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魁

走出云頂，就到了一個小小的、住在絕壁上的山村——安靜?？罩杏兄刂仂F疊、片片嵐靄，地上有漫山遍野蒼松翠柏的支撐，大自然形成了一頂天然的帳篷。帳篷下面坐落著古樸的村落……正如這些村落的名稱：云頂、安靜，彌散著閑適、安然的氣息。我是在大晴之日，趕了個大早到達這里的。剛好趕到云蒸霞蔚之前。如果是乘船，沿小三峽內(nèi)大寧河逆流而上，行到滴翠峽里，在一個叫魚頭灣的地方抬頭仰望，任憑你把脖子抻酸了、帽子仰掉了，除了一堵墻似的絕壁截斷視線，也望不到這些村落。若有同行的本地人，會告訴你懸崖上盤踞、繁衍的村落。也許你會感嘆，那只是得道之人安身的世外之地、立命之所。誠然，順著山頭縹緲的云霧，皺皺鼻孔，做個輕吸的動作，能夠隱隱約約撫觸到安謐美好的田園氣息。

我是奔了這氣息來的，不過走的是陸路。驅(qū)車過了安靜，就是白坪。受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人士、“中國品牌策劃十佳貢獻人物”獎獲得者劉小紅邀請，前往其創(chuàng)建的生態(tài)景區(qū)體驗。初來乍到，暗暗心驚，偌大的地盤卻不見土，這算什么生態(tài)？土不翼而飛，一爿亂石崗顯山露水，石頭奇形怪狀，溝壑嶙峋，起伏跌宕。桃、李、杜鵑、海棠、繡球花、荷蘭菊從石頭里硬生生地長出來，我走過去摸摸，嗯，是真的，不是假花。叢生的南天竹枝條紛披，順勢垂掛，在虛空里晾曬翅膀，羽狀復葉集生于莖的上部，葉緣上懸著細密的水珠，頂端近尖處凝著最大的一滴，仿佛剛剛繞葉跳了圈芭蕾，正在做最后定型謝幕的動作。近似無柄的楔形基部，無怨無悔承托住橢圓形舞池，以及日復一日的精致演出。這是面向自然和心靈的演出，只在陰雨天駐歇、休整。纖而不弱的枝蔓上結(jié)著串串果實，淡紫、圓潤，覆一層水膜似的露珠在通透的晨光里浮泛光澤，晶瑩、端莊、清雅，不絕塵，不媚俗，優(yōu)越地安臥在綠葉擎起的高處。有水竹從石窩里亭亭玉立起來，盛開的菊花點綴在斑駁的巖石間，石溝里生出一些苔蘚和蕨類，它們一簇、一叢、一蔸、一朵……各種花在這里聚會。大地端出“亂石崗”的棋盤，每一處都是做活的棋眼。劉小紅在三米開外，抿著嘴笑，沉默，也不來一番推介。我道聽途說過他關于“農(nóng)業(yè)是旅游、農(nóng)村是景區(qū)、農(nóng)民是老板”的理念，這不是放之四海皆準的話，但放在雙龍鎮(zhèn)白坪村這個從前“拉屎不生蛆”的多石少土的地方，有些恰切。他在布局，把石腳巖縫里的土刨出來，堆聚在石窩里、石盤上、石疙瘩中，培育出蓊郁的綠植花朵。土很金貴，藏在了她們腳下。遠觀石林，近賞繁花，“亂石崗”經(jīng)一番梳理打整，成了山地“石上生花”綜合體。難怪未來前，人說別有洞天，不虛。幾位村民在制作風車，為將舉辦的風車節(jié)做準備。首屆風車節(jié)，這里打造出十萬風車秀、巨幅太陽大地藝術圖譜、渝東北首個炫彩風車燈光隧道、七彩風車花海長廊。風車、云海、田園，景色美得不可抗拒，有帶你進入童話世界的感覺。石頭村建起了石博園、生態(tài)景觀、農(nóng)耕文化展、民俗生活體驗區(qū)，農(nóng)家樂等鄉(xiāng)村旅游設施分期配套完善。劉小紅的棋局有板有眼。

巫山境域呈現(xiàn)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形態(tài)。一粒種子，擁有攀著石縫生長、從絕壁上挺舉生命之樹的堅韌和倔強。鳥兒銜一粒種子掉在那里，那里就萌發(fā)野生的力、蓬勃的力。溫室里經(jīng)不住驕陽炙烤酷寒拷打的生命，不配與之為伍。懸崖上的松柏，傾聽過多少月黑風高蚯蚓在泥土里躬身掘進的故事，看慣了多少秋草春又綠的迭代劇，身子骨彎了，扭曲虬結(jié)了，雷電劈焦了，他仍然擎舉向上，根莖部或者樹杈上仍在春天里抽出嫩枝綠葉。他不做生命的烈士，只做樹中英雄。作為鄉(xiāng)村大地林立的一員，他就是村民。村民就是他。到了村子里，接握那些村民的手，粗、短，指紋模糊，這就是生存的力，歲月鑄就。幸福是靠奮斗出來的，于他們，不是口號，是形象呈現(xiàn)、生命寫真。

天不能再藍了。再藍就要溢濺出來，從上到下把美麗山川淋灑一遍。空氣通透得幾乎可見對面山巒上柏樹和櫟樹的枝葉，倘若不是山巔阻隔，只要視力足夠好，真能目擊千里。長江流到巫山腳下就舍不得走了，盤桓屈曲，她的手指深摁了一下，巫山的肉身就凹陷出巨大的條狀褶痕，謂之巫峽。在西端峽口的右側(cè)，巨大的南陵山脈拔地崛起，偉岸，陡峭，隆起的山峁脊梁，讓我想起舉重運動員突兀的肌肉。陽光從東邊照射過來，如帶墨的針刺入皮膚，一幅活脫脫的刺青山水畫，帶給你早晨推開眼簾即見的清爽和驚奇。整個時空如巨型藍水晶，巫山和長江鑲嵌其中，剔透得很。特別是入春，山水活絡，草木返青，日光和煦，南陵似蟄伏一冬的蟲子，被春雷驚醒卻又睡眼惺忪。這是最具代表性的巫山八景之一——南陵春曉。這一面陰坡與縣城相對，在行政區(qū)域上隸屬于建平鄉(xiāng)，鄉(xiāng)名襲自古建平郡。從山腳到山頂，以山腰為界，分別叫南陵村、春曉村。藏在大山深處的村莊，仍然那么靜謐安詳，散溢出力的震撼。

春曉村是我的鄉(xiāng)村振興定點聯(lián)系村，“一對一”幫扶村里的三戶村民。初去田世清家，機耕道的草棵兒蓋過人頭，踩踏出的逼仄小路穿過芭茅和灌木，蛇似的溜滑進深山老林去了。說是深山，實為枯石包，偶有天坑陷落。怪石嵯峨，林木以低矮高寒樹種為主。山頂?shù)匦闻c山脈南北兩側(cè)迥異，多為饅頭似的小山，散亂堆列各處。高低錯落的山峁像嬰兒臥在高峻山脈的懷里，身下鋪疊著綠毯，仰面拉過精致的藍色絲絨被覆蓋著。我們的到來，打擾到了他們的睡眠，開始了間歇式哼哼唧唧地抽噎。聽得到山的抽噎嗎？嗯，聽不到，你聽到的至多是什么在嘩啦嘩啦響，那是樹葉拍手在歡送著什么。歡送什么呢？是風，但沒有誰看見風，他就躥進樹叢，貼著樹的身子拐過去了。沒誰看清風的樣子?；蛘吣鞘枪嗄竞筒萸o的枝葉，摩挲你的衣角褲腿，發(fā)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們初醒，羞澀，誠實地歡迎著你。風穿林帶，山與山的抽噎，形成了混響，宛如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開端異常平和，時而淳樸輕快如繁星交替閃爍，時而孤寂低沉如月色的寧靜，平緩中抒寫著安逸，高亢里呈現(xiàn)出堅定，在至高的滿足中結(jié)束。

記不清在這條道上往返的頻次，八年脫貧攻堅是一場阻擊戰(zhàn)、攻堅戰(zhàn)，喚醒了這座嬰兒般沉睡的村莊，且見證著他的成長，顫顫巍巍站立、邁步、行走的歷程。眼前是一條已改建拓寬的入戶公路，連接著混凝土和瀝青鋪筑的村級主干道，公路兩側(cè)安裝了太陽能燈具。全村脫貧戶人均可支配收入超萬元，村集體經(jīng)濟和村民“一戶一產(chǎn)業(yè)”發(fā)展得如火如荼。田世清有兩個兒子，長期在滬浙等沿海地區(qū)打工，老兩口經(jīng)營養(yǎng)豬、種植等產(chǎn)業(yè)。再到他家，夫婦正在灑掃清理豬圈場地，豬糞作為上等農(nóng)家肥進入耕地，形成了綠色生態(tài)閉環(huán)。我剛剛帶來的技師，正在檢修房屋西側(cè)的光伏發(fā)電設施，這個項目每年可以給他帶來一筆不菲的收入。藍色的太陽能帆板，每天都在盡心盡力錄入日光的合唱，七彩光線的低頻振動匯聚著原始聲量，一根光線是一條聲線，一頁帆板是一個波陣面，聲線與波陣面始終正交，迎光而視，可見空氣中浮起的波紋。一頁帆板形成一個聲部，偌大的帆板組合體構(gòu)成了合唱團，悠揚的和聲消逝在虛空中，我們?nèi)耘f聽不見，像我們打開電視機欣賞宏大樂隊的演奏卻按下了靜音鍵。是的，已經(jīng)過靜音或者消音處理，只有合唱團自己的耳朵才能聽見。渾厚的音量在天地間回響，這是電流并入巨大的電網(wǎng)，猶如我們渺小的個體薈萃在這個偉大的國度。是的，任何國度和時代，貧困都是社會的頑疾，敢于攻克這個頑疾，是一種力，堅中之堅的力。

從春曉翻過山脊，東南偏下坐落一個村子，叫云臺。我送過單位職工去那里擔任駐村隊員。四周的饅頭山巖，歷經(jīng)風化剝蝕，日曬雨洗，稀罕的泥土沖積到中央的盆地，在村委會一帶形成珍貴的幾塊肥沃田地，現(xiàn)在建起了草莓采摘園。時值秋涼冬寒，恒溫大棚里一派生機盎然，一畦畦奶油草莓已然白花點點。草莓不唱歌，草莓專給你送來生活的蜜。過些日子，歪頭斜腦掩映在綠葉叢中跟你捉迷藏的花兒，會變魔術般給你呈遞出顆顆紅燈籠。你提著它趕路，不，你嘗試把它拋入口里，依循消化道滑行，那種水嫩酸甜的爽啊，蓋過所有曾經(jīng)的苦、澀。真沒見過吃燈籠的！但就讓它在你的臟腑里潛行吧，燭照，給久閉未開的心扉一些光亮，讓肉身居所里的靈魂更顯通透。草莓具有心的形色，紅色的草莓鑲嵌散布在綠地上，透著光澤，煦暖而芬腴。園總朱玉梅遵循經(jīng)濟效益和社會效益的一致性，大棚的搭建和養(yǎng)護，栽苗、鋤草、施肥、消毒、殺菌、灌溉等都由附近農(nóng)戶來干，田間管理禁止使用各種農(nóng)藥，保證草莓的綠色生態(tài)品質(zhì)。村民劉遠輝說，她的丈夫在一次事故中右眼受傷，不能外出務工，讀大學的兒子需定期寄送生活費，夫妻倆成了園區(qū)的定向雇傭人員，每月能掙三四千元?！澳逃筒葺址Q‘莓’中紅顏，遇見她是一種幸福，開園的時候，你要來喲！”園總的幽默熱忱，讓我禁不住預訂了采摘行程?！懊撠毠月飞嫌星f萬的人，我真的就是其中一個小小的石子?！笨λ固厣絽^(qū)村落里培育出的草莓產(chǎn)業(yè)，是鋪筑在建平鄉(xiāng)鄉(xiāng)村振興路上的一塊礫石，雖然體量還小，但堅定支撐著當?shù)氐陌l(fā)展。草莓汁多肉細，可溶性固形物和維生素含量高，糖酸比適度，深受人們喜愛。愿“莓”中紅顏，走出深閨，擁有更多知己。

日頭趖西，我們抵達黃巖。黃巖與云臺連襟，西去是柳坪，仍屬建平鄉(xiāng)管轄。這是一個古意與現(xiàn)代性兼融的地區(qū)。劉禹錫《竹枝詞》中的“楊柳青青江水平”，描寫的就是這里。聽不到那些古老的踏歌聲了，但逢晴日，黃昏的巨幕升起，轉(zhuǎn)過山彎，路過村頭，在小而精致的村級文化廣場上，你能聽到節(jié)拍和鼓點明顯的舞曲。一首曲子，一支廣場舞隊，起舞的多是閑余時光里的中老年人，鏗鏘的節(jié)奏中踢踏出的是精氣神，不逝的青春氣息。這和山腳下的縣城沒什么兩樣，空氣里蕩漾著快活。疫情肆虐的背景下，居于社會架構(gòu)基層的村民，對閉塞的地理環(huán)境和生命的現(xiàn)實困境，擁有更多體驗和思考，而渾身散發(fā)的都是勤勞、樂觀、堅韌、向上的精神向度。

國家5A級“巫峽·神女”景區(qū)南環(huán)線景觀帶，主要在黃巖和柳坪村內(nèi)。神女天路穿境而過，“旦為朝云，暮為行雨”在這里生發(fā)，綿延的紅葉長廊逶迤其間，鷹隼在腳下飛翔，長江流到了天上，白云翻卷出浪花。開門見山水，推眼見絕景。不過我想強調(diào)，這里的景觀是有節(jié)奏的，像五句子等當?shù)孛窀瑁浩鹁浼卞犸j升，必是明巖削壁；螺旋回轉(zhuǎn)，乃緩坡斜背；隨勢而降時，十有八九在目力遮擋處藏掖了山洼人家；曲終樂散，恰好呼應著炊煙裊娜中升起的夜色。這里的景觀不論山山相鄰、石石相疊、巖巖相對，都有小縫隙，或大空間。山嵐要升起來，霞光要皴染萬物，鳥蟲要鳴唱吟詠，水氣要滲浸草根泥腳，均需空隙吐納。這與我們的作品一致，那是供氣息流動的，該跳動的跳動，該散發(fā)的散發(fā)，該銷匿的得有銷匿處，這么語言就有了靈氣和彈性。山的呼吸吞吐云霧、嵐靄、夕光和霞霓，春夏秋冬早中晚互不相同，陰晴雨雪雷動風止各異，山色空蒙水光瀲滟實景和倒影富有層次感。元稹說“除卻巫山不是云”，于峽江內(nèi)外，總能找到獨異的地理氣候?qū)W特征支撐。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碧水、青山、紅葉、云雨、神女文化和移民文化，這些自然和人文元素深度揳入巫山的歷史和當下?！叭龒{七百里，惟言巫峽長?！痹诰G色低碳的時代大潮中，昔日“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的窮山惡水轉(zhuǎn)身為奇絕豐富的生態(tài)資源，巫山邁上了生態(tài)振興引領全域旅游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之路。那些掩映在長江南北崇山峻嶺里的村莊，裹著藍天白云，夜晚睡去，白晝醒來，迎來送往著風塵里笑靨如花的游客。長江三峽國家地質(zhì)公園巫峽段，有中國南方距今32億年前形成的最古老的變質(zhì)巖基底，自晚太古宇以來地殼和古地理演化歷史完整的地層剖面記錄，與后期新構(gòu)造運動及河流、巖溶、地下水和風化作用所塑造的峽谷、溶洞、河湖景觀。潮涌中流千帆競，奮楫爭先正當時，精準扶貧和鄉(xiāng)村振興使原本貧瘠的巖石基底上，生發(fā)綻放著安身安居樂業(yè)創(chuàng)業(yè)的幸福花。

掬起神女峰腳下長江里的流水，風把水的清爽氣息送進我的鼻子里。氣息是什么？沿途的獼猴、金雕、紅豆杉、中華蚊母樹等數(shù)十種珍稀動植物的生命密碼，大江、溪流、峽谷、溶洞、森林等自然景觀的形成肌理，神女廟、古鹽道、大溪文化和龍骨坡“巫山人”遺址等中華民族的人文基因，都溶融在里面。風里有什么？風也有氣息嗎？風的職責是把這些氣息分發(fā)到各處，江南江北，華夏大地，落地生根，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