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我的心思，一直都在那些消失了的樹身上。隨著歲月的流逝，不知道還有多少美好而古老的樹木從南山消逝。當(dāng)人生的欲望隨著歲月的蒼老漸漸成為空無之后，我卻依然思念著那些被記憶重現(xiàn)的樹，因?yàn)樗鼈円呀?jīng)不再是往事，不再是風(fēng)景，而是我生命的血液。

打開泛黃的記憶，對鏡窺探縱深的皺紋，仿佛老樹皸裂的樹皮，神情便有了淡淡的憂郁。我多么想讓時光倒流?；厥?，雖非歲月如花，卻有樹的喜悅。那么多樹的影子，駐留著青澀的往事。無論風(fēng)雨侵襲，無論日月交替，它們都靜靜地佇立在某個院落里或某條泥路旁，搖擺著樹葉，傾聽我的呢喃，慰藉我的情感。及至晚年，我仍在鐘情眼簾里的每棵樹，每片葉，生怕它們會像童年里的那些樹，從大地上消逝，從我的生命里消逝。

水曲柳三個字，拆開來，無一不是柔媚的印象。一定有人誤會，水曲柳類似于常見的柳樹，陰柔、婀娜、風(fēng)雅，帶著南方樹木的品相，那就錯了。我們司空見慣的柳樹，由于它的低矮，無須仰視，只能用來點(diǎn)綴風(fēng)景，其木質(zhì)沒有用處。而水曲柳則不同，它屬于落葉大喬木，樹干高大通直，擁有寬闊的胸徑，能沐浴到天河的水霧。它佇立在秦嶺的山坡上，超逸，挺拔。雖然起了一個柔媚的名字，卻有著堅(jiān)毅的品格。它的葉和柳葉相似，卻比它柔韌，顯現(xiàn)出皮革一樣的綠。細(xì)膩、堅(jiān)硬的材質(zhì)，水波紋般的紋理，讓它具備著高雅不俗的品相。

水曲柳的材質(zhì)堅(jiān)韌致密，富有彈性，紋理通直美觀，耐腐朽和水濕，適于刨印和旋切加工。早些年間，鄉(xiāng)下用來運(yùn)輸?shù)鸟R車，用料全是水曲柳?，F(xiàn)在，它成了民俗博物館的主人，骨質(zhì)依然硬朗。馬車的時代已經(jīng)成為歷史，水曲柳卻成為室內(nèi)家具的寵兒。用它做成的沙發(fā)、柜子、餐桌，門窗，兼之以傳統(tǒng)的榫卯結(jié)構(gòu)，樸拙、秀美的線條設(shè)計(jì)，受到人們的青睞。它美麗清晰的紋理，既上得廳堂，又入得廚房。用它做的家具刷上清漆，彰顯出了淡黃典雅的品相。城里人買家具，一聽說是水曲柳做的，毫不吝惜腰包里的鈔票。此外，水曲柳還可作建筑、船只、車輛、枕木、地板、膠合板、樂器等用材。它的種子含油約23.5%，可用來制肥皂。

水曲柳的玄妙，在于它的深藏不露。這是中國人所推崇的禪意。

資料上說，水曲柳又叫水楸，為木樨科白蠟屬落葉喬木，是古老的殘遺植物，分布于我國東北黑龍江的大興安嶺東部和小興安嶺、吉林的長白山、遼寧的千山、河北的燕山，以及陜西、河南、山西和甘肅的局部地區(qū)。這樣說來，它是北方的一條漢子，帶著陽剛之氣。至此，任何關(guān)于水曲柳溫柔的聯(lián)想戛然而止。資料還顯示，水曲柳多生長在濕潤肥沃的河岸、緩坡、溪谷、河灘，耐寒，喜濕潤，但不耐水漬。在季節(jié)性排水不良的地方，會造成長勢不佳甚至死亡。字面上有水，卻害怕水。這真是矛盾。生活，也許就是這樣，表象的東西往往具有欺騙性。

童年時，一放學(xué)，我們就跑到碾兒河的出口。那兒長著幾棵水曲柳，由于遠(yuǎn)離人家，它們顯得悠然閑適。我們一去，它們就張開葉子鼓掌（山口的風(fēng)大）歡迎。現(xiàn)在回想起，那真是一處絕妙的地方。高聳的秦嶺，曠遠(yuǎn)的晚霞，遼闊的沙灘，幽靜的流水，凄涼的鴉聲，恍若某個童話的背景，正應(yīng)了佛家那句：“我本元自性清凈?！睅卓盟?，難道真的心領(lǐng)神會了？總是聽到這樣的無奈之音：塵世乃無邊的苦海。豈不知，世上仍有浮云青山、小橋流水、老樹昏鴉以及由幾棵水曲柳點(diǎn)綴的畫面。這般的聯(lián)想，是步入中年后，掙脫了名利束縛之后的醒悟。那時，我們只知道爬上它的身軀，折下它的枝干做一種陀螺的玩具。一開始，我們用楊樹的枝干做陀螺。楊樹太普通了，房前屋后、渠畔路邊，到處都是。它就像人類中的大多數(shù)，普通得只是為了生活?？墒?，楊樹木做的陀螺經(jīng)不起鞭子的抽打，沒幾天就裂開了口子。水曲柳雖然披著柔弱的外衣，身子骨卻結(jié)實(shí)。玩了一個季節(jié)，用它削制的陀螺，依然完好無缺。

后來才知道，水曲柳還具有藥用的價值。《新華本草綱要》里說，它的樹皮味苦，性寒，有清熱燥濕、清肝明目的功效，可用于治療腸炎、痢疾、月經(jīng)不調(diào)、白帶、慢性支氣管炎、急性結(jié)膜炎、瘧疾、牛皮癬，另有止血生肌、續(xù)筋接骨的藥效。

生長于北方的我，無法對南方的樹產(chǎn)生什么情感。這并非說南方的樹不美。南方之樹常綠，且枝葉婆娑，纏纏綿綿，具備著審美的氣象。但是要論情感，甚至滋生出仰望或者敬仰，那就唯有北方之樹了。這是因?yàn)椋鼱肯抵疑母?，充?shí)著我的生活，慰藉著我的精神。

如果在秦嶺的樹木種類中，要找出一個偉岸的男人，無疑，它就是鐵匠木。它是林中一條硬錚錚的漢子，即使倒下，也不會彎腰。鐵匠木屬于北方的樹種，秉承著北方漢子的血性。在穿透峽谷的風(fēng)中，它搖晃著厚綠的葉子，發(fā)出的聲音，帶著堅(jiān)韌、穩(wěn)重，一種誦經(jīng)般的節(jié)奏。沒事兒的時候，我喜歡登秦嶺。我并不是沖著鐵匠木去的?？墒?，它很快就吸引了我的眼球。它的沉穩(wěn)和城府令我感慨。綿長的生長周期，使它閱盡世故而沉穩(wěn)——鐵一般的沉穩(wěn)。秦嶺有多深，它綿延的身影就有多長；秦嶺有多久，它生命的年輪就有多長。這樣的忠誠，令人類敬仰，羨慕。它用滄桑的目光，俯視著比它低矮的草木。當(dāng)然，也仰視比它更高的山峰，以及依附著山峰生長的草木。它懂得高處不勝寒的道理，不會在山頂上生長。因此，它就腳踏實(shí)地長在山坡上、溝道里。我小的時候，上年齡的男人都有上山扛木頭的經(jīng)歷。鐵匠木的木質(zhì)堅(jiān)硬，是做砧木的好材料。鄉(xiāng)下人蓋房子，講究的是用鐵匠木做梁，做檁，做椽。我的三伯是個木匠，每次從山上回來，都要撿一節(jié)木頭。他說：“這是鐵匠木，用它做木工刨子?！?/p>

去年冬天，一個陽光很好的日子，我和幾個“山友”從圭峰那座山翻過去，在烏桑峪“仙人橋”停下。那橋是天然的，被譽(yù)為“亞洲第一花崗巖天生橋”。橋面有半米寬，橫跨山谷。小心翼翼地走過，那邊有一巨石，宛若碾盤，臥在地上。石邊，孤零零地守著一棵鐵匠木。它的枝上，殘留著積雪。一抱粗的身圍，卻顯不出蒼老的樣子，挺拔于山谷中。我想，它大約是秦嶺中忠實(shí)的衛(wèi)士，守護(hù)著一塊石、一座橋。石和橋生命中的隱秘，以及歲月里的苦痛，都珍藏在它的記憶里。英國詩人布萊克的《天真的預(yù)言》中有這么幾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一樹一菩提，一葉一如來。”“菩提”即覺悟的境界。那棵鐵匠木，經(jīng)過修煉，想必是接受了佛的洗禮 。

鐵匠木還有一個用處，就是燒炭。住在山里的人，用它的殘骸做飯，取暖。在山區(qū)還沒有通電的20世紀(jì)80年代以前，在漆黑而漫長的夜，它還兼?zhèn)渲彰鞯墓δ?。冬天，雪片覆蓋著大山，我們?nèi)ド絽^(qū)訪貧問苦。隨便走進(jìn)哪戶山民的家里，都會看見屋子里一家老小圍坐，中間架著一堆柴火，不用問，是鐵匠木。既然它生長在山上，就和山民們同呼吸、共命運(yùn)。它知道山區(qū)百姓的疾苦和寒冷，同情和憐憫的情感，使它甘愿燃燒自己。秦嶺的木材中，它是最耐燒的。一截木頭，可以燃燒大半天。燒過的灰燼，潔白如雪。人之相惜惜于品。對樹來說，亦是同理。即使死去，它也會給世間留下美好的詞語。這就是鐵匠木的品相。

如果你是四十歲以上的人，你就知道鐵匠鋪?zhàn)?，打鐵的漢子，叫鐵匠。由于職業(yè)的緣故，他們黝黑，像鐵匠木的膚色。但我疑惑的是，鐵匠們由于常年彎腰，未及老年，便駝背了。這種樹和鐵匠應(yīng)該是沒有邏輯關(guān)系的。后來，我才知道它的本名叫鐵甲木，也叫巖櫟?！敖场贝蠹s是“甲”音的誤讀。

碾兒莊在秦嶺的北麓，三面環(huán)山，所處的位置山體凹了進(jìn)去，像母親溫柔的懷抱。村子就在這個懷抱中，安詳?shù)孟駛€嬰兒。20世紀(jì)80年代末，村子里來了幾個寫生的美院學(xué)生，忽然發(fā)現(xiàn)環(huán)抱著村子的山頭是佛的模樣，于是創(chuàng)作了很多作品，發(fā)表在了報(bào)紙上。

在佛的俯視下，碾兒莊人言談舉止都有佛相。

曹奶家在村子的最高處：龍門坡，門前有棵銀杏樹。樹冠那個圓啊，宛若一把撐天的傘。村子的人去坡上干活，就會看見曹奶坐在樹下的竹椅上，有時打瞌睡，有時撒一把米讓雞爭搶，有時一個人慈眉善眼念叨著什么。

曹奶一輩子就守著那棵銀杏，只是早晚會到村北的牛頭寺念經(jīng)上香。寺里供奉著一個牛頭，眼睛雕得很大，仿佛要洞穿世間的萬事萬物。誰家的人生了病，誰家的媳婦生不出娃娃，誰家的娃娃要考學(xué)，都要到寺里燒幾炷香。村子的人傳著一個笑話，柱柱的媳婦嫌家里的母雞下的蛋少，也抱著母雞來寺里上香。

曹奶嫁到碾兒莊沒有幾年，丈夫就去世了。丈夫是去山里砍木頭被洪水沖走的，連尸體都沒見著。村里人都來安慰曹奶，曹奶搖著大蒲扇坐在銀杏樹下，對村子的人說：“手擋不住風(fēng)，這都是命。”

這之后，“手擋不住風(fēng)”就成了曹奶的口頭禪。三十歲那年秋天的一個暴雨夜，山溝里突然滾下來泥石流，把她家的房子沖垮了。她先是把瞎眼的婆婆背了出來，又把五歲的女兒抱出來，想再沖進(jìn)屋子救出七歲的兒子時，屋頂塌了……黎明，村子的女人們抽泣著來到銀杏樹下，看見曹奶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抓著瞎眼婆婆的衣角，怔怔地看著被沖毀的老屋。女人們一看那情景，忍不住放聲哭起來。哭罷走到曹奶身邊想說點(diǎn)什么，曹奶丟開婆婆的衣角擺擺手，只說了一句話：“這手，哪里擋得住風(fēng)啊！”

幾年前的一個夏天，一個西安來的作家曾在碾兒莊住過幾個月，是區(qū)文化館負(fù)責(zé)“非遺”的老向領(lǐng)著他來的。剛進(jìn)村，他就提出最好住在村子的最高處，向上可以直達(dá)山坡，向下可以俯視全村。于是，村主任就安排他住在曹奶家。他在山坡上、村子里轉(zhuǎn)累了，就坐在銀杏樹下和曹奶聊天，那段時間村子的人常常看見曹奶臉上慈祥的笑容，聽見她爽朗的笑聲。那個作家回到省城后，在城里的晚報(bào)上發(fā)表了篇文章，里面有對曹奶的描寫：

“曹奶家門前的那棵銀杏樹，是碾兒莊最老的一棵樹了，樹冠那個圓啊，宛若一把撐天的傘。它遮風(fēng)擋雨，也遮住歹毒的陽光。村子的人去坡上干活，就會看見曹奶坐在樹下的竹椅上，有時打瞌睡，有時撒一把米讓雞爭搶。

夏日里，曹奶坐在傘一樣的大樹冠下?lián)u著蒲扇；秋日里，她仰起滿頭白發(fā)，望著一樹金黃的葉子總是看不夠，風(fēng)將落葉吹下，片片落葉宛若蝴蝶般飛舞，她坐在一地的金黃里，撿起這片落葉看看，又撿起那片看看，之后攤開雙臂，把身子周圍的樹葉都摟在了懷里。曹奶人生中所有的災(zāi)難，都在一棵樹的物象里化為命運(yùn)的本相。她用畢生的虔誠守望著一棵樹，那棵樹就是她生命的精神支撐。一棵樹四季不同的物象，足以慰藉她滄桑的心靈，足以讓她活過長長的日子……”

在歲月的俯視下，曹奶老了，門前銀杏樹的樹葉也開始凋零，在數(shù)不盡的時光里，它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的落魄。在人們唏噓不已的嘆息中，一種衰敗的氣氛在碾兒莊空氣里擴(kuò)展。老樹要死了嗎？村子的人們有點(diǎn)兒慌神兒，混濁的眼珠兒露出了戀戀不舍的神色，男人們用泥土糊弄干裂的樹身，提來一桶桶水澆灌在樹根。曹奶看著并不阻攔，只是在說：“別瞎忙了，手擋不住風(fēng)啊。它不是缺水，而是命數(shù)盡了。佛說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銀杏氣數(shù)盡了，就讓它悄沒聲息地走吧。”

那年冬天，在一場大雪的送別下，老態(tài)橫秋的銀杏樹終于和碾兒莊人說再見了。曹奶讓村子的人收拾了樹的殘骸，在銀杏樹的樹根處親手栽下了一棵指頭粗的銀杏樹苗苗，給它澆水施肥。到她八十五歲那年，那棵苗苗就又長成了一棵大樹，高過了曹奶家的屋頂。

翻過碾兒河西邊的那座山，就到了牛頭山。那面坡上長著許多的楓樹，覆蓋了整個坡。

辭書上說，楓葉一般為掌狀五裂，長13厘米，寬略大于長，3片最大的裂片具少數(shù)突出的齒，基部為心形，上面為中綠色至暗綠色，下面脈腋上有毛，到秋天會由于葉綠素減少、類胡蘿卜素增多，導(dǎo)致楓葉呈橙黃色或紅色。小時候到牛頭山用竹筢摟柴，歇息時常把一片楓葉舉在眼前，觀察它的形狀，發(fā)現(xiàn)它的每片形狀幾乎是相同的，就想到人的模樣各有區(qū)別，為何楓葉就長著相同的臉。顯然，這是少年的思維方式，大人也許不這樣想。

我曾收藏過一片楓葉。這片扇形的楓葉，正反兩面都是金黃色，邊緣分布著七八個輪桷，葉脈堅(jiān)硬，質(zhì)地精致。楓葉背面還有幾圈回旋的花紋，花紋中間點(diǎn)綴著或大或小的圓點(diǎn)，圓點(diǎn)的色澤有深有淺。我還發(fā)現(xiàn)，這些花紋的附近，隱隱約約透露出一些高山流水的痕印。這些圖案，像極了一幅山水素描。保存這片楓葉的起因，是它具備著藝術(shù)的特質(zhì)。我把它夾在一本書里，是楊沫寫的《青春之歌》。許多的歲月里，它就躺在書頁里，和我喜歡的女主人公林道靜一起呼吸，一起嗅著書墨的芳香。不知何時，那本書再也找不到了，我因此憂傷了許多日子。后來，再碰到楓樹的時候，我就注意著它的葉子，幻想著能夠出現(xiàn)我少年時收藏過的那種楓葉，然而總是失望。

喜歡楓葉紅黃兼?zhèn)涞纳?。秋深的季?jié)，那是牛頭山絕美的風(fēng)景，可惜那時沒有相機(jī)，無法留下它的倩影。人到中年，我喜歡上了宋代詩人楊萬里，看到了他的《秋山》，詩中寫道：“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痹谒劾?，楓葉竟是偷喝了“天酒”而被染紅的。

每次回到故鄉(xiāng)，腳步就牽著我不由自主地走向牛頭山。不知什么原因，那面坡的楓樹很少了，唯剩下孤零零的十余株，為一面山堅(jiān)守著風(fēng)景。秋天，繞著楓樹轉(zhuǎn)圈，仰望一樹的金黃，竟產(chǎn)生了清雅芬芳的情懷，浮閃出清涼迷人的懷舊。寒冬臨近，風(fēng)掃落葉的季節(jié)里，我會撿一片楓葉躺在掌心，欣賞著它禪意般的身姿。更多的時候，我微笑著坐在坡上，俯視著楓葉落地時的笑靨，奢望用詩性的語言低聲輕喚它沉默的金黃，描述它燦爛的扇形。

關(guān)于楓葉，有這樣一個傳說：楓葉飄落前，誰如果有幸接住楓葉，就會得到幸運(yùn)。而能親眼看見楓葉成千成萬落下的人可以在心底許下一個心愿，在將來的某一天就會悄悄實(shí)現(xiàn)。如果能與心愛的人一起看到楓葉飄落，兩人就可以永不分離。這是楓葉賦予人生的況味。往事的回憶、人生的沉淀、情感的永恒、歲月的輪回，以及對昔日伊人的眷戀，真的就匯集于一片葉子上了？

尼采這樣說過：“尋找的人容易迷失?！痹谂ｎ^山的楓樹林尋找楓葉，我的意識陷入了迷離中，常常忘了回家。在山坡上談不上漫步的愜意，我在牛頭山上的上下奔波，完全是為了一種樹葉，這是精神的享受，比愜意那種表述更迷人。我與楓葉在一面山上相遇，是冥冥之中的約定。我甚至不忍心踩踏那一層層堆積的楓葉，怕聽見它心碎的呻吟，怕驚動了藏匿在它體內(nèi)生命的韻律。

生命就是一枚燦爛的楓葉。如此的表述，算不算一種禪意呢？

我這一生，視野從來沒有離開過秦嶺。秦嶺有多少樹種，怕是誰也無法知道。鐵匠木、水曲柳、核桃樹、銀杏樹、楓樹、漆樹、椴樹、柞樹、云杉、紫荊、水青、油松、五針?biāo)?、青岡櫟、花澗木、白樺樹……我能叫上名字的也只有這些。南方之樹帶著女人味，北方之樹則是男人相。

漆樹喜光，不耐庇蔭，生長在秦嶺深處向陽、避風(fēng)的山坡。長得高大，身高可達(dá)二十多米，它渾身都是寶，漆樹身上割下的生漆是天然、上等的涂料，防腐又美觀，大處用于天上飛行器、海上破浪船；小處用于漆染八仙桌、太師椅、針線盒之類。在秦漢古墓里發(fā)掘出來依然不腐的器具，用漆樹做的有很多。它的第二寶是樹籽，顆粒相當(dāng)于六味地黃丸大小，密密麻麻的一串串結(jié)在漆樹枝丫上。漆樹籽榨出油來，或倒碗里或接碟里，冷卻凝固成碗形碟狀，色澤柔膩如同黃蠟。鍋燒燙時，漆油餅鍋里轉(zhuǎn)幾圈謂之“逛油”——當(dāng)即融化一攤匯落鍋底。過去的年代里為了多打糧食，土地是舍不得種菜籽芝麻一類油料作物的。所以過大年時開鍋油炸，也照例只能用漆籽油。炸出的果子存放著，吃前以碗蒸之，端上桌來趁熱吃下去。稍涼了才吃，唇上就會結(jié)油痂。

漆樹的樹液有毒，山里割漆的人要把全身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收割的工具是竹竿上綁了鐮刀，刀口向上，舉而戳之，漆樹籽便跌落下來。不是誰都可以割漆戳漆籽的，因?yàn)榇蟛糠秩藢ζ徇^敏。若是染上點(diǎn)滴漆液，輕則皮膚抓癢、雙眼紅腫，重則頭暈休克。20世紀(jì)70年代初我家要蓋房子，父親進(jìn)山砍漆樹回來做木料，渾身過敏，身子腫了，幾個月才痊愈。

椴樹也長在深山，與漆樹一樣的脾性，適生于深厚、肥沃、濕潤的土壤，喜光，常單株散生于紅松闊葉混交林內(nèi)。它的材質(zhì)白而輕軟，紋理纖細(xì)，可制作箱柜、門窗或用于木刻。因其細(xì)密輕軟，脹縮力小不變形，是建筑上的重要材種。

我所見到的那棵活得最老的椴樹，在秦嶺梁南側(cè)的一條溝里，大約因了這棵樹，這條溝的名字叫椴峪。溝里的老人說這棵椴樹已經(jīng)七百多歲了，胸徑兩米多，樹基雖然被蟲蛀成空洞，但依然樹葉繁茂。

在這里，有一個世代相傳的神話：遇皓月當(dāng)空的夜晚，在溪流靜止的水中會看到椴樹神秘的身影。是神就要當(dāng)神供奉。山里的老人在它身上掛上了數(shù)以千計(jì)的紅布條，相信它會逢兇化吉，保佑山民平安。據(jù)說百年以來這棵樹曾無數(shù)次遭電擊雷劈，但第二年依然葉繁枝茂。

春夏秋冬，年年歲歲，這棵椴樹從來就沒有游離出這方土地人們的視線。春末，它開滿了小白花，讓空氣里飄著醉人的類似茉莉的香味。夏天，翠綠的枝條，華美的樹冠，粗壯的樹干，讓這里成了一個天然的大涼棚。冬天，高山氣候寒冷，走到樹下，撿幾根椴樹的枯枝，攏一堆小火，就是溫暖的滋味了。

椴樹，成了椴峪兒女們的寶貝。

吸取了日月精華的椴樹是大自然賜給南山的禮物，山民們對它的崇拜，是對大自然的感恩。

沒有不朽的樹木，但卻有不朽的記憶。記憶里的那些樹，是南山的風(fēng)物，是成長的標(biāo)記。那些深入泥土深處的樹根，那些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的枝葉，慰藉著我的心靈。站在那些樹面前，我常常保持一種仰望的姿勢。輕風(fēng)襲來，它們嘻嘻哈哈的葉子快樂地?fù)u著晃著。那些樹消逝了，視野中的故鄉(xiāng)就陌生起來。雖然因?yàn)樾罗r(nóng)村建設(shè)，山溝里的村子栽植了松柏、法桐一類的風(fēng)景樹，但在我的意念里，由于缺失了那些老樹，它便沒有了歷史，沒有了滄桑，也沒有了厚重。我越看它越不像我的故鄉(xiāng)，竟有了一種排斥的感覺。我心目中的村莊，一定要有那種蒼老的、裂開皮的、歪著脖的樹。一看見它們，我就有回家的感覺，心就會瓷實(shí)。常常，一些美好的東西就藏于質(zhì)樸、古舊，甚至表面看起來丑陋的物體中。這是哲學(xué)家的話題，我不說了吧。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會選擇在一棵樹下沉思，甚至鞠躬致敬。這話說得有點(diǎn)深沉、嚴(yán)肅，顯得有點(diǎn)兒過分，但卻是我真實(shí)的念頭。

人們大多不習(xí)慣冬日進(jìn)山，因?yàn)榭床坏街Ψ比~茂以及野花盛開，但我卻喜歡冬天的山林。山是頭，樹是發(fā)，寒風(fēng)里，山上的樹抖掉了華麗的外表，光禿的軀干縱橫交錯金鉤銀劃，蒼涼凋零中卻有豪邁，孤獨(dú)、頑強(qiáng)、自信的精神抗擊著北方漫長而嚴(yán)酷的冬天。山坡上黑色的是樹干，白色的是雪。在黑和白之間，如果有夕陽的紅暈渲染進(jìn)來，就形成了一幅油畫。多數(shù)時間里，山林里靜悄悄的，偶爾有一陣風(fēng)兒、幾只鳥兒從樹梢兒上掠過，惹得樹枝一陣搖晃。樹的根須牢牢地抓著大地，面對凜冽的寒風(fēng)，只是搖晃一下身體。感受陽光的樹葉已被吹盡，只有強(qiáng)壯的身軀和枝杈，依然挺立于山坡上，這就是北方樹的品質(zhì)，昂揚(yáng)向上，不畏嚴(yán)寒，詮釋著冬天的含義。

我的心思，一直都在那些消失了的樹身上。隨著歲月的流逝，不知道還有多少美好而古老的樹木從南山消逝。當(dāng)人生的欲望隨著歲月的蒼老漸漸成為空無之后，我卻依然思念著那些被記憶重現(xiàn)的樹，因?yàn)樗鼈円呀?jīng)不再是往事，不再是風(fēng)景，而是我生命的血液。

我的情感，我的生命，與秦嶺那些老樹融匯在了一起。那些遙遠(yuǎn)的樹枝與樹葉，宛若我生命的枝葉，在已逝的風(fēng)里搖曳，成為我生命里永恒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