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興高級中學(xué) 繆林翔 圖/朱大鳳
“你居然不知道‘文王’顧文濤?神奇!”這是我當(dāng)時就讀的初中校園里廣為流傳的一句話。
顧文濤,寫得一手好文章,詩歌、散文、小說樣樣精通,人稱“文王”。他一身傲骨,遺世獨立,待人卻休休有容,尤其將我視作最好的兄弟,沒有之一。
尋常課間,他總喜歡立于一群圍聚在講臺邊的同學(xué)跟前,揮舞一本印了他作品的新刊,淡黃的圓臉上浮滿了得意,高高的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鏡閃著光。同學(xué)們往往都失了神,兩眼直勾勾地瞪著那新奇的書刊發(fā)愣,嘴巴張得比胡桃還圓。
待到上課鈴聲一響,顧文濤便默契地將雜志遞給我,我倆坐回各自的座位。倘若那節(jié)課是數(shù)學(xué)課或科學(xué)課,我就全神貫注地聽講;但若那堂課上的是語文課、英語課或思政課,我難免會深深沉醉于他的文字世界,癡心潛游在這位詩人以匠心鑄造的海洋里。
每逢周五放學(xué),但凡無瑣事纏身,顧文濤便第一個拎起書袋沖向我,挽起我的胳膊就嚷嚷著要玩“飛花令”。我看在多年兄弟的情面上,也只好配合他娛樂一場,他也不曾讓我輸?shù)锰^難堪,大抵是點到為止,便一笑了之,肩并肩走回家。
然而,不知為何,初二下半學(xué)期的那段時間,“文王”的名號卻忽然被冷落了,像是從仰止的高山墜入深淵的谷底。
有人爆料顧文濤抄襲,說他新近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神似一位名家的作品。那是一個周日的上午,同學(xué)們紛紛返校自習(xí),我在QQ群聊中倏忽得知消息,沒有選擇隔岸觀火地“吃瓜”,而是在第一時間趕到校園,想還顧文濤一個水落石出的清白。
我走到教室門口,卻見他正筆直地佇立在講臺前,手舉一張寫著“原創(chuàng)”兩個遒勁大字的白紙,臉色赤如蘋果,一臉憤懣:“我,顧文濤,以我的人格保證,這是原創(chuàng)!的確,我是在看完名家作品后寫的這篇文章,但它提供的僅僅是靈感!難道一種最原始、最純粹的臨摹與致敬,也是你們嘲諷我的把柄嗎?”
周遭圍觀的十幾個同學(xué)聽得發(fā)怔,場中不知是誰先笑出了聲,緊接著是響徹教室的哄堂大笑。他們有的笑出鼻涕,有的笑得面目猙獰,有的甚至裝腔作勢地發(fā)出“嗚嗚”的起哄聲。此情此景,像極了《三體·黑暗森林》中人類對羅輯的群嘲場面,一度令顧文濤陷入窘境。
“哈哈,提供的是最完整的靈感嘛?”
“寫的都是什么?抄襲還拒不承認(rèn)呢!”
……
“夠了!”不知是哪來的勇氣,我竭盡全力地嘶吼一聲,讓整個沸沸揚揚的教室霎時靜如死水,再無半點躁動。
沉寂中,我一時有些倉皇慌亂,面對數(shù)十道齊刷刷射向自己的異樣目光,手足無措。顧文濤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方才紅得發(fā)紫的臉也緩和了許多,眼中泛起一絲感激的光澤。
“那什么……”在顧文濤目光的鼓舞下,我支支吾吾地為他辯駁,“大劉的《三體》不也……自稱是對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的拙劣模仿嘛!一般來說,作者自由利用另一部作品反映的那些主題、題材、觀點、思想,再進行新的創(chuàng)作,在法律上是允許的……我們要學(xué)會區(qū)分抄襲與合理利用,對吧?”
“說得好!”顧文濤對我的回答頗為滿意,“模仿一個開頭算什么抄襲?要知道,我發(fā)表的文章,比那個爆料者一年吃下的西瓜還多,他要是能懂文學(xué)界的行規(guī),我的書都白讀了!”
撂下狠話,顧文濤稍稍收斂了怒氣,徑直從一群面露譏笑的看客中擠出來,一手牽起我,一同離開了這個喧囂之地。
當(dāng)時我心中依舊十分忐忑,回望了一眼教室內(nèi)的景況——那些同學(xué)無一不跑到窗臺邊,沖著愈行愈遠(yuǎn)的我們做起鬼臉。從側(cè)面看過去,他們的模樣仿佛在笑。
“盲目跟風(fēng),什么都沒有改變!”顧文濤憤然抱怨了一句,然后頭也不回地拉著我下樓,去外面散步賞景。
從那以后,我和顧文濤便徹底被班級孤立了。
由于心境受到負(fù)面情緒的影響,顧文濤整個人變得內(nèi)斂起來,仿若一個“裝在套子里的人”,他在遭受眾人奚落的同時,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對某些“值得信任”的朋友袒露心聲。所幸的是,我似乎永遠(yuǎn)在他超額信任的范圍之內(nèi),并已完全融入他的學(xué)習(xí)生活。
平日里做理科題時,他碰到難解的題目,冥思苦想良久,假若毫無頭緒,便會趕到我身旁俯身請教。在我講題時,他必然認(rèn)真傾聽每一個要點,從未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每當(dāng)我講完題,他總不忘禮貌地說一聲“謝謝”。這些雖是小事,但我仍能深刻地感受到,他并不像某些人描述的那樣狂妄自傲、自命清高。
某個周五,放學(xué)鈴聲一響,我飛速地收拾好書包,想早些回家做完作業(yè)。俶爾,一只溫?zé)岬氖终瀑N在了我的后背,下意識回首,顧文濤站在身后,臉上卻沒有往日的笑容,而是灌滿了鉛灰似的肅穆。
“走,去市區(qū)最高的山上,咱去爬山?!鳖櫸臐粍勇暽卣f。
“啥?爬山?”我一頭霧水。
“回頭你就知道原因了,走吧?!?/p>
就這樣,我們?nèi)チ税自粕健R宦飞衔覀冎挥腥詢烧Z的交流,此外始終保持著緘默。不知爬了多久,一晃眼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然靠近山頂。
“來,一鼓作氣,我們就快到啦。”迎著撲面而來的清風(fēng),上山時執(zhí)意要幫我背書包的顧文濤喘著粗氣說道。
趁其不備,我一把從顧文濤手里奪過他的書袋,說道:“也該讓我?guī)湍惴謸?dān)一些,不要總一個人扛?!?/p>
顧文濤沒有說話,只是看了我一眼,便轉(zhuǎn)過頭去一心登山。須臾,我倆肩并肩地爬到了山頂。
山頂有一座方圓十幾米的小寺院,我們沒有進去觀望,只是坐在寺院門前的臺階上休憩。此時夕陽已頹,在深藍(lán)天幕的邊緣,最后一縷紅霞在黑夜中彌散殆盡,綿延的山包上仍泛著一圈微弱的緋紅色光暈,微風(fēng)繾綣,城市在星光籠罩中亮起萬家燈火,幾幢大樓的霓虹被一群熒黃的房屋簇?fù)碇鹑鐜资`放于螢火蟲群落的花枝。
“來!”我正沉迷于景致間,顧文濤忽然站了起來,“今天是海子的忌日,我們得好好紀(jì)念這位杰出的詩人。”
我怔了一下,隨即輕輕點頭。只見他提起書袋,從中掏出一瓶陳年老白干。二話不說,他右手舉起那瓶白酒,左手使勁一擰甩開瓶蓋,大步流星地走到迎風(fēng)的埡口,伸長手臂將整瓶白酒傾倒下去——那透明液體悉數(shù)墜入深谷,化成一道稍縱即逝的熠熠銀光。
“新的轉(zhuǎn)機和閃閃星斗,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鼻橛尚纳H,顧文濤豪興勃發(fā),面朝這座群山懷抱的小城,吟誦起北島的《回答》,緊接著是聶魯達的《如果白晝落進……》和雨果的《當(dāng)一切入睡》,最后是海子的《春天,十個海子》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緩緩起身,挪動雙腿走到他身邊,腦中忽而閃過一行詩,久久無法抹去。待他朗誦完詩歌,我便將那行詩輕聲念出:“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p>
聽聞此詩,顧文濤怔了一下,轉(zhuǎn)過身注視著我,目光中有一絲隱隱的感動瑩瑩閃爍。
“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大街上?!彼由舷乱痪?。
“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陽?!蔽倚牢康貙⒃娧a完,眼里有一種濕熱在涌動。
“海子的詩,真好?!鳖櫸臐馕渡铋L地感嘆著,舉右手豎起大拇指,與我對視三秒,而后我們一齊仰首,凝望著熠熠燃燒的星空穹頂,恰巧發(fā)現(xiàn)一顆劃過深霄的流星。
那一夜,晚飯是他用攢了半年的稿費請的。在擺著小火鍋的飯桌上,他罕見地高談闊論起來,講柳宗元,談文天祥,從歐陽江河講到格非,從雷平陽論到余華,這些文人逸事他如數(shù)家珍,信手拈來。我驚嘆于他的閱讀面之廣泛,也震撼于他口若懸河的伶俐口才。
只可惜,好景不長,初三上半學(xué)期開學(xué)初,他就轉(zhuǎn)學(xué)了。其父親在省城做生意破產(chǎn),他要隨父母回到老家,并在那里完成學(xué)業(yè)。
臨別前,他為我留下了一首精致的短詩:
海對風(fēng)的囑托
海洋忠訴著信念堅定的讖言——
哦,自西南傾吐而來的喧嘩晚風(fēng)
今夜請你徹悟地將帆船桅燈點亮
好讓水手在風(fēng)暴停息時眷戀夢鄉(xiāng)
送他到校門口時,已是薄暮之際。我站在保安室邊上,沖他釋懷坦率地笑了,就像他曾經(jīng)對我笑的那樣,淳樸、本真、自然。
“不懂你的人只知道你的容易,真正懂你的人卻知道你的不容易。”說話時,我的氣流隨腹腔徐徐吐出,聲音卻難免有些哽咽。
“嗯,我明白了,站得更高,不是為了讓世人看到你,而是為了讓你能看到整個世界?!彼叩礁赣H開來的二手小轎車邊上,用一句清醒的哲言答復(fù)了我的笑顏。
“生命總是因為活出了難度而精彩,這種生命讓權(quán)貴、名利、世俗都黯然失色,讓中庸、茍且、妥協(xié)都無所遁形?!边h(yuǎn)遠(yuǎn)地,他用一段真理般的感悟之言,擦燃了我眸中涌流的點點星光。
“兄弟,珍重,在我心里,你永遠(yuǎn)是‘文王’!”
“哥們兒,后會有期!”
黃昏、紫霞漸漸淡去,青黛渲染的星海之下,我和顧文濤久久擁抱,晚風(fēng)將我們的身影拉得很滿,很慢,亦很長……
世間太蒼茫,回首夢匆匆,不知何時能再與他相見。
初三一整年,我過得忙忙碌碌,咬牙拼完中考,考上重高,開啟更為忙碌的高中生活——從此,顧文濤只是手機里一位不常用聯(lián)系人,也是貼在臥室壁間的一首楷書小詩。似曾聽人說,他沒有考上理想的高中,但他還在堅持自己的文學(xué)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