了曹雋平的注意。他研究發(fā)現(xiàn),“這是民國時期的表述,也就是1937年9月28日?!?/p>
1937年8月13日,上海淞滬會戰(zhàn)打響。據(jù)《上海通志》記載,1937年9月21日,即留言本扉頁日期前一周,淞滬會戰(zhàn)中的中國軍隊退守瀏河,轉入防御階段,日軍則在這一天西進,逐漸突破中國軍隊的陣地,國民政府不得已下令有關機構撤退。
曹雋平推測,這不是通常大家看到的那種“畢業(yè)留言集”,因為時值1937年9月下旬,開學才不久,應該是戰(zhàn)爭讓師生們被迫分離,臨行前寫下的告別留言——“這次我們?yōu)榱耸裁匆蛛x,請你想想。梁逸寫于滬戰(zhàn),廿六、九、廿八日”,言簡意賅,卻意味深長。同一日,留言者徐明朗寫下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更可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署名為王桐柏的留言者寫道:“匆匆聚,匆匆去,我們暫時別離,后會有期?!?無限的遺憾與期盼盡在惆悵之中。
記者翻閱發(fā)現(xiàn),這本留言集起于淞滬會戰(zhàn)1937年,止于1940年,共有47位師友的題贈,留言用毛筆或鋼筆書寫,既有中文也有英文。
留言本中附有多張照片,其中一張照片上有“有德照相”的字樣,經(jīng)查,這是上海一家非常有名的老照相館。王世垓的留言后落有“上海大沽路380號”的地址,經(jīng)查詢至今仍在,加上多處“滬戰(zhàn)”(指淞滬會戰(zhàn))落款,由此可確定留言地點在上海。
隨著抗戰(zhàn)的日益艱苦,后面的幾則留言也越來越顯示出青年學子的堅貞與剛勇。1938年10月26日,署名文靖的留言者寫道:“我們要有大無畏的精神,堅韌!奮斗!苦干!前進!目前的失敗是促成我們將來得到最后勝利的座右銘!”曹雋平分析,時值武漢會戰(zhàn)失利,這段留言體現(xiàn)了青年學子們抗擊日寇的決心和信心。留言者善普于同日寫道:“在黑暗的今天,當犧牲我自己去干,苦干、蠻干、拼命地干,如此才不愧我?!?/p>
1940年4月27日,一位留言者黯然寫下“贈于孤島”的字樣。曹雋平解釋,“孤島”指1937年11月12日上海淪陷,至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件”日軍入侵期間的上海租界。留言者“耀發(fā)”畫了兩個行走在重重黑幕中的背影,背上分別寫有“人人”和“苦”的字樣,其中一個“苦”字的“口”部首內,還寫有一個“苦”字?!叭巳丝?,有苦難言,這是當時生活在上海的人們沉痛、憤懣的控訴?!辈茈h平說。
小小的留言集,凝聚著一個時代的沉痛、無奈與奮發(fā),也讓曹雋平開始關注這47位留言者的命運。10多年來,他多次尋找這些人的下落,卻僅找到了署名為王桐柏、王永川、抱一、陳映霞、瞿曾傳、韋彥生等人的些許線索。而名單中的談崇基、陳遂卿、劉文緒、陳鑒全、梁逸、章企淑、陳道湛等41位留言者至今仍音訊全無。
“王桐柏在解放初去了臺灣;王永川參加抗戰(zhàn)到了鄭州,并寫下了《日寇轟炸鄭州目擊記》;‘抱一’的墨跡與民國著名油畫家、教育家陳抱一的落款極為相似,多位留言者擅長繪畫,是否為陳抱一弟子也未可知;網(wǎng)上有與留言者瞿曾傳同名同姓的信息,據(jù)上海近郊崇明縣廟鎮(zhèn)官方網(wǎng)頁地方史資料記載,1988年,瞿曾傳已去世,其愛人探訪其生前創(chuàng)辦的一所小學并捐贈書籍;我還查到一個和留言者同名的韋彥生,抗戰(zhàn)時在湖北陣亡?!?/p>
有一位名叫陳映霞的留言者,與當年上海清心中學(今市南中學)的美術老師陳映霞同名。曹雋平查詢得知,清心中學是一所百年老校,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zhàn)后曾遷入法租界和英租界,抗戰(zhàn)結束后才遷回原址?!傲粞员局杏胁簧儆⑽牧粞?學生們藝術修養(yǎng)很高,我認為這些師生很有可能來自教會學?!虾G逍闹袑W?!?/p>
“我常常在想,他們當中或許有不少人投入到抗戰(zhàn)的洪流中獻身祖國,而幸存者也許已投身建設祖國的大軍中。如果還在人世,也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我曾在高校從事書法教學10余年,每期新生的第一堂課,我都會拿出這本留言冊給學生們欣賞,希望他們永遠記住那段歷史。”曹雋平說,他一直在尋找,在追問:“78年前淞滬會戰(zhàn)中分離的師生們,如今你們在哪里?”
事后據(jù)明星說:“稿件發(fā)布時,也曾經(jīng)有不同的意見,后來領導認為曹雋平搞書法又玩收藏,一定是位老館長,最后說‘我們就滿足這位老館長的心愿吧!’”新華社報道發(fā)出后,朋友圈熱鬧了幾天,又跟以往的報道一樣安靜下來。
2015年9月16日晨,我在朋友圈發(fā)布了一個信息:周末將赴上海博物館參觀硯臺展覽,是否有同行者?其實我的內心深處是想借看展的機會,到上海找公安局調查留言本中相關人士的信息。也就是在這天上午十點,我正在開會,擺在桌上的手機一震,郵箱來了一個郵件,點開一看,上面赫然寫著:
雋平先生:
我的親戚崔??∠壬吹搅恕颁翜麜?zhàn)中的47名師生,你們在哪里?”這則新聞,告訴了我大姐瞿瀅女士及我的姐夫趙志煦博士,后來我在百度上查到了這則新聞。
我本人曾經(jīng)任職機械工程師,從事航空與太空方面的設計工作,我曾經(jīng)在1973年到1974年與家兄住在南美洲阿根廷一年。
我的父親是瞿曾傳,已于1972年過世,母親徐愫儀于2010年過世。1947年因為先父生傷寒而到臺灣養(yǎng)病,我父母沒想到會住在臺灣生活下來。
因為五天以后要到新加坡兩個星期,所以來電郵的話可能要從新加坡回來以后。
附上我父母1939年在上海時的結婚照片,原來是黑白的,翻成彩色的。
敬祝
康泰
瞿緯敬上
由于時間差,郵件顯示對方的時間是“2015年09月16日 05:10 (星期三)”,在此之前,雖然在網(wǎng)上查到過瞿曾傳的妻子“徐愫儀來探訪其生前在當?shù)貏?chuàng)辦的一所小學,并向該校捐贈書籍”,但是因為瞿曾傳的書法和留言沒有什么特色,我并沒有對瞿曾傳抱有太大的希望,我怎么也沒料到時間過去78年,瞿曾傳的兒子會從大洋彼岸來找我。姓“瞿”的人本來就少,個人背景與“瞿曾傳”吻合的更為難得,信中說“我的父親是瞿曾傳,已于1972年過世,母親徐愫儀于2010年過世。1947年因為先父傷寒而到臺灣養(yǎng)病,我父母沒想到會住在臺灣生活下來”。瞿緯又隨信附上了他“父母1939年在上海時的結婚照片”,我趕緊回家找到留言本上瞿曾傳貼在上面的照片進行比對,確定的確是同一個人,心中的石頭落了地。瞿緯又補上一封信告訴我:“我姐夫可能在十月會去上海?!?/p>
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給明星打電話,告訴他留言本中“瞿曾傳”的兒子來信了,我這個周末將去上海。明星聽完也非常驚喜,當場表態(tài):“我向領導請示,爭取陪你前往上海采訪?!?/p>
2015年9月18號,我又收到瞿緯的來信。
雋平先生:
謝謝您的信,看到先父1937年的留言及照片,睹物思人讓我有機會遙想當年的情景,相信當年的47名師生多數(shù)已經(jīng)作古,您們的用心令人敬佩。
我們父母有五個子女,大姐瞿瀅,二姐瞿樑,三姐瞿珊,長子瞿經(jīng),我(瞿緯)排行老夭,我與家兄是雙胞胎出生在臺灣,都是機械工程師,我們離開臺灣已經(jīng)四十多年,家兄現(xiàn)在住在南美洲的智利。
這兩天因為馬上要去新加坡有點忙,匆匆寫就,
敬祝
康泰
瞿緯 敬上
(附上我在紐約附近工作時和室友合照,中間的就是我。)
由信中可知瞿緯除了哥哥瞿經(jīng),另有“大姐瞿瀅,二姐瞿樑,三姐瞿珊”,為擴大影響方便尋人,我通過老朋友—著名電視制片人楊暉聯(lián)系了東方衛(wèi)視,又通過湖南金鷹電視報劉歡樂聯(lián)系了《新民晚報》,明星也為我對接了新華社上海分社和《澎湃新聞》。
第二天,我拜訪了時任湖南新聞出版廣電局局長朱建綱同志,向他匯報了留言本的有關情況。朱建綱同志是位非常有情懷的領導,他當即叫來湖南衛(wèi)視新聞部負責人楊壯,請他安排湖南衛(wèi)視駐上海站記者和車隊配合我的工作,并拍攝相關資料留存。因為留言本中“裕和”曾經(jīng)寫下兩個字“干吧”,朱建綱同志說:“這個題材非常好,如果拍電視劇,題目就叫《干吧》!”
我和明星于9月20日抵達上海,剛到賓館,東方衛(wèi)視的記者虞之青和龔承一已經(jīng)在大堂等候多時,采訪立即在大堂進行,次日清晨在東方衛(wèi)視和上海電視臺播出。
9月21日上午,我在虞之青和龔承一的陪同下,來到淞滬會戰(zhàn)紀念館,館長唐磊先生接待并親自講解。東方衛(wèi)視當天中午播出后,北京電影學院徐化雨導演打來電話表示想將留言本的題材拍成電影。
留言本中王世垓的留言后落有“上海大沽路380號”的地址,經(jīng)查詢至今仍有這個門牌號碼。9月22日,我與明星、澎湃新聞記者徐明徽根據(jù)地址去尋訪,果然還有大沽路380號,但已經(jīng)改成了一家小飯店。飯店的老板并不清楚380號的來龍去脈,我頗有些惆悵:“78年來,這里發(fā)生過什么事情?王世垓去了哪里?他的后人在哪里?”
我們決定進店吃午飯,飯桌上我們比對著各種線索,討論著各種可能,我說:“將來如果拍電影,就從我們這餐午飯開始,畫面上我們正在其樂融融地吃飯,一聲炮響,畫面切換到1937年的淞滬會戰(zhàn)……”
盡管東方衛(wèi)視、上海電視臺、澎湃新聞、《新民晚報》都對留言本做了報道,在上海刮起了一陣“留言本”的風暴,我也陸續(xù)接到了一些上海熱心市民的電話,可當上海的媒體朋友跟公安部門聯(lián)系時,公安部門婉拒了我們的查詢要求。
我只好悻悻地踏上了返回長沙的高鐵。在高鐵上接到了兩個電話,又讓我興奮起來。一個電話是中央電視臺《等著我》的記者打來的,記者一再向我表明《等著我》與公安部門有密切的聯(lián)系,請我與節(jié)目組配合,相信他們能夠找到有關人物的線索;另一個電話是華東師范大學退休教授劉善齡先生打來的,他告訴我:他看了報紙后,深為感動,已經(jīng)找到了瞿曾傳的一些線索。劉善齡先生通過檢索《申報》解放前的電子版,查到了瞿曾傳的一些情況:瞿曾傳生于1914年,1927年7月6日5版《申報》刊載有“復旦中學部錄取新生瞿曾傳”,可知瞿曾傳1927考上復旦中學部,1934年從大夏大學畢業(yè),因為一個親戚在甘肅任民政廳長,于是投奔到甘肅擔任永昌縣政府第一科科長。1936年紅軍攻打永昌縣城,縣長逃跑,瞿曾傳據(jù)實向甘肅省政府匯報后,被任命為代理縣長,這一年瞿曾傳只有22歲。
從上?;貋?,9月24日我收到 了本文開頭的那封來信,信是瞿緯的雙胞胎哥哥瞿經(jīng)寫的。瞿經(jīng)、瞿緯1949年出生于臺北,20世紀70年代先到南美洲的阿根廷讀中學,后在留美的姐姐瞿瀅的幫助下赴美留學。瞿經(jīng)在信中還告訴我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我大姐夫婦將于十月從美國赴上海,屆時也可以和他們聯(lián)系和商談!”
那一段時間,瞿經(jīng)、瞿緯兄弟估計也在喜悅和興奮中,不斷給我來信。過了兩天,瞿經(jīng)又來信:
雋平先生:
非常高興收到電郵,今天因雜事紛擾,只能盡快回覆。
我現(xiàn)在是住在南美的智利,與國內的時差11小時,最近又發(fā)生八點四級強震,居然幾乎沒事!
因為防震做得好。
實在忙,無法長談,我這裡難以置信的是竟然家裏還沒有電話,問題是電話公司來安裝了七次卻一次也沒裝成,原因是住在市郊,電話公司光纖或電纜一直混淆,必需光纖的卻每次都找人來裝銅線,這件事困擾了八九個月未解決。
今天無法回答完了,只好說,我大姐在十月二日晚要到上海,十月三日即可與她聯(lián)絡,她的上海電話是21 4277★★★★,這裡現(xiàn)在必需停了,有空再談!
瞿經(jīng)2015年9月25日
信中瞿經(jīng)先是報平安,告訴我“最近又發(fā)生八點四級強震,居然幾乎沒事”,隨即又提及電話線拖了八九個月都沒裝好,可見智利公共設施的落后。
只隔了一天,瞿經(jīng)又發(fā)來一封長信。
雋平先生:
今天早上收到電郵,非常高興,關於我大姐瞿瀅女士,她住在美國舊金山灣東邊、柏克萊城以北的★★城一處風景絕塵的山巔,電話是美國 510 ★★★ ★★★★,她們的電郵是g★★★@yahoo.com 。
關於我姐赴上海的事,今晨我已與她長途電話聯(lián)絡,他們夫婦將在十月二日晚上到達上海,所以與您見面不成問題,和記者談談也沒有關係,終究這是件好事,我們都樂觀其成,希望這件事我們能夠做得盡善盡美;一段慘痛的歷史,當時所付出的代價是許多的無辜生命和罄竹難書的罪行,我們應該緬懷過往,期待的是災難永遠成為過去!
電郵上提到您是湖南人士,很巧的是我們有一位尊敬的長者也是湖南人士,她是當年辛亥革命先烈黃興先生的長女黃振華女士,他們的關懷和照顧我們永遠地銘記在心和感謝.
關於我父親在1937年是做甚麼,這件事在見到我大姐時她會說明,因為在此之前,抗戰(zhàn)尚未爆發(fā)前,他就曾經(jīng)赴甘肅省的永昌縣當過不太久的代理縣長,而後來我家在崇明的故宅,因有一百餘間房子,我父親就在該屋裏創(chuàng)辦了一間小學和一所中學。至於他的背景,我們的祖上是反清的明末遺臣瞿式耜,至今桂林的疊彩山還有紀念他壯烈成仁的遺跡,到了清朝乾隆年間,我家在常熟已經(jīng)是除了皇宮之外藏書是全中國之冠的家族,電腦搜尋後可以找到許多這方面的資料,在此不再贅述父親是這樣,母親則是明初中山王徐達的後代,日子煙遠,都是過去!
我大姐說,您是書法大家,真不簡單,以後可以好好談談,今天是週末,我要下班回家了,希望大家都能圓滿!
瞿經(jīng)2015年9月26日
在這封信中,瞿經(jīng)提供了三個重要信息:一是瞿曾傳在代理永昌縣長后不久,就回到故鄉(xiāng),因為“我家在崇明的故宅,因有一百余間房子,我父親就在該屋里創(chuàng)辦了一間小學和一所中學”;二是“我們的祖上是反清的明末遺臣瞿式耜”;三是“清朝乾隆年間,我家在常熟已經(jīng)是除了皇宮之外藏書是全中國之冠的家族”。這里所說的藏書樓便是著名的“鐵琴銅劍樓”,是清代四大私家藏書樓之一。
2015年9月28日,我第一次接到瞿經(jīng)、瞿緯的大姐瞿瀅的信,信中明確告訴我她將于10月2日抵達上海。
曹先生, 你好。
我是瞿經(jīng)、瞿緯的大姐。 我將於十月二日晚抵上海,在國內會停留至十一月三十日返美。我在上海的電話是: 6277****。手機是: 1891856****。地址是: 西康路 1518 弄 14 號 **** 室 ( 半島花園 )。到時歡迎與我聯(lián)系。祝你中秋快樂。上海見。 瞿瀅
時間轉眼到了2015年國慶節(jié),瞿瀅夫婦從美國回到上海家中。10月4號上午,我在東方衛(wèi)視記者龔承一、澎湃新聞記者徐明徽、我的大學同學楊萬里(當年跟我一起在上海城隍廟買留言本)的陪同下,來到瞿瀅位于上海西康路的家中。瞿瀅此前已經(jīng)得知父親22歲就擔任代理縣長的信息,她激動地說:“感謝曹先生,改變了我對父親的印象,我沒想到父親是這樣的偉大?!?/p>
瞿瀅告訴我從1985年開始,她的先生趙志煦教授每年都會應邀回國講學。她有個表哥崔??≡诩幽么?,是崔??≡谏虾5挠H戚看到新華社的報道轉告他:有人在找“瞿曾傳”。
根據(jù)瞿瀅的講述,我們得知,1937年9月28日,瞿曾傳在給葉佩蕘寫下“愿你年年歲歲,永樂康寧”后,黯然離開上海,前往大別山抗日(圖中落款1936應為筆誤)。在大別山,他邂逅了明代開國大將徐達的后人徐愫儀,戀愛兩年后于1939年結婚,1940年春生下女兒瞿瀅。1947年,瞿曾傳前往臺灣定居,1949年在臺灣生下雙胞胎兒子瞿經(jīng)、瞿緯。
據(jù)瞿瀅說:“我是1947年跟著父母和外婆來的臺灣,我外公1949年1月曾經(jīng)乘太平輪來投奔我們,但是輪船撞沉死了1000多人,我外公沒有能夠到臺灣,永遠離開了我們。我們家很有錢,那個時候就買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但是到了1951年,臺灣的共產黨員幾乎全部被殺害,我們家二樓住了一個共產黨員,我父親因此受牽連被抓進監(jiān)獄關了9個月。出來以后我父親就變了形,從此沉默寡言。”瞿瀅還說:“其實我們家那個時候還有煤礦,但是后來煤礦垮了,欠了工人的工資也發(fā)不出去,有一天我聽見我爸爸媽媽在廚房里商量,準備去煤礦上吊自殺,我聽了趕緊告訴外婆,外婆對他們破口大罵,說:‘家里還有這么多孩子,你們死了孩子怎么辦?’”
瞿瀅繼續(xù)說:“從此以后我們家越來越窮,窮得只好賣線裝書。我初中畢業(yè)的時候,班上照合影,我的裙子都是找人借的。1965年,我考上了美國留學,家里交不起學費,我父親說他去借學費,他清早出去,半夜才回來,沒有借到一分錢。后來還是我做了一個暑假的家教,攢了一千多美金,才搭了一艘商務輪船,睡在輪船最底層的員工休息室?!痹诿绹魧W期間,瞿瀅遇到了后來的丈夫— 趙志煦教授。兩人結婚后,陸續(xù)將弟、妹四人帶到美國留學。1972年瞿曾傳逝世后,瞿瀅又將母親接到了美國,直到老人家2010年以百歲高齡離世。
關于父母,瞿緯曾經(jīng)給我發(fā)來一篇短文《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專門談到他父母的感情:
我母親一年多前以接近一百歲的高齡過世了,她一輩子身體健康,一直到過世前幾年身體才比較差,這可以說是她的幸福,也是我們做子女們的福氣。我與家兄雖然是晚來子,但是她的健康長壽也讓我們能有幸能夠在許多年裡都能看到她。
我父親過世三十八年半以後我母親過世,他們也像很多老一輩的人一樣,平常彼此感情不外露,我甚至沒有看過我父母牽手過,父親過世得相對的早,我們做兒女的只能惋惜但是也無能為力,所幸我母親看起來也接受這個事實,平常仍然快快樂樂的,我們兒女與母親也無所不談,相信我們做子女的在母親心目中已經(jīng)代替了我父親,這讓我們在喪父以後有一點小安慰。
最近我與家姐聊天時又談到我母親,我姐姐突然談到十幾年前我母親告訴她自從我父親過世以後,有些只能和我父親講的話在我父親過世以後再也沒有人可以講了,聽了以後知道在這之前我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但是並沒有意外或是吃驚。相反的我為父母高興,他們彼此的相知相依正是我們兒女或是朋友應該羨慕的,誠然夫妻之間的感情與父母、兄弟姐妹、兒女或是朋友之間的感情是不一樣的,我母親在我父親過世三十幾年以後仍然保持對我父親的感情,我們子女們對母親的感情並沒有代替父母之間的感情。
在生活上很多時候我們以為對一件事情一開始自以為了解,過一段時間發(fā)覺有了新的看法,我母親對我父親的感情我沒有體驗,隨著年齡增長,我可以漸漸理解,可惜我已經(jīng)沒有機會再和我母親談天說地了,也許有些只有母子之間可以講的事情因為我的粗心大意把可能的機會永遠丟了。
當讀到詩經(jīng)邶風中的四句話:“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曾經(jīng)感動不已,這是多麼平凡又可貴的十六個字,我想母親在寡居的幾十年裡她在精神上與我父親仍然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現(xiàn)在他們如果已經(jīng)到了另外的世界裡,我真希望他們在那裡又相聚相伴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與瞿瀅相見的節(jié)目很快在電視中播出,上海和各地很多朋友都看到了新聞,朋友們都對我的尋人充滿希望。瞿瀅在父親去世43年后得知這些意外的信息,也非常愉快,她很快給我來信:
小曹:
謝謝你專程來上??次覀?又讓你破費,十分過意不去。
上海衛(wèi)視、湖南衛(wèi)視的采訪還算順利,也讓我們長了些經(jīng)歷。當晚看了采訪播放,畫面和內容都令人滿意。我們在上海的親友們也看到節(jié)目,都來電話稱才知道我們已來上海?,F(xiàn)在的信息手段真快!
我們已略看了你的“抱樸求真集”,你在內頁還節(jié)錄了瞿緯給你去信的句子,很精彩。等回美后再仔細拜讀。
因為昨天上午一時事多,沒把采訪朋友們的姓名記錄下來,只記得澎湃新聞社的徐明徽小姐和你的學生易成武,如果有空,請把他們的姓名也告訴我們。
祝
秋安!
瞿瀅,趙志煦
瞿瀅不僅送給我她的畫作,還索要我朋友的地址姓名,老輩人的真誠與風骨令我感動不已。
此后劉善齡教授陸續(xù)發(fā)來他通過《申報》查詢到留言本中其他人的一些線索:
1.留言本的主人葉佩蕘曾經(jīng)擔任某私立中學教導主任,1937年5月17日葉佩蕘還曾與留言本中的談崇基、徐明朗參加慈善捐款一元。
2. 1929年11月13日章企淑參加上海市校運動會女子立定跳遠決賽獲第一名,1935年12月2日又獲踢毽比賽冠軍。
3. 1936年5月8日上海各界捐款購機祝壽·陳遂卿捐款一元。
4. 1935年10月18日陳映霞與顧云阜訂婚, 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前一天,1937年8月12日,國立上海商學院公布錄取新生名單有“陳映霞”。
5. 1936年10月20日上海市社會局公布十五屆小學教員名單有“夏同祚” ,說明夏同祚是小學教師。
6. 1937年1月6日二批赴美學生“黃炳坤”赫然在列。
7. 1937年8月27日上海市地方協(xié)會收到捐款公告第一號王世垓、汪原成捐款五元五角,葉佩蕘、談崇基、徐明朗、陳遂卿、王永川均捐款一元。
8. 1938年11月28日節(jié)約救難會徐明朗捐款二角。
9. 上海市商會社會童子軍招新團員,梁逸成功入選。
劉善齡先生在與我們聯(lián)系幾個月后,終于忍不住說:“曹先生,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我曾經(jīng)讀過你的文章!你寫的《書畫兼擅的光緒督陶官唐基桐》,里面寫到唐基桐與程門合作象耳樽送給江西巡撫劉如璋,劉如璋是我的曾祖父。我?guī)啄昵翱催^這篇文章,一直覺得你的名字很熟?!?/p>
我從上?;貋砗?,中央電視臺《等著我》的記者雖然查到了一些線索,但記者在2016年春天將資料上交后出國留學,從此杳無音訊。這期間,我的同學楊萬里去了美國伯克利大學做訪問學者,經(jīng)我聯(lián)系,入住瞿瀅家中。
這些年,也有人問過我,你到底要尋找什么?也許最初是因為好奇心,但更多的應該是家國情懷。淞滬會戰(zhàn)是上海人的痛,抗日戰(zhàn)爭是中國人民的痛。隨著追尋的深入,隨著與瞿家交往的深入,關注和支持我的人也越來越多。我身上的使命感在不斷地加強,我想拍電影的夢想越來越大。時間剛好過去兩年,2017 年 9 月 24 日瞿經(jīng)又來了信:
曹雋平先生:
您好,這幾天和我現(xiàn)住洛杉磯的弟弟聯(lián)絡,他告訴我你們有電話聯(lián)絡。在海外的人生的道外一路前行,這是我流浪天涯的歲月中最為特別的遭遇,本來,人在異域殊方不可能會有機會關注到發(fā)生在父母七、八十年前的往事,更不可思議的是消息來源竟然是我平生素未謀面,年紀比我們還大的外甥,至於我們的父母地下有知,對於當年顛沛流離的浩劫,自然也不可能會預知七、八十年後這段血淚斑斑的往事會被再度提出和紀念。
我現(xiàn)在是流落到南美洲的智利,誰也無法預料,居然會在這片海角蹉跎了近二十個寒暑,一切的喜、怒、哀、樂都點滴在心頭,職業(yè)則早已是商人了!
關於寫文章的事情則是,在智利,我也曾經(jīng)寫過許多散文刊登在《智利僑訊》、《旅智華聲》和《小人物》雜誌,十多年來總有一百多篇,如今《僑訊》和《小人物》都因缺乏經(jīng)費在一年多前停刊;關於我寫文章,幾乎全不是一盞孤燈在夜闌人靜時分文思泉湧、振筆直書的結果,事實卻是大部分是在白天市囂吵雜聲中,思緒斷斷續(xù)續(xù)的情況下寫就!同時也有一些文章是緊急趕寫後當天馬上付印的!
至於文章的內容,要求主題正確,文辭希望優(yōu)美,但切忌濫情或顯得無病呻吟,挺高興的是有些讀者打開雜誌的扉頁時往往先看我的文章後再看雜誌的其他內容,現(xiàn)在,???,我也樂得清閒,希望有一天在國內的網(wǎng)站開一博客,但這不是當務之急。在明天,我寄電郵時,我倒可以附帶幾篇舊作,看看不妨!
最近的生活也不盡如人意,全世界的不景氣總使人感覺像是烏雲(yún)罩頂,努力而沒有收穫,本來,早屆退休之齡,可已準備閒雲(yún)野鶴般的享受清閒,如今這一切還是奢望;兩個星期前,一隻養(yǎng)了十二年半的小狗死了,這是無法避免的規(guī)律,心中還是有些戚戚然,家中目前還養(yǎng)了兩隻狼狗,原本不養(yǎng)狗的我們,卻為了家居安全而養(yǎng)狗。
知道大片《捍衛(wèi)者》即將盛大公演,我們與有榮焉,在那段中國人的苦難歲月中,我們不可能忘懷在劫難逃的善良百姓,苦難終將遠去,大家都像是脫胎換骨般的升華。
匆匆寫了這些,明天電郵寄出,有事再聯(lián)絡。
瞿經(jīng) 2017 年 9 月 24 日
我將這封信發(fā)給湖南日報高級記者、時任《三湘都市報》總編張繭,他是我多年的好友,一直在關注留言本的進展,當他聽了我想拍攝有關留言本的電影時,說:“要不我來幫你策劃一個活動,助推你的夢想?”
巧得很,半個月后,瞿瀅夫婦又回國了。由于趙志煦教授到北京拜訪他的哥哥,我恰好要到北京出差,張繭立即組織團隊經(jīng)過周密策劃,拿出了完整的系列報道方案。2017年10月11日,我與《三湘都市報》記者袁欣一同赴北京采訪瞿瀅夫婦,自此拉開了《三湘都市報》長達10期的系列報道。
2017年10月21日,《三湘都市報》以《尋找八十年前的戰(zhàn)火青春》為題推出第一期關于留言本的報道:十五年前,他花三十元錢在上海買到一本淞滬會戰(zhàn)的留言本。十五年后,他出三十萬帶頭眾籌劇本資金,欲拍一部中國知識分子抗日圖存、報效祖國的電影。
此后,《三湘都市報》又陸續(xù)推出《“干吧”抗戰(zhàn)吶喊今回響》《原來,我的父親是個偉大的人》等九期報道。
因為湖南省新聞出版廣電局局長朱建綱同志對留言本非常關注,《三湘都市報》特地派人采訪了他,朱建綱同志說:“《三湘都市報》我是看著成長的,雋平有愛國情懷又有社會擔當,你們能從小小的留言本中,挖掘出這么多故事,真是有心。”他強調:“這個素材非常好,里面有很多空間可寫出精彩故事。如果改編成影視作品確實有意義,國難當頭之時,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精神,值得我們宣揚。另外,它也是個拍影視劇的好題材,弄兩三條故事線,三四十集電視劇是沒問題的?!彼夭暮貌荒芾速M,這意味著對影視作品主創(chuàng)團隊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進一步強調:“影視作品要以情動人,如對中華民族的關愛之情,同學朋友之間的友情,家庭的溫情和親情。另外,要營造出緊張氛圍,觀眾觀看時,看不見戰(zhàn)場,卻能時刻感覺到?jīng)]有硝煙的戰(zhàn)爭。這個題材,水平不高的團隊是拍不出來的,一定要找優(yōu)秀的編劇、導演,做出精品?!痹谛侣劤霭鎻V電行業(yè)工作多年,朱建綱有豐富的經(jīng)驗,他還建議:“其實除了征集編劇,還可以一起征集投資人和導演。比如一個好編劇,可以自己找導演、投資人,一個好創(chuàng)意,導演看到,可以找編劇、投資人,投資人看到好素材,也可以找好的編劇和導演。幾道菜同時炒,更容易炒出一桌菜?!?/p>
關于瞿曾傳一家去臺灣定居的事情,瞿瀅曾經(jīng)提出疑問:“我們家在大陸條件那么好,日本人戰(zhàn)敗后,臺灣剛剛收回,我父親干嘛不留在大陸?zhàn)B病,而非要去剛剛收回的臺灣?”
《三湘都市報》的報道同時在《新湖南》、今日頭條、紅網(wǎng)等媒體發(fā)布,在社會上產生巨大反響,陸續(xù)有電影制片商、編劇、企業(yè)表達了合作愿望,我的許多學生也表達了捐款意愿,洪江古商城愿意提供價值100萬的贊助,并同意將拍攝地點放在洪江古商城內。
為此我還專門請瞿瀅寫了授權書。
授權書
茲授權曹雋平及其團隊獨家編寫以瞿曾傳一家為主線的留言本的劇本。
授權人 瞿瀅
2017年11月22日
對于《三湘都市報》的策劃,湖南省委宣傳部原副部長李凌沙專門寫來評論高度評價《三湘都市報》的系列報道:
“尋找戰(zhàn)火青春”彰顯媒體責任擔當
《三湘都市報》近期推出的“尋找戰(zhàn)火青春”系列報道,引發(fā)社會輿論的廣泛關注和好評。這個系列報道通過聚焦一本80年前的留言本,情節(jié)曲折地記錄了淞滬會戰(zhàn)時期一批青年學子在苦難與抗爭中激越的愛國之情,緊貼今天時代主流,激發(fā)家國情懷,所以是一組把準了政治站位,講好了感人故事,傳播了社會正能量的好報道。
今年是我國紀念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80周年,也是南京大屠殺慘案發(fā)生80周年,黨和國家在南京隆重舉行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儀式的重要歷史節(jié)點。抓好正面反映抗戰(zhàn)歷史,激發(fā)當今愛國之情的典型報道,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正是在這個關鍵時候,《三湘都市報》敏銳地抓住了“尋找戰(zhàn)火青春”的獨家報道題材,從11月21日起至12月14日止共推出了10期系列報道,將一段厚重的歷史還原成可以觸摸的畫卷,既展示了那個年代愛國青年的救國情懷和必勝信心,又能激起今天社會和大眾振興中華的自信和豪情。這樣就將報道的主題提到了新的政治和思想高度,講好了感人故事。10期系列報道每期用一個整版或半個版的篇幅,以圖文結合的方式,層分縷析的手法,豐富曲折的內容,將53名師友在1937年淞滬會戰(zhàn)被迫分離之際,寫下的字字鏗鏘的抗戰(zhàn)心聲及其背后感人的故事展現(xiàn)開來。加上對留言本收藏者15年來持續(xù)不斷的執(zhí)著尋找的重現(xiàn),以及這次記者展開對國內和海外的多方尋求,最終得到的圓滿結局逐次展開,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給了讀者一次次感人至深的心靈震撼。而且報道的過程中還特別強調互動,每期報道均設有互動環(huán)節(jié),這促使報道推出后不久就找到了一名在海外的留言者后人。而通過這位美籍華人的講述,更進一步揭開了那代人因國難顛沛流離的故事。整個系列報道文本細膩,尋找過程生動感人,具有很強的吸引力和感染力,從而提升了報道的正面引導作用,激發(fā)了家國情懷。正如上所述,整個系列報道題材獨特典型,尋找過程情深意切,使讀者在報道濃厚的故事味和歷史的思考中,情不自禁地激起對先輩們愛國情懷的敬仰和懷念,同時自己的內心也就產生出對今天幸福的珍惜之感,對強大祖國的報答之情。正是這樣,報道一經(jīng)推出就得到社會各界高度關注和強烈反響。這包括留言者后人從美國回來與記者在北京約見,題材獲得了影視公司支持并初步定下編劇,許多讀者積極響應加入眾籌,等等,都是強烈家國情懷的具體體現(xiàn)。這種寶貴的情感必然隨著故事的發(fā)展教育更多的人,正如系列報道結尾之處《記者手記》中所說的:“這樣的民族記憶,如何保存延續(xù),如何感動更多人,尤其是今天的年輕人,是一個永恒的使命?!?/p>
從以上的回顧中我們還感到,這一系列報道還體現(xiàn)出了主流媒體一份責任的擔當。因為這個系列報道不僅僅是在尋找留言者,尋找故事的編劇,更是在記錄一代人的苦難與抗爭,記錄時代風云和獨有風范這樣的民族記憶,為我們今天進行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展現(xiàn)歷史的觀照,這也正是我們主流媒體的政治責任和社會責任之所在?!?/p>
盡管最后由于資金問題,暫時沒有找到合適的投資方和理想的編劇,但我一直沒有放棄將留言本拍成電影或者電視的想法。關于此劇,我的基本理念是:以瞿家為主線索,拍攝一部反映淞滬會戰(zhàn)80年以來,知識分子在顛沛流離中,回歸祖國、報效祖國的電影或電視劇。
2018年5月11日,趙志煦、瞿瀅夫妻倆應邀抵達長沙,開啟湖湘文化之旅。湖南都市頻道記者向瑩穎陪我趕到長沙南站迎接,開啟了全程報道。5月15日,我請了公休假,特地陪兩位老人到張家界。天門山之行,盡管老人已經(jīng)七十九歲,但身體特棒,精神抖擻,下山時連說“不虛之行。”從張家界回來,趙志煦、瞿瀅夫妻倆又跟我一起到了我的家鄉(xiāng)湖南郴州,拜訪了我的父母,又到大山深處看望了我的農村學生李艷紅。臨別時瞿瀅塞給李艷紅一個紅包,還特意叮囑她買個手機,以后可以在微信里交作業(yè)。
從2002年我在上海城隍廟地攤上購得淞滬會戰(zhàn)留言本,發(fā)現(xiàn)瞿曾傳等53人(見篇后注)的血淚留言,到2015年新華社向全世界發(fā)文,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大洋彼岸的瞿瀅一家人,這本身就是一段跨越時空的傳奇。在這個尋找的過程中,我有過興奮,有過黯然神傷;有過期待,有過失望。每當有新的希望發(fā)現(xiàn),或者好消息到來我會異常興奮,似乎又看到了希望。這不僅僅是我收藏中的一件奇事,在尋找的過程中,我對人生的許多認知也在不斷地升華和改變。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體會到一個離開祖國沒有根沒有魂的華人的感受。
2021年5月2日,瞿緯告訴我,他的哥哥于昨天傍晚因心臟病去世了。據(jù)說“晚飯前覺得有點不舒服,跟嫂子說我去床上躺一會兒,過了一段時間,等我嫂子去看他,人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那一刻,我有一種莫名的傷感,仿佛逝去的是我多年的朋友,是自己的家人。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不同的場合朗誦瞿經(jīng)寫給我的信,我期待有朝一日能夠跟他在國內見面,但這一切都已成夢。
瞿家兄弟都是機械工程師,瞿緯從事飛機部件設計,瞿經(jīng)則參與履帶設計等工作,但瞿經(jīng)較早退休,與妻子定居智利。雖然是工程師,但不愧為名門之后,他們兩個都有寫作的愛好和天賦,我收到了他們寫來的文章。從他們的過往中,我看到了海外華人的別樣人生。
在七年的交往中,瞿瀅和瞿緯也陸續(xù)發(fā)給我一些他們家里的照片。其中有三張全家福,一張全家福瞿經(jīng)、瞿瑋還在嬰兒時期,另兩張是他們少年時期的合影。瞿瀅還發(fā)了一張她與父親的合影,以及父親在臺灣的兩張單人照。所有的照片中,瞿曾傳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晚年的瞿曾傳郁郁不得志,更顯得落寞。
瞿緯發(fā)來了他與胞兄嬰兒期間和成年后的合影,也有兄弟倆與父親的合影。照片中還有徐愫儀和瞿緯及孫子瞿德浩的合影,慈祥的老人滿臉的幸福。
每次看到這些照片,回憶與瞿家人的一段段交往,我不禁浮想聯(lián)翩。有時候,我就像當年的祥林嫂一樣,逢人就講述這個傳奇。我經(jīng)常跟朋友們說:“我從一個業(yè)余書法愛好者走到今天,當了主編,寫了字庫,發(fā)表了那么多文章,我已經(jīng)無憾了,如果說還有遺憾,唯一的遺憾就是留言本還沒有拍成電影?!?/p>
當我寫完這段文字,或許正在看文章的您,就是那個幫我圓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