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明
按照索薩(Ernest Sosa)的說法,知識的價值問題已經(jīng)進入知識論的中心舞臺。之所以如此,扎澤博斯基(Linda Zagzebski)認為原因在于知識論的研究對象包括知識的性質(zhì)和價值。雖然在知識論史上人們已經(jīng)對前者進行了許多的研究,但后者卻一直沒有得到關(guān)注。因此,現(xiàn)在知識的價值成為知識論關(guān)注的中心似乎也是題中應(yīng)有之事。這一問題實際上在古希臘已經(jīng)被提出了。在柏拉圖的《美諾篇》中,它表現(xiàn)為這樣的方式:假如可以達到相同的目標的話,知識與單純的真信念相比,是否具有更高的價值?這問題提得確實很尖銳。假如我們僅僅相信,如何去外灘與具有如何去外灘的知識,都是一樣真實的,都能夠達到目標,那么知識還有什么更優(yōu)越的價值呢?
在當代,知識的價值問題之所以成為關(guān)注的焦點,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淹沒問題”的出現(xiàn)。這一問題是這樣的:假設(shè)有兩杯咖啡,它們都非常好喝,不過其中一杯是由可靠的咖啡機制作出來的,而另一杯則不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是否會給予前者更好的評價呢?顯然不會。這意味著通過一臺好的咖啡機可靠地制作出來的咖啡,并不會因為其過程的可靠性而獲得更高的價值。類似地,“一個可靠的真理產(chǎn)生過程之為好,原因在于真信念是好的。然而即使我通過這樣的過程獲得真信念,相比于并非通過這樣的過程產(chǎn)生,也不會使我的真信念更好”[1](P113)。如此一來,就否定了通過過程的可靠性來論證知識高于單純的真信念的做法。因此問題出現(xiàn)了:究竟知識的價值何在?
在這方面的爭論中產(chǎn)生了各種不同的觀點。扎澤博斯基尋求從認知行為的動機中來解釋知識的價值,就像道德行為可以從動機中獲得其價值一樣。例如,通過仁心激發(fā)的行為,比起無意中所做的善事,要具有更高的道德價值。在認知行為中,這一動機具體表現(xiàn)為“盡責”,即“關(guān)心真理”[1](P130),并且由此獲得的真的結(jié)果而得到“贊譽”(credit),這就是知識的價值所在。因此,在她給出的“知識就是真信念,這樣的信念持有者因為獲得真理而得到贊譽”的定義中[1](P127),重要的是,這樣的贊譽是需要通過“盡責”以獲得真信念的結(jié)果而帶來的。也就是說,強調(diào)盡責的動機是為了避免出現(xiàn)碰巧獲得真信念的情況。因為假如是那樣的話,即使得到的是真信念,也沒有什么價值,而只是屬于運氣的結(jié)果。然而,通過訴諸盡責的動機的做法,實際上并無法解決知識之所以優(yōu)于單純真信念的問題。例如對某一條通往上海外灘的路來說,某位對此僅僅具有真信念的人,未必就不如具有知識的人在動機上來的盡責。假如是這樣的話,也就意味著具有知識未必比具有真信念更有價值。
索薩則主張知識的價值主要來源于“適切的表現(xiàn)”[2](P186),即認識的成功展示了行為者的相關(guān)勝任能力,也就是“認知德性”,而不是出于偶然的因素,比如運氣的影響。這與扎澤博斯基一樣,都是要努力提供一種能夠避免葛梯爾問題的知識價值的解釋理論。索薩把信念看作一種認知的或信念論意義上的“表現(xiàn)”(performance)的個例。這種信念的目標不僅要達到精確性(真),而且還要求達到適切性(知識)。顯然,信念如果能同時達到這兩個目標,會比僅僅達到一個目標(真)要好。因而,這就提供了一種表明知識是比單純的真信念更好的方式。據(jù)此,索薩從知識與信念兩者的規(guī)范關(guān)系的角度,來論證知識的價值之所以高于單純的真信念,乃由于知識是作為信念的規(guī)范,亦即知識構(gòu)成信念的目標和條件,由此知識的價值高于信念。
此外,強的德性論者,如格雷科(J.Greco)主張,通過把知識看作經(jīng)由理智德性即一種“理智的能力”的成功來解決認知價值的問題。由于知識是一種認識者通過自己能力獲得的成功,這就與那些經(jīng)由運氣或偶然性等所獲得的單純真信念不同。此外,運用理智能力獲得的成功或成就“是內(nèi)在地有價值的,并且還構(gòu)成了最好的理智生活”[3](P319),這就使知識具有超出單純真信念之上的價值。這里,格雷科的論述中值得質(zhì)疑的地方是,真信念未必就不是來自理智德性的能力,因此,由這一點來論證它比知識缺少價值,顯得難以成立。
具有上述背景知識之后,我們有關(guān)普理查德知識價值的論究就從“知識是否等同于認知的成就”這一點開始。
在知識的價值問題上,普理查德(Duncan Pritchard)是一位值得關(guān)注的人物,他希求用“理解”的概念來解釋認識的價值問題。對普理查德而言,他并不怎么探討知識因何比純粹的真信念更有價值的問題,并且認為“淹沒問題”也并非如許多人認為的那樣與知識的價值問題密切相關(guān)。他主要探討的是在認知活動中,就知識與理解這兩種形態(tài)而言,何者具有獨特的(distinctive)價值,特別是具有最終的價值。
為了明了普理查德在知識與理解何者具有最終價值問題上的論說,我們須得明白他對“知識”與“理解”這兩個概念所做的區(qū)分。先看看普理查德舉的一個例子。假如某甲從一位可靠的信息提供者某乙那里得到了自己所要探尋的問題答案,這可說是獲得了有關(guān)的知識。不過,如果這一并不必懷疑其正確性的回答使某甲不知所云,也就是說某甲搞不清為什么它是正確的,在此情況下,某甲必定缺乏有關(guān)該知識意義上的理解。因此,為了實現(xiàn)原先所要探尋的目標,某甲必定會繼續(xù)努力以獲得他的理解[4](P85)。這一例子展示的頗有漢語所說的“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之意:前半句“知其然”屬于得到知識,后半句“知其所以然”則屬于獲得理解。
了解了普理查德有關(guān)“知識”與“理解”概念的上述區(qū)別后,需要指出的是,他在否定知識具有最終價值、主張只有理解才具有這種價值時,論證的關(guān)鍵在于否定知識等同于認知成就,并斷言本質(zhì)上只有理解才是一種認知成就。因此,知識實際上并不具有獨特的價值,只有理解才具有獨特的、最終的價值①在這方面,普理查德的觀點與卡萬維格(Kvanvig)相近,但與扎澤博斯基不同??ㄈf維格也認為,只有理解(它區(qū)別于知識)才具有獨特的價值,而扎氏認為,不論是理解還是知識都具有獨特的價值[4](P76)。。
在這一問題上,普理查德集中針對的目標是所謂“強的(robust)德性知識論”。他把這種德性知識論關(guān)于知識具有最終價值的論證歸納如下:
(P1)由于能力,成就是成功的(成就命題)
(P2)由于認知能力,知識是認知上成功的(強的德性知識論)
(C1)因此,知識是認知的成就(KA命題)
(P3)成就是最終有價值的(成就的價值命題)
(C2)因此,知識具有最終的價值[3](P67)
普理查德對上述觀點的批評主要集中在(P2),即強的德性知識論有關(guān)知識的說明,以及它在產(chǎn)生(C1)即KA命題中的作用。他指出,這些論證中存在著認知者具有知識、但卻并不展現(xiàn)出相應(yīng)的認知成就的情況,以及相反,認知者展現(xiàn)出認知的成就、但卻并不具有相應(yīng)知識的情況。進而他認為,這些情況有效地反駁了強的德性知識論的主張——由于認知的能力,知識是一種認知的成功,并認為由此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這里的問題并不取決于這一特別的“認知成就”的概念。
針對上述“存在著認知者具有知識、但卻不顯示出相應(yīng)的認知成就的情況”,普理查德特別提到一種“‘容易的成就’的反對意見”[4](P67)。按照這種意見,假如我們把成就界定為源于能力的成功,我們就會被迫把某些成功當作成就,然而我們卻可以直覺到它們并非是什么成就。例如,我舉起了我的手,就我自己而言,顯然我具有了一個成功的行動。我先有一個目的,然后通過行動達到了這一目的。進一步說,假如狀況是正常的,那么說這一成功是由于我運用了我的“舉手”的能力,這是不成問題的。但是,難道我們會把在這種狀況下舉起自己的手稱為一種“成就”嗎?顯然,答案只能是否定的,理由是這種結(jié)果的得出太容易了。據(jù)此,普理查德的結(jié)論是,“‘容易的成就’的反對意見”表明,把成就刻畫為一種源于能力的成功,這種刻畫過于寬泛了,至少對我們同時要主張成就最終是具有價值的而言是這樣的[4](P67-68)。
普理查德同時指出,在認識方面也存在相同的情況。在尋常的情況下,我正確地具有“前面是一堵白色的墻”的信念,并且它與我的認識能力相關(guān)。但這一認識上的成功并非什么成就,因為它既沒有克服什么認識上的障礙,也沒有運用什么不一般的認識能力。之所以不把這類容易的成功看作真正的成就,普理查德給出的理由是:從直觀上說,我們的“成就”概念包含了重要層面的技能的應(yīng)用,或者至少克服了一些與這一成功相關(guān)的障礙。然而,在“正常情況下舉起手”與“相信面前的墻是白色的”這樣的“容易的成功”例子中,都不具有這樣的因素,因此它們也并沒有最終的價值。在普理查德看來,這一“‘容易的成就’的反對意見”既否定了上述強的德性知識論的(P1)命題,同時也為反對(P3)提供了思考。
反駁了“強的德性知識論的知識是成就”的觀點后,普理查德也就否定了知識具有最終價值的觀點。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認為任何認知狀態(tài)都沒有最終價值,相反,他主張的是理解具有最終的價值。在了解這一思想之前,我們先介紹一下他對兩種認知成就概念的區(qū)分:其一,弱成就論題,成就是因為能力的成功;其二,強成就論題,成就是因為能力的成功,其中,成功包含克服一個重大的障礙或運用一種高水平的能力[4](P70)。例如,試圖去理解某位具有復(fù)雜人格的人選擇采取的某種行動,或者是他發(fā)揮的認識能力的高級水平。在普里查德看來,強德性知識論通常認可弱成就論題,而不是更嚴苛的強成就論題。然而,認識上的弱成就卻是可以被動地形成的。例如,通過向別人詢問而知道去某個地方的路怎么走。在知識論的意義上,這是經(jīng)由別人傳達的“證言”而形成的知識。不過這樣的結(jié)果卻很難被看作是一種認識上的成功或被視為一種成就,因而也就難以解釋為什么這樣的知識具有最終的價值。
在上述論辯的基礎(chǔ)上,普理查德要確立的觀點是,有一種與相應(yīng)的知識狀態(tài)密切相連的理解,它自身是一種強的認知,因此是自身具有最終價值的。他這里說的“理解”,指的是在“理解為什么情況是如此這般的”[4](P74),并且與有些學者的用法不同,即不是在一種“整體”的意義上使用(如“我理解量子物理學”,或“我理解我的妻子”),而是在非整體的、或原子的意義上使用的。因此,這在形式上是與“知道that p”不一樣的。
歸納起來,普理查德對其觀點的論證要點如下。
首先,反駁已有的“理解”概念。普理查德認為,現(xiàn)有的知識論之內(nèi)之外的兩種“理解”概念都是錯誤的。所謂“知識論之內(nèi)”的理解,指的是扎澤博斯基和卡萬維格。對前者,普理查德反對的是她的內(nèi)在主義理解觀:主張理解是透明的(在似乎理解與理解之間并沒有一條明顯的界限);理解是“非事實”的(即使某人相關(guān)的信念是錯誤的,其理解依然能夠不受影響);以及理解能夠擺脫認知的運氣的影響(如果某人的理解是受到這種運氣的影響,它也不會因此而被破壞)。在普理查德看來,以這種方式來說明理解,似乎是把它還原到信念之中的某種最小的一致性,某種可能是對理解者來說透明的東西,但這是令人可疑的。因為理解顯然包含了更多的東西,否則的話將很難說清為什么某人具有理解,但卻缺乏在反思上是好的、可通達的理由來支持這一理解。他并且認為,一旦承認理解需要是事實性的,那么扎澤博斯基意義上的“理解是透明的”主張就顯得同樣可疑了。就此普理查德給出的例子是,“我理解我的房子之所以發(fā)生火災(zāi)的原因是由于電路短路”。然而,如果構(gòu)成理解的相關(guān)信念是錯誤的,即事實上房子里的電路并沒有短路,那么顯然,即使我可能合理地認為我是理解了,但事實上我并不理解。對卡萬維格和其他知識論學者認為的“理解是與某種破壞知識的認知運氣相容”的觀點,普理查德認為他們的錯誤之處在于沒有對“標準的葛梯爾式的認知運氣”(the standard Gettier-style epistemic luck),也稱為“介入式運氣”(intervening luck),與“環(huán)境的認知運氣”(environmental epistemic luck)作出區(qū)分①普理查德作的這一區(qū)分在于:假設(shè)有這么兩種情況。第一種是,有本根據(jù)道聽途說而編造出來的書,作者也并不是什么學者,但碰巧所說的內(nèi)容卻是真的;而某位讀者相信了這本書,得出了他的有關(guān)信念,這一信念也因此碰巧是真的。這類情況被普理查德歸之為“葛梯爾式的運氣”。另一種情況是,有本書是學術(shù)型的,作者是位嚴謹?shù)膶W者,所寫的東西都是有根有據(jù)的。但同這本書放在一起的同類書籍,卻都是胡編亂造的。某位讀者幸運地讀到的是這本描寫真實的書,并且也由此獲得他的真信念。這種情況被普理查德稱之為“環(huán)境的認知運氣”。。在普理查德看來,理解并非與所有的認知運氣相容,它只是與“環(huán)境的認知運氣”(盡管它是會破壞知識的)是相容的,但與典型的、葛梯爾式的認知運氣不相容。普理查德認為,前者足以表明理解不同于知識,“因為它蘊涵著人們可以在不具有相關(guān)知識的情況下具有理解”[3](P82)。此外,普理查德還認為知識是“與環(huán)境的認知運氣不相容的”[4](P82),這一點也可用來表明知識與理解的不同。他并且聲稱,這一不同導(dǎo)致的一個結(jié)果是表明了知識論之外的理解觀是錯誤的。
這里,普理查德所謂的“知識論之外”的理解觀,主要指的是科學哲學中的“標準的”理解觀點,其主張是:理解X為什么是這種情況,等值于知道X為什么是這種情況,而這轉(zhuǎn)而又等值于知道X為什么是這種情況是由于Y。在普理查德看來,這種理解觀的錯誤之處,除了將理解視為知識的一個種類之外,還在于這種等值是不能成立的,因為存在以下的情況。一方面,在包含著“環(huán)境的認知運氣”的情況下,我能夠理解我的房子為什么起火,但卻不知道它為什么起火。普理查德的這一說法是基于自己的理解與“環(huán)境的認知運氣”相容的解釋的,即由于有關(guān)的主體具有關(guān)于“房子為什么火災(zāi)”所需的所有真信念,并且在正確的方式上獲得這一理解,因此很難理會為什么僅因“環(huán)境的認知運氣”的出現(xiàn)就會剝奪了主體的理解。因而他明確宣稱,“環(huán)境認知的運氣,不像標準的葛梯爾式的運氣,是與理解相容的”[3](P79)。由于這個原因,所以在遇到“環(huán)境的認知運氣”的情況下,就會相應(yīng)出現(xiàn)有理解但卻不知道,也就是不能被視為有“知識”的情況。另一方面,某人可能知道為什么自己的房子起火了(并且確實知道它是由于電路短路而造成的),即使他并不理解為什么它會起火。這尤其表現(xiàn)在通過他人的告知而獲得證言知識的情況下。就此普理查德舉的例子是,假如我不僅理解、而且也知道為什么我的房子發(fā)生火災(zāi)的原因,并且還知道這一原因是在于電路短路。進一步想象,如果我的小孩問我房子為什么會產(chǎn)生火災(zāi),并且我告知他這一原因,在這種情況下,小孩并不具有為什么短路會引起火災(zāi)的概念,因此我們很難想象僅僅知道這個原因會足以使他理解為什么房子會起火。然而,他確實知道他的房子火災(zāi)是由于電路短路,并且因此也知道房子為什么會起火。由于不僅存在著理解而沒有相應(yīng)的知識,而且存在著有知識(knowledge,也可譯為“知道”)但卻沒有相應(yīng)的理解的情況,因此,普理查德認為科學哲學中的這種標準的理解觀是錯誤的。
其次,斷言理解是一種成就,而知識不是。某人可能知道為什么某座房子受了火災(zāi),但卻不理解為什么它受了火災(zāi)。普理查德通過“由于我告訴了我的小孩這房子火災(zāi)的原因是由于電路短路”的例子,來說明“我的小孩”雖然知道了房子火災(zāi)的有關(guān)原因,但他卻不理解這一原因;或者說他雖然有了這一方面的知識,但卻缺乏反思上可通達的理由來支持構(gòu)成他的理解的有關(guān)信念。應(yīng)當說,普理查德論及的這一點是很重要的。缺乏經(jīng)過思考的、把握了的“理由”,正是構(gòu)成所謂的“知道”(knowledge,亦即“知識”)與理解這兩者的差別的關(guān)鍵。此外,普理查德還通過上述的例子來說明通過他者的證言得來的知識并不構(gòu)成一種認知成就;通俗地說,就是小孩有關(guān)火災(zāi)原因的知識,只不過是聽來的而已。因此,對“我的小孩”來說,它也不構(gòu)成一種真正的理解。在普理查德看來,這提供了一個好的理由來主張所有的“理解”都包含了認識的成就,即便是在嚴格的強的成就命題的意義上。
最后,由于“理解”都包含了認知的成就,它們要么是來自克服了認知上的某種障礙,要么是來自主體的能力,因此表明“理解”是具有獨特價值乃至最終價值的。反之,有知識但并不展現(xiàn)認知的成就,表明的是認知者缺乏理解。就“理解”是否屬于內(nèi)在主義的范疇而言,雖然普理查德認為“理解”具有強的內(nèi)在主義因素,但并不贊成完全從內(nèi)在主義的維度來解釋“理解”。他認為,由于真正的認知并不完全依賴主體的努力,它也依賴相關(guān)的認識的成功,以及認識能力與認識成功之間的正確聯(lián)系,因此,對單純從內(nèi)在主義的維度來說明“理解”這一點,我們應(yīng)當持一種小心謹慎的態(tài)度。普理查德并且指出,“真正的理解包含了外在的要求”[4](P82)。這一點除了上述的理由之外,還具體表現(xiàn)在理解也是以“真”為目標的,是建立在“事實”的基礎(chǔ)上的,而真與事實都屬于外在主義的范疇。
這里,我們還應(yīng)當提到的是普理查德對“淹沒問題”的回應(yīng)。不過,他在自己的論著中對此最后給出的僅是一個很簡單的回應(yīng)而已。在普理查德看來,由于理解的最終價值保證了它是一種根本的認識上的“好”(good),因此,理解的認識上的價值,是不會被包含在獲得該理解的認知成功中的價值淹沒的,從而“淹沒問題”也就與理解無涉了。
針對普理查德的上述觀點,一些學者做出了自己的回應(yīng)。格林(Stephen Grimm)反對普理查德的所有的“理解”都包含了認知成就而命題知識未必包含,因而理解比命題知識更有價值的觀點,認為有些理解并非那種有成就的狀況,至少在普理查德的專門的意義上是如此的。例如,對那些通過證言而得到理解的情況而言,其具有的“成就”是成功的。然而這種“成就”卻主要源于提供證言者的能力,而非由于理解者(獲得證言者)的能力,就像上面提到的有關(guān)火災(zāi)原因的情況那樣,被告知者實際上并沒有“成就”可言;這里的成就只能歸于把握了這一情況并提供證言的人[5](P111)。在此問題上,卡特(A.Carter)與戈登(E.Gordon)的分析顯得更為深入。他們認為,威脅著普理查德的“理解”總是包含著強的認知成就這一主張的情況是,一個人雖然理解了某件事情是如此,但卻既沒有克服重大的障礙,也沒有運用重要層面的認識能力。顯然,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很難說這樣的理解包含了什么認知成就。
與上述這兩種從“認知成就”的角度提出的反對意見不同,卡利法(K.Khalifa)反對的是普理查德的“理解”具有獨特價值的觀點??ɡㄕJ為解釋性的知識與理解兩者之間性質(zhì)的差別是并不大的,因而主張知識與理解具有相同種類的認識價值,即主張對它們而言,存在著一種“普遍的價值”。換言之,與知識相比,理解并沒有什么獨特的價值。不過,卡利法的這一主張存在的問題是,他實際上并沒有對知識與理解作出區(qū)分,這從他所舉的例子中可以看出:你知道車禍的發(fā)生是由于路面太滑以及超速,而我僅知道是超速而已,因此你的理解比我的更好、更有價值,因為你知道的事故真相比我多。在他看來,“解釋上的推進是根本上的認知價值”[6](P215)。
然而,在筆者看來,僅從知道的真相多寡是得不出是否理解的結(jié)論的,你知道的比我多并不意味著你就有更好的理解。因為,假如所知道的情況都是別人告知的,也就是僅僅來自“證言”,那么顯然聽者未必能夠理解。這就好像聽講座一樣,雖然聽到了一些新概念,懂得了一些新東西,但卻說不上是已經(jīng)理解了。由此我們應(yīng)當說,知道與理解之間的區(qū)別,并不是建立在“量”的基礎(chǔ)之上的,而是有著性質(zhì)上的差別。撇開其他因素不說,至少我們可以說,知道只是知其然,理解還要知其所以然。這里,是否把握了事情的原因并非僅是一個“量”的問題,而且還關(guān)涉解釋的性質(zhì)。遺憾的是,在卡利法的上述例子里,他并沒有解釋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概念轉(zhuǎn)換。既然知道與理解這兩個概念可以不加區(qū)別地使用,那自然地,理解與知識也就同享一樣的價值了。之所以如此,乃由于卡利法認為,解釋性的知識與理解兩者之間的性質(zhì)的差別是并不大的。因此,如同他自己表明的那樣,“如何能夠抓住理解的惟一的價值,這是不清楚的”[5](P212)。
對普理查德的學說,筆者贊同他的“理解比認識具有更大價值”的說法。之所以如此,是由于在一般意義上知識屬于“知其然”,理解進一步達到“知其所以然”。普理查德所說的理解具有可通達的理由而言,指的也正是這一點,即不僅僅把握了事物或事件的原因,而且進一步把握了它們的根據(jù)。因此,他在這方面的論說是能夠成立的。不過,筆者想指出的是,在普理查德的論證中,似乎存在某些沒解釋清楚、不能成立乃至有矛盾的地方。
首先,就他的“某人聽了真正的消防員的介紹,然后理解房子火災(zāi)的原因是由于電路短路”這一例子而言,顯然,這種來自證言的理解并不需要運用到他所說的主體自身的能力,也不包含對某種認知障礙的克服。因此,與他關(guān)于“所有理解都包含著認知成就”的說法相矛盾。
其次,就理解是否是一種成就這一問題,對普理查德的論說而言關(guān)鍵的所在是:是否本質(zhì)上只有理解才是一種認知成就,而知識不是。普理查德由存在著認知者具有知識、但卻并不展現(xiàn)出相應(yīng)的認知成就的個別情況,來推出知識不是一種成就的普遍性結(jié)論,是屬于以偏概全的做法。實際上,對這種情況的正確解釋應(yīng)當是,知識是有程度上的差別的,有些簡單的知識由于是并不通過克服困難或障礙而得出的,或并不需要通過展示自己的能力而得出,因此確實談不上是什么“成就”。但對一些復(fù)雜的、有一定深度的知識而言,典型的像自然科學獲得的有關(guān)自然規(guī)律的知識,顯然不能否定它們乃是認知上的成就。既如此,那么普理查德上述論證的思路顯然并不是一種正確的思路。
與此相關(guān),通過否定知識是一種成就,普理查德聲稱只有理解才具有認知的成就,因此,也只有它才具有獨特的、最終的價值。這一說法同樣顯得難以成立,因為它與知識在實踐中具有的作用以及它在人們心目中的觀感皆不相符。在現(xiàn)實生活中,正是通過知識的實踐化,特別是科學技術(shù)的應(yīng)用,才使人類的物質(zhì)生活得到極大的豐富和提升。同時,也正是通過文化知識的引領(lǐng),才使人類通過教化的途徑,在精神文明上也得以提升,社會得以變得更加理性化。在人們的觀感中,“知識就是力量”集中地體現(xiàn)了人們對知識的價值的認同??梢哉f,沒有知識,就沒有現(xiàn)代的文明。因此,雖然普理查德是從專業(yè)的角度、從與認知運氣的相容性來論述知識的價值問題,但僅僅由這樣的問題就得出知識不具有獨特的價值,這樣的結(jié)論顯然是難以接受的。假如知識真的是沒有獨特的、最終價值的話,那么學校的教育也就成為不必要的了,因為學校的基本功能就在于傳播知識。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普理查德出于要肯定理解具有獨特的、最終的價值的目的,而否定知識具有這樣的價值,筆者認為是不恰當?shù)?,至少是片面的。知識與理解一樣,都享有一種普遍性的價值,都是具有最終價值的,尤其是當兩者交織在一起的時候,這種狀況就更加凸顯。例如,當你把握了為什么武則天陵墓上豎立的是無字碑的時候,顯然它既是知識,也是理解;它是在把握了有關(guān)的情況之后形成的理解,即,既知道了事情是怎么回事,同時也理解了其用意(意義)。
再看,普理查德認為,在處于“環(huán)境的認知運氣”的情況下,會相應(yīng)出現(xiàn)有理解但卻不知道、也就是不能被視為有“知識”的情況,或簡言之,存在著“理解而不知道”的情況。他給出的例子是,我能夠理解為什么我的房子發(fā)生火災(zāi)了,盡管我未能知道為什么它發(fā)生火災(zāi)。特別地,他還補充強調(diào)說“確實,盡管未能知道它發(fā)生火災(zāi)是由于電路短路”[4](P81)。
然而這種情況如何可能呢?是否是因為根據(jù)普理查德所說的,我們總是關(guān)注的命題知識是與命題相關(guān)的,而理解通常與之不相關(guān),至少不是直接地相關(guān)。理解的范式性的用法是諸如“我理解為什么某事是如此這般的”這樣的陳述[4](P74);或換言之,“我們感興趣的這種知識是有關(guān)that p的知識,然而我們卻極少談?wù)摾斫鈚hat p”,也就是它們涉及的是不同的對象。但如果這樣的話,當我們在談?wù)摾斫馀c知識的區(qū)別時,就不能指涉相同的對象,因為命題對象歸知識所有,非命題對象則屬于理解。然而恰恰相反,當普理查德說存在著理解而不知道,或者反過來,知道而不理解的情況時,他的這種說法只有在指涉相同對象時才可能成立,就像上面他的例子“我能夠理解為什么我的房子發(fā)生火災(zāi)了,即使我未能知道為什么它發(fā)生火災(zāi)”所表明的,不論是理解或知道,它們都指涉“為什么房子會發(fā)生火災(zāi)”這同一對象。結(jié)果,這就與他的知識是與命題相關(guān)、而理解通常與之不相關(guān)的界定相矛盾了。
進一步說,如果就日常意義上的知道與理解的關(guān)系而言,這一論斷在直覺上也顯得難以成立。一般而言,理解是在知道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如只有在我知道你正在傷心的情況下,我才有可能理解你的傷心。假如我連你是否正在傷心都不知道,如何談得上理解呢?之所以會有這樣的顯得有點類似于“私人語言”的論斷,原因在于普理查德把知道(知識)視為與運氣不相容的,即使是環(huán)境的運氣,而理解是與運氣相容的。這樣一來,從消防員那里得來的有關(guān)火災(zāi)原因的了解就不被看作是知識(知道),因此才會有所謂的理解而不知道的狀況的論斷。在筆者看來,這里的問題在于,知識其實是與環(huán)境的運氣相容的,因為即使你碰巧問到的是真的消防員,你獲得的還是真實的知識;是否它是運氣的結(jié)果,與知識本身的真假無關(guān),因為這樣的知識是經(jīng)得起驗證的。即使用卡萬維格的例子來說也是如此:如果你碰巧讀到的是一本有關(guān)北美科曼奇(Comanche)族歷史的真實描寫的書,你獲得的依然是知識,因為你讀到的這本書中的介紹是真實的,即使邊上放著一堆虛假的相關(guān)的書,也不妨礙你眼下獲得的是真實的知識。
最后,普理查德對理解為什么能夠與“環(huán)境的認知運氣”相容的解釋,顯得難以讓人信服,其理由不夠充分。前面我們看到他給出的解釋是,由于有關(guān)的主體具有關(guān)于為什么房子火災(zāi)所需的所有真信念,并且在正確的方式上獲得這一理解,也很難說為什么僅因“環(huán)境的認知運氣”的出現(xiàn)就會剝奪了主體的理解。這一解釋中給出的理由有兩個:一是主體具有所需的全部真信念,二是他的理解是以正確的方式獲得的。然而細思起來,這是成問題的。首先,具有全部的真信念并不能構(gòu)成理解,因為具有真信念的方式和途徑不是只有通過理解,還有其他的包括通過證言或簡單的知識得來的也會是真信念,但它們并不構(gòu)成他自己所說的包含了重要層面的技能的應(yīng)用,或至少克服了一些與其成功相關(guān)的障礙意義上的認知成就,從而也談不上是理解。其次,以“通過正確的方式所獲得”為由來說明那是一種理解,同樣也是根據(jù)不足。因為這與普理查德本人所述說的理解的條件,包括它是一種認知的成就等,也不相符。正確的方式也可以是很簡單、容易的方式。此外,通過正確的方式獲得的說法,反倒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外在主義。然而這與普理查德的主張恰恰相反,他是著重強調(diào)理解的內(nèi)在主義色彩的,雖然他也注意到這需要與外在的、事實性的因素相結(jié)合,如同我們在前面述及的。以上述兩個理由來作為獲得理解的解釋,本身就弱化了普理查德本人的“理解乃是一種強的認知成就”的主張。另外,為什么在包含著“環(huán)境的認知運氣”的情況下,我能夠理解我的房子為什么起火,或者說在這種情況下我的理解與環(huán)境的認知運氣是相容的,就此普理查德給出的解釋是,“因為某人確實以正確的方式了解了相關(guān)的事實”,并且,“通過與消防員”的交談,某人獲得了對房子發(fā)生火災(zāi)的原因的理解[4](P80)。不過,他的這一解釋卻表現(xiàn)出一種矛盾,因為按照普理查德自己的說法,“所有的理解都包含著認知上的成就”[4](P82)。但同樣按照他的說法,證言的獲得并不需要克服什么認知上的障礙或困難,從而也談不上是什么認知的成就,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普理查德的后一種說法實際上否定了自己的前一種說法。
因此,本文最后的結(jié)論是,普理查德的論述存在一些問題,他給出的那些解釋和理由是不充分的,顯然沒能把問題說清楚,而且有些地方似乎還存在邏輯上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