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銳
(陜西理工大學 人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李漢榮的散文創(chuàng)作量大質(zhì)優(yōu)。稱其量大,是因為他迄今為止已經(jīng)創(chuàng)作出詩歌約3000首,散文隨筆1000多篇,中短篇小說30余篇,這在我國當代作家中比較罕見。稱其質(zhì)優(yōu),是因為刊發(fā)其散文的刊物都是國內(nèi)文學類名刊,如《人民文學》 《人民日報》 《詩刊》 《小說月報》 《青春》 《散文》《散文百家》 《星星》等,還被選入全國統(tǒng)編語文教材和各類教科書。如發(fā)表于1995年第六期《散文》月刊的《山中訪友》,入選經(jīng)全國中小學教材審定委員會2001年審定通過、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義務(wù)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初中語文課本,2007年后又編入全國通用教材六年級語文上冊,并作為開卷之作;發(fā)表于《人民日報》2002年7月6日第八版的《外婆的手紋》,入選上海市語文教科書八年級下冊;發(fā)表于《散文》2000年第二期的《與天地精神往來》,入選山東省高中語文教科書(魯教版)第三冊;發(fā)表于《文苑·經(jīng)典美文》2013年第十二期的《感念祖先》,入選學者王建莊編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大學語文》。這些散文作品作為學習范文,滋潤著數(shù)以億計的大中小學生,堪稱經(jīng)典。
李漢榮的文學成就是如何取得的?如果說李漢榮散文創(chuàng)作是一個編碼過程,那么他是如何編碼的,其中又有什么秘密?這是眾多文學愛好者所關(guān)心的問題。本文擬取藝術(shù)品建造亦即平常所說的創(chuàng)作視角,以求盡可能全面地梳理出李漢榮創(chuàng)作的心路歷程,從而揭示出李漢榮藝術(shù)世界編碼的奧秘。
李漢榮在出版散文專輯時,曾按照專輯的題材進行了分類。比如《河流記——大地倫理與河流美學》集結(jié)了寫河流的散文[1],《動物記》集結(jié)了寫鳥獸蟲魚的散文[2],《植物記》集結(jié)了寫草木花葉的散文[3],《萬物有情》集結(jié)了寫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鳥獸草木、老街古道和對于歲月歷史的領(lǐng)悟等散文[4]。而在出版散文選集時,他也曾按照自己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進行分類,如《李漢榮散文選集》具體分為“老屋”“過去的田園”“動物的眼睛”“南山”“感念祖先”和“心說”[5]。
李漢榮的分類顯然首先考慮的是編選意圖和讀者閱讀的方便,而自己所熟悉的經(jīng)驗世界和成長環(huán)境當然也會在其中起作用。這給我們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啟示,但要清晰地揭示其創(chuàng)作的心路歷程,還需要按照解碼的研究目的進行新的分類。
按照芭芭拉·明托女士在《金字塔原理》中提出的“相互獨立,完全窮盡”分類原則[6],所分出的類型既要各部分之間相互獨立,又要窮盡所有部分。作為散文家的李漢榮,面對的是自然、社會和文化世界,并在這個世界中進行詩性遨游,而在做詩性遨游時,還要面對作為社會文化存在的自身。于是,李漢榮散文創(chuàng)作就形成了四個題材類型:在天地自然萬物中做精神遨游的散文,可簡括為“描述自然”的散文;在親人鄉(xiāng)鄰和民眾交往中做精神遨游的散文,可簡括為“描述社會”的散文;在典籍、遺跡中做精神遨游的散文,可簡括為“描述文化”的散文;在解析自身中進行精神遨游的散文,可簡括為“描述心事”的散文。
哲學人類學家米夏埃爾·蘭德曼曾說過:“人作為文化的創(chuàng)造物是社會的,人作為文化創(chuàng)造者是個體的?!盵7]這就使得我們更清晰地明確了,存在著生活中的李漢榮和進行著散文寫作的李漢榮。前者是社會中的李漢榮這個人,他是文化的存在,后者是感受天地萬物人情世態(tài),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時的李漢榮,此時他就成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文化創(chuàng)造者。對李漢榮散文創(chuàng)作進行解碼,自然關(guān)注的是這個作為“文化創(chuàng)造者”的李漢榮。這個文化創(chuàng)造者在其描述心事的散文中得到了突出表現(xiàn)。
在《李漢榮散文選集》中,漢榮在“心說”的一級標題下,收錄了《我丟失的月光》 《對身體的感受和理解》 《生命中柔軟的部分》 《手》 《感恩》 《黑夜里的文字》 《河床》 《生病》 《淚水使我們想起身體里有一個海》 《回聲》 《對孩子說》《心說》 《靜夜思》 《我們?yōu)槭裁椿钪?《星空》和《渴望》16篇散文。筆者在閱讀李漢榮散文集《萬物有情》后,認為李漢榮在“時光長安”的一級標題下所列的《黑夜孕育靈魂》 《對一次雪崩的想象》 《今夜的淚水》和《那時,夢里也在作詩——回憶20世紀80年代一段短暫的時光》,亦可列入描述心事的散文類型里。從這些描述心事的散文里,我們可以析出李漢榮作為文化創(chuàng)造者所具有的心路歷程。
首先,作為一個獨一無二的文化創(chuàng)造者,李漢榮具有鮮明的反思意識,懂得不能讓自己混跡于常人的那種充滿欲望的、追求物質(zhì)占有的世界中去,他必須與喧囂的塵世保持距離。
在《對身體的感受和理解》里,作者以“牛奶下肚,將轉(zhuǎn)化成什么”為話題,解剖自己,反思自己。一杯牛奶下肚后,“我”祈求奶牛原諒,為我們身體竟是“埋葬無辜生靈的墓場”而懺悔,進而思考著“我和牛的關(guān)系,和草的關(guān)系”。既然牛奶和萬物養(yǎng)育了我,我該讓它“轉(zhuǎn)化為高尚的思想和純潔的情感”,而對那奶牛,那草場,那河流,那無邊的自然,“我應(yīng)該深深地感恩”[5]250。
作者還以“身體的社會學”[5]248為話題,表達出不混跡于常人社會的態(tài)度?!拔覐哪愕纳眢w里讀到了整個社會?!钡谝蝗朔Q的“我”顯然就是進入了創(chuàng)作階段的李漢榮,也就是作為文化創(chuàng)造者的李漢榮。第二人稱的“你”,結(jié)合上下文來看,既有頭上戴著假發(fā)的“你”、脖子上系著金利來領(lǐng)帶的“你”,也有手指上戴著戒指的“你”、腋下悄悄藏著法蘭西香水液體的“你”,顯然是常人的符號。而“我”的態(tài)度是,“在假的頭發(fā)下面,希望那顆頭還是真的,那頭腦里的思想還是真的,那臉上的表情還是真的”;“從你掛滿品牌的身體縫隙,尋找不到曾貼上商標的靈魂和感情,哪怕只是一瞥純真的目光”;“從你閃光的手,我看見生存的含金量正在升高,我看見河流里那些沉默已久的金子終于越來越多地停泊在一些機械手中”;從隱隱嗅到的法蘭西芳香的氣息中,“我驚訝地球正在加速縮小,縮小成我們的身體”?!拔摇碑斚履茏龅氖虑橹荒苁潜3质桦x。
其次,作為一個獨一無二的文化創(chuàng)造者,李漢榮善于由身邊的感性事物說起,去追問、理解、把握存在的本質(zhì)。
在《我們?yōu)槭裁椿钪防铮髡哂蓾嵃椎难┞?lián)想并反思自己的不潔和渾濁,由一棵樹撐起一片綠蔭,一棵小草以卑微的綠色豐富季節(jié)的內(nèi)涵,一只飛鳥提升著大地的視線,一條魚、一粒螢火、一顆流星也都在盡自己的天命,而人活著有何價值?由此作者開始了向存在本體的追問。
值得注意的是,李漢榮的追問驅(qū)除了所有金錢地位名譽、所有外加的障礙物,而只是作為一個存在者去追問,去感受,去把握,這樣可以直抵存在本質(zhì)。他從自己肉身以及維護著這肉身的存在條件出發(fā),發(fā)現(xiàn)這一切皆為大自然的恩賜和同胞們勞動的成果,“沒有一件是我自己創(chuàng)造的”。整個天地日月、自然萬物,皆以自己的運動方式,供養(yǎng)著人類,有大美而不言;所有同胞都以自己的勞動成果讓他人活得滋潤;所以人活著的意義就在于“以真誠的感恩去回報大自然的恩澤,以加倍的創(chuàng)造去回報同胞們的創(chuàng)造”[5]283。
除了追問,李漢榮還以體驗、感受和理解的方式切入生存本體。在《手》里,他可以仔細地閱讀手紋,覺得就是在閱讀天文,“宇宙萬象,無窮無盡,輪回不已,多少悲壯,多少慘烈,全都在不可知的無限時空里進行著,一切皆必然,又時時有偶然的介入,而使命運有了驚人的情節(jié)和動人的細節(jié)”[5]258。在《我的身體也流動起來》里,他躺在水邊,調(diào)動全部身心去感知體驗波濤、石頭、沙子、水面的天光云影,“在流動的時刻,我理解了神的秘密及存在的秘密:奇跡后面套著更多的奇跡”,“而我永是奔流,奔流,直到我注入大海”[5]252。
再次,作為一個文化創(chuàng)造者,散文家李漢榮要對“詩”,準確地說應(yīng)當是美文學的性質(zhì)進行重新界定,他要沖出對存在本質(zhì)的曲解和遮蔽,尋找到直指存在本質(zhì)的話語方式。
在《對一次雪崩的想象》里,李漢榮想象著自己在攀登神圣雪山,“在靠近天空的地方,我看見了靈魂真正的形象:他從無限里找到充沛的乳汁,一點點喂養(yǎng)自己,一點點升華自己,一點點建筑自己,直到把大量的寒冷、大量的蔚藍、大量的潔白、大量的絕望,以及從絕望里提煉的類似希望的東西,還有鷹的骸骨、一部分來歷不明的隕石所造成的深度創(chuàng)傷,都收藏在自己身上”[4]263-264。這是一個在天宇下靜靜站立著聆聽天籟的“赤子”。
此時此刻新的文學觀念油然而生:“詩不只是一種修辭,詩是黑暗中的燈火,是速朽的生命里,那被永恒召喚和提煉的瞬間?!盵4]264由此出發(fā),美文的寫作者能做什么?他必須恪守自己的使命,記錄這永恒的瞬間:“那環(huán)繞于我的身心內(nèi)外的無限廣袤的宇宙,曾持久地迷醉和召喚我的靈魂;無垠的空間,永恒的時間,深邃的星空,沸騰的人世,曾經(jīng)如潮水一樣奔流于我的內(nèi)心,并灌溉了我的內(nèi)心。我的靈魂是那么渴望與永恒同在,那么渴望成為永恒的替身,成為永恒的回聲”[4]267。而要實現(xiàn)此目的,美文的寫作者必須凈化語言,“清除母語上面堆積堆疊的銹斑和污垢,使其澄明、純粹,恢復(fù)其彈性和張力,使之重新?lián)碛兄干嫘撵`、揭示存在的能力”[8]。
在《回聲》里,李漢榮描述了他對這種語言的本真體驗?!拔摇币蝗嗽谏降郎闲凶?,在陡峭的山勢中間看到有一片溫柔的河谷,河谷里有個放羊人,大約六十歲左右了,在扯起嗓子大喊“哎,王喜娃——”,后面的“娃”字拖得很長,越來越低越來越柔和,像是慢慢地被森林和山色吸收了?!拔摇焙闷娴貑栒l是王喜娃?放羊人說,我就是王喜娃,真名叫王大剛?!拔摇眴?,你為何自己叫自己?放羊人說,“整天除了羊和我說話,再沒幾個人和我說話,也沒有人喊叫我。我就自己喊叫自己一聲,這樣一開頭,山好像也記起我了,就一齊喊叫我了。你想,漫山遍野的溝溝峁峁枝枝葉葉花花草草蟲蟲鳥鳥都在喊叫我了,這不是很好玩嗎,我老漢就不孤獨了。”[5]272就是放羊人王喜娃一個“哎——”,群山都歡呼起來,其多么澄明,多么純粹,又多么有張力!
就像學術(shù)研究需要旁證一樣,隨著李漢榮逐步領(lǐng)悟了存在的本質(zhì)、確立了美文學觀念和美文寫作使命,其內(nèi)心深處不免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渴望著尋求支持,尤其是需要得到傳統(tǒng)文化文學經(jīng)典的佐證。李漢榮是根據(jù)自己對存在的領(lǐng)悟和新確立的美文學觀念闡釋古代文化經(jīng)典,從而形成一種新的視域、新的見解、新的散文,同時也帶給讀者新的啟迪。
在《李漢榮散文選集》里,在“感念祖先”的一級標題下收錄了《水邊的孔子》 《詩與藥》 《孤獨與創(chuàng)造》 《對中醫(yī)的一知半解》;在《萬物有情》里,收錄有《走進詩佛》 《點亮靈魂的燈》;在《河流記——大地倫理與河流美學》里,收錄了《聽河流講授孟子的美學和精神現(xiàn)象學》;在《動物記》里,收錄了《李賀與唐朝的那頭驢》;在《點亮靈魂的燈:李漢榮散文精讀》里,收錄有《老子的智慧——重讀〈道德經(jīng)〉》《李白——夢游的孩子》《千古詩圣赤子心——讀〈杜甫全集〉》。
李漢榮對古代文化文學經(jīng)典的解讀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
首先,系統(tǒng)閱讀古代典籍。從李漢榮散文的字里行間,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對老子、孔子、李白、杜甫、王維的作品和相關(guān)評介做了系統(tǒng)閱讀。在《走進詩佛》里,重點分析了王維一些作品;在《李白——夢游的孩子》里,漢榮自己說:“我通讀了《李太白集》里的千余首詩,我對李白有一個不容商量的印象:李白哥哥,他就是一個大孩子,一生都沒有長大的好哥哥”[9]30;在《千古詩圣赤子心——讀〈杜甫全集〉》里,從標題到正文,都強調(diào)了“讀《杜甫全集》”“我通讀了《杜甫全集》”[9]39。
其次,由于古代賢哲有各自看問題的視域,所以必須放棄搜求客觀的文本本義的路徑,而全力以赴地尋找那“被永恒召喚和提煉的瞬間”。因此,在李漢榮對經(jīng)典的解讀中,很難看到對文本原意的系統(tǒng)考釋,而能看到的是瞬間領(lǐng)悟。在《聽河流講授孟子的美學和精神現(xiàn)象學》里,最集中最典型地表現(xiàn)了這一心路歷程。此時,孟子已經(jīng)幻化為河流,在表達這“被永恒召喚的瞬間”:
河水說:“充實之謂美,美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謂神?!?/p>
河風翻譯:“使那些美好的品德充滿他全身便是美;不但充滿而且閃耀出光輝,便是大;大而又能感化萬物便是圣;圣而達到出神入化不可測度的高深境界,便是神?!?/p>
李漢榮信心十足地說,“這是可能的。這條古老的河邊,曾走過沉思的古圣先賢,波光里,收藏有那漸去漸遠的圣哲背影?!盵1]185-186
再次,李漢榮堅持按照存在本質(zhì)解讀古代文化經(jīng)典,在同古代經(jīng)典的對話中,檢驗著、佐證著“天地日月、自然萬物,皆以自己的運動方式運行”的存在本質(zhì),在不斷擴大的視域中,與老子、孔子、李白、杜甫、王維等賢哲漸漸融合在一起。于是,一個個全新的視域出現(xiàn)了,夢游的孩子李白走出來了,詩圣杜甫走出來了,詩佛王維走出來了,騎驢寫詩的李賀也走出來了,變得如此鮮活。
這既是歷史情境的還原,也是李漢榮的現(xiàn)實感悟,合二為一。比如在《老子的智慧——重讀〈道德經(jīng)〉》中寫道:
老子的那顆心,是多么的清澈,多么的純真,又是多么的深邃。當心靈不帶任何雜念和雜質(zhì),清澈到透亮的時候,心靈才可能完全澄明,完全敞開,達到表里俱清澈,肝膽皆冰雪的赤子狀態(tài)。而單純到極致就是豐富,透明到極致就是幽深。這時候,心靈就像清澈的秋水,心靈不僅顯現(xiàn)出心靈自身的秘密,也映照出整個宇宙的倒影和幻象。[9]11
同樣的境界在上文提到的《對一次雪崩的想象》中也出現(xiàn)過:
背對時代,面朝時間,我一步步離開那個用黃金與污穢堆積的荒原,我一點點剝離自己,洗刷自己,告別自己,我一點點打聽自己、找尋自己回收自己。終于,在遠方,我看見了久已不見的照徹暗夜的白光,看見了仍在向宇宙深處跋涉的精神巨人?!煊畛ㄩ_,圣歌響起,燭光燃亮。終于,我看見了世界的初雪。[4]261
對李漢榮來說,他在散文隨筆寫作中獲得了自由。他在面對社會中的人和物時,能從描寫對象的一個眼神、一句話、一個細節(jié)、一個物件里,捕捉住那折射出生存本質(zhì)的瞬間。
在《李漢榮散文選集》里“老屋”的一級標題下,收錄有《父親和他用過的農(nóng)具》 《外婆的手紋》 《一碗清水》 《母親的信仰》 《黑夜里的那雙手》 《花轎故事》;在《萬物有情里》里“月光落在月光上”一級標題下,收錄有《轉(zhuǎn)身》 《尊嚴》《頭發(fā)》 《憶忠順》 《感念祖先》 《鄉(xiāng)村窮人》。
李漢榮對于社會中人和物的感知與領(lǐng)會的心路歷程如下:
首先,憑借著自己對于存在本質(zhì)的理解,去感知身邊的萬事萬物。李漢榮提出了“靈眼”的概念,“睜開靈眼,靈眼看萬物,萬物皆靈”[5]9。這個靈眼,其實就是漢榮對于存在本質(zhì)和宇宙永恒運動的體悟。有此做基礎(chǔ),他對身邊事物的感知自然就達到了心中有光明萬物皆燦爛的境地,就像禪宗所說的“心中有佛,萬物皆佛”那樣一種境界。
在《轉(zhuǎn)身》里,作者寫了北京火車站、秦嶺深山和漢中南大街的三次擦肩而過的偶遇?;疖囌救硕啵拔也恍⌒牟攘擞疫呉粋€小伙子”,對方則轉(zhuǎn)過來一張文雅謙和的臉說:“我擋著你了?!鼻貛X深處,遇到一個頭上插了幾朵野花,手里拿著一束菖蒲,好看的臉上滿是羞澀,渾身上下洋溢著純真的自然氣息的女孩?!拔彝O聛斫o她讓路,然后靜靜地看她遠去?!睗h中南大街,“我”遇到一個衣服襤褸的中年乞丐,觸動并喚醒了“我們冬眠的良知”,轉(zhuǎn)身回家拿出去年穿過的防寒服,走出來已經(jīng)找不到他了。最后在丁字街看到一個老年乞丐,便把防寒服披在他的身上[4]2-5。三個擦肩而過的人,都觸發(fā)了李漢榮的“靈眼”,都成了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的素材。
其次,“靈眼”發(fā)現(xiàn)了素材,還需要去領(lǐng)會把握。那怎么去領(lǐng)會把握呢?李漢榮說:“萬物都是不可知的無限時空的密碼和象征,任何一個物都不只是它自己,它來自永恒又歸于永恒,人只是與它匆匆相遇,彼此交換一瞥眼神,又匆匆分手融入大化。”[5]9顯然,這身邊的事物都與無限時空的那個永恒相關(guān)聯(lián),必須依賴于他對存在本質(zhì)的感悟和體驗。于是,在《轉(zhuǎn)身》里他領(lǐng)會到了“轉(zhuǎn)身就是永別”,“旭日一轉(zhuǎn)身變成了落日,青絲一轉(zhuǎn)身變成了白發(fā),愛情一轉(zhuǎn)身變成了婚姻,詩一轉(zhuǎn)身變成了散文”,世間所有事物一轉(zhuǎn)身都融入了天地宇宙的大化中。
在《父親和他用過的農(nóng)具》“井繩”一節(jié)里,寫父親一輩子都月夜挑水,每天都要用那全長三米的井繩,但卻樂此不疲。三米井繩如何連接起了月亮與水井?如果撇開家里每天都要用水的功利目的,父親的快樂應(yīng)當來源于融入天地日月的體驗,來自日常生活的審美,亦是瞬間達到了永恒:“他望一眼天上的月亮,他微笑著低下頭來,就看見在井水了等著出水的月亮。我父親就把月亮打撈上來。兩個水桶里,盛著兩個月亮,一前一后,猛一看,是父親挑著月亮,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是兩個月亮抬著父親,一閃一閃在地上行走”[5]8-9。
在《外婆的手紋》里,主要寫外婆的針線活好,周圍的人都夸她手藝好。漢榮的感知是“即便在那些打了補丁的歲月里,外婆依然堅持著她樸素的美學,她以她心目中的樣式縫補著生活”。那這樸素的美學是什么呢?漢榮將心比心地領(lǐng)會到:外婆的藝術(shù)靈感來自大自然,鳥飛燕呢,云起云飛,都讓她停下手中的活去聆聽去凝視,“用細針密線把天上人間的好東西都收攏起來”。
再次,有了領(lǐng)會把握,接下來就需要考慮如何用語言來表現(xiàn),這個過程異常艱難?!霸谡谔毂稳盏脑捳Z垃圾里,它必須突圍,它必須找到那個唯一屬于自己的句子,才能說出內(nèi)心的深淵和高地?!斘覀兘K于讀到一個令人耳目一新、觸及心靈的充滿新意的句子,我們應(yīng)該知道:這是從詞語的密林里、從語言的沙場上沖殺出來的勇士。”[5]4李漢榮用比喻性的文學話語,描述了他如何用語言來表現(xiàn)的心路歷程。其實,這就是海德格爾說的“這里要緊的是關(guān)注本質(zhì)性的東西”,詩人必須遵循這個“歸本”的尺度:“人之能夠作詩,始終只是按照這樣一個尺度,即,人的本質(zhì)如何歸本于那種本身喜好人、因而需要人之本質(zhì)的東西”[10]214。
現(xiàn)在的關(guān)鍵點,是李漢榮如何在描述社會的散文中把自己對生存本質(zhì)的體悟用語詞表達出來。
在《一碗清水》中,外婆出身于書香門第,但卻成了地主婆。生存的孤獨與痛苦深不可測,于是她吊死在一棵桐子樹上。記憶中的外婆愛干凈、愛照鏡子、愛美。外婆的梳妝臺和紅木梳子被造反派作為地主生活方式的罪證抄走了,供革命群眾參觀批判,外婆只能是對著一碗水整理自己的頭發(fā)。漢榮寫道:“我看見水里走出同一個外婆,安慰著水外面的外婆。我看見外婆大滴大滴的淚水掉下來,打碎了虛幻的水面?!粋€痛苦的人只有在一碗清水里尋找自己。她一次次在清水了埋葬自己又救出自己。當整個世界都在驅(qū)趕她,她只能逃到這一點點水里。對著虛幻的水,她目送自己迅速老去?!盵5]20-21在描寫外婆用一碗清水整理頭發(fā)的文字中,漢榮讓被遮蔽了的存在本質(zhì)和生存意義顯現(xiàn)出來。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就是“在自行揭露中恰恰讓自行遮蔽著的東西顯現(xiàn)出來”[10]210,因而使平易的語言變得極富張力。
自然界是人的生存須臾不可離開的,更重要的是,李漢榮對于存在本質(zhì)和生存價值的追問是從大自然中的一棵樹、一棵小草、一只飛鳥、一條魚、一粒螢火、一顆流星都在盡自己的天命開始的,最終領(lǐng)悟到人能活著皆是大自然恩賜和同胞們勞動成果養(yǎng)育的結(jié)果。一旦明晰了自然與存在的本質(zhì)關(guān)系后,描述自然對李漢榮來說,就成了感恩行為,創(chuàng)作也變得游刃有余。
自然界是李漢榮散文創(chuàng)作的重要素材來源,也是他散文創(chuàng)作中篇數(shù)最多的類型。百花文藝出版社2019年為他出版了《河流記——大地倫理與河流美學》 《植物記》和《動物記》三本散文專輯,除此而外,《李漢榮散文選集》和《萬物有情》里,都有很大比重的描述自然的散文。
李漢榮感恩自然的心路歷程同樣離不開感知、領(lǐng)會和表達。關(guān)鍵是要揭示出相較于描述社會的散文,他描述自然的散文有何不同。
首先,李漢榮以對待恩人的態(tài)度去感知大自然,視自然界的山水花鳥草木蟲魚為朋友。這在被收入全國全日制語文通用教材的《山中訪友》里有生動的表現(xiàn):
走進這片樹林,每一株樹都是我的知己,向我打著青翠的手勢。有許多鳥喚我的名字,有許多露珠與我交換眼神。
你好,山泉姐姐!你捧著一面明鏡照我,是要照出我的渾濁嗎?你好,溪流妹妹!你吟著一首小詩,是要我與你唱和嗎?你好!白云大嫂!月亮的好女兒,天空的好護士,你潔白的身影,讓憔悴的天空返老還童,露出湛藍的笑容。[5]199-200
其次,李漢榮以膜拜的態(tài)度去領(lǐng)會大自然,視大自然中的萬物為存在本質(zhì)的感性存在。這在《泉》里有生動的描述:
走在山路上,渴了,就跪在泉面前,雙手掬起泉水,飲下這清冽的饋贈。跪下,你必須跪下,像嬰兒匍匐在母親的懷里,你饑渴的手和嘴唇,才能觸到和掬起這伏在低處的清流。這就是說,必須謙卑的心,謙卑的姿勢,才能觸到這同樣謙卑地隱于巖石和草木后面的心靈的源泉[1]53。
再次,以禮贊的態(tài)度把自然景象召喚到詞語中,就像海德格爾在《人,詩意地棲居》里所說的,“詩人召喚著天空景象的所有光輝及其運行軌道和氣流的一切聲響,把這一切召喚入歌唱詞語之中,并使所召喚的東西在其中閃光和鳴響”[10]210。這在《月光下的探訪》里有鮮活的表現(xiàn):
今夜風清露白,月明星稀,宇宙清澈。月光下的南山,顯得格外端莊嫵媚。斜坡上若有白瀑流瀉,那是月輝在茂密青草上匯聚搖曳,安靜、又似乎有聲有色,斜斜著涌動不已,其實卻一動未動,這層出不窮的天上的雪啊。
我驚嘆這小小生靈的偉大自律精神,我想鳥的靈魂里一定深藏著我們不能知曉的智慧。[5]170-171
掌握了存在的本質(zhì),又從古代文化經(jīng)典中找到佐證,李漢榮的散文創(chuàng)作便進入自由狀態(tài)。寫社會,擦肩而過的人、實誠的朋友、直系親屬,都有顯現(xiàn)生存本質(zhì)的詩意瞬間;寫自然,日月星辰、高山河流、鳥獸草木,都變成了朋友向他走來,向他致意。當這一切被喚進入李漢榮的語言世界后,一篇篇直抵存在本質(zhì)、令人感動的散文佳作就建構(gòu)成了。這就是李漢榮散文創(chuàng)作的心路歷程,這個心路歷程實際上也是李漢榮散文創(chuàng)作思想發(fā)展演進的歷程,它是邏輯的,也是歷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