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銀
訪談者(以下簡稱“訪”):《努瑪阿美》這部作品您從2010年前開始構(gòu)思,2017年首演,歷時七年多,是您投入情感非常多的一部作品,是什么激發(fā)了您的靈感想要去創(chuàng)作這首樂曲呢?
張朝:由于我常年在外地工作,離開家鄉(xiāng)云南的時間,遠超過了在那邊成長的時間。隨著年紀的增長、人生閱歷增多,對那片土地思念之情不斷加深,我就越發(fā)想念童年時生長的地方,這種思念的力量就促使我想要寫一部關(guān)于自身對云南這片土地情感的作品,而我相信這種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之情,全世界都是共通的。
直接引爆《努瑪阿美》的創(chuàng)作靈感,是老家云南紅河有一個民間的團隊來北京大學演出,他們向我發(fā)出了邀請,讓我去看看家鄉(xiāng)人。在看了他們原汁原味演出的當天,直接就把我的靈感引爆了,童年時候熟悉的歌曲、熟悉的舞蹈,激起了我快樂興奮的情緒以及我內(nèi)心炙熱濃烈的鄉(xiāng)情。那天對我來說是非常激動的日子,回家以后在鋼琴上,我揮灑自如般將《努瑪阿美》快板樂章創(chuàng)作了出來。慢板的創(chuàng)作則稍晚于快板,對我來說慢板是對過去的一個回顧,所折射的是對人生過往的一種回憶與思考。
訪:在《努瑪阿美》的副標題處,您將《努瑪阿美》
獻給了您的父親張難,里面飽含了怎樣的一種意義與情感呢?
張:這部作品定稿時間是2017年,但事實發(fā)表是在兩年后(2019年)。在這期間我的父親身患癌癥,而我在副標題處將這部作品獻給他,里面蘊含著兩層意思:第一層,想給予他一個精神力量去對抗癌癥病魔。第二層,我對云南音樂從了解到熱愛、再到覺悟都離不開我父親的指引,父親是真正帶領我走進音樂世界的人。所以在他晚年即將要離開我的時候,我必須要將這一份答卷,反饋給我的父親。
訪:《努瑪阿美》這部作品極富意境,所以您能否談談您如何看待“意境”,以及當代的中國鋼琴演奏者應該如何追求和表現(xiàn)“意境”?
張:意境是我創(chuàng)作中與生俱來的,不是我刻意追求的。一開始我并沒將它理論化,后來有人采訪我,我才總結(jié)出來。意境是比較抽象的東西,作為作曲者,我們既是抽象的設計者,又是具體的勞動者。不僅要構(gòu)思設計圖,更需要一磚一瓦地將音符構(gòu)建,把音樂作品創(chuàng)作出來。作曲是一項務實的勞動,不能存在一點點虛無。所以通常我創(chuàng)作一部作品時會構(gòu)思很久,構(gòu)思十年對我來說也是常事。
我時常在想,什么是意境?我的回答是:“意”是人的主觀想象,“境”是客觀的世界。我又將“境”稱之為空間,那為什么會是空間呢?是因為世界萬物都在空間里,沒有空間世界就無從產(chǎn)生。而不同的空間會帶來不同的感知,說明空間不光是有自然界的空間,更有精神世界的空間,這才有了“界”?!敖纭弊罨局傅氖牵臻g的遠度、深度、寬度,更高一層指的是“精神境界”。音樂的最終呈現(xiàn)應該到達“界”(精神世界)的空間里面,不然音樂會有“意”無“境”或是有“境”無“界”。而“界”在人的認知過程中是無限的,在不斷攀登的過程中也是永無止境的。
因此表演過程中,不僅要有“意”(想象)、有“境”(空間),更要有“界”(精神境界)。表演者要主動將自己主觀想象與客觀世界的萬物相互交融,感受內(nèi)心深處所產(chǎn)生的情感波動,將所觸及到的、看到的、感知到的升華到“界”(精神境界)中,再充分展現(xiàn)出來。
訪:能否談談您在營造《努瑪阿美》音樂意境時,腦海中浮現(xiàn)的一些具體場景與意象嗎?
張:《努瑪阿美》的慢板里,可謂充滿了“意”“境”“界”三個字。比方說第1小節(jié)主題開始出現(xiàn),到第18小節(jié)主題再次出現(xiàn),兩段的力度都是“弱”,但兩段“弱”卻有不同的表現(xiàn)。
第1小節(jié)力度的“弱”主要表現(xiàn)“遠”。這個“遠”有兩個層面,第一層是大自然層面的“遠”,第3小節(jié)左手由中至低的低音,不僅在描繪云南深暗的峽谷,更是形容人生的峽谷,代表的是我童年時代,曾對云南的大山所擁有的印象和回憶。第二層是精神世界的“遠”,畢竟這一段是我在北京寫云南,童年時代的記憶對我來說是有些遙遠的,是在我想象的精神世界里面,從遠處慢慢回憶起來的。
第18、19小節(jié)力度的“弱”主要表現(xiàn)“高”。這段描繪的是“高山之巔”與“云海之上”的感覺,與前面深暗的峽谷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要知道為了表現(xiàn)高和遠的不同,所想象和體會到的意境也會有所不同。那如何在音樂中表現(xiàn)高呢?首先,高的地方聲音更安靜,云頂之上鳥兒可能都飛不上去,在那片云海,恐怕安靜得連自己心臟的跳動都能聽見。其次,高處天氣寒冷,為了體現(xiàn)出冷冽的效果,要將小二度等不協(xié)和音程,有些刺激的感覺稍微彈出來一些,使冷色調(diào)中充滿亮的感覺。
訪:您提到的“高山之巔”“云海之上”的靈感是源自哪里呢?
張:“高山之巔”的靈感來源于哈尼族居住的山頂,而他們居住在山頂?shù)臍v史過程,是我們必須要了解的。哈尼族信仰“萬物有靈”,覺得萬物都有生命,直到現(xiàn)在都保持著萬物不能隨意傷害的原則。哈尼族人非常勤勞智慧,所到之處很快會變成魚米之鄉(xiāng)。山水秀麗的好地方,總是容易被人覬覦,當敵人侵占他們家鄉(xiāng)土地時,為了堅守信仰避免傷害生命,只能將家鄉(xiāng)土地不斷讓出,去尋找新的棲息地。因此這個民族又叫“遷徙的民族”。
他們的遷徙過程,是從成都平原到昆明的滇池畔,再到紅河的哀牢山山腳,最終定居于哀牢山半山腰和山頂。哀牢山的生活異常艱辛,日常用水做飯難,更別提種田了。所以我曾開過一個玩笑說,再有人去侵占山頂,他們實在沒去路就該上天去了。這里描繪的“高山之巔”象征的正是他們居住的地方。(這個民族曾從西部順著橫斷山脈遷徙到努瑪阿美,努瑪=太陽,阿美=平原,大概是現(xiàn)在的成都平原,也是我的書上寫的太陽之原)。
哈尼族信仰的“萬物有靈”所蘊含的“救贖精神”是珍貴的,我創(chuàng)作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哀牢狂想》正是在感悟這件事,哀牢=哀牢山,狂想=夢想,講述了哈尼這個勤勞的民族,雖然被困于監(jiān)獄一般的哀牢山里,可他們的救贖精神、勤勞智慧、和平勇敢,就像太陽的光輝一樣照亮我們的思想,所以我將它稱為《哀牢狂想》。
訪:您作品當中有將什么云南民族的特色融入進去嗎?
張:《努瑪阿美》整部作品都非常具有云南特色,我舉例說幾個特別之處。第115小節(jié)的旋律,是對云南語言“kei na ni”(漢語“你要去哪呀”)進行的模仿。云南話是一種很有趣的語言,它是普通話的倒影。(各地語言音調(diào)四聲有所不同)云南話四聲和三聲的音調(diào),剛好和普通話相反,知道這個特點就可以輕易地把握云南話,這個部分就好像將聽眾帶回云南當?shù)貧g樂的海洋當中去。第111-114小節(jié),模仿的是云南民間樂器彈撥樂四弦的聲響和感覺。第108-112小節(jié),是個更特別的地方,需要表現(xiàn)出一種諧謔的感覺。什么是諧謔呢?比詼諧還要詼諧的感覺是諧謔,指的是云南民族性格里的一種特點。諧謔和詼諧不同,諧謔是帶有一點野性的,野性是具有力量的,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種民族性格。
訪:您通過不同的音樂線條,塑造了不同的音樂形象,慢板和快板的旋律里面蘊含著怎樣的思想情感呢?
張:慢板的主旋律代表的是一種思念之情,人生有美好,才會有思念之情。我認為人生有三個過程:第一,體會生命的美好。第二,承受生命的無奈。第三,開啟生命的覺醒。人的一生除了美好以外,還要承受許多無奈,而身處無奈的時候,需要的正是一種沖破無奈的力量。慢板里八度加重音(第27-33小節(jié)),就是這股沖破人生無奈的力量??彀宀糠志拖喈斢凇吧挠X醒”,是鄉(xiāng)音點燃了我內(nèi)心生命覺醒的靈感,這種覺醒是一種人生的“快樂”。覺醒后的“快樂”與簡單的“享樂”不同,“享樂”是短暫且依賴刺激而存在的(例如美食),“快樂”是一種覺醒與覺悟,它由內(nèi)而發(fā)不需要外在刺激。而快板部分的“快樂”,只有經(jīng)過前面慢板里感受生命的美好以及沖破生命無奈的過程后,才能抵達快板里那種內(nèi)心的覺醒。
訪:《努瑪阿美》的旋律非常優(yōu)美,該如何展現(xiàn)這些優(yōu)美的旋律呢?
張:我對自己的音樂有一個總結(jié),我的音樂里面很少有伴奏,幾乎都以旋律為主。旋律與伴奏概念上是不同的,伴奏是一組音型,旋律是歌唱的。彈奏歌唱性旋律的時候,要往弦樂或者人聲的方向靠攏去展現(xiàn)歌唱性,并仔細理解每一個音的含義,詮釋出音符里面的意義。比如第8小節(jié)左手旋律部分、第10小節(jié)低音至中音三連音節(jié)奏部分、第11、14小節(jié)雙手三連音節(jié)奏部分,很多人容易當成伴奏音型去彈奏,但其實這些地方,都要把它們當成非常歌唱的旋律去演奏。只有第22小節(jié)第三拍的位置屬于伴奏音型,演奏時要富有想象力,將音符用描繪成風的感覺去彈奏。
訪:《努瑪阿美》的力度變化非常豐富,在演奏處理上您有什么建議嗎?
張:“黃金分割點理論”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論,力度演奏上如果可以按照“黃金分割點”的思維去布局是最好的?!包S金分割點”有大、中、小之分,首先,全曲有一個整體上最大的“黃金分割點”,其次,還有第一部分的“黃金分割點”和第二部分的“黃金分割點”(第一段“黃金分割點”在第33小節(jié)前后,第二段“黃金分割點”在高潮部分)。最后,“黃金分割點”還可以更細致地劃分,細致到每一個樂句、樂節(jié)都有黃金分割點。表演者如果充分運用“黃金分割點”理論的演奏思維,按照像俄羅斯套娃一樣大套中、中套小一層層地套下去,可以使力度演奏在處理上起伏有致,不至于太過粗糙。
訪:您說速度可以改變“作品的靈魂”,那么演奏者該如何準確地把握《努瑪阿美》曲中的速度呢?
張:首先,彈奏慢板時,速度不可過快或過于拖沓。任何事情過猶則不及,分寸感是處理作品表現(xiàn)藝術(shù)的關(guān)鍵點,而分寸感就是要恰到好處!在慢板中“自由的柔板”,代表的是一種空間的彈性,實際目的是營造意境的空間感。在表現(xiàn)這種空間感時要注意,Rubato要在音樂總體不改變的情況下,才能進行彈性的演奏,而彈性的變化,在通過速度和力度進行改變后,要快速地還原放松回去。其次,快板引子部分的速度容易被彈慢。引子雖然有一定過渡作用,但實際已經(jīng)進入快板了。如果表演者到第54小節(jié)才進入到快板的標準速度,那便破壞了音樂的整體性。所以彈奏快板的引子時,要直接和準確地進入快板的標準速度里。最后,要明確快板與慢板速度上是有極大差別的,慢板里可以有Rubato,但快板里面速度要嚴格準確,基本上不能有任何的Rubato,因為快板的節(jié)奏本身充滿了變化,嚴格的速度更能體現(xiàn)出曲中節(jié)奏的特點。
訪:如何去理解和詮釋《努瑪阿美》全曲的高潮部分?
張:“高潮”部分(第169-179小節(jié))給了演奏者極大的發(fā)揮空間,是最具想象力的部分?!案叱薄鼻昂蟮囊魳?,在情緒上都非常熱情奔放,此處我恰恰是將一種表面的“低潮”放置在第二部分的黃金分割點上,再把調(diào)性從?c羽(小調(diào))變?yōu)?E徴(大調(diào)),形成一種反差的“高潮”。這個表面的“低潮”要以“靜”的方式呈現(xiàn),這種“靜”展現(xiàn)的是致遠的力量!人只有靜下來,思想才能達到最遠。這讓我懷念起小時候看音樂盒的感覺,那時眼睛雖然盯著它看,但心思早都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有小孩那顆干凈自由沒有雜念的心,才能飛得那么遠。借用音樂盒感受的比喻是為了揭示返老還童,講述人生本就是歷經(jīng)美好、無奈、覺醒的一個過程。音樂盒所象征著單純與自由的世界,距離現(xiàn)實世界十分遙遠卻又令人向往。因此快板的高潮樂段是最難解讀的部分,也是彈奏時最難找到感覺的地方。
訪:您創(chuàng)作尾聲的靈感來源是什么?對于《努瑪阿美》尾聲這種令人震撼的部分,演奏者該如何展現(xiàn)呢?
張:尾聲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于我曾看到的宇航員在宇宙中拍攝地球的照片。宇宙中觀看地球的感覺是浩瀚雄偉的、一動不動的,這帶給我很大的沖擊和思考。讓我感到近距離觀看森林、大山、云海產(chǎn)生的心潮澎湃,是無法和在宇宙中凝望地球所帶來的震撼感相媲美的。
我曾提到過尾聲要用“穩(wěn)”的狀態(tài)去演奏,那為什么我會提出“穩(wěn)”這個概念呢?這里就涉及空間距離的問題。這里我舉例解釋一下,例如有一次我曾經(jīng)帶學生去采風,一隊學生從海南島回來,在大理和我們匯合后,準備一起出發(fā)去云南的香格里拉。奔赴香格里拉的途中,他們興奮地運用語言描述著三亞的美景,但當他們到達云南香格里拉的哈巴雪山時,他們就被震撼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我問他們?nèi)齺喢肋€是這里美?他們?nèi)慷汲聊?,說這里的美無法用言語表述。這個故事揭示了,真正的美無以言表,真正被震撼的時候,反而會產(chǎn)生靜止的狀態(tài)。因此表演者彈奏尾聲時,速度上要盡量嚴格,不隨意漸快或漸慢,并將想象的視角拉遠,拿出“穩(wěn)”的狀態(tài),去展現(xiàn)浩瀚宇宙的壯闊感。
訪:您是著名作曲家也是鋼琴家,在當代鋼琴演奏者詮釋中國鋼琴音樂作品時,您有什么建議可以給我們年輕一代的演奏者嗎?
張:哲學和宗教作為承載音樂飛翔的兩個雙翼,最終揭示的是生與死、惡與善、肉體與精神、愚鈍與智慧、自私與奉獻等問題,但解決這些問題需要什么呢?需要愛!音樂恰恰是用來揭示愛的!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當代音樂舞臺上仍然活躍的95%都是古典音樂,古典音樂之所以能在大浪淘沙的時間長河里,像金子一樣被保留下來,正是因為它承載了愛。反觀較少活躍在舞臺上的現(xiàn)代音樂作品,不是因為它們的音樂費解高深,或是技法難度令觀眾聽不懂,而是它們?nèi)鄙倭藢鄣谋磉_。
所以,即便我在大學時期就學了大量的現(xiàn)代創(chuàng)作技法,我也不會盲目地將無調(diào)性運用于作品創(chuàng)作中,因為我選擇的音樂道路是“愛之路”。如果只為了單純表現(xiàn)技法,脫離了內(nèi)心想要傳達的東西,那么創(chuàng)作出來的音樂也只是一種形式。因此,要牢記不論運用何種技法進行創(chuàng)作,都不能脫離對“愛”的表達,只有用愛去創(chuàng)作與演奏,音符才會具有生命力!
有一次,深圳耶魯之聲音樂會時,我聽到博復生老師的演奏,他作為一名比利時鋼琴家,演繹的中國鋼琴音樂作品卻獨具中國韻味。聽他講話后,我對博復生老師說的一些觀點產(chǎn)生了強烈共鳴。他說:“想彈好中國的音樂作品并不容易,首先要先了解中國的文化,但光有了解還不夠,重點是要愛上它。”這不禁讓我想起了許多表演者學習《皮黃》的過程,很多人都是為了完成任務去聽京劇、學京劇,并沒有對它產(chǎn)生熱愛,這樣的了解起不到作用。想要彈好中國作品,不僅要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所了解,更需要愛上它,只有內(nèi)心充滿愛的演奏者,詮釋中國鋼琴音樂作品的時候才會出神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