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瑋(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副教授)
2013年,在杜克大學讀書時,我選修過一門名為“唐人街:歷史、文化與現(xiàn)實”的課。那門課上得十分“刺激”,因為全程都在玩游戲。游戲是在線上玩的,大致采用“唐人街探案”的模式——陳思誠系列電影《唐人街探案》第一部,要等到兩年之后才上映;而線下的課堂則是游戲的延伸,大家在課上討論網(wǎng)上的游戲過程:誰是警察?誰是竊賊?
為什么唐人街一定要和“探案”聯(lián)系在一起呢?因為在美國,作為一個被隔離出來的“社區(qū)”,唐人街一直與“黑幫”關系密切。美國學者蘇思綱著有《堂斗》一書,就寫了20世紀初30多年里發(fā)生在美國唐人街的4次“堂斗”。
時間過去了100年,美國唐人街誕生的緣由早已被人們淡忘,與之相應的是隨著全球華人的遷移,世界各地陸續(xù)誕生了新的唐人街。這樣一種以華人海外聚居為特征的場所形態(tài),還有存續(xù)的必要嗎?它能夠代表中華文化走向世界的轉型嗎?
唐人街地標
華盛頓的唐人街
唐人街始于華人遷移,成型于文明歧視。無論是16世紀80年代在東南亞迫于西班牙殖民政策而形成的華人聚居區(qū),還是19世紀30年代在美國自發(fā)形成的唐人街,都與華人“開枝散葉—落葉歸根”的家族意識深刻關聯(lián)。
菲律賓馬尼拉的唐人街與美國舊金山的唐人街一樣,都是靠吸引中國原鄉(xiāng)華人前來尋求生計而形成的。故土太過窮困,貧瘠的土地養(yǎng)育不了眾多的族人,“開枝散葉”的宗族觀念促使一批又一批的華人背井離鄉(xiāng),來到異國打拼。初抵新大陸的華人總是扮演著底層勞動力的角色,他們“在農(nóng)場、礦場干活,或者去修鐵路”“殖民勢力利用華人苦力修鐵路、開采金礦、開墾農(nóng)田”“有的開了鑄造廠修理間、洗衣店、裁縫店等”。正因為身處底層,海外華人總是要忍受來自他者世界的種族歧視。18世紀至19世紀,華人被刻板化為既貧窮落魄又充滿暴力的群體。
這一群體雖身處底層,但高度團結。他們以方言、血緣、行業(yè)、同鄉(xiāng)等關系為依憑,締結多種互助合作組織(如黑幫堂口、行業(yè)協(xié)會、宗族祠堂等),與來自宗主國的社會性歧視相抗衡。他們越是團結,來自外部的歧視就越嚴重;外部的歧視越嚴重,他們就越團結。這種循環(huán)關系,最終導致了歧視的制度化。如1882年美國通過的《排華法案》,至1943年失效前始終是美國唯一一部禁止某一國籍人民移民的法案;再如早在1584年,西班牙殖民者就在馬尼拉劃定華人的定點聚居區(qū)“巴里安”(Parian);日本德川幕府于1688年在長崎給華人劃定規(guī)定的定居區(qū)(唐館),直至20世紀初期才解除。
由歧視導致的彼此隔絕,使得文明之間的對話變得異常艱難。那時候,唐人街是一片海外“飛地”(一種特殊的人文地理現(xiàn)象,指隸屬于某一行政區(qū)管轄但不與本區(qū)毗連的土地),它一點兒都不像唐朝時的長安,隨處可見“笑入胡姬酒肆中”的祥和,而是出于某種安全考慮的“畫地為牢”。這種觀念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美國與中國結盟之后,美國政府特授美軍中的華人戰(zhàn)士公民身份,才稍微有些改變。
直到今天,第一批海外唐人街仍然保留著不少與上述歧視相適應的空間形態(tài)。譬如飛檐翹角的牌坊、售賣中草藥的店鋪,治療跌打損傷的藥酒與宰殺好的整雞整鴨并排放在柜臺里,擇日館、算命攤、拳館一字排開,很像是一個異族文化的活態(tài)博物館。
而在重生于“二戰(zhàn)”之后的文化人類學來看,保持這種文化上的原生態(tài)乃是正確的,唯有如此,文化與文化之間、文明與文明之間才能不趨同,而是相異又平等。以此為基礎,唐人街被迅速博物館化,并進一步變成旅游景點。保存甚至新造唐人街,在這一思潮下帶有很強的合法性。
美國早期漫畫:冬季,在美華工在橫貫新大陸的美國中央太平洋鐵路建造工程中工作
歡度春節(jié)、舞獅舞龍,建造各種帶有中華文化元素的公共雕塑,如1997年福州移民在紐約東百老匯唐人街建造了一尊林則徐塑像,開設書法、民樂等中華文化課程,成為20世紀末以來世界各地唐人街的重要行動。如美國拉斯維加斯的中國城就創(chuàng)辦于20世紀90年代初,最早是由一位陳姓的中國臺灣人(James Chen)投資建造于城郊的商業(yè)觀光購物中心,名為唐人街(Chinatown Plaza),1999年被當?shù)刂菡付楣俜教迫私趾?,就真的成為“唐人街”了。在那里,被一圈琉璃瓦大屋頂?shù)亩咏ㄖ鼑闹行膹V場上,矗立著一座帶有很強動畫效果的雕塑——《西游記》中的唐僧師徒。這種刻意中國化的景觀,與第一批海外唐人街上常見的“天下為公”牌坊不同,洋溢著明顯的商業(yè)氣息。
按照我的理解,舊有的基于制度化而產(chǎn)生的唐人街已經(jīng)完成了它們的歷史使命,應該消失在現(xiàn)實之中。就如同2013年年初,我第一次到洛杉磯的唐人街(羅省華埠)時,震驚于那種禽味流溢、中國超市里逼仄凌亂的景象,恨不得這些“文化現(xiàn)象”趕緊消失。因為海外唐人街代表不了當代中國,外國人基于唐人街而認識的“中國”絕非現(xiàn)實中的“中國”。
可是,越來越多的研究認為,唐人街沒有死,它也不應該死。相反,隨著新移民和移民三、四代走向海外主流社會,唐人街的數(shù)量在不斷增加,其能見度也在拓展。特別是隨著中國的崛起,在南美、非洲等地新建的唐人街大都具有華人主導的意味。他們不再是受歧視的產(chǎn)物,反而是中國文化彰顯于世界的象征。
當年的《排華法案》促使老一輩在美華人加倍重視故土的根脈思想,認定自己在海外只是“旅居”或“僑居”。而今,日益趨于平等的全球文化價值觀讓新的華人把根扎在移民國,認同移民國的主流社會身份,這也無可厚非。它是深層全球化到來的一種端倪。只是,這種更深刻的全球化最終要走向人類命運共同體,還需要在這一轉變中,讓唐人街進一步發(fā)揮文化橋梁的作用。那里不但保留了華文學校、中醫(yī)、中餐、中式紅白喜事等傳統(tǒng)文化元素,更有基于中華文明獨特“關系”而建立的各種組織、機構,幫助海外華人通向當?shù)刂髁魃鐣?。也正因如此,完成轉型的唐人街正在擴張,它們正以更為現(xiàn)代的形態(tài)嵌入全球化進程之中,如在紐約的福州人建立了一個可以在車上只說福州話的公交系統(tǒng)。
足見,在通向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路上,唐人街是永不消退的文化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