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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河慢

        2022-11-30 00:39:29夏梓言
        美文 2022年22期

        夏梓言

        決計(jì)去看她。

        以為她在杭州退休,一定會在杭州。于是,自以為是地去了杭州,但是并沒有見到人,向很多人打聽,有說在上海的,有說在北京的……最后,從《江南》雜志社得到她的電話。

        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似的。

        但到底還是聯(lián)系了。“你是?”她問。我說,“葉先生您好,我是夏梓言。我來杭州了,想去看您。”

        “那你來,我等你……”她的聲音中氣不足,略帶暮氣。

        “我住在丹霞路……”她怕我找不到路,怎么走的路線都給指清了。我說,我們開車有導(dǎo)航,不用擔(dān)心的。她反復(fù)說著,這兩天下雨,來時開慢些。掛電話時,又說了幾遍。

        地址記下,收拾行囊,準(zhǔn)備明早即走。是夜,錢塘江副刊的張編來電,堅(jiān)持差人送我。

        次日早晨從酒店里出來時,司機(jī)小杜已在等我,一個來自獲鹿小鎮(zhèn)的俊俏男生。高高的個子,一身棉麻衣衫,倒似民國人。我們車一出杭州城,大雨就噼里啪啦地落下來。他車技好,盡管風(fēng)大雨也大,但車一直穩(wěn)穩(wěn)前行。

        車內(nèi)單曲循環(huán)著昆曲,是《牡丹亭》。果然穿著古風(fēng)的人,內(nèi)心有著蒼茫的綠。

        “你喜歡聽?wèi)虬??!?/p>

        “我是個票友?!彼f。他笑起來很是好看,有兩顆虎牙。

        昆曲真要命的溫軟。聽得人睡意襲來。

        車上有導(dǎo)航,但還是在象山的街道里繞來繞去好幾遭。

        象山靠海,落雨,冷得很,一直沒給葉先生打電話,怕她凍著,一段路一段路尋了遍,問了至少十來個人,終于問到了具體路線。

        小杜脾氣好,不急不躁,倒是我似熱鍋上的螞蟻。按問的路線至象山邊緣處開出十分鐘,終于瞧著了那個地方。

        很普通的居民樓,是一排老房子。雖是獨(dú)門獨(dú)院,但視覺上并不舒適。

        灰敗的墻,銹跡斑斑,有的地方裸露著電線。

        我斷定這是九十年代的建筑。

        小杜亦認(rèn)同。

        我還斷定,老房子第二排中間那一棟是她家。小杜笑了起來,并疑惑地問:“啊,你知道?”我讓他把車停在門口,我們走過去。房子有三層,屋檐下各種各樣的花草擺成一排。門是八九十年代那種的簡易防盜門,油漆早已脫落。年春,去過幾位京城文人的家,皆三環(huán)內(nèi),裝飾氣派,房子要千萬。比名氣,那些個文人與她并不在同一高度上,她是進(jìn)了當(dāng)代文學(xué)史的人,且她退休前官銜正廳,住這里,太簡樸,甚至像貧窟。

        敲門,露出一張熟悉的臉——果然是。

        小杜驚愣,小聲道:“厲害吖!”我露出得意的笑。

        寒氣沿著門縫隙鉆進(jìn)來裹緊了屋里,進(jìn)屋即是廳,因有茶幾,姑且認(rèn)為是個會客廳吧。一樓是小小的兩室。一臥室僅放一張床一個桌子,另一個臥室向陽,放稍微大點(diǎn)的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柜子。

        九十幾平米。

        “您一個人住嗎?”小杜問。

        “回來這里我就一個人住?!庇终f,“一個人清凈,孩子們都有工作?!?/p>

        “一個人萬一有什么事怎么辦?”我問。

        “我孫女在前面的中學(xué)教課,每天來兩趟?!彼卣f。

        一只胖胖的橘貓從樓上跳下來。

        “做個伴兒。”她說。

        呆了的是我,愣了的也是。好像空氣中凝固了什么似的。

        小杜后來說,我那時臉上的表情怪極了,像被什么打了一下。

        疼!

        對,是疼的表情。

        一時語遲,孤獨(dú)的氣息四處蔓延。她給沏茶,我將蘄春帶來的艾產(chǎn)品放到桌子上,告訴她,這個艾精油要怎么抹,那個艾條要如何熏,還有那個艾貼要何時用……她用手一一摸著,嘴里不停念叨:“來就來啦,不要花錢啊不要花錢。”語調(diào)是內(nèi)斂的。“先喝水潤潤嘴,等會吃飯去外面吃?!?/p>

        小杜要趕著回杭去,得提前走,她一直拉著小杜的手說:“怎么飯都不吃一口就要走啦?”她又給孫女打電話,看不清字,讓我?guī)兔Υ颍?。“微微吶,來啦,去風(fēng)情街吃飯吶,客要趕時間啦?!彼谝羰钦憬窖裕覀冏允谴笱鄣尚⊙?,一句都聽不懂。

        她回房換衣裳,我去了趟衛(wèi)生間,狹小的門只能進(jìn)一個人。蹲式廁所,要扭開老舊的水籠頭才能沖水。心頭忽然酸得厲害——她還蹲得下么?畢竟年事已高了。

        電話里那個叫微微的女生來時,我們已在等。

        出門,風(fēng)止雨歇。四個人走路至飯店。她穿了一件褐色長衫,我攙著她,避著水洼慢慢地走。突發(fā)腦溢血后,身體大不如從前了,一陣風(fēng)就能把她吹倒。

        早些年,父母在溫州打工,有年暑假我去過他們住的地方,全是出租的房屋,矮小,擁擠,狹窄,到處濕漉漉的,有霉氣。象山亦是,市井氣濃,原以為沿海地區(qū)應(yīng)該全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卻原來,它亦有民間中國樸素與柴米油鹽。

        街兩邊是老理發(fā)館,七八十年代的理發(fā)用具,時光凝固在上面。師傅在給小孩剃頭,賣菜的老人在等著理發(fā),斑駁的墻有光陰之味。還有老茶館,墻壁煙熏火燎的,黑黑的,地面上臟、亂…… 喝茶的老人們“一輩子”的眼神,復(fù)雜、深邃、說不清。菜館的店鋪不大,窗子上全是水蒸氣,門口擺放著熱氣騰騰的煎餅、水餃、肉餅……聞著真香啊。

        她見我直咽口水,笑著說:“我們?nèi)ツ沁吷虡I(yè)街吃好的,馬上就到了。”去的是商業(yè)城的飯店。要的小包間。她信佛,吃素。我們點(diǎn)的素菜,她不肯:“點(diǎn)葷菜來,不能就著我,年輕人要葷素搭配好?!庇终f,“來象山不吃海鮮,是白來呀?!?/p>

        于是點(diǎn)了象山特色菜:雪菜黃魚、紅燒望潮、紅膏咸嗆蟹、象山海八珍。

        那雪菜黃魚甚好——雪里蕻的咸與大黃魚的鮮相配,乳白色的湯汁,細(xì)碎的雪里蕻,黃澄澄的魚肉,再加上竹筍清脆,舀一口湯,真是香啊!

        我越吃越上癮,舀了一碗又一碗。吃到中途,小杜在桌底踢我一腳方才醒悟,所謂的做人要節(jié)制、合度,于飯桌上是不適宜的。吃到末了,已是飽嗝連連,實(shí)在有辱斯文。

        席間,她吃得不多,言語亦少,眼神極安靜。飯后我執(zhí)意結(jié)賬,她不允。

        送小杜到象山港。我們回至家里,整整一個下午,聽她說著舊事,少年的桀驁不馴,中年的一派苦雨連綿,至晚年則天真爛漫,隱忍而放縱,克制而羞澀,總有少年一般的稚趣。講到心酸處,旁人心底凄然,但她卻只當(dāng)說著別人的故事,并不動容。

        她從抽屜里抽出一本相冊,一頁頁翻著似山河乍現(xiàn),一生的經(jīng)路,多是苦難,但她總敘述得云淡風(fēng)輕。相冊里面有一張合影,右起是張潔、冰心、茹志鵑、劉真,還有她。那時的她玉貌朱顏,是文代會最年輕的代表。

        “哇,這是冰心先生呀!”

        “1979拍的?!彼f。

        1979年對她意義非凡,那年,她和蔣子龍、陳建功一起,從工廠里調(diào)到了文化部門,即從一名普通工人走上了專業(yè)作家的道路。

        照片中,五位女作家會聚一堂,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燦爛的笑容。“這張合影是在赴會途中拍攝的,沒什么擺拍,是攝影師捕捉到的一個偶然的鏡頭。”她回憶說。

        “四代同堂了?!蔽倚ζ饋?。她們分別出生于20世紀(jì)00、20、30、40年代。

        “是呢,丁玲沒過來,要不然那就五代同堂了!”回憶起這張照片背后的故事,她仿佛打開了“話匣子”。她還記得,“張潔的眼睛很漂亮,茹志鵑是我更早之前認(rèn)識的作家朋友,冰心先生是我們都很尊敬的人,我們幾個站在一起,彼此都感到非常親切”。

        談到冰心先生時,她分享了一段與冰心先生的對話:“我的母親和冰心先生年紀(jì)差不多大,身體一直不太好,先生呢就問候我母親的健康問題,還送給我母親三個字:春常在。這三個字直到今天還常常在我耳邊回響?!?/p>

        我告訴她我寫冰心先生的長篇散文《十年的深情與孤獨(dú)》拿了冰心散文獎。她說那值得寫,說讓回蘄春后一定記得把文章寄給她看。

        她說起文革舊事,語調(diào)波瀾不驚。又說讀小學(xué)時,語文老師跟她講:“你這個名字好,有一位大作家叫張愛玲,現(xiàn)在有個作家叫丁玲,你的名字也有‘玲字,希望你快快成長,做一個小愛玲,小丁玲?!边@番話讓她心里那個模糊的夢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清晰。

        《夫妻間的小風(fēng)波》是她的處女作,有一天,全校學(xué)生在操場集合,校長拿出一份《玉環(huán)報》,說上面刊發(fā)了她的作品,并且朗讀了一遍。從此她有了繼續(xù)走下去的力量。斯時,她才13歲。

        如今,她的“創(chuàng)齡”已跨越半個多世紀(jì),出版了四十五種集子,字?jǐn)?shù)逾千萬字,榮譽(yù)等身。但這些,她從不在乎,真正的大師,都是內(nèi)心深處的吶喊,是大音希聲,是大象無形。

        1979年四次文代會上的女作家(左起:葉文玲、劉真、茹志鵑、冰心、張潔)

        落雨天,黑得早,我得去找酒店,她說:“這里有地方住嘞,干嘛浪費(fèi)那個錢呢?”又打趣說,“是嫌棄老年人???”你瞧,盛情難卻啊。于是,厚臉皮住下。

        晚上在家吃飯,微微下廚。

        哦,忘了介紹微微。微微高個子,長發(fā),膚白如雪,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尤其是那一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美得很。

        她在廳里看電視,微微在做面糊。我走進(jìn)廚房,微微回頭看到我:“這里熱?!?/p>

        “不熱不熱。你在做什么呀?”

        “煎餅果子,一會兒咱倆吃,我阿奶晚上不吃飯。”微微笑起來左臉有一個小酒窩。

        平底鍋加熱,在鍋底擦一點(diǎn)油,舀一湯勺面糊在鍋中攤成餅,小火煎至兩面微黃,再磕一個雞蛋在餅上,攤開,灑上蔥花,雞蛋熟了,翻面,放上油條,抹上甜面醬和辣醬,餅疊好,就成了。

        我吃得滿嘴香。

        飯后她拿出一罐泥罐裝的普洱。封口貼著一九九八年春。十幾年的老茶了。

        “小夏吶,這款普洱送給你,是好茶?!蔽耶?dāng)然是拒絕的。

        “我走了,也是丟了,你拿回去喝?!?/p>

        聽了心頭一酸。

        夜里,在雨聲中沉沉睡去。

        從來擇床的,那晚卻沒有,醒來時,日頭已老高。下樓看到她穿了紅底短袖衫,襯著白發(fā),小客廳里的燈光金屬似的,而她就坐在光里,臉上有光澤。

        是要出門。

        出門前,微微取了口紅,給她仔細(xì)涂著,她不肯,微微不答應(yīng),口紅過于鮮艷,落到她唇上,老木逢春一般。

        她是個樸素的人。這些年,亦見過些老作家,大多數(shù)華衣,金銀首飾,精致發(fā)型……只有她,素著一張臉,素著一身衣,男孩兒一樣的短發(fā),安靜凜然看著前方……她以最清冽的方式擊敗了濃妝艷抹的脂粉之氣。

        那天在劇院見到了越劇領(lǐng)軍人物——茅威濤。茅威濤氣場有書香氣,舉手投足全是風(fēng)情,而葉先生不舉手不投足亦是風(fēng)情。葉先生是人書俱老。

        看戲時,她極安靜,但偶爾一笑,透著人世間的辛酸。

        下午回至家里,她開始打理花草。想起另外一個老先生,也是文人,也愛壇壇罐罐,花花草草。是舒慶春。

        她在院子里種了蓮花,一朵又一朵地開著。

        “花種得好。”

        她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淡淡地說:“好玩而已。我右邊眼睛基本看不見了,前幾天什么也聽不到了,老了?!?/p>

        傍晚,她在書房里寫字。

        “寫寫書法吧?!彼f,可以靜氣。

        我提筆,手是哆嗦的。

        “慢點(diǎn)莫要急,心里穩(wěn)的時候,手就是穩(wěn)的?!?/p>

        宣紙不好用。她說:“生宣火氣大,要放些年頭才好用?!?/p>

        晚飯吃餃子。我搟皮,總是搟得又急又快。不好用。

        “慢點(diǎn)?!蔽⑽⒄f,又圓又薄才好用,面也要慢慢地醒著,醒久了才好。

        我在象山的幾日,感覺生活也慢慢醒著,在黑暗里散發(fā)著微芒,淡淡的光陰里分明有錚錚的金石之聲,跌蕩著,綿延著。除了在象山和羅田,日子再沒有這樣慢過。

        我扭過頭,看到她坐在沙發(fā)上,剝著葡萄皮,很笨拙。我再回過頭看看微微,她也看了我,四目交匯的一瞬間,覺得山河萬朵。

        我們倆咯咯地笑,廳里的她也跟著笑。時光凝固在我們仨的笑聲中。

        那天,我在便簽上寫下:我喜歡象山。不可見不可想,是一種極其慢的感覺,像木心先生的《從前慢》。這種慢會讓人上癮,漸漸迷戀。那種速度是又慢又有力的,一下一下?lián)糁兄钊彳浀膬?nèi)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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