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強
(揚州大學,江蘇 揚州 225009)
西方犯罪史研究的興起有其特殊的現(xiàn)實背景。“二戰(zhàn)”之后,歐洲的法蘭克福學派、伯明翰學派相繼掀起了大眾文化研究熱潮,受此影響,長期被忽視的底層社會、邊緣群體及其日常生活越來越受到學界關注。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著社會轉型的加劇,歐美國家普遍出現(xiàn)了亞文化抬頭的現(xiàn)象,引起普遍憂懼。對此,學術界開始從歷史維度上尋根溯源,以至于出現(xiàn)了集中研究犯罪、下層階級及其亞文化的“前所未有的高漲局面”,并使這一領域成為“社會史研究中一朵盛開的花朵”。①
犯罪史研究在西方社會的迅速發(fā)展得益于多方面的促因。首先,“二戰(zhàn)”以后歐美各國的法庭檔案和地方文獻逐步開放,并經歷了系統(tǒng)的數(shù)字化處理,這為研究者提供了大量可方便獲取的新史料。其次,整個歷史學研究旨趣由宏大敘事轉向新社會史,新的研究視角越來越關注歷史語境中的“小人物”,勞工史以及后來的底層社會史研究是這一轉向的結果。再者,社會學、人類學、犯罪學、心理學等社會科學與歷史學的交叉融合為犯罪史研究帶來了新的理論和詮釋路徑,打破了傳統(tǒng)的主要囿于史學本身的研究范式,這成為其方法論上的重要驅動力。
近半個世紀以來,西方學術界涌現(xiàn)出大量犯罪史研究成果,產生了廣泛影響。犯罪史發(fā)軔于史學思潮轉變的大背景之下,它的成長見證了整個史學視域的演變、拓展與深化。國內學者對該領域的基本研究概況特別是一些代表性成果作了一定梳理,②但還缺乏對主導性觀念、視角和路徑的動態(tài)性考察,企望以下梳理與分析能使學界對西方犯罪史有更進一步的了解和更深入的探究。
犯罪史著重考察的是歷史語境之中的犯罪現(xiàn)象以及此種現(xiàn)象與特定群體、社會環(huán)境、大眾觀念、政府機制等諸方面的互動關系,其探究對象不僅僅局限于犯罪群體及其行為,而是囊括了與之相關的社區(qū)、階層、警制、法律、法庭、刑罰等各方面的制度體系。在英文語境中,“犯罪史”經常被表述為“crime history”或“history of criminal justice system”,后一表述本身便包括各種犯罪治理制度。
整體來看,西方史學家對犯罪的考察主要集中在16—19世紀。在這樣一個長時段的大轉型時期,經濟、社會、文化的嬗變影響著人們“看待”犯罪的視角,法律、司法、刑罰機制的變革則進一步改變著國家“對待”犯罪的方式。比如,在近代早期的手工業(yè)生產中,勞動者“占用”少量生產材料或產品是被雇主默認的一種慣例,到19世紀,隨著私有財產觀念的滲透以及財產保護法案的制定,“占用現(xiàn)象”則成為一種違法犯罪。③再如,英國傳統(tǒng)社會對少年兒童犯罪普遍較為寬容,他們極少成為被起訴的對象,但是,維多利亞時期少年教管制度確立后,遭到起訴與關押的兒童也空前增加??梢?,“犯罪”是一個歷史性概念,對犯罪現(xiàn)象及其治理機制的準確理解離不開對具體歷史情境的深刻體認。
在現(xiàn)代法律主導社會治理之前,西方社會對犯罪的認知深受宗教與道德觀念的影響?!胺缸铩迸c“罪過”(sin)沒有明顯的分野,道德上的失范或信仰上的動搖,都可能招致非常嚴重的懲罰。當時歐洲社會對巫術的嚴格管控和對“女巫”的大肆迫害證實了這種非理性的犯罪認知模式。法史學者辛西婭·赫魯普認為,17世紀英國的法律在很大程度上服務于宗教,亦受約于宗教,當時的法庭手冊明確強調:法律的作用在于通過規(guī)定、限制和規(guī)范的方式將人們引向上帝。④當然,無論是世俗語境中的“犯罪”,還是宗教意義上的“罪過”,都有著共同性的“邊界”或標準,即這種行為是否為既定社會所接受和容忍。盜竊、通奸、酗酒等行為不僅有悖于摩西律法,損害上帝的榮耀,同時,也有違世俗法規(guī),有損政府和社區(qū)的形象,為教俗兩界所不容。無論如何,宗教在相當一段歷史時期內主導著對“犯罪”的界定和懲罰。
隨著工業(yè)化社會的轉型,經濟、社會方面的世俗糾紛日益增多,法律在社會管理中的角色得以凸顯。“犯罪”越來越成為立法的產物,宗教、道德、風習等傳統(tǒng)因素的約制則漸趨式微。犯罪史學家們發(fā)現(xiàn),18、19世紀,英國的財物犯罪逐漸代替道德犯罪成為政府管控的重點對象。這一時期的“血腥法典”便主要針對侵犯財物的違法活動。根據(jù)學者麥克萊恩的解釋,之所以稱之為“血腥法典”,因為在“長18世紀”(long Eighteenth Century)的近百余年中,英國刑法體系中的死刑條目從不足50項增加到了220余項,幾乎適用于所有的犯罪類型。新增的死刑法條尤其針對一些看似輕微的財物犯罪活動,如扒手盜竊、入室行竊、商店盜竊超過一定數(shù)額,偷盜牛羊、砍伐樹木、毀壞魚塘等,這些都可能被判死刑(公開絞刑)。⑤而在此之前,死刑主要集中于叛國、謀殺、強奸和縱火等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犯罪。在工業(yè)革命的特殊背景下,英國政府強化了對財物犯罪的懲治力度,體現(xiàn)出對私人財產權前所未有的重視和保護。
近代早期還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法律體系(如刑法與民法尚未分野),難以對“犯罪”予以明晰的分類。法史學界對犯罪活動的劃分也主要基于研究的便宜性,比如普通法中經常被提及的重罪與輕罪、財物犯罪與暴力犯罪等。很多情況下,叛國、謀殺、強奸、縱火等被歸類為“真正的犯罪”(real crimes),因為這些在當時皆被列為重罪,必須經司法程序的審判并在很多情況下被判極刑。⑥還有一些違法行為,如斗毆、欺詐、毀壞財物等,經常通過非正式途徑化解,多被看作日常糾紛,而非真正意義上的犯罪。不過,詹姆斯·夏普教授強調,“真正的犯罪”這一術語壓縮了犯罪史的研究范疇,雖然嚴重的犯罪更容易引起關注,但輕罪類的違法行為更加普遍和典型,更能反映人們的日常生活,也更具探究價值。⑦“真正的犯罪”被認為應該具有“反社會性”的特征,即此類違法活動造成了較大負面的社會影響,帶有一定的惡意動機,不被當時的社會所容忍。⑧
與“真正的犯罪”或“反社會性犯罪”相對的則是經常被犯罪史學家援引、使用的所謂“社會性犯罪”(social crime)。⑨“社會性犯罪”主要發(fā)生于社會大轉型時期,是指那些在法律上被界定為非法但在地方社會獲得廣泛認同或支持的行為活動,比如英國18世紀普遍存在的盜獵、走私、私造貨幣、哄搶沉船貨物以及從圈地上拾穗、揀木柴、挖泥煤等。在時人看來,盜獵是農村貧民應對生計困難和捍衛(wèi)傳統(tǒng)權利的一種體現(xiàn);走私不僅為普通民眾提供了便宜、易得的商品,也在某種意義上促進了國際貿易的發(fā)展;私造貨幣盛行則與皇家鑄幣成色欠佳、分量不足有關。⑩這些違法活動被闡釋為對不公平的法律、不完善的經濟體系、僵化的社會制度所做出的反應和糾正。亞當·斯密在談及走私犯時亦不無同情地指出,倘若國法未將此定為犯罪,他們或許在一切方面皆可視為良好市民。某些“犯罪”則被詮釋為資本主義立法的直接結果。比如,圈地立法出臺后貧民如果再像過去那樣到土地上撿拾物質資料將被定性為“非法侵入”,工廠管理法的嚴格執(zhí)行使手工業(yè)者占有部分生產資料作為福利的傳統(tǒng)做法成了“盜竊”。美國歷史學家彼得·萊恩博認為,傳統(tǒng)慣例被“犯罪化”的現(xiàn)象是維系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必要之舉:“既要保證一支勞動大軍自由流動,又要服從工廠紀律,所以,一方面,必須摧毀其傳統(tǒng)的習慣性工作和收入——通過將習慣界定為犯罪的方式;另一方面,需要借助法律嚴厲打擊各類不勞而獲的偷盜活動”。他認為,史學家在研究過程中有必要做一番“去罪化”的還原。
這種“去罪化”的呼吁在西方左翼史學家那里得到回應。他們認為,因資本主義立法的相繼出臺,工業(yè)化轉型時期普遍出現(xiàn)了勞工階層被“犯罪化”或“污名化”的現(xiàn)象,他們在歷史進程中的角色需要被重新評價和認識。E.P. 湯普森在論述“道德經濟學”的文章中指出,18世紀英國婦女群體發(fā)起的食品騷動(food riots)是對唯利是圖的市場經濟表示不滿和提出挑戰(zhàn)。在這些群體行為中普遍存在某種合法化的訴求,即參與者都堅信他們是在捍衛(wèi)自己的傳統(tǒng)權利,而不是有意地制造混亂,通常情況下會贏得社會的廣泛支持。喬治·盧德在考察英國、法國的民眾騷亂背景時也注意到,一個普遍性的誘因是饑荒導致的食品短缺。他認為:“那些走上街頭的都是行為審慎的普通市民,而不是處于半瘋狂狀態(tài)的獸類,更不是罪犯。”對英國鄉(xiāng)村犯罪的研究顯示,大多數(shù)偷盜發(fā)生于豐收之前的青黃不接的一段時期內,在19世紀“饑餓的四十年代”,英國的犯罪率幾乎達到了最高峰。鑒于此,有些歷史學家專門將某些迫于生存的違法活動稱之為“生計犯罪”(survival crimes)。不難看出,歷史學家的“去罪化”闡釋強調了經濟社會環(huán)境對犯罪活動的刺激作用,體現(xiàn)了“理解之同情”的底層關照傾向,但這種詮釋路徑在學界尚存有爭議。
迪爾凱姆將犯罪視為一種正常的社會現(xiàn)象,他認為,界定犯罪主要是為了凸顯一個社會對可接受和不可接受行為標準的劃分。犯罪現(xiàn)象具有重要的社會預警功能,如同某些病癥可提醒生命體做出調整一樣,犯罪在引起恐懼和反思的同時也會促進社會的變革與調適。對歷史學家而言,“犯罪”有見微知著的意義,透過“犯罪”這個窗口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縱橫交錯的大千世界。梅特蘭曾說過,倘若能有幸目睹不同歷史時期的同一社會場景,他會選擇觀看對殺人犯的審判,認為從中可解讀出非常重要的歷史信息。實際上,近代轉型社會中大多數(shù)所謂的“違法之徒”不過是犯輕罪的普通人,與這些輕罪犯人及其犯罪活動相關聯(lián)的是一個充斥著各種社會角色的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其中有犯人及其親屬或同伴,還有受害者、目擊證人、具結證人、法官、警察、獄監(jiān)、律師等,透過這些脈絡關系和制度體系不僅可以還原從犯罪現(xiàn)場到刑罰結果的完整司法過程,亦可重構一個龐大的歷史社會場域。
總體來說,對“犯罪”的解析應結合具體的歷史語境,以避免“時代錯位”(anachronism)所導致的某些誤讀、誤解。同時,“去罪化”的闡釋亦不可走得太遠,還要充分考慮犯罪的類型、性質和特殊情境。在大轉型的時代,不僅犯罪的形式在發(fā)生變化,而且社會看待犯罪的觀念、應對犯罪的刑罰機制也都經歷了重大變遷,理應采用動態(tài)的視角來考察和認識這些變化。
20世紀上半期,主導史學研究的是傳統(tǒng)的宏大敘事范式,它強調政治、軍事、外交領域中的重要事件和精英人物對歷史進程的決定作用。20世紀60、70年代,“新社會史”的出現(xiàn)則將聚焦轉向普通人的日常,特別是底層勞工群體。E.P. 湯普森、霍布斯鮑姆等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敏銳地發(fā)現(xiàn),底層勞工在工業(yè)化轉型時期普遍遭遇了某種被“犯罪化”的經歷,即他們對傳統(tǒng)權利的訴求在新的法律語境中變成了非法行為,以致“被迫”介入了各種法律糾紛,甚至成為監(jiān)獄中的囚徒。隨著視角的不斷下移,勞工史研究逐漸延伸至犯罪史領域。湯普森在1975年出版的《輝格黨與狩獵者》開始正式涉及這一主題,并在與他人合著的《阿爾比恩的死亡樹》一書中進一步分析了“犯罪化”現(xiàn)象的不同表征。
“新社會史”為史學研究提供了一種底層視角,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流民、竊賊、妓女、攔路大盜等犯罪群體以及學徒、家仆、車夫、家禽商、清潔工、街頭少年等所謂的“準犯罪群體”,以從底層社會重新發(fā)掘歷史。不過,底層視角并非忽略上層或國家因素,而是側重自下而上地分析歷史,重視從底層社會的維度來分析社會問題,從普通民眾的立場來看待國家角色及其重大變革和影響。20世紀70、80年代,犯罪史研究主要聚焦于犯罪現(xiàn)象、犯罪類型、犯罪性質以及社會動因等方面,自90年代以降則轉向對犯罪治理機制的考察,視角和方法也更加多元化。
在新社會史的影響下,英國犯罪史學家對傳統(tǒng)的“輝格史觀”展開批判與反思。輝格史學強調線性、進步的歷史觀念,批判“舊制度”的諸種弊端,肯定精英群體主導的政治變革。列昂·拉茲諾維奇教授是20世紀英國法史領域的“輝格派”代表,他自詡為托馬斯·麥考萊的繼承者,曾在其多卷本刑法史序言中寫道:“麥考萊將英國史概括為進步的歷史是正確的,這也適用于刑法史,因為刑法是社會制度的組成部分”。在他看來,英國18世紀的刑法體系邏輯混亂、缺乏正義,沒有執(zhí)行效力,且充滿專制主義,19世紀初,皮爾、塞繆爾·羅米利等人主導的刑法改革扭轉了這種困局。犯罪史學家對英國傳統(tǒng)的犯罪治理體制作了重新闡釋,糾正了過分強調精英人物和時代斷裂性的輝格史觀。比如,約翰·蘭博約分析了18世紀主導法庭裁決的治安法官和陪審團的身份構成,認為這些人并非來自土地貴族,絕大多數(shù)是中產階層。所以,將法律視為貴族統(tǒng)治工具的說法則有失公允。約翰·貝蒂通過考察近代早期英國法律和法庭的具體運作機制也提出了諸多新觀點。他認為,傳統(tǒng)的法律體系并非是無效的,而是通過威懾性和選擇性懲罰發(fā)揮了其應有的功能,這種執(zhí)法模式與近代早期英國官僚機制的相對薄弱密切相關。英國社會對“血腥法典”的反思也并非開始于19世紀初的大變革時期,而是在漫長的18世紀有一個不斷漸進的過程。
犯罪史學家還對國家在犯罪治理中的角色及其轉變問題展開了討論,出現(xiàn)了一度較為盛行的“國家壟斷說”。堅持此說的研究者將國家現(xiàn)代化的相關理論融入對犯罪治理制度的闡發(fā)之中,強調近代西方的犯罪治理體制普遍經歷了由民間向國家、由私權向公權的演進過程,現(xiàn)代犯罪治理體系的特點集中體現(xiàn)為國家壟斷了追捕、審判和懲罰的權力,以至于影響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道格拉斯·海與弗朗西斯·西尼德明確指出,英國新式警察的建立是干預型國家出現(xiàn)的重要標志,“這種新的國家權力結構的特征體現(xiàn)在理性規(guī)劃的指導、公共財政的贊助、科層機構的把控、中央政府的引領,它能觸及每一個具有隱秘犯罪和失序問題的社會角落”。大衛(wèi)·泰勒將19世紀國家權力在司法、執(zhí)法、刑罰等方面的擴大概括為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的結果,因為只有權力集中、高效率、理性化的制度體系才能逐步適應這個日益城市化、流動性、非人情化的新型社會形態(tài)。
“國家壟斷說”在后來的研究中不斷遭到質疑,批評者認為這種理論將犯罪治理機制的演變納入了簡單二元對立的模式之中,新舊體制之間被描述為徹底的斷裂,一個代表著現(xiàn)代的科層制,另一個則屬于前現(xiàn)代的地方自治體系。實際上,二者之間并沒有如此明晰的分野。就警察制度而言,新舊警制在很長時期內兼容并存。新式警察作為公共權力對社會治安的介入是有限的。一方面,盡管警察開始扮演公訴人的角色,但在整個19世紀,私訟制度依舊盛行,是否提起訴訟主要取決于受害者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時人更傾向于借助非正式手段化解糾紛,比如要求對方公開道歉、經濟賠償或通過第三方協(xié)調等。在監(jiān)獄制度方面,維多利亞時期雖然開始完善國家監(jiān)獄體系,但一些私人慈善建立的矯正機構,特別是針對青少年的教管機構(如“reformatory”和“industrial schools”)依然發(fā)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皣覊艛嗾f”使研究者注意到國家權力在近代犯罪治理進程中不斷彰顯的趨勢,但這一角色遠非面面俱到,無所不能。
犯罪史研究對傳統(tǒng)政治史和制度史雖然有較為明顯的路徑依賴,但在新社會史的影響下已經不再是就制度而論制度,而是融合了經濟、社會等綜合因素,關注視角開始下移,民眾與制度、儀式之間的互動多有呈現(xiàn)。例如,V.A.C.加特爾教授對絞刑制度的研究不僅考察其運行的機制、程序,也從大眾文化的立場呈現(xiàn)了普通民眾的觀感與態(tài)度。此種新的研究理路既有制度設計的背后考量,也有執(zhí)行效果的現(xiàn)實圖景,如同呈現(xiàn)戲劇的臺前幕后一樣,頗具層次性和立體感。犯罪史研究不僅受新社會史的影響,也深受新文化史的啟發(fā),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犯罪”不再被視為一種不證自明的客觀事實,而是越來越被描述為某種社會文化的建構。不揭開形塑犯罪的各種機理與要素,便很難探知犯罪的本貌。于是,歷史語境中的階級、性別、大眾傳媒等成為解讀“犯罪”如何被形塑的重要視角和維度。
近代英國是一個等級分明的階級社會,主流輿論體現(xiàn)著中上階層的價值認同,對犯罪的認知亦不例外。底層社會與工人階級經常被視為“危險階層”或“犯罪階級”,而白領人士介入犯罪則被認為是不可思議之事。這種認識基于不同階級之間迥然不同的行為模式、生活方式與道德觀念。19世紀彌漫英國社會的“道德恐慌”(moral panic)主要是中上階層對底層社會的恐懼,他們極力渲染犯罪問題的嚴峻性主要是為了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進而督促政府出臺他們倡導的應對舉措,形塑他們所宣揚的道德秩序。中產階級是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社會改良的主體力量。然而,在歷史學家看來,他們主導的改良活動未嘗不是將其自身的價值觀念滲透于工人階級,最終實現(xiàn)對后者的社會改造。在中產階級的道德話語中,底層工人的語言風格、行為習慣、生活環(huán)境、健康狀況等諸多方面都體現(xiàn)出消極的亞文化色彩,附以種種道德評價的目的在于讓公眾認識到,底層社會是需要關注、教化甚或“規(guī)訓”(discipline)的社會群體。實際上,底層社會的暴力或粗獷是一種不自覺的日常表達,他們自身亦難以覺知,其“犯罪標簽”在很大程度上是階級話語的產物。
性別因素也影響著既定社會對犯罪的認知、界定、審判乃至定罪。男性長期在傳統(tǒng)社會占主導地位,男性氣概(masculinity)、孔武有力、勇于搏擊逐漸成為其身份特征,縱然犯罪(尤其是暴力犯罪)具有鮮明的男性圖騰色彩,但近代西方主流社會對男性特質的強調在某種程度上遮蔽了男性暴力的非法性。比如,當時貴族男性的公開決斗、底層男性的赤拳較量皆為披著合法外衣的暴力。比較而言,女性則長期被視作社會的弱勢群體和犯罪活動的被動參與者,只有個別類型的犯罪如投毒、賣淫、溺嬰被視為典型的女性犯罪。此種弱者形象的建構影響了法庭對女性的審判與裁決。研究顯示,18世紀英國的法官和陪審團對女性犯人更加寬仁,她們獲得緩刑、減刑和赦免的機會明顯比男性犯人要更多。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將女性建構為“家庭天使”的形象,大力宣揚家庭美德和家庭倫理,這一方面展示出保護女性的姿態(tài),希望女性遠離工業(yè)化以來出現(xiàn)的險惡社會環(huán)境;另一方面也在無形中為女性戴上了道德枷鎖,阻礙了女性走向社會獨立。因為在當時的主流道德學家看來,“婦女每向獨立邁進一步,也便向監(jiān)獄邁進了一步”。一切與“家庭天使”相悖的言行舉止都有可能被貼上“非女性”“非道德”甚至是“準犯罪”的標簽。
此外,大眾的犯罪認知還深受印刷品和傳媒話語的影響。18、19世紀,隨著印刷媒介的發(fā)達,英國的犯罪文學和出版物日益勃興。除官方的審判記錄和各種民間報道之外,社會上流傳著大量以犯罪為題材的小冊子、畫報、“低俗怪談”(penny dreadfuls)等通俗讀物。為博人眼球和擴大銷量,這些作品字里行間充滿逸聞趣事般的描述和捕風捉影式的猜測,使一些知名大盜的形象英雄化、浪漫化。道德改良家們認為,這些低俗讀物毒害了少年兒童,誤導他們向往并模仿犯罪生活。鑒于此,改革者倡導發(fā)行價格低廉的健康讀物,這些作品被稱為“至理雅談”(penny delightfuls),以抵消犯罪出版物的不良影響。饒有趣味的是,在這些主流作品中,犯罪幾乎成為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他者,比如城市底層社會往往被描述為“街頭阿拉伯人”“歐陸渣滓”“愛爾蘭佬”“印第安人”等。如此,兩類出版物在市場上的競爭實則成為兩個階層、兩種價值觀的交鋒。二者對犯罪的有著不同的理解與闡釋,對公眾亦有不同的影響。
犯罪史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在研究領域和對象上存在交叉與重疊,他們分享和使用共同的概念和方法。以E.P.湯普森為代表的“華威學派”成功將馬克思的階級理論用于詮釋英國18世紀的法律與社會,揭示出政治精英與普通民眾在合法性認同上的緊張關系,這一研究在今天依然有重要影響力。犯罪史學家通過借用社會學或犯罪學的概念提升了理論高度,也促進了學科間的交融,諸如“社會控制”“道德恐慌”“標簽理論”等社會學術語已在犯罪史研究中獲得共識。魯濱遜認為,任何一門學科都自覺不自覺地從其他學科中汲取生命力,以獲得自己進步的機會。犯罪史學的發(fā)展充分證實了這一點。
??聦Ψ缸锸费挟a生了重要影響。他的“規(guī)訓理論”啟發(fā)歷史學家重新檢視18世紀以來主導歷史學認識的“啟蒙與理性觀念”,反思犯罪治理制度研究中出現(xiàn)的絕對進步主義的敘事模式。??抡J為,傳統(tǒng)的專制體制強調肉體懲罰來展現(xiàn)權力的運作,而新體制更傾向于經由科層化的專業(yè)機構和抽象的知識來形塑和改觀人的內在靈魂。因為人的身體開始被視為國家或社會的某種財產形式,所以,監(jiān)禁取代了各種肉體懲罰,以避免破壞人的身體,目的是維持人體在經濟上的生產性。犯罪史學家通過考察監(jiān)獄、警察、濟貧院、感化院、兒童免費學校、教管學校等所謂現(xiàn)代化機制的歷史演變,揭示出其普遍擔負的社會功能:即實現(xiàn)對底層社會的規(guī)訓與“再造”,這些研究在某種意義上都與??碌睦碚撚兄芮泄催B。例如,加特爾指出,英國建立世界上第一支現(xiàn)代警察隊伍是加強社會控制和犯罪治理的重要體現(xiàn),此后警察開始在“規(guī)訓社會”(disciplinary society)中扮演核心角色。葉禮廷對近代英國監(jiān)獄制度的研究進一步深化了“規(guī)訓理論”。他指出,維多利亞時期,英國政府之所以熱衷于打造“模范監(jiān)獄”與人道主義思潮的發(fā)展和建構文明國家形象的考量密不可分,新式監(jiān)獄融合了懲罰、感化、教育等多學科知識的社會功能。
除??碌摹耙?guī)訓理論”之外,埃利亞斯則為犯罪史研究提供了一種“文明演進”的考察視角。他認為,從中世紀到近代的漫長社會轉型過程中,歐洲人的話語表達、行為模式發(fā)生了深刻轉變。國家逐漸壟斷了合法使用暴力的權力,民間暴力行為受到越來越多的約制。市民的行為模式與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越來越合拍,為了在商業(yè)活動中達成協(xié)議、化減成本,認同性而非挑釁性的溝通模式開始流行。受埃利亞斯的影響,約翰·布萊特所著《刑罰與文明》一書以英、美、加、奧等國的案例為論據(jù),考察了近代以來西方刑罰方式的文明化進程與社會行為模式轉型的關系。他指出,整個社會對暴力懲罰(如公開絞刑、戴枷示眾)不再像過去那樣冷漠,而是變得愈加敏感并從情感上將其視為不可接受之事。約翰·伍德的研究揭示了19世紀早期英國社會存在的兩種不同的暴力觀念。一種來自中上層社會,他們提倡理性、寬容和克制,譴責各種暴力行為,并力圖通過社會改革根除暴力及其來源。另一種來自工人階層,他們將暴力視為日常的行為、合理的表達。伍德認為,這與底層社會化解糾紛的有限途徑以及底層大眾文化的熏染有關。到19世紀中后期,隨著文明觀念的普及,秉持后一種暴力觀念的人已逐漸成為少數(shù)。布萊特和伍德的研究都關注到了刑罰制度、行為模式與社會觀念、內在情感的互動關系,從具體的方面對埃利亞斯的“文明進程”做了延伸和深化。
犯罪史學家還經常借用心態(tài)史的或心理學的理論來解讀歷史語境中犯罪現(xiàn)象。他們認為,倘若不能對整個社會心態(tài)作一番深入考察便不能很好地理解時人如何看待犯罪和如何對待犯罪這一問題。馬爾科姆·加斯基爾以近代早期歐洲社會普遍存在的巫術犯罪及訴訟問題為例,強調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無論巫師、起訴者,還是目擊證人、治安法官和陪審員,都無一例外地篤信存在某種給社會帶來福禍的超自然力量。倫道夫·羅思則結合心理學的理論詮釋了美國歷史上的謀殺率的變化及其動因。他強調,當人們不滿足于自己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時,暴力犯罪就會增多。這一結論的社會心理學機理在于,有著廣泛支持性的社會環(huán)境容易促進以信任和合作為特征的思想和行為,相反,低水平支持性的社會環(huán)境則容易衍生厭惡和不滿,進而導致怒氣、報復和挑釁的發(fā)生。不可否認,心理學、心態(tài)史、情感史等新的分析視角極大豐富和拓展了犯罪史的研究內容,提升了相關研究的理論性和說服力。
犯罪史研究不僅借用社會學科的相關理論和視角,也經常采用其研究方法,特別是統(tǒng)計學的方法在分析犯罪趨勢、類型和性質的研究中已不可或缺。基于檔案材料的數(shù)據(jù)分析便于更直觀地呈現(xiàn)某一時期的犯罪狀況、各類犯罪所占比例及其變化。盡管有史學家懷疑犯罪統(tǒng)計過程中存在的“黑暗數(shù)字”(dark figure)——因各種因素不可能納入統(tǒng)計的罪案數(shù)量,但整體來說,數(shù)據(jù)依然是重要的分析工具,并為諸多問題的深入展開提供了新的論據(jù)支撐。如前所述,傳統(tǒng)的史學觀點認為,18世紀的英國法律體系是極為嚴酷和血腥的,對底層窮人尤為不利,許多人因小偷小摸被判絞刑。新的歷史數(shù)據(jù)則顯示,被法庭判為死刑的人數(shù)和實際被處決的人數(shù)并不等同,因為有近三分之二或更多的死刑犯會因各種因素被減刑。這樣,先前歷史學家所定性的“血腥法典”便需要重新認識。
隨著數(shù)字化處理技術的推廣和應用,刑事司法檔案的數(shù)字化過程不斷取得新的進展。英國學者已經建成的“中央刑事法庭檔案”數(shù)據(jù)庫、“1690—1800年倫敦生活”數(shù)據(jù)庫為犯罪史研究提供了極大便利。目前,一項受“藝術與人文委員會”(AHRC)資助的項目力圖通過系譜學、計量生物學的技術將18、19世紀英國中央刑事法庭檔案中涉及9萬多人的信息建成數(shù)據(jù)庫,這樣便于追蹤哪些英國人的祖先在那個時代的英國本土或帝國范圍內曾經歷過何種法律訴訟或懲罰。這種跨學科的大數(shù)據(jù)整合不僅可以重構過去的社會場域,還可在今人與古人之間建立起某種紐帶聯(lián)系。
近年來,隨著研究視角的不斷開闊以及不同區(qū)域、國家的學者之間的密切交流,全球視野下的比較研究陸續(xù)出現(xiàn),研究者開始嘗試在更廣闊的時空背景下來理解犯罪現(xiàn)象、治理機制及其社會文化語境。目前這方面的探索主要體現(xiàn)在英法之間的或英帝國視野下的比較研究。英國與法國犯罪史學家密切交流的一個重要成果便是《犯罪、歷史與社會》英法雙語刊物的出現(xiàn),該刊是國際刑事犯罪史協(xié)會的會刊,主要刊登兩國犯罪史學領域的相關成果,其首任主編是著名犯罪史學家克里夫·埃姆斯利??鐕鴦e或跨區(qū)域比較研究的一個重要前提是,研究者對本國和本區(qū)域的相關研究已經達到一定的廣度和深度,有尋找“他者”來強調差異性的客觀需求,或將相似者納入同一研究模型來凸顯共同性的規(guī)律、背景。特別是當研究對象之間有著某種關聯(lián)性——同異兼存時,比較研究的價值更為明顯。比如,在帝國史的視角下,不少研究成果涉及英國本土的警制、法庭、監(jiān)獄等犯罪治理制度如何被“移植”到加拿大、澳洲、南非、印度等殖民地,以及這些制度經歷了何種求同存異的地方化過程。這些研究有助于我們在更廣闊的視角下來理解西方現(xiàn)代社會治理制度的生成、傳播、接受與調適等問題。
總之,近50年來西方犯罪史(特別是英國犯罪史)研究不斷趨于成熟,涌現(xiàn)出大量頗具開創(chuàng)性的成果。通過吸收和融合新社會史、新文化史、計量史、心態(tài)史以及其他社會科學如犯罪學、社會學、歷史人類學、社會心理學等領域的理論與方法,犯罪史研究顛覆了傳統(tǒng)的線性史觀和宏大敘事風格,在底層視角下重新界定“犯罪”的內涵,并重新估價與之相關的法律和制度,大大深化了學界對西方歷史的認知。不可否認,隨著研究范疇的不斷擴延,該領域也出現(xiàn)了選題“碎片化”、部分研究過分倚重理論而輕視史料等趨勢,值得警醒和反思。誠然,在這樣一個跨學科的領域中,這未嘗不是施展史學優(yōu)長和影響力的契機。
注 釋:
① Leon Radzinowicz and Joan King, The Growth of Crime: The International Experience, Harmondsworth: Penguin Bokks,1979, p.15。
② 楊松濤:《近代早期英國犯罪史學述評》,《世界歷史》2007年第4期;郭家宏、許志強:《資本主義發(fā)展視野下的英國犯罪史研究》,《學?!?009年第5期。
③ John Styles, “Embezzlement, industry and the law in England 1500-1800”, in Maxine Berg, Pat Hudson and Michael Sonenscher eds., Manufacture in Town and Country before the Facto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183-184。
④ Cynthia Herrup, The Common Peace: Participation and the Criminal Law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 p.4。
⑤ Frank McLynn, Crime and Punishment in Eighteenth Century Engl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p.xi-xii。
⑥ J.A. Sharpe, “The History of Crime in England 1300-1914” , The British Journal of Criminology, Vol.28, No.2, 1988, pp.124-137。
⑦ J.A. Sharp, Crim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London: Longman,1999, pp.7-10。
⑧ Wilbur Miller, The Social History of Crime and Punishment in America: An Encyclopedia, vol.4, California: Sage Publications, 2012, p.1926。
⑨ 霍布斯鮑姆在兩部早期著作中探討了此類犯罪:Eric Hobsbawm, Primitive Rebels,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1965; Eric Hobsbawm, Bandits, New York: Dell Publishing Co.,1969。
⑩ Clive Emsley, Crime and Society in England, London: Longman,1987,p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