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劉煦明 編輯 | 王芳麗
內(nèi)蒙古草原上的勒勒車與牛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騎馬牧羊的于大爺 攝影/劉煦明
呼倫貝爾9.93萬平方公里的天然草原上徜徉著近兩千萬只羊,每一群羊的身后都有一位勤勞苦干的“鐵姑娘”精心照料它們在圈內(nèi)的起居和一位牧羊人耐心細心地守護著圈外的它們。
牧羊人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式的詩情畫意呢?
當然不是,大部分牧羊人都是中老年,年輕人真受不了這個活兒。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衣服都被狂風刮爛,臉也成了紫紅色的樹皮。住的是草原上低矮的平房,冬天室外溫度還動不動零下三四十攝氏度??墒请S便一個私家草場少則幾百畝地,多則成千上萬畝,得從早到晚地跑著盯著。
還有寂寞,要命的寂寞,一個人對著漫漫草原仿佛對著永恒的蠻荒,一個人聽著牛羊哞哞咩咩、牧羊犬汪汪,偏偏手機還經(jīng)常沒信號。
在這樣的獨處當中,似乎個體生命的樂趣蕩然無存,然而那廣袤的虛無中也蘊含著無與倫比的博大。
初春來訪額爾古納河時,我在莫爾格勒河畔天鵝棲居的漫灘草原上偶遇了一位牧羊人。跟草原上大多數(shù)騎摩托車放牧的牧人不同的是,他騎著一匹高頭大馬,手里牽著長長的套馬桿,潔白的羊群攤開在他的馬蹄下,羊群咩咩的叫聲和風聲交織成一首真正的牧歌。
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拍照。牧羊人“嘚嘚嘚”地近到跟前,是一位中老年男人,戴著護耳雷鋒帽,渾身黑色厚襖,蹬著馬靴,嘴里說著:“拍吧拍吧,沒事兒。”
我們連聲說著謝謝,大爺從襖里很費勁地掏出了手機:“你們能幫我也拍一下嗎?”
于大爺?shù)难蛉?攝影/劉煦明
胡日查從他手里接過了手機,橙棕色的高頭大馬真當?shù)闷鹨痪淞捡x的贊美,膘肥體健,氣宇軒昂,似乎是三河馬的后裔,就是脾氣有點大,胡日查一走近,它就作勢準備揚蹄,看來是沒怎么見過生人的家養(yǎng)馬。
大爺下了馬,跟胡日查聊了起來。他小名叫七郎,因為家里八個兄弟姐妹他排行第七,兩歲就從南邊的興安盟來呼倫貝爾,到現(xiàn)在62年了,在哈達圖八隊做獸醫(yī),剛剛退休,就被外甥拉來給自己放羊。家里一千多只羊,大部分正在家里接羔,也就是生小羊,現(xiàn)在外面溜達著的這一群差不多四百只。
大爺說,他不習慣騎摩托,還是習慣騎馬放羊。我們拍完照跟他告別,大爺控住馬,轉(zhuǎn)身又騎上馬背,感嘆著“最后一年嘍”,意思是這是他最后一年放牧,然后就騎著馬悠悠地趕羊去了。胡日查笑著說,看大爺騎馬那狀態(tài),應該是剛喝完酒呢。傳統(tǒng)的蒙古牧民,一天三頓都配酒。
盛夏再來額爾古納河畔時,我一直惦記著再找這位于大爺聊一聊,于是在微信里約好了訪問時間,上午從海拉爾出發(fā)去陳巴爾虎旗哈達圖八隊。又路過了天下第一曲水莫爾格勒河上的石橋,天高云低,草原開闊,水草茂盛,比四月份看起來豐美了很多。水鳥和野鴨隨意遨游著,只是沒有了鴻雁的身影,它們?nèi)ツ睦锪四兀?/p>
繼續(xù)向北到了哈達圖八隊聚居點外,大片馬群牛群閑庭信步,胡日查感嘆,這個生產(chǎn)隊有錢啊,馬真多!對我這樣草原外的來客而言,草原和牛馬都只有審美的價值,看不到背后柴米油鹽的生活。
十一點出頭到了八隊村莊,高坡上鋪著一片白色羊群,旁邊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
車開近了一看,確實是于大爺沒錯,但又有點認不出來了,跟四月份裹著厚襖皮靴、騎著高頭大馬的樣子比起來,現(xiàn)在的他瘦小了很多,神色也更沉默了,不如當時酒后的歡暢。當時那匹威武雄壯的棕色大馬也不見了。大爺嘆息:“馬這兩天丟了!我外甥也不給去找,他自己放馬呢?!?/p>
我不由得擔心:那可是一匹好馬,丟了多可惜??!
他擺擺手:丟是丟不了,現(xiàn)在跑外面草原上去了,等秋天外面沒吃的了就回來了。所以于大爺?shù)姆叛蜃T就臨時換成了小摩托,他說騎不習慣,前兩天還摔了一跤,還是更習慣騎馬。
我跟大爺在草場上散著步閑聊,羊群正好也默默地趴著。一位牧羊人的日常在我耳邊和眼前慢慢展開:
每天最遲早晨四點半出門放羊,太陽下山了才結(jié)束,中午十一點回去吃午飯或者家里送飯來,晚上休息。
這樣的作息從每年4月份春天開始,一直持續(xù)到次年1月份的寒冬季節(jié)。去年冬天放到今年1月15日下大雪,羊出不去了才歇。冬天羊也可以在沒打草的地方吃草,所以天寒地凍牧羊人也得跟著。如果圈在家里吃草,一天一頭羊要消耗6斤草。
今年4月底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他剛剛開始今年的放羊工作。自從退休以后放了三年了,外甥給發(fā)工資,一個月6000。根據(jù)我查的資料和向?qū)Ш詹榈牧私?,這個工資是行情價,看來外甥沒有克扣舅舅。
工作內(nèi)容呢?這一山坡的羊有近千頭,包括山羊30多頭,綿羊900多頭,含300多只今年春天剛生下來的小羊羔。今年春天一共接羔600多只,賣了300只左右還剩一半。為什么還養(yǎng)山羊呢?他說山羊肉不如綿羊,但是山羊身體素質(zhì)比綿羊更好,也就是說損耗率更低。而且山羊絨值錢,綿羊沒有絨。
原來羊也像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吃兩三飽,草好的時候兩三個小時就能吃一飽,不好的時候一天都吃不飽。一天喝三次水,有條件的話喝河水比井水好,但他們家牧場不靠河邊,所以草場上橫臥著一個銀色鐵皮大水罐,就是飲馬飲羊的。
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草原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現(xiàn)在中午了,羊們正好吃完了今天的第一個飽,難怪都趴著休息養(yǎng)膘。我看一群羊屁股朝外扎成一堆,姿勢有點好玩,他說,那是嫌熱,正扎堆聚蔭然后埋著頭乘涼呢。他的羊群并不像網(wǎng)上說的那樣有頭羊。
等會兒他就把羊們都攆起來再讓它們吃一頓。這樣飽餐一個夏天,肥的大羊就能長到六七十斤了,一般的也能長到四五十斤。
呼倫貝爾草原,蒙古包。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放羊當然只是養(yǎng)羊工作的其中一項內(nèi)容而已。比如還有每年春天持續(xù)40天的接羔,600多只小羊羔出生既是“羊生大事”,也是牧民家庭每年初的大工程,一家人都忙不過來,得雇幫手。其實羊每四個月就能生一次,但是為了大羊體質(zhì)好,一般一年才接一次羔。
小羊羔出生存活下來以后,主人就可以考慮根據(jù)當年市場價格和養(yǎng)羊成本來決定賣掉多少頭、留下多少頭做母羊,剩余的養(yǎng)到秋天長滿膘了再賣。
到了初夏就要開始剪羊毛了,得請專門剪羊毛的團隊。十塊錢剪一個大羊,七塊一個小羊,900多頭羊,剪羊毛就得花費五六千。但這并不是虧本買賣,剪下的羊毛當場賣掉,一斤大約賣九塊五,一個大羊平均產(chǎn)四斤羊毛,算一下,光是靠羊毛這一群羊能帶來三萬多的收入。
現(xiàn)在是盛夏時節(jié),也并不是只需要一心放羊,還得為秋冬做準備了。他家正在修打草機,準備打草過冬。一般是7月15日開始打,今年草長得好,所以打得早,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有人家在打草了。
羊們“就餐”的這一片草場是哈達圖八隊的公用草場,后面有他外甥家分到的草場,但面積少,只十多二十畝,遠遠不夠羊吃。他說900多頭羊得2000畝草場才夠吃,因為冬天太漫長了。所以他們還租了隔壁兩家的草場,一畝的租金是六塊一年。
現(xiàn)在讓羊兒先在公共草場吃,自己的草場正在養(yǎng)草。但自己家小草場的產(chǎn)量也不夠羊們過冬吃,還是得買。一般一捆草的價格是大約280元,也看草的質(zhì)量好壞,今年的價格可能會低點。一般標準一捆草的重量是1500斤,有些捆得松一點,不管怎樣,一整群羊一天得消耗五六捆草,也就是羊兒們一天的飯錢就要一千塊左右。如果按羊頭算,倒是也不貴,一頭一天一塊錢。
到了秋風蕭瑟的時候,就得準備賣羊了。因為秋天以后草原枯萎,草質(zhì)不好,羊也開始掉膘,過一個冬還得消耗口糧,留到第二年賣并不劃算。
所以賣羊行情好的時候,會留下全部的母羔子留待明年的產(chǎn)出,不好的時候則都賣了。一般羔子都是整個賣,大羊則是褪完毛再稱重賣。
牧羊人還要操心羊走丟、兩個羊群“參群”,也就是兩家的羊混到了一起。“難挑!而且兩家的羊都會少幾只?!庇诖鬆敁u搖頭。
養(yǎng)羊最大的困難當然來自于老天——夏天怕下暴雨,狠狠圈到一塊兒還能抵住,冬天怕暴風雪,有體弱的羊受涼凍死。
此外,疾病也是一個威脅。于大爺說:“羔子容易有地方病,常年放羊的就知道,接羔的時候包括流產(chǎn)等情況會損失二三十頭羔子,還有傳染病,有經(jīng)驗的能看出來?!?/p>
養(yǎng)羊是個操心又操勞的活計,那么,一個經(jīng)營得好的牧戶能否以此過上好的生活?于大爺?shù)耐馍o出了答案:家里還養(yǎng)著200多匹馬,一般當年產(chǎn)的馬駒可以賣七八千一匹,今年家里下的馬駒一共能賣五六十萬,加上今年賣兩次羊能賣二十多萬,一年里兩項收入一共就有七八十萬了。
傳說中的游牧生活是否僅僅只是外人的美好想象?我問他親眼見過那種一輛輛勒勒車拉著家什、一戶戶蒙古人家在草原上輾轉(zhuǎn)的年代嗎?
他狠狠點頭:“怎么沒見過!我父母也給隊里放羊放馬,直到我21歲參加工作的頭幾年還在游牧呢!”
也就是說,四十多年前這里還是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一對夫妻住一個蒙古包,一個蒙古包拆下來的部件和里面的家什得配七八個勒勒車拉,凍羊糞也得拉好幾車,一路邊燒羊糞邊掃地上的羊糞做儲備燃料。
夏天的三四個月里就在莫爾格勒河畔的夏營地放牧,從哈達圖八隊這里出發(fā)到夏營地,汽車只需要約一兩個小時,當時趕勒勒車需要一天一夜。秋天就從夏營地轉(zhuǎn)到巴彥哈達的謝日胡蘇,路上也需要走一天一夜。
夏秋季節(jié)天氣不冷,在路上住宿不支蒙古包,就地鋪上羊皮蓋上蒙古袍就能對付一夜。冬天從謝日胡蘇回到哈達圖附近,哪里草好就在哪里放牧,冰天雪地走著就難了,一次得走六七天,草少,牛羊也得慢慢吃,晚上住宿也必須支起蒙古包防寒。
那時牧戶都沒有固定房子,要轉(zhuǎn)場前就先走兩個人提前去目的地找扎羊圈的地方,“那晚上天真是冷啊,遭老罪了!”他感嘆著。
我也心想,難怪在呼倫貝爾民族博物院看到的蒙古族皮袍(長大哈)那么寬大厚重,否則不足以抵擋零下四十度的風雪。
這里直到大約上世紀九十年代才開始定牧,普通人家蓋上了固定住房,后來國家也撥款修建過一些福利住宅。
于大爺說,現(xiàn)在放牧和以前放牧的主要區(qū)別是人不遭罪了。不過現(xiàn)在也沒比以前養(yǎng)更多牛羊——草只有這么點,也很難承擔買太多牛羊的成本。
于大爺其實也是最近兩年才重拾小時候經(jīng)歷的牧羊人生活。四十年間,他的身份從獸醫(yī)、牧民、農(nóng)民工,最后才又回到了牧羊人。
“其他的我干不動了啊……孩子非得讓我來看羊,在自己親戚家放心啊,我這沒事他們都不來,有事了才來。白養(yǎng)了!”從他抱怨的語氣里,我聽出了落寞,在普通牧羊人的孤單之外,進入晚年獨自生活的老牧羊人還有無奈的思念和失落。
心理學家榮格曾講,任何文化最后都會積淀成為一種人格。這是給牧羊人的禮贊,也是對額爾古納河的謳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