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進
馮老師第一次隔著玻璃看到舞蹈教室里正在排練的女學員,心跳加快。就像一個低年級新生闖進了一個陌生教室,里面全是高年級的孩子。和她熟悉的教室完全不同,舞蹈教室很大,更準確的定義似乎應為排練大廳。
潔凈,空曠,深遠。
大廳的天花板上許多盞射燈就像是從天上投射下來的,把整個舞蹈教室照射得非常明亮。一側的墻上是整一面明晃晃的鏡子,使教室被放大了許多倍,看上去更有縱深感。左右兩邊都裝了一排長長的把桿,用來練功。地板上鋪的是一層深藍色的地膠,感覺在這個大廳里排練,就像是漂浮在藍天之上。有二十幾位體態(tài)各異的中年婦女正在一位年輕漂亮的舞蹈老師的帶領下,練習著最基本的動作。
人數不算多,她想。
毫無疑問,她們中有些人的動作還顯得有點生疏和僵硬,但那一整套動作連貫起來就很有些優(yōu)美的意味。要是熟練一些,就會更加流暢優(yōu)美??瓷先ニ齻兊哪挲g多少有些差別,有年輕些的,也有明顯的中年。可是,她們愛美的心應該是一致的,她們都熱愛生活。她們的經濟條件應該都相當不錯,還有閑情。一群素質都不錯的人,馮老師想。她喜歡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不會降低自己的身份。她恨不得立即就報名了,又擔心自己不能馬上融入進去。她的心在大廳的音樂節(jié)奏中,已經跳動起來了。她相信自己要是認真學起來,一定能學會,而且將來一定會跳得非常漂亮。
她有這個自信。
馮老師從年輕時就是一個美女?,F在回憶起自己昔日的漂亮,就像是在衣柜里發(fā)現了一只多年前的香囊,香氣淡到近無,連香囊的面料都舊了。她的美麗有點生不逢時,在她青春貌美時,人們更強調其他的社會屬性。雖然人們也認同美,喜歡美,但不會特別強調美,美甚至是一種負累。那個時代的美,還沒有成為商品,也不能成為商品。
如果是現在,她又會是什么樣呢?馮老師后來不止一次地想過這個問題。那肯定是不一樣的,不可能會是那種選擇。太傻了!她在心里說。
她嫁給劉建民,是個巨大的錯誤。
當時很多人不理解,馮老師的家里也是激烈反對的??墒牵瑒e人越反對,她就越是要堅持。她相信自己的選擇,相信所謂“真理是掌握在少數人手里的”。她的“真理”就是“愛情”。
劉建民的確一表人才,身材高大,籃球打得好。他熱情,干凈,義氣。劉建民在閥門廠開卡車。閥門廠那時候名氣響,是市里數一數二的企業(yè),工資高,福利好。其實那時的福利也就是發(fā)些工作服和手套,還有肥皂什么的。
年輕的馮老師看中的當然不是閥門廠,而是大劉這個人。她覺得他開車的樣子很帥,風光,精神。他們是在閥門廠的舞廳里認識的,那時候整個城市都在流行交際舞,就像得了傳染病一樣,到處都是舞廳,大大小小的。閥門廠的舞廳是廠工會的,條件好。那時的馮老師是跟著她的一個女同學去的,女同學的哥哥是廠工會干事。在馮老師第三次去舞廳的那個晚上,劉建民從一堆人里擠出來,主動請她跳舞。
劉建民跳舞的動作生硬又霸道,她在他的懷里就像是狂風里的一根柳枝。她當時只會跳簡單的舞步,在他的“掄式”舞姿里,她完全被轉暈了。所以,一曲終了,她再不愿意和他跳了。
“這人的動作太大了,真嚇人?!彼t著臉,躲在女同學的背后小聲地笑著說。
“老大哥有力量。”女同學開著玩笑。
之后馮老師再去跳舞,常常是躲著劉建民的。一個晚上,舞會散場了,劉建民開著一輛鈴木摩托從半路上截住她們。馮老師當時才二十三歲,對男女交往既膽怯又好奇。這個看上去比她成熟許多的工廠司機,對她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介于抗拒與接受之間。其中可能帶來的新奇、刺激、冒險,讓她有絲絲的向往。最終,模糊的好感占了上風,她接受了坐他摩托兜風的邀請。
就像一個破產的有錢人對過去的奢華念念不忘一樣,早已經成為中年婦女的馮老師也不可能忘記自己過去的美麗。因著這樣的懷念,就想盡力讓現在的時光變得慢一些。她從當年一個年輕姑娘,成了一個資深中老年女教師。時光帶走了許多東西,也沉淀了許多東西。
一屆又一屆,馮老師教過多少學生,自己也數不清楚。不少學生就是再次遇見,她也未必認得出來。而每個她教過的學生,都會主動和她打招呼。當年她的美麗,在他們的腦子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女生們,更是津津樂道。
近幾年,馮老師在鏡子面前停留的時間比過去明顯多了。她不止一次看到眼角的魚尾紋,細密的,越看越明顯,這讓她心里有了慌張。她看到皮膚不如過去緊繃光潔,尤其是在洗浴時看到肉體上的某些更加驚心的變化。紅顏易逝,兒子都工作了,她變老是必然的。但她也相信自己和同齡人比起來,依舊是美麗的,年輕的。如何更有效地保住年輕時的容顏,是個大問題。有個同事多次鼓動她報舞蹈班,說對塑身有好處,她一直是猶豫的。她在這方面一直興趣不大,覺得去學跳舞很傻。當年如果不是到閥門廠跳舞,她就不會在婚姻上犯錯誤。直到有人給她介紹了老夏,她才覺得自己真的有必要讓美麗保持得久一點。她希望能通過練習舞蹈,減掉自己腰上的一些贅肉。
她需要塑身。
舞蹈老師年輕,身材曼妙性感,充滿了活力。那真是魔鬼身材,馮老師想??瓷先ノ璧咐蠋熞簿褪嵌辶鶜q的樣子,非常專業(yè)。她感覺似乎在哪里見過她,但又不能確定。當后來她們目光對視時,馮老師從她訝異的眼神里知道對方認出了自己。
她一定是和自己有關系的,馮老師想。
老夏是個退休干部,正廳級。退下來也就是三年多點,時間不算長。他的身體相當好,精神足,用他自己的話說現在還非常年輕。他保養(yǎng)得好,看上去確實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尤其是頭發(fā),不細看發(fā)現不了有一些花白。
老夏這樣的身份對馮老師還是有一些吸引力的。更主要的是他的作風做派是她所欣賞的,他和她的前夫不一樣,差別巨大。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差別,讓她覺得老夏這樣的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有魅力,說話做事都顯得規(guī)矩體面。老夏舉手投足間有一股成熟的風度,又有文化。他的子女也都獨立了,不和他生活在一起,只有到周末,孩子們才會去看他。他住在市里的一個機關住宅區(qū),五樓,一百四十多平方米,四房兩廳兩衛(wèi)。老夏的夫人十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他一直沒再娶,當時還贏得了不少的好評。就在退下來后,他萌生了再找一個夫人的想法。自然,說媒的不計其數,但他卻一直覺得沒有合適的。
他講究,有要求。年齡不宜過小,卻也不接受年齡相仿的。他理想的對象是四十歲左右,身材苗條,職業(yè)最好是醫(yī)生或是教師。相貌嘛,自然是越漂亮越好。到了他這個份上,感覺比年輕時擇偶有了更大的自由。也正因為有了更大的自由,可選擇的余地反而更加狹窄。因為適合他的女性,少之又少。他見過了太多姿色平庸的中年婦女,因此,當別人把馮老師的情況介紹給他之后,他幾乎是不抱什么期待的。
馮老師單身已經好些年了,離婚時孩子才三歲多。在之后相當長的時間里,人們熱心地為她做著各種撮合,但她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也許是因為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所以她后來的要求比過去要嚴苛得多。介紹給她的對象,不是機關干部就是個體老板,或者是某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聽上去條件都很不錯??墒?,那些人卻一點不入她的眼。慢慢地,人們也就失去了再為她介紹對象的熱情。
直到為她介紹了老夏,她忽然有些心動。雖然那時馮老師還沒有見過老夏本人,但她覺得他的身份很適合自己。再說,她也早到了應該為自己找一個最終歸宿的時候了。據說老夏對她的年齡有點猶豫,希望“她”更年輕些。但介紹人向他保證說,她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得多,也漂亮得多。并且語帶威脅地說,錯過了這樣的機會,他不可能遇上比她更好的了。
見面地點選在北山湖的一個休閑會所,雅致,不俗。粉墻黛瓦,九曲回廊,頗有古意。樓上是包間,三面臨水,透過窗子就能看見外面的藍天白云,遠山朦朧。馮老師那天特意把自己修飾了一下,穿了一條素色的長裙,上衣是一件短袖的白襯衫。她精剪了頭發(fā),發(fā)梢還稍稍局了一點金色,整個人看上去相當的年輕、素潔。
當天晚上馮老師接到了反饋,說老夏對她相當滿意。他喜歡她的職業(yè),更滿意她的長相。如果是十分制,他給她打八分。而她對老夏也是滿意的,雖說打不到八分,七分總是有的。七分的男人已經很難得了。在席間吃飯時,他的眼睛一直在關注她。目光時不時地在她身上停留,既顯得關切,又不會太過唐突。他很懂得照顧人,一直為她搛菜,熱情又穩(wěn)重。他說話時不疾不徐,聲音厚重柔和。他的手掌綿軟溫暖,手指白皙細長。她暗想:如果說他有什么不足,那就是他的屁股有點肥。他詢問她在學校的情況,然后像是很不經意地流露出他和市里教育部門的某個領導是熟悉的。他所說的那個人,她連名字都是陌生的,倒也感覺不出他是有意在炫耀自己過去的權力,因為他的語氣平淡。他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與他一比,她就顯得太“單純”了。
學校是一個相對簡單的小社會。馮老師曾經以為自己是懂很多的,作為老師,她經常和學生家長們打交道。那些家長里有個體戶、銀行職員、普通工人,也不乏機關干部。她接觸過的最大的領導也就是區(qū)教育局的一個副局長。那個人真是猥瑣,馮老師為了工作的事找過他一次,他拉著她的手就不放。
所有的屈辱都和她不幸的婚姻有關。那時候她在別人的眼里就是一個悲劇角色?!耙欢漉r花插在了牛糞上”,他們心里一定是這樣想的。隨著劉建民的下崗,他突然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下崗后的劉建民整天無所事事。他那輛舊摩托也早沒了,是和別人打賭輸掉的。她那時候天天忙著學校里的事,也顧不上去理他,他干脆整天在外面和人喝酒,打牌,還沒日沒夜地去舞廳跳舞。那時候的舞廳復雜了,多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如果說開始時進舞廳跳舞的都是青春男女,后來再去跳舞的,大多是不明不白的閑人。兩人的關系越來越差,感情急劇地降溫,經常爭吵。
一個人的改變,有時只要一兩天。馮老師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男人變化會那樣大,滿身的壞習慣,各種讓她看不順眼的毛病。他們不止一次地爭吵,但往往以她的忍氣吞聲收場。她是一個教師,要面子。她不想和他爭吵得太激烈,弄得樓上樓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嗓門比她大。她哭了無數回,不知道多少次想過離婚??墒?,始終也下不了決心。
馮老師愛面子。
她越是愛面子,劉建民就越是不讓她有面子。而越是感覺自己沒面子,她就越是想要在他身上挽回。她越是想要在他身上挽回,他就越發(fā)得變本加厲。他的變本加厲,仿佛只是為了更深地傷害她。他輕蔑她,而她在心里憎恨他。他讓她丟盡了臉,在同事面前抬不起頭來。他喝多了酒與人打架,被派出所關過兩三次。有一次派出所還通知到學校里,讓她去領人。
“讓他死在里面吧。”她對看著她的同事們恨恨地說。
她的心真是傷透了。
劉建民是可以正經做事的。他的朋友介紹他去一個企業(yè)開大車,工資不低,他不干。后來又有一個公司想要他去做后勤,他也不樂意。和她無數次的爭吵后,他干脆一走了之,去了南方。他就像是一只風箏,斷線了。她一方面很高興他斷了線,另一方面又恨他如此的無情。當三年后他回來開起了自己的公司,她一點也不高興,更談不上有任何的期待。在她看來,他辦的就是虛假的皮包公司。她不相信他能成事。
不僅是馮老師不相信劉建民能成事,別人也都不相信。那些年,阿貓阿狗都在辦公司,全民經商。太多不成功的男人打扮成老板模樣,左手拿著大哥大,右手夾著黑皮包。劉建民的嗓門天生就響亮,所以小區(qū)里不少人見過他站在路邊大聲講話,似乎是和別人說什么生意上的事。聲音里都是大生意,一兩百萬都算小錢。
但兩人離婚的時候,劉建民真的開始賺錢了。劉建民這時并不想離,但馮老師態(tài)度堅決。她覺得這時提出離婚,不算絕情。孩子跟著她,房子也給了她,他等于是凈身出戶。這也是馮老師認為他所做的唯一一件漂亮事。而且這樣的“漂亮”并不是給她的,而是給他們的兒子的。
從婚姻中擺脫出來的馮老師是年輕的,而且漂亮依舊。她恢復了自由,心情舒暢。所以當別人告訴她,劉建民離婚后只用了半年時間就重新結婚了,找了一個比他年輕十五歲的姑娘時,她一點也沒忌妒。
她重新恢復了自由身。
因為職業(yè)不錯,又還算年輕,所以一下子就有許多熱心人來關心她。介紹的對象里就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老板,馮老師見過好幾個,可是印象都不太好。只有兩個似乎還不錯,她與他們各交往了一段時間。其中一個交往的時間還不短,關系相當深入了。他們差一點就去領證了,可是后來她還是從那樣的關系里逃了出來。
想起那段經歷,她還有些后怕。她一度非常喜歡那個男人,就像當年愛上劉建民一樣,甚至比那時對劉建民的愛更強烈。那個男人在床上就像是一頭饑餓的公熊,他吼叫一聲,都能讓她的肉體有如過電一樣的戰(zhàn)栗,一直酥麻到心尖。但他除了有那種力量外,本質上非常粗鄙,沒文化。兩人明顯就不合拍了,踩亂了所有的節(jié)奏。
一個沒有內涵的男人,是她所不能忍受的。而且,那人又豈止是沒有內涵呢?他的有些做派,讓她作為一個老師感到實在難以理解,不可接受。這樣的經歷,讓她內心又一次受到了打擊,以致相當長的時間里對于重來一段婚姻變得有點懷疑。她心灰意冷,甚至有了抗拒心理。直到老夏的出現,讓她覺得她可能要有一個歸宿了。
在她這樣的年紀,老夏大概是她最好的選擇。
在到底要不要參加舞蹈班這個問題上,馮老師開始還是猶豫的。
勸馮老師報名學習舞蹈的同事,是個年輕姑娘,熱愛健身,喜歡文娛活動。她說在舞蹈班上看到許多像馮老師這樣的中年女性,因為練習舞蹈,腰身很好。她說如果馮老師不趁著現在抓緊運動,將來的體態(tài)只能越來越臃腫,和別的那些中老年婦女沒有二致。當然,最好是做瑜伽,可是馮老師覺得自己練習不了。年輕同事也不建議她去做瑜伽,說不如報名舞蹈班,既能塑造形體,又能娛樂。
兒子劉東也不贊同她去報名學習跳舞:“上班就夠累的了,你還去跳舞?”
馮老師當然知道兒子并不是反對她跳舞,只是心疼她,怕她累。因為她平時總是覺得每天回到家里挺累的,什么都不想干。她說不清是真的累了,或是別的什么原因。兒子的反對是有道理的,學習舞蹈畢竟也是耗體力的,第二天她如何保證自己有足夠的精力上課呢?就在她決定放棄報名時,有人幫她介紹了老夏。
舞蹈的火苗在她心里又燃燒了起來。
“老夏對你很滿意,贊不絕口。他說最理想的伴侶就是老師或是醫(yī)生,但醫(yī)生這職業(yè)又難免冷酷,不如老師。他說你長得漂亮,年輕,有文化,優(yōu)雅?!苯榻B人很是興奮。
“你是什么感覺?”介紹人有點迫不及待了。
“感覺還……不錯,”她說,“挺不錯的一個人?!?/p>
她是真心的。
“那就好了嘛!你們倆以后要多接觸,都這個年紀了,又不是小青年,要花前月下的。實際點,又不追求什么浪漫。抓緊時間,要是合適,就早點決定。”
“哪有那么快?”馮老師臉上笑著,嘴上卻抵抗著。要是這樣也太快了,會讓人笑話的。不過她心里覺得似乎也并無不可,這個年紀了,并沒有特別的講究。她需要一個靠山,一份慰藉,自己的將來終究是靠不了兒子的。兒子有兒子的生活。
兒子現在越來越像他父親,不安分,好折騰。他從一個三本大學畢業(yè),一直就沒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他自己似乎并不擔心。他說他并不想固定在一個單位里上班,過著一眼望到頭的生活。他夢想著自己能做一番大事。他在他父親身上,看到自己同樣有成功的可能。
他骨子里還是一個很幼稚的男生。
成功就像毒品一樣吸引男人,時間越久,中毒越深。有一段時間,劉建民叫兒子劉東到自己的公司里去干,可是,兒子只干了三個月就不去了。他說理念和他父親的不同。盡管沒有工作,他卻整天在外面忙得很,各種活動,交際。兒子長得挺帥的,很洋氣,眼睛和嘴巴特別像她,皮膚更是遺傳了她的白皙。他一米七八的個子,頭發(fā)稍稍有點鬈曲。能說會道,嘴巴特貧,各種歪理邪說充滿了歡樂色彩。他先后談了好幾個女朋友,卻好像都不太走心。這樣吊兒郎當的,哪個姑娘會正式和他戀愛呢?馮老師想。
當然,兒子還年輕。馮老師也并不希望他過早的戀愛,這時候找一份正式的工作才是最重要的。她和他深談過多次,他嘴上也一直答應著,讓她放心。
兒子是看不到自身缺點的,馮老師想。人總是這樣,無視自己的毛病,放大別人的缺點。她對兒子的前途有一種強烈的擔憂,所以她需要為自己另尋一份安穩(wěn),同時更是對劉建民的一種“回應”。劉建民結婚后又生了兩個孩子,都是男孩。也許因為和現夫人又有了兩個小男孩,所以馮老師覺得他對他們的兒子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既然兒子那樣喜歡接近他,他就應該把兒子引導到正路上去,讓兒子好好工作。兒子對她是很好,但她卻說服不了兒子去努力地投身工作。
“你爸只認他現在的兒子。”她說。
“他有他的生活,”兒子笑嘻嘻的,表現出完全不在乎的樣子,“我可不希望他多管?!?/p>
“你不是他兒子?他完全不關心你,不負責任?!?/p>
“難道我還要吃那兩個小東西的醋?”
兒子見過那兩個孩子。他好像還挺喜歡那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不過,在馮老師看來,其實他和那兩個孩子并沒有什么關系。
舞蹈課的教學點就在離學校不遠的環(huán)球大廈十七樓。環(huán)球大廈在寧海路與人民路的交叉口,走過去不到十分鐘,她安排在下班后去學習,周六、周日也可以去。報名費不便宜,但同事說一定物有所值,不會讓她后悔。
“那個老師教得真是好,”同事說,“你一定會喜歡她的?!?/p>
同事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特地帶著馮老師到了現場。就在舞蹈課的一段間歇,馮老師和同事準備上前和舞蹈老師交談時,年輕的舞蹈老師卻驚喜地主動走出來,親熱地叫了一聲,“哎呀,馮老師您怎么來這了?”
馮老師一時有點蒙。
“您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馬麗,你教過我?!?/p>
年輕的美女非常熱情,眼里流露出意外的驚喜。
“我五年級的時候,您是我的班主任,教我們數學?!?/p>
馮老師一下就想起來了,她真的是有過這么一個學生的。當時的馬麗一點也不好看,瘦瘦的,黃頭發(fā)。馮老師隱約記得馬麗當時的成績很差,自己一點也不喜歡她。想不到她們現在居然又碰面了。真是女大十八變,馬麗變得這樣的漂亮,讓她完全認不出來了。
“馮老師還是這么年輕,漂亮。您要上舞蹈課嗎?您會喜歡上的。”馬麗說,“對您絕對有益處,您會比現在更年輕,心情也會不一樣?!?/p>
老夏聽說馮老師報了舞蹈,還挺高興的?!昂茫茫玫?。”他對介紹人說,“她的身形很好,參加跳舞對身形更好。她現在還年輕,有這個愛好很好。”
“老夏這人很注重女人身形的,”介紹人和馮老師開著玩笑,“他對你的身形贊不絕口呢。說你要是再年輕些,說不定還能生一個。”
“瞎說,沒正經?!?/p>
“呵呵,老夏有錢,他的孩子大了,成家了,那將來的遺產誰來繼承?。磕愫退Y婚了,日子不要太舒服啊。老夏說要是你對他現在的房子不滿意,就再買一處新房子,加上你的名字,算是你們的共同財產?!?/p>
馮老師對這樁姻緣,真的就有了期待。她倒不是看中他的財產,而是覺得老夏能這樣表態(tài),說明他是看重她的。被他尊重,這很重要。
既然老夏希望她學習舞蹈,她就真的要好好上課了。兒子此時也轉變了態(tài)度,支持她,覺得這樣挺好的,她有事做了,就不會對他有太多的管束。他現在越來越喜歡他的父親了,因為他覺得那才是一個男人應有的樣子。男人只看大方向,不會拘泥于小事??偟膩碚f,兒子在感情上更偏向于母親,他知道母親這些年的不易,所以對她有意再婚的事情是持開放的態(tài)度,而且他聽說那個老男人的條件還相當好。父親劉建民甚至不無譏誚地說:“你媽這是攀上高枝了?!?/p>
“她不能依靠我?!眱鹤訉Ω赣H那樣的話有點生氣。也正是因為劉建民的這句話,他更加積極主動地鼓勵母親去接近那個男人。
“感覺這人很不錯的?!彼麑δ赣H說,“要了解他的人品,還需要多接觸?!?/p>
馮老師和老夏開始了約會。
第一次是兩人逛北山湖公園。走在湖邊小道的林蔭里,老夏主動牽了馮老師的手。他是個謹慎的男人,她想。兩人走在一起時,他先是有意地試探了好幾次,然后終于握住了。馮老師讓他握了一會兒,后來還是抽了出來。他的手很厚,很綿,很熱乎。老夏很健談,關心她的生活,詢問她今后的打算。他知道她離婚已經好些年了,在恭維她這么些年來堅持不易的同時更試圖從她這里得到更多的個人隱私。當他沒有得到什么消息反饋后,則進一步地暗示說他們可以先在一起生活一段時間。
“我們可以先適應一下?!?/p>
“這也太新潮了,”馮老師笑了,對他這樣的提議有點詫異,“你想得太遠了,讓人不能適應。我不行?!?/p>
老夏到底曾經是官場中人,三兩句話就化解了尷尬。他說馮老師誤解了他的意思,他只是想多接觸。他說想邀請她去他家里看看,互相走動起來。他說很希望有機會欣賞一下她的舞姿。
“我哪里會跳啊,只是剛剛學。”馮老師感覺臉上都有些發(fā)燙了,“才幾天工夫,學不好的。”
“你跳舞一定好看?!崩舷恼f。
“打發(fā)時光的?!彼f,“上一天課,累,活動活動筋骨。平時總是站著,腳上木木的,感覺要靜脈曲張了?!?/p>
“多活動有好處。經常跳舞的女人,腰軟?!彼f。
“你懂得蠻多的?!彼χ{侃。
“我只要懂你?!彼α诵?,“這是最重要的?!?/p>
馮老師很高興,自己過去的學生是現在的舞蹈老師。
馬麗對她相當熱情,比對班里其他學員要熱情禮貌得多。馬麗把馮老師編在一個新班里,全班不到二十人,時間固定在每周的一、三、五的下午五點之后。新班里的學員大多比較年輕,也有四五個和馮老師年齡相仿的。
“我沒把您編在中老年班里。中老年班的學員大多是機關和國企的,她們都快要退休了才想起來要健身,反應遲鈍,不靈活的?!瘪R麗說。
馮老師在馬麗的身上完全看不出她學生時代的樣子,她變化太大了。馬麗的臉很精致,是用心修飾過的,眉毛細長,眼影有些深,嘴唇豐厚,比較歐化,性感。最美的當然還是她的身材,胸部結實,雙腿勻稱,修長。她的腰肢,真的可以稱得上是“蠻”腰。妖嬈,柔性,彈力十足。她站在那里,別人就能猜出她是跳舞的,專業(yè)的。
新班里不少是銀行、保險公司的職員,相對來講比較年輕,有活力。用馬麗的話說,她們這個班是開班以來素質最高的。她這句話對全班都起到了非常大的激勵作用,每個人的臉上都煥發(fā)出寶石一般的光亮。
馮老師學得很認真,簡直就把跳舞當成了她生活里的頭等大事。過去是她教學生知識,現在是她跟著學生學習舞蹈。從老師到學生這個身份的轉換,她是做了充分準備的。為了學好舞蹈,她特地添置了練功鞋、緊身褲襪,更不用說發(fā)夾、發(fā)網、毛巾。還有一小瓶香水。香水是馬麗送給她的,這讓她很感動。
馮老師兩年前就不再擔任班主任了,現在她有足夠多的時間去環(huán)球大廈。馬麗很專業(yè),教得很認真,從最基礎的動作一步步地教起,壓腿、壓肩、劈腿,每一步的基礎訓練都很嚴格。在她面前,馮老師感覺自己成了一個非常笨拙的小學生。
“從一開始我們就要非常規(guī)范,一定要讓身體舒展開來。”馬麗說,“要想身體舒展開,基本動作一定要做到位。如果不在基礎訓練上下功夫,動作就不可能做到位?!?/p>
“我們不能把自己降格為廣場上的大媽舞。我們都是高素質的女性,要有格調。不急于求成,把每個動作做到位,到位了,身體的柔韌性、協(xié)調性就會得到很大的改善,姿勢自然也漂亮優(yōu)美?!瘪R麗像一個演說家,在宣傳她的理念。她這樣說的時候,身體同時在做示范,而身上的每一個細胞仿佛都在配合她,完美詮釋她的理念。開腳、直膝、提臀、立背、展肩……每個細微的動作都很講究。示范時,她一絲不茍。她讓這些年齡比她大許多的學員們看到了她舞蹈動作下的青春張揚,舒展美妙,讓人感覺靈魂出竅。
過去馬麗是馮老師的學生,現在馮老師則成了馬麗的學生。一雙無形的大手把時間這根長繩擰成了麻花,把原本不應該相交的兩點擰到了一起。兩人的位置關系變了。時間改變了空間。馮老師能感覺到,馬麗對她是有更多的關照的,輔導她要比對別人更加用心,也有更多的表揚與鼓勵,細心到體察她最微小的動作。一起參加學習的,都能感覺到她們關系的特殊,多少都有點忌妒了。那一刻,馮老師心里有一些甜甜的得意。
馮老師滿心喜歡上了馬麗。
半個月后的一天,結束了舞蹈學習的馮老師,發(fā)現外面下了大雨。她站在大廈的一樓大廳,看著街上人來人往與急匆匆的車流,有點猶豫。雨太大了,像瀑布一樣從天而降,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耳朵里灌滿了喧囂的雨聲。她不確定這樣的暴雨,會不會在短時間里停下來,因為半小時后學校還有一個小會要參加,她決定冒雨趕回去。就在這時候,她聽到路邊一輛紅色的小汽車里有人叫她。是馬麗,說要把她送回學校去。馮老師坐在車里時,真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到底是自己的學生,態(tài)度真不一樣,她想。
路程太短,兩人只聊了不多的幾句。馮老師看得出來,馬麗生活得相當不錯,她做舞蹈老師的收入要遠遠高于自己這個當老師的。此外馬麗說自己還做些生意?!岸际鞘煜さ呐笥呀榻B的,”她說得輕描淡寫,“一些朋友照顧我。我也很少做,一年做三四單,就夠了?!?/p>
馬麗當學生時,雖然學習不好,但她現在的生活卻不比那些成績優(yōu)秀的同學差。甚至可以說她的生活比那些成績優(yōu)秀的同學還要好,并且好得多。馬麗沒讀高中,而是直接上了護校。護校畢業(yè)后,她在一個街道醫(yī)院里當護士,干了不到兩年就辭職了。之后又做過保險、商品導購,做過美容美發(fā),最后當上了舞蹈教練。
“你怎么會跳得這樣好?”馮老師對她還是很好奇的。
“我學過?!彼f,“我在舞蹈學校正經學了兩年多?!?/p>
“成家了嗎?”馮老師關心地問。
馬麗笑笑:“現在還沒這樣的想法?!?/p>
“不要挑剔,女孩子的青春不經等,”馮老師說,“大差不差就行了。鞋子只有穿上才知道合不合腳,開始時看得往往都不會準。有的看上去很好,結果卻不行;有的看上去并不合適,結果說不定卻是很好的。你們年輕,講眼緣,其實眼緣并不一定靠得住?!?/p>
馮老師想到自己過去的婚姻,感覺自己是有發(fā)言權的。馬麗肯定是很挑剔的,馮老師想。她能感覺到,馬麗這樣的姑娘一定有許多追求者。而敢于追求她的人,自然條件都是相當不錯的。
“不是有意要挑,的確是遇不上合適的?!瘪R麗矜持地笑著,多少又帶著幾絲得意與驕傲。即便是在眼下,還有三四個不同身份的男人在追求她。她不急。如果她是一朵花,現在正是開得最艷麗的時候,一定要等來最優(yōu)秀的蜜蜂的追逐。
班上的學員都很喜歡馬麗,因為她的青春靚麗,活潑甜美。她們希望在她的指導下,能得到真正的舞蹈秘籍,希望在不久的將來,也能跳得像她一樣的曼妙。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就算舞蹈水平抵上她的一半,也很了不起了。她們都羨慕馬麗,不只是因為她跳舞好看,馬麗生在這樣的一個時代,擁有美麗與年輕,就是擁有美好的生活。
“教你們的那個舞蹈老師很漂亮嘛。”兒子劉東有一天突然說,讓馮老師吃了一驚。
“你怎么會認識她的?”
兒子得意地笑起來,眨了眨眼睛,說:“我認識她比你還要早,她是叫馬麗吧?”
“什么時候?從沒聽你說過啊。”
兒子不愿意和她多說。這性格像誰?尤其是他的個人生活,只要他不想說,你怎么哄他都套不出結果來。藏得深,深不可測。他越是這樣馮老師就越擔心,怕他哪天突然成為一個壞男人,像他父親一樣。她希望兒子找個好姑娘,有份固定的工作,長相一般就行。
如果是馬麗呢?馮老師為自己的這一大膽想法有點慚愧。太異想天開了,馬麗心高氣傲,怎么可能看得上她的兒子呢。而且,馬麗比兒子要大,兒子應該不會喜歡比自己年齡大的姑娘。其實兒子是需要像馬麗那樣的人來管束的,有些男人就是需要強勢的女人來引領,否則永遠長不大。她相信如果馬麗看得上兒子,一定能把他管束住。
兒子一定是對馬麗有強烈好感的,馮老師想,甚至可能是他的夢中情人。只是馬麗對兒子而言,太遙不可及了。她不僅是相貌身材一流,財富和能力更是兒子想都不敢想的。馮老師甚至在心里有點后悔,如果早知道她現在這樣的出色優(yōu)秀,自己過去就應該對她多點關照,培養(yǎng)些感情。
馮老師喜歡過許許多多不同的學生,喜歡男生多一些。男孩調皮,但也聰明,可愛。女孩秀氣,文靜,肯學習。但她真的從沒有喜歡過馬麗,因為那時候的馬麗一點也不起眼,長得瘦瘦小小的,眉眼也不好看。頭發(fā)亂蓬蓬的,黃而枯干。她的學習成績更是差,拖全班的后腿。即使不是倒數,肯定也是女生里最差的。
馮老師不喜歡馬麗。真的,一點也不喜歡。她隱約記得馬麗的爸爸沒有工作,媽媽是水泥廠的普通女工。馮老師記得曾經為了某件事,讓馬麗請過家長。但請了幾次馬麗的父親也沒有來,最后是馬麗的媽媽來了,身上的工作服都沒換,全是灰。兩人的交談很不愉快,因為馬麗的媽媽認為孩子交給學校了,一切責任就都是老師的。
現在,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它不是一個童話故事,而是在現實生活里真實發(fā)生了。
“你是怎么認識馬麗的?”有一天,馮老師再次追問兒子。
她心里不踏實,又懷有一種好奇。
“我不認識,”兒子笑嘻嘻的,矢口否認,“但我會認識她的。”
馮老師沒再說什么,心里倒是有了希望。
馮老師和老夏的關系進展得不錯。
知道的人也都勸馮老師,不要太挑剔了。人的一生就是從起點到終點,如果這中間需要乘車,那老夏肯定是她中途能搭上的最后一班,而且,可以稱得上是豪華級。錯過了這一趟,就不可能再有了。在眾人眼里,以她這樣的年紀嫁給老夏這樣一個退休官員,要比嫁給任何一個人都要好,相當般配。
“你的人生你做主。”兒子說。
馮老師知道兒子在心里其實是非常支持她的。他不想表現得太積極,一來是怕她覺得自己勢利,二來更怕她后來萬一過得不好,后悔了,會把責任推到他身上。他真心希望她在晚年有個體面而溫暖的歸宿,而不是一個人終老。兒子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獨立,會和她分開。
馮老師之所以表現得不太積極,也是怕別人覺得她勢利。作為一個教書育人的老師,她當然應該有正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尤其是在經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后,更應該看重伴侶的品質,而不是品質之外的東西。到了她這樣的年齡,雖然不能說是嫁給“愛情”,至少應該選擇一份“可靠”。所謂“可靠”,指的就是個人品質。品質很重要。她希望人們覺得她看中老夏的,正是他的品質,而不是他曾經的職位和財富。她不希望別人誤解她,也不希望兒子誤解她。
促使馮老師最后下定決心的,是有一天在隨園,她看到了劉建民和他的妻子以及兩個孩子。他們剛從一個商廈出來,每個人的手里都提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馮老師有十多年沒有見過劉建民了,他好像還是那樣子,沒什么大變化。她倒是第一次見到他現在的妻子,算不上漂亮,但的確顯得非常年輕。
馮老師的心里像是被馬蜂蜇了一下。
馮老師覺得自己太虧了,而這份虧都是劉建民造成的。她為他付出了太多,現在卻幾乎一無所有。他留給她一個破碎的家,一個兒子,而他自己現在什么都不缺,家庭美滿,生活幸福。雖然他們共同生活在一個城市里,彼此卻很少遇見。對于他的這位夫人,他們一家的集體亮相,讓馮老師感覺心里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她決定要主動點。
老夏接到她的電話有點意外。她約他一起逛街,她一直想去新街口那邊剛開業(yè)不久的超級商廈看看?,F在有了陪她的人,她想看看他的耐心。那是一幢摩天大樓,十二層以下都是商場,里面有許多國外的大牌商品專柜。每一層都像鑲嵌了無數顆大大小小的鉆石,格外璀璨。馮老師剛進去,立即就感到了心慌,到處都是明晃晃的,光是在里面四處走走就感覺目眩。每個年輕營業(yè)員的臉上,都掛著親切甜蜜的微笑。那些商品的價格讓人咋舌,馮老師也就只能看看而已,以她的工資,是完全消費不起的。
老夏不斷地鼓動她買下試穿的衣服和鞋子,夸獎她穿著好看,甚至還在珠寶首飾柜臺前,看她戴上了一枚非常昂貴的戒指。她的手指非常漂亮,白皙細長,勻稱。當她戴上那枚戒指,反復打量時,靈巧的手指就像蝴蝶在陽光下翩躚起舞。老夏說他當時恨不得一把搶過她的手,放在唇邊親吻。
馮老師多年來所有的焦慮與失落,在那天全消失了,就像從沒在她心里籠罩過一樣。老夏成了她生活里的陽光,把陰霾驅散得一干二凈。她的心里甚至有了少女一樣的歡愉,暈頭暈腦地居然跟著老夏到了第七十二層的客房。她就像個不懂事的鄉(xiāng)下小姑娘,突然闖進了一個超級炫目的游樂場。
她從來都沒踏進過那么高級的房間。套間異常的豪華,晃得她眼睛都有點花了,不僅有臥室,還有辦公室、會客廳和小酒吧。衛(wèi)浴間是分開的,淋浴間里的浴缸能同時泡進去二個人。和浴室緊挨著的還有一個很大的衣帽間,比她家里專門的衣帽間都要大一倍。
“來這里做什么?”她預感到將要發(fā)生些什么。
老夏卻笑而不答。
老夏問她是喝綠茶還是咖啡,她猶豫了一下,說咖啡。在小酒吧的玻璃櫥柜里,有許多只晶瑩剔透的高腳玻璃杯,還有許多她認不出名字的洋酒。她不會喝酒,也不愿意喝茶。她忘了自己其實是不能喝咖啡的,她過敏,會迷醉。那還是很多年前,在她剛結婚不久,劉建民從外面帶回一瓶雀巢咖啡,說是個好東西,純進口的。那是她喝過最難喝的東西,又苦又澀。很快她就進入了迷醉狀態(tài),心悸,臉紅,出汗。劉建民后來說,他幫她脫了衣服,讓她睡了。她的裸體就像是一條紅梭子魚。后來她才知道,咖啡之所以那么難喝,是因為他們既沒有加牛奶也沒有加糖,更不知道咖啡之外還有一種東西叫“咖啡伴侶”。
之后馮老師又喝過兩次咖啡,口感的確是不一樣的,但她喝了仍然是心悸,臉紅,出汗。她往往只是小心地啜幾口,感受一下就行了。她至少有十年沒有再喝過咖啡,一輩子不喝也不會想。在辦公室里她喜歡喝菊花茶,或者是老師中間流行的胖大海,潤嗓子的。平時在家里,她連綠茶都不喝。喝了,晚上就睡不著覺。
“你的膚色真好啊,白里透紅。”老夏看著她的樣子,就像是撿到了一塊寶。馮老師看到了老夏閃亮的目光和喜悅興奮的表情,意識是清醒的,身體卻像面條一樣軟下去了。她把一整杯的咖啡都喝光了。喝到三分之一時,她已經意識到身體的反應了,可是她卻像要驗證自己的勇氣一樣,一口氣喝光了。
老夏說她喝了咖啡后,眼睛是亮的。閃亮,而且迷離,現出一種年輕女性才有的媚態(tài)。對他這樣的說法,她有些惱怒,好像她內心里是個不正經的女人一樣,但事實是她對自己當時的狀態(tài)并不知道。她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看過自己的臉,除了紅暈之外并沒有別的異樣。她有點想哭,但她想到自己的身份,忍住了。她不想表現得太軟弱,她過去哭得太多了,因為家庭婚姻。她想不到老夏會這樣,幾乎是強行地和她發(fā)生了這種事。
發(fā)生這種事完全在她的預料之外,但這一切又顯得極為合理:那是老夏有意安排的。即使他不是那個酒店的???,和那個酒店老總的關系也非比尋常。她并沒有看到他在前臺辦開房手續(xù),而是直接領她進了房間?;蛟S他在這樣的房間里,領過不止一個女性。誰知道呢?她不得不懷疑。
老夏說他太喜歡她了,喜歡得要發(fā)瘋。他說這話時,馮老師覺得他不像是一個曾經的領導干部,倒像是個小年輕。他說他們都是上了歲數的人了,不必太保守。這種事,區(qū)別只在或早或晚發(fā)生而已。而他希望盡早生米做成熟飯。他說之所以這樣,只是害怕失去她。這樣的借口,一下讓她心里舒坦了不少。她是反抗了,一直在努力拒絕著,但她內心里承認她反抗得不是那么堅決,至少不是拼死抵抗。除了感覺頭暈心悸,全身乏力,她不得不說自己在內心里對那種事情并不是特別拒絕的。她有一種久違與重溫的模糊期待。事情和她開始想得不一樣,至少和她的心理預期不太一樣。后來她坐到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里滴落。她感覺自己不再是自己了,而是另一個女人,一個讓她感到陌生的女人。
“你怎么能這樣?”她還是表明了自己對這事的態(tài)度。
老夏做出一臉慚愧的樣子,保證說他會一輩子對她好。既然已經有了這種事,就是確定了兩人的關系了。他說他希望他們能早點結合在一起,她可以隨時搬到他家里。他們可以先在一起生活,然后再去民政局登記領證。如果她想要辦一場婚禮,他也是完全贊同的,時間地點由她來定。
馮老師聽他這樣說,心里就有了不少慰藉。
“不急。急什么呢?我們還不算特別了解呢?!彼f。
老夏含蓄地笑笑:“我們不是已經到了這一步嘛?!?/p>
“這事真不像是你這種身份的人做出來的?!?/p>
“我也是男人啊?!?/p>
“這是什么理由,太牽強了。每個男人都像你這樣?”
“我是真心實意的,我愛你。”
馮老師覺得這倒也能說得通。再怎么說,老夏不會比前夫劉建民更壞了。如果她當年不是愛上的劉建民,而是遇上另一個男人,或者正是老夏,那又會如何呢?
人生就是另外的樣子了,她想。
“現在還在練舞嗎?”老夏仿佛從她身上看出她的柔軟。
“練!”
這年的秋天,馮老師和老夏的關系算是公開了。
雖然他們還沒有去民政局登記領證,可是已經正式出雙入對了。照老夏的說法,到他們這個年齡更講究實際,不搞虛頭巴腦的花架子。他倒是主動提議領證的,但馮老師有些遲疑。她還想有更多的接觸和了解,不想太迅速,她怕學校的同事們笑話她太急迫。
“沒關系,聽你的。你說什么時候領證就什么時候領證,”老夏很能理解,“這事你說了算,只要你不認為我不積極就行?!?/p>
關系進展到了這一步,他倒也真的不急了。已經是搛進碗里的菜了,他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他很中意這盤菜,好看又實惠。每到周末,馮老師就會住到他那里,幫著他做點家務。老夏是不讓她做的,但她覺得非做不可。如果她不是作為一個家庭主婦,只是去吃飯和睡覺,那她是什么人?他有一處新家,空置了好幾年了,非常的漂亮,一直是隱匿的,不公開。
那算得上一套豪宅,非常豪華,她很喜歡。里面光是一套衛(wèi)浴設備就是十來萬,锃亮的,很高檔。她自己的家和這個家相比,簡直是云泥之別。他只去過她家里一次,夸她家里“溫馨”。她知道那只是他的客氣話。她喜歡他的這個“新家”,雖然作為他們兩個人的家,真的是太大了。五室三廳兩衛(wèi),還有一個保姆間和兩個貯物間。她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個家,但她克制自己,每周來這里不超過三次,幫著老夏打掃衛(wèi)生,熨燙襯衫。老夏對襯衫、皮鞋都是非常講究的,這也符合她的心理要求。
在這個新家里,老夏在房事上的熱情,貪婪,完全和他“退休”兩字不相稱。他簡直就像是個四十歲的男人,精力旺盛,并且充滿了對性的探索精神。他的一些戲法,真的讓她臉紅心跳,事后感覺非常的羞愧。她對那種事其實已經非常陌生了,感覺隔了有一百年,非常的不真實,恍惚虛幻,可疑。馮老師努力地抗拒對那種事情的迷戀,甚至在他面前是表現出一種厭惡的。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并沒能騙得了他。他從她的身體反應上就感覺到了,臉上露出得意的壞笑。是的,他不能不得意。他喜歡看她赤裸著,無力慵懶地躺在床單上,就像一個獵人看著他擊斃在腳下的巨大獵物。
他喜歡她的身體。和大多數這個年齡的女性相比,她身材基本沒有走形,相反比年輕時還豐潤了些。她的皮膚細膩白皙,乳房綿軟而不松沓。他希望她能一直保持下去,所以非常積極地支持她去跳舞。他不止一次讓她表演一段,馮老師都笑著拒絕了。
“現在不行,還跳不好。等半年,到時給你表演一段?!彼齼刃睦镎娴倪€挺期待的。
“你和實際年齡一點也不像,”他時不時地總要這樣夸贊她一句,“到底是老師。”
“當老師也并不一定就年輕啊?!?/p>
“是啊,”老夏說,“你底子好,又注意保養(yǎng)?!?/p>
其實在學跳舞前,她并沒有刻意保養(yǎng)。離異后的生活是灰色的,她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兒子身上,個人的欲求,基本被忽略了。也曾經有過男女曖昧,但她很快就從漩渦里掙脫了出來。馮老師是個很理性的女人,直到別人幫她介紹了老夏,她才真正地重視起自己的身體。到了她這個年齡,有男人喜歡她,她就要更加注意容貌與形象。
老夏把她從過去的狀態(tài)里喚醒了。
老夏對于自己的現狀是相當滿意的,甚至可以說是自豪。兩人一起去逛超市或是菜場,即使遇上并不是很熟悉的人,他也會故意停下腳步,和別人攀談幾句。別人的眼光當然會在馮老師身上上下掃描,老夏就趕緊拉拉她的手,甚至是拍拍她的腰,介紹說:“呵呵,我愛人,馮老師?!?/p>
“啊,真年輕,”別人都是驚嘆的樣子,“看上去一點都不像這個年齡的人?!?/p>
老夏臉上都是笑,心里很受用。
馮老師從沒聽他主動說起過去的妻子。
她心里是有點想知道的,但又不愿意知道。她相信那個女人一定不如自己,不管是文化還是相貌,否則老夏就不會這樣稀罕她。
老夏的兒子和兒媳也見過馮老師。他們明顯是專門來看她的,懷著一種強烈的好奇,甚至是帶著“打分”的目的來的。他們帶著孩子,手里提著水果禮盒。馮老師是作為女主人來迎接他們的,非常禮貌。老夏的兒子很不錯,繼承了老夏的“優(yōu)秀”,據說是某個機關的領導。媳婦很漂亮,原來在電視臺,后來調到了稅務部門。老夏應該還有一個女兒,在外地工作,但他們很少來往,幾乎就是不聯(lián)系的。按說女兒應該和父親很親近的,怎么會老死不相往來呢?這當中肯定有馮老師所不知道的隱情。
馮老師知道每個人內心都有不可觸碰的禁區(qū)。老夏的那個禁區(qū)里,說不定埋著大雷,相當危險。老夏不主動說,她短時間里也不會主動去問,她尊重他。
“兒子和他爸爸的關系近嗎?”老夏這樣問過她。
“還可以?!瘪T老師在這個問題上多少有點不開心。她覺得兒子劉東應該和她一樣,和那個人離得遠遠的。在兒子的整個成長階段也的確是這樣,他不喜歡他的父親。讀高中時,他父親要去學校里看他,多次被拒絕??墒牵攦鹤幼呱仙鐣院?,就像換了一個人。他和他父親的關系開始解凍,之后迅速升溫,甚至一度是有些火熱的。
馮老師沒有阻止,甚至連暗示都沒有過。
兒子是成年人了,有些事不是她能阻止的。她相信兒子在感情上還是更偏向她,但他和父親的親熱是屬于男人之間才有的關系,是她這個母親所不能替代的。她最擔心的就是劉東受他父親影響。她這樣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她眼見著兒子和她的感情越來越疏遠,明顯有了某種隔膜。她希望有一天老夏能在某些方面影響到劉東,甚至能幫到他,如果他們正式結婚的話。她相信老夏在教育問題上,要比劉建民更正面。
馮老師的狀況其實是有點別扭,甚至尷尬的。除了周末偶爾去老夏那里,大多數時間她還是在自己家里生活。這樣的尷尬是她自己選擇的,因為她覺得這樣自己才是主動的,自由的。她不希望自己立即就成為老夏的“家屬”。
她知道自己的生活有變化,可又真心覺得變化不大。她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下班后去練習舞蹈,一次也不耽擱。學習舞蹈,充實了她的精神生活。她甚至覺得她學得太遲了,要是再早學十年,她會不會是另一種樣子?現在回頭看,她太長時間生活在一片灰色里了。舞蹈,給她的生活帶來了亮色。
她在內心里有一種強烈的愿望,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像馬麗跳得那樣好,至少要像別的優(yōu)秀學員那樣。但她心里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是缺少舞蹈天賦的。她的每一個基礎動作都做得非常好,馬麗表揚她,她自己也覺得比別的學員做得標準,到位。然而,當整個動作連續(xù)起來,跳一個完整的舞蹈小節(jié),她就變得非常笨拙,全身的肌肉都是僵直的,動作總是跟不上節(jié)奏。
這讓馮老師感覺有點氣餒。
“不急,慢慢來?!瘪R麗安慰她說,“慢慢就有感覺了?!?/p>
馮老師出了點意外,她受傷了。
距離寒假也就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了,她仍然堅持每周二次的舞蹈課,從不缺席。馮老師所在的班里,像她這樣認真的并不多,當中退出去兩個學員,又新增了三個學員。
馬麗很忙,每天風風火火的。她在不同的地方教學,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她永遠是相似的打扮,一身緊身的運動裝,腳上是白色的運動跑鞋,一束長長的馬尾辮,肩挎一只布藝包。一邁進教室,她就會立即脫掉外面的運動服,從包里換上另外的緊身裝,穿上專用舞鞋。稍稍調整一下情緒,看到學員們都齊了,她立即投入教學。
馬麗的教學很認真,非常敬業(yè)。有時為了教好某一個動作,甚至會延長時間。這很不容易,大家都知道時間對她的意義。也許是因為時間久了,她對馮老師也不像開始時那樣客氣了,她們變成了純粹的老師和學員的關系。馮老師感覺這樣也挺好的,她在學習時也不必有太多的顧慮。馬麗不欠她的,她也不欠馬麗的。
有一次,馮老師和老夏說起這個年輕的舞蹈老師,心里充滿了感慨。她的意思是時代不同了,學生的變化大,對于什么是好學生,標準也有了不同。以她過去的標準,馬麗基本算是她最差的學生之一了,可現在馬麗卻是一個風光的“成功者”,自己還只是一個普通教師。
她們倆是有差距的,馮老師心里是知道的。
那天馬麗改了舞蹈教學時間,從周二的晚上推遲到了周三的下午。周三下午馮老師正好有課,但她還是特地和別的老師調了課。她看重馬麗推遲的那堂課,那天要練習一個完整的舞蹈,《春到響水河》。
每個學員都很興奮。
馮老師差不多也基本掌握了,自我感覺學得還行。一堂課下來,馬麗只糾正了她兩次。馬麗更多的是表揚了別的學員,這讓馮老師的心里多少有些失落。馮老師在失落的情緒里,還是完成了整個舞蹈。下課時,她才發(fā)現外面下雪了。非常大的雪,漫天飛舞。
有時候,老夏會陪馮老師來上舞蹈課。老夏在家里沒事可干,同時也對這里有一種好奇。馮老師是不希望他陪的,覺得這樣不好,可是,又拒絕不了他。班上的人看到老夏,就打趣她,說他們太恩愛了,片刻都不能分離,她太幸福了。馮老師被她們說得很不好意思,畢竟她和老夏現在還沒有正式領證,她們不知道,但她自己心里清楚。馮老師在里面練習舞蹈,老夏就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轉悠。時不時地,他還會向里面張望,看她們跳舞。他的出現,引起了馬麗的注意。
“跳舞的時候,不要讓閑人來。”她皺了皺眉頭,有點不悅,“這會影響大家的練習。”
馮老師的臉上有些臊,自己居然被過去的學生批評了。批評是有道理的,但馮老師覺得馬麗這樣直白未免太不講師生情面了。
再后來馮老師就不讓老夏陪著了。因為老夏不陪,兩人很自然地也就分開了,各人在各人的家里。到了周末,老夏居然也不要求馮老師住過去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馮老師更不便主動。不知不覺間,兩人居然有一個多月沒聯(lián)系。馮老師感覺有點怪怪的,心想老夏一定是有了別的想法。是什么想法呢?她不便亂猜。不過如果兩人的關系到此就結束了,她也未必感到有多心痛。
“你們是不是出狀況了?”兒子問她。
“沒有啊。”
兒子顯然不相信:“你好久沒去他那邊了?!?/p>
“最近忙啊。”
“你忙還是他忙?你又不忙?!眱鹤诱f,“不要太過冷淡了,畢竟你們的關系已經是公開的了。”
馮老師覺得兒子的說法有道理。
雪很大,但卻是爛雪,落地即化。從樓上往下看,大街上濕漉漉的,行人像螞蟻一樣亂竄。馮老師穿上羽絨大衣,戴上帽子,準備步行一段,然后坐地鐵到上海南路。在電梯里,她看到了馬麗,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貂皮,腳上是一雙白色的小皮靴。馬麗在跨進電梯時看到了她,卻冷冷地什么也不說,而且把頭扭向別處。讓馮老師感覺尷尬的是,當時電梯里只有她們倆。
雪落在帽子上迅速化了,冰冷地滴到了馮老師的臉上,流進眼里和嘴角。路上車來車往,把融化的雪水濺得像有快艇從水面駛過。她走得很小心,因為人行道上很滑。道路兩邊高大粗壯的懸鈴木的樹冠上,積了一點雪,斑斑點點的,就像是樹頂上結出的一朵朵小蘑菇。那些小蘑菇不時從上面跌落下來,發(fā)出綿細的聲響。有些溜進了她的脖子,像冰涼的小蛇,一直要鉆進她的心里去。
大雪漫天,把整個城市的天空都籠罩成灰色的。她主動打電話給老夏,說要去他那里。她是有理由的,兒子不在家,和他的朋友去海南了。
“好的,”老夏說,“我正想打電話給你呢?!?/p>
她當然不相信老夏的說法,但她不會去戳穿他。人與人的關系很復雜,她和老夏更是如此,雖然他們已經是這樣一種關系。
就在馮老師匆匆掛掉電話通過解放路的路口時,一輛黑色的轎車突然失控,朝她徑直撞了過來。
事后馮老師每每想起那一幕,心里都會打戰(zhàn)。也許只差一根頭發(fā)絲那樣的距離,她就沒命了。她整個人被撞出去兩米多,重重地摔在人行道上,腦袋正好卡在一輛公交車的前輪底下。
馮老師在醫(yī)院里整整躺了一個月,在家里又躺了三個月。當她拄著拐杖重新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只隔了幾個月,她感覺對校園已經很陌生了。她看到下課的學生們在校園的操場上追逐嬉戲,藍天白云,陽光燦爛,靜謐中有喧鬧,喧鬧中有靜謐,恍惚間覺得自己猶如置身事外了。學校也有變化,原來的校長調走了,新校長是從外地調來的。同時,學校還新調來了兩個年輕老師,其中一個還是畢業(yè)于名校的研究生。
天氣開始熱起來,她卻總忘不掉過去的寒冷。
那天出事,第一個趕到醫(yī)院的并不是老夏,而是她的三個同事。老夏是第三天才趕到的,他說他臨時有事去了郊區(qū),完全沒有想到她會出事。他買了鮮花和水果,陪了她一天就走了。馮老師當時的情況很不樂觀,右腿骨折,胸腔積水。一度還昏迷,休克。輸液之后,她發(fā)燒了,原因不明,三天后才退。清醒過來的馮老師感覺全身酸痛麻木,不能動彈,像是從地獄深處爬上來,身底下是萬丈深淵,火山似的咕嘟著通紅的熔巖。她終于把頭冒上來了,看到了現實生活,白色的病床,醫(yī)生和護士的身影。讓她感到意外的是,前夫和他的妻子居然也來看她,還煲了一鍋雞湯。
馮老師在那一刻,真的被感動到了。她一直沒同劉建民說話,眼睛也不看他,但是她向他的妻子表示了感謝。對方一口一個“大姐”地叫,她真的不能再在臉上掛冰霜了。她知道,有了這一次,他們就算是兩清了。
出院的時候是兒子劉東接的她,她沒讓老夏來。老夏建議她出院后去他家里休養(yǎng),她沒答應。她心里有了一塊疙瘩,消化不掉。在醫(yī)院里她也沒讓老夏照應,而是讓兒子幫她請了一個女護工,去衛(wèi)生間、洗澡都方便。
“不需要,謝謝你?!瘪T老師對老夏說,她是認真的。
老夏出現得最晚,她心里不能接受。他來的時候,她正在昏睡。她的肋骨打上了三根鋼釘。她是半夜才醒的,睜眼,看到了他。他說他是第二天才聽她舞蹈班上的人說的。是誰說的,他沒提。馮老師心里有點悲涼,也不想再多問。雖然他也來探視她,語言上表現出了各種的關心,甚至還主動找醫(yī)院的領導,請最好的醫(yī)生治療。可是,她很強烈地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了距離。他有擔憂,擔憂她恢復后的健康。他提議她出院后住到他那里,她認為那只是他禮貌性的一種試探,他一定知道她是不會接受的。他過去是當領導的,很會這方面的試探拿捏——既表明了很好的態(tài)度,又能在實質上不為自己招來麻煩。他的手段了得!她在心里冷笑。人心是看不透的,她想,但她卻看透了他。與其這樣,不如彼此冷淡一段時間,對大家都有好處。倒是劉東,非常堅決地說,她是疑心太重了。
“或許他那天是真的有事。再說,后來他也來看你了?!眱鹤硬徽J同她的觀點,“他還幫著找院長關照你,挺不錯的?!?/p>
“你的要求不能太高,不能像現在的小姑娘要求男朋友一樣?!眲|打趣她,“你內心還是太浪漫了,不切實際。”
“胡說,”馮老師知道兒子是希望她不要輕易放棄老夏,“這根本就不是他應該有的態(tài)度。我出院后,他連一個電話也沒打,這說明他完全不關心我。我犯不上為難自己,也不為難別人?!?/p>
老夏來醫(yī)院探視她時,和兒子挺談得來的,兩人在走廊上聊了好長時間?!澳銈兞牧诵┦裁??”她這樣問過兒子。兒子笑笑:“沒什么,隨便扯。這人挺厲害,到底是當過大領導的。”
在探望馮老師的許多人當中,還缺少一個人,馬麗。
天氣越來越熱了。
這年的五月,馮老師再婚了,和老夏。
兩人正式舉辦了婚禮。
馮老師出院后不止一次打算和老夏分手,尤其是在家靜養(yǎng)的兩個月里,她反反復復想了很多。老夏上門好幾次,送來了不少營養(yǎng)品。介紹人也專門來問她是不是和老夏有了問題,并且向她保證說,老夏是一心要和她結婚的,態(tài)度沒有任何變化,勸她不要多心。
“你太多心了,”介紹人說,“老夏對你一往情深呢?!?/p>
“正常的?!睂Ψ接H切地看著馮老師,心里充滿了溫暖的同情,“你整天躺在床上,不能動,情緒波動大。”
“是你不讓他多去看你的,他也怕影響到你,所以遵照了你的要求。你怎么有點小孩子脾氣呢?這事可不能開玩笑,鬧不得的,他連求婚的戒指都準備好了?!苯榻B人笑得一臉燦爛。
馮老師堅信自己并沒有錯判了老夏。她承認自己是敏感的,有時也的確會多疑。可是檢視過往,她所有懷疑的事情最后都應驗了。老夏給她打過好多次電話,也上門來過。他當然能感覺到她的態(tài)度,但他很沉得住氣的樣子,全然不打算拆掉他們中間隔著的那道墻。他的確是個厲害角色,他不提,就意味著他認為他們之間并不存在問題。他很坦蕩的樣子,同時,努力表現出一如既往。
他們這樣互相繃著,好像看誰先服軟。最后還是介紹人出來,強調說老夏是認真的。既然說到婚戒都買了,馮老師就說,那得辦場像樣的婚禮吧?馮老師相信她提出這樣的要求,老夏不一定會答應。如果他不答應,她就成了占據有利形勢的一方。過去他是提過的,但她當時反對舉辦婚禮,認為那只會招致別人的嘲笑。一把年紀了,二婚,還那么張揚干嗎?可是,現在馮老師改變了主意。
“這算什么問題呢?”老夏在電話里笑著,心情非常好,“行,沒有問題。一開始我就是這樣想的,但你不同意?!?/p>
“想法總會變的,就像你一樣。”馮老師意有所指地說。
“我沒變啊,天地良心。”
“那只有你自己知道?!?/p>
“你想怎么辦都行,”老夏表態(tài)說,“一切全依你?!?/p>
老夏以為她是想通過大辦婚禮這件事,達到對前夫劉建民的一種報復。他能理解女人的這種小心思。
他真是看錯她了,馮老師想。
在家的兩個多月里,她恢復得相當不錯。好幾次她想再去舞蹈班看看,看看過去的那些同學,也看看馬麗。她不是想念馬麗,而是想看看馬麗在看到她后的反應。很奇怪,她在家靜養(yǎng)的那段日子,除了經常想到和老夏的關系,另一個常想到的就是馬麗。她現在不喜歡馬麗了,她們中間出現了問題。關系錯位了,她想。說到底,是她過去作為馬麗的老師的關系重要,還是馬麗現在是她的老師關系重要的問題?,F在的關系模糊了,甚至明顯是后者的關系變得比前者更重要。這樣的關系需要重新扭轉過來,她想。
兒子劉東不讓她去。“跳舞你現在就不要想了,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過個一兩年再說?!?/p>
“那我也要把學費結清,馬麗總應該把我過去的學費退一部分回來?!?/p>
兒子笑了:“那點錢,有必要嗎?再說萬一你過一陣又想去跳呢?我看你以后大概率會去跳的?!?/p>
劉東說得是有道理的。
她出事,馬麗沒去看她,這讓馮老師在心里極為不舒服。那份不舒服,一點也不亞于馮老師對老夏的不滿。馬麗作為她過去的學生,現在又是她的老師,怎么可以不來探視呢?連別的學員都來探視過,而馬麗卻只是打了兩次電話,后面就再沒消息了。
這太過分了,馮老師想。即使她們過去不是師生關系,她只是馬麗舞蹈班上的一個學員,馬麗也應該來看望自己,表示一下關心。
“以后就算你和夏伯伯生活在一起了,你也還是會去跳的。將來退休了,你一定要給自己找一項運動?!?/p>
兒子仿佛預見到了她將來和老夏生活在一起時遇到的危機一樣。她曾經想,如果她以后真的和老夏生活在一起了,也許就不會去跳舞了。就算他喜歡她跳舞,她也不會去了。她會放棄自己所有的愛好,陪他一起靜靜地過日子。其實,以她現在恢復的狀態(tài),真的去跳也未必不可以。劉東不在家時,她一人在家里,拉上窗簾,在陽臺上試著跳了一段,感覺還不錯。雖然有些生疏——主要還是在心理上有陰影,動作放不開。
馮老師從一個后來進班的姓何的女學員嘴里聽說,馬麗其實是對她不滿的。馬麗覺得她跳得太笨拙了?!八龥]點名,但話里話外的,就是在說你。”
何女士也學得不好,有點想退學了。
“還說我什么呢?”馮老師覺得馬麗要是真的在背后說她,是非常不妥當的。怎么說自己也是她曾經的老師,再說,她學習舞蹈是交了學費的。
“也沒說什么,”何女士趕緊掩飾著,“她就那樣,要求高。”
馮老師還聽說,馬麗很可能要離開這里,到外地去。有人說她會去上海發(fā)展,也有人說她會去深圳。她在這里發(fā)展得好,為什么要去外地發(fā)展呢?有人猜測她可能是遇上了一些麻煩。她能有什么麻煩呢?馮老師想,她的麻煩只能來自男人。
她漂亮,能干,機靈,但所有的這些并不一定能讓她擁有財富。她擁有的財富,一定還是她利用漂亮機靈在與男性的應酬周旋中獲得的。馮老師聽班上的學員說,馬麗至少擁有兩套高檔住宅。她做舞蹈老師的收入,只是她個人收入里非常小的一部分。她還是不滿足,總是在尋找各種機會。
馬麗沒有去探視她,也許是因為她自顧不暇。
因為老夏對婚事越來越上心,拿出好幾套方案,馮老師也只能積極配合。她現在和老夏的關系又穩(wěn)定了,有點恢復到過去最濃烈時的樣子。不只是周末到他那里,平時也會去。畢竟,他們有許多事情要忙。老夏還打趣她,問她身體能不能適應婚禮。事實上,他可一點也沒閑著,比過去還勤快了點。她精神不錯,沒有什么異樣的感覺,只是有時遇到下雨天,才感覺到腰上有點隱隱的痛。學校是照顧她的,沒給她安排太多的課。
婚禮日期敲定在五月下旬,錯開勞動節(jié)的高峰。他們不能和年輕人搶檔期,但也不能再延遲了,到六月份,天就熱了,算是進入初夏。老夏想早點辦完,總的原則是低調、不張揚,但要有品位、上檔次,甚至可以有一定程度上的奢華。低調不張揚,他們盡量不讓太多外界的人知道,只在小范圍里邀請雙方的至親好友。而且,賀禮一概不收?;檠绶旁跂|郊的一個豪華酒店里,據老夏說,那個酒店的老總是他多年的老朋友。那里環(huán)境好,又相對僻靜??腿瞬欢啵还惨簿腿畟€人。馮老師請了學校幾個要好的同事,同上舞蹈課的兩個投緣女友,兩個上了年紀的親戚,占三分之一的樣子。老夏那邊多一些,有幾個是他過去工作時的下屬,更多的是生意場上的一些老板們,想來過去是有交情的,紛紛來捧場,一起向他們表示了祝賀。
自然,馮老師的兒子劉東也來了。他在現場忙碌得很,和攝像師、音響師、司儀聊得熱火朝天。他甚至和出租車司機都能找到共同的興趣點。劉東是個熱絡孩子,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的探索精神,總是忍不住要去嘗試。馮老師以為他會一直在現場,直到婚禮正式開始,但也就是大半個上午的工夫,他就不見了。
馮老師那天穿了一身潔白的婚紗。她被自己嚇到了,她像變了一個人,非常的不真實。鏡子里的她非常漂亮,年輕,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十多歲。要是不熟悉的人,還以為老夏娶了一個大齡姑娘呢。
她在東郊風景區(qū)拍了許多照片,專業(yè)的攝影師把她拍得像在仙境里一樣。漂亮的照片給了她許多自信,她心情特別好。她感覺自己真的年輕了很多,很開心。要是年輕時就有這樣的機會,又會是什么樣子呢?她心里既慶幸,又略有些遺憾。
但她現在還是滿足的,這份滿足,來自于老夏。
就在這個晚上,在酒店的大廳里她居然遇上了馬麗,真是一個意外!
生活,不一樣了。
馮老師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生活和過去有了很大的不同。她住到了老夏那邊,每天她去上班后,老夏就在家里澆澆花,寫寫字。老夏用調侃的語氣說,夫人是老師,自己也要沾點文氣。他的字原本就不錯,如今臨顏體,真是相當的漂亮。馮老師自然是努力地夸獎他,字好是事實,她也知道他需要她的表揚。老夏差不多每天上午練一個小時字,下午小睡一會兒,然后去附近的一個公園散步,回來后再練一個小時字。等馮老師下班,兩人就一起做飯。
兩人的共同話題還是很多的,天南海北的。老夏懂得多,見識廣。馮老師聽他談社會上的那些事,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無知的小學生。他所經歷的官場和她在學校里的環(huán)境,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馮老師不再去想自己過去對他的不滿,以為他們對生活的處理方式或許真的不一樣。男人和女人本來就有差別,不管是思維還是行為。
馮老師原來有點擔心她再婚會對兒子的生活有影響,可是劉東好像沒有一點不適,反而感覺更輕松,更自由了。一個多月后,她回到原來的家里,居然感覺有些陌生。她內心里暗自吃驚,人的適應力真是太驚人了。她對自己原來的住所這樣的簡樸,有一種強烈的窘迫與不自在。其實家還是老樣子,她在臨走前,把家里每一處都細細清潔了一遍,連劉東都說她收拾得太干凈了,連衛(wèi)生間的墻角,她都用消毒水噴灑了三遍。她想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的,讓劉東居住得更舒服。又像是要把自己過去所有的痕跡都抹掉,連一點點氣味都不留。
她的房間和她臨走時一樣,一絲一毫的改變都沒有。這感覺,像出嫁的姑娘再回娘家時的心情。兒子的房間亂亂的,又恢復到她打掃之前的模樣,還新添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諸如游戲機一類。她不在家,兒子更自由了。
這個家完全屬于他了。
家里的東西她一樣也沒帶走。老夏也不讓她帶,說:“需要什么,就買新的,你什么都不要往這邊帶?!彼芸炀屯耆m應了那邊的新家,熟悉了那邊的環(huán)境?;氐脚f居,反是怯怯的。連原來小區(qū)里熟悉的鄰居與她打招呼,她都有點心虛。她心里也知道,鄰居對她的祝福是真誠的。多少年來,她在大家的眼里都是正派人。辛苦了這么多年,挺不容易的,她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城市里,但馮老師現在的新家是在城南的新開發(fā)區(qū),而原來的住處卻是在城北的老城區(qū),就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區(qū)別明顯。馮老師上班倒是更方便了,因為她可以乘坐更為快捷的地鐵五號線。
特別讓馮老師滿意的是,老夏幫劉東安排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是一家很大的國企里的管理崗位。
“現在你兒子就是我兒子嘛?!崩舷恼f得很真誠的樣子,讓她有些感動。兒子的前途,一直讓她放心不下。國企穩(wěn)定,收入也好。
馮老師希望劉東能好好表現。用老夏的話說,劉東是不太可能復制劉建民那樣的成功的。而且,在他眼里,劉建民也不算有多成功。要論成功者,他自己肯定算是其中之一,只是他藏在心里沒有說出來。對這一點,馮老師心里是清楚的。老夏在骨子里是自負的,畢竟是當過一把手的廳級干部,只是他把自己的心思藏得深。藏得深,才更自負。
“好好工作,要努力。”馮老師每一次總要這樣叮囑兒子。
兒子每一次也都是好好應承的。
馮老師再沒去過舞蹈班,盡管她心里有時還挺想念的。老夏現在對她再去跳舞,是持一種曖昧態(tài)度的。她能感覺到他的真實意見,是有些反對的。為什么會反對,或者說不支持呢?她猜不透。她一直沒去退學費,萬一哪天她改變了主意呢?那天在東郊的酒店里,她意外遇上馬麗,馬麗倒是主動說要退還她的學費。
馬麗覺得她再也不能去練習舞蹈了。
“沒事,沒關系的?!彼f,“現在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我現在感覺各方面都還行?!彼f。她相信她的學生一定看到了她的婚紗裝,注意到了她的變化。她離婚多年了,馬麗或許是知道的,所以,現在再婚也是正常的。
“今天是你的婚禮?”
“啊,是……”馮老師忽然覺得自己比馬麗矮了不少。
“恭喜你,”馬麗笑著說,“啊,祝你幸福?!?/p>
家,就是時鐘上的那個圓點,長短不一的時針、分針和秒針以那個圓點向外輻射。長針、短針都是圍繞著中心旋轉。馮老師覺得自己就是那根很長的分針,在外面轉個不停。老夏在家里卻是閑適的,她多少有點羨慕他了。城市是喧囂紛亂的熙熙攘攘,而家卻是寧靜的一隅。馮老師喜歡這個家,因為它的豪華。她也不止一次地請了比較要好的同事來過,大家都狠狠夸贊了一番。
馮老師聽到那些夸贊,心里自然是很滿足的。
老夏在她的同事們面前表現得也特別優(yōu)秀,主動去廚房做菜。他當然是不會做菜的,只是把買來的熟食做成了拼盤,但他系著圍裙,那種熱情認真的樣子,很是讓人認同。馮老師嫁了一個好男人,這是所有人得出的結論。老夏不抽煙,也不喝酒。馮老師知道老夏并不是完全不喝酒,在外應酬少不了是要喝的,只是在家里從不喝酒。這和過去的劉建民是完全不一樣的。
所有的光鮮終歸要沉淀下來。生活,很快就變得習以為常了。
兒子在單位表現得不錯,這是最讓馮老師感到欣慰的。這個家,他只來過一次。老夏的兒子一家也很少來,除了逢年過節(jié),平時一兩個月才來一次。來也是匆匆忙忙地意思一下就走,這倒讓馮老師心里有點過意不去。她作為一個“后媽”,明顯是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們父子的感情交流。作為一個老師,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受歡迎的人啊。她很努力了,但她知道有些事情是改變不了的。世界上表面的東西都可以改,唯有內心改不掉。
人心似海。不是海的廣闊,而是海的深,深不可測,深到漆黑一片……
馮老師的心里多了一個芥蒂。
幾個月前的晚上,老夏又和她做那種事。最初的熱情早就過去了,老夏現在也放慢了節(jié)奏。馮老師對這種事已經厭煩了,尤其是上了一天的課,感覺人很累,她需要休息。本來她已經有些迷糊,快要睡著了,老夏卻來了精神。老夏有些興奮,他剛從外面回來。半年多前他去了一趟單位,據說是上面來人找他談話。雖然他已經退了好幾年,但是相關部門還是對他的過去進行了重新審核。馮老師感覺出他有一陣子很不安,雖然他嘴上什么也沒說,但她看得出。
“沒有問題,”他說,“我能有什么問題?比我正派的人不多。要說工作上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誰又沒有呢?”
馮老師希望他沒事,她多少有點為他擔心。關于老夏,她后來隱約聽到不少閑言碎語,大多是負面的。關于他的為人,關于他的官場傳聞。最多的還是男女之間的事,有人說他的前任妻子就是因為他在男女上的問題氣病了,最后病死了。對于這些說法,她不全信,也不是全不信,她相信至少有相當的部分是真的。她心里不舒服,隱隱的。她選擇把這些聽來的全埋在心里,埋得深深的。她不打算對任何人說,包括兒子,也不會去和老夏對質。就算那些說法全是真的,她也不希望他有事。她沒有選擇的余地。
之后的那段日子他和外面的聯(lián)系明顯增多,經常給人打電話試圖獲得更多有關他的消息。當然,什么異常也沒有,一切都風平浪靜。這天下午他去了老干部活動中心,又去看望他過去的一個老領導。晚上他在外面有飯局,喝了酒,她聞到了他的酒氣。他沒有開燈,在黑暗里七手八腳地一頓亂忙,脫掉了她的乳罩。他肉肉地趴到了她的身上,他比過去又胖了些。
臥室的輪廓在黑暗里慢慢地浮現出來,就像她身體里的潮水在涌動。這個臥室是整套房子里她最喜歡的地方,里面的陳設是按照她的審美趣味重新布置的。簡潔、寬大,白天是明亮的,夜晚是溫暖的。室里除了一張非常寬大的席夢思床,另一側是整面墻的大衣柜。巨大的落地窗,窗簾是雙層的,白色的窗紗和深褐色的簾布。地板是進口的意大利柚木,非常厚實光亮,走在上面非常舒服。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運動的,運動是有規(guī)律的……她的腦海里不知為什么會浮現出這樣的句子。世界有規(guī)律嗎?她在心里問自己。
回顧自己過去的生活,她沒發(fā)現有任何的規(guī)律。到了這個年紀,她希望她的生活能從此穩(wěn)定下來。現在是富足的,無慮的。老夏總體來說也還不錯,年紀比她大,也不算大得出格。用她同事的話說,大得正好。男人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她還能奢望什么呢?如果他對她沒有性要求,還會和她再婚嗎?
臥室的輪廓越來越突出,而身上的老夏也越來越沉重。他用力地搓捏著她的乳房,舔著她的耳垂,咬著她的頭發(fā)。他在喃喃地說著什么,很含混,似乎是一個人的名字。
她在潮水里浮起來,身體輕得就像一根羽毛。在潮水的強烈沖擊下她又慢慢沉下去,沉得很深,就像沉入了深深的海底。而她卻依然是能自由呼吸的,她的心跳開始變慢。當整個身體慢慢從海底重新開始向上浮起時,她的腦子里仍然回響著他的那個聲音。
“你在叫誰?”馮老師警惕地問。
老夏沉默著,還在喘著粗氣。馮老師感覺自己有點繃不住了,心里的寒氣從腳底升起來。這兩個字對她剛才的付出是一種輕視和侮辱,這讓她不能忍受。
這當中一定發(fā)生過什么,只是她不知道,她想。
“沒有,”老夏平靜地否認了,“不會吧?不可能的,我沒叫誰。我有出聲嗎?倒是你剛才叫出聲音了?!?/p>
黑暗里,馮老師看不清老夏的表情。他是真的很平靜,還是裝出來的?他怎么反倒說她出聲了,她出聲音了嗎?曾經她是有過,但那是非常遙遠的事了。后來老夏也說她有,但那應該非常少,她自己是意識不到的。這個晚上她堅信自己沒有,因為她的意識一直是比較清醒的。
這太像一個蹩腳的故事了,她想。
她想以后的日子里,如果他再有這樣的要求,她會拒絕的。她和他不一樣,她要工作,還要多關心一下兒子。她不能和兒子的感情淡下來。原來她以為再婚是要找一個晚年的依靠,現在看來,那只是一條腿。一個人必須用兩條腿才能走路,再婚后她感覺自己對兒子的感情越發(fā)地強,更加不能割舍。
“等到了寒假,我去劉東那里住一陣,幫他整理整理?!瘪T老師說。
“好的,沒問題?!崩舷恼f。
“他那里太亂了?!彼f。
她需要和老夏分開一段時間,她想,這對他們倆都有好處。
她依然是個獨立的人。
她想清楚了。
馮老師差不多是一個人待在原來的家里。更準確地說,是在兒子劉東的家里。寒假的前一個星期,她就和劉東說好了。劉東倒也沒反對,只是對她和老夏的分開有點意外。她解釋說,她只是純粹來幫他整理家務的??墒?,他的眼神里卻充滿了不信任。
“我這里挺好的,哪里需要再整理呢?”
馮老師在心里不得不承認兒子說的有一部分是事實。除了他自己的房間有些亂,其他房間都還比較干凈。陽臺、衛(wèi)生間,甚至比原來更敞亮。廚房也相當干凈,因為他從不在里面做飯。可是,她嘴上仍然堅持說:“你夏天的衣服在衣柜里都要長霉了,鞋子在床底下都臭得生蛆了?!?/p>
兒子總共在這個家里出現不到四天,然后就消失了。他忙得很。臨走的前一天,他告訴她說,他和幾個要好的伙伴要去外省的一個窮困山區(qū)去做些公益,幫扶那里的孩子。這讓馮老師心里多少有點驚訝。這是一件好事,很好。雖然她心里其實并不太贊同——不是反對他做這件事,而是他選擇的時機不對。畢竟她是有心要和他生活一段時間的,他卻事先不和她商量就去了那樣遠的一個地方。那地方,她只是聽說過,心里根本就沒有一點概念。然而他說得非常堅決,根本就沒有改變的可能。他和他的伙伴們是一個集體,他只是集體中的一位。
“要去多久?”她問。
“應該年前回來吧?!眲|說,“我們收集了好幾卡車的棉衣和鞋子、書包。都是城里的孩子不穿的,淘汰下來的,都還很新。也有一部分是新的,是企業(yè)贊助的。有的物資還是從外地運來的,在這里集中?!?/p>
“單位里請好假了?”
“沒事的,說好了?!?/p>
看上去兒子現在做事很踏實,他成熟了。他現在好像比過去更壯實了些,說話聲音更粗了,雙手的關節(jié)明顯,握力很大。他現在工作穩(wěn)定,到了正式談女朋友的時候了,可他卻完全是漫不經心的樣子,表示短時間里根本不會考慮。他好像對戀愛沒有一點興趣,這和他過去的性格,差別太大了。
馮老師沒有想到劉東會去那么長時間。她以為他很快就會回來,至少會回來過春節(jié)。然而一直等到年初五,他也沒回來。她擔心他有什么意外,但他在電話里說他們一切都好,只是因為有許多事情要處理,要在當地停留更長的時間。馮老師后來才知道,他的同伴中有人在當地受了傷,劉東留下照看了。
與往年不同,這個冬天城里沒有下過一次雨雪,一直是晴空萬里,艷陽高照。馮老師把家里所有的衣服、棉被、毛毯,都洗了一遍,不能洗的都曬了好幾遍太陽。家具都被她擦了好幾遍,可以說這房子從來沒有像這次被她打掃得如此徹底,簡直就和她剛搬進來時一樣。
她去看過一次老夏,問他需要些什么。老夏說他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馮老師那天是想留下的,畢竟她在兒子家里無所事事。好多個日子里,她在家里閑得有點坐不住,偶爾下樓在院子里轉轉,遇到鄰居們也扯扯近況。她當然表現出一副很滿足的樣子。一個人年輕時,婚姻犯了錯誤是可以原諒的,第二次就不應該再錯了。特別是像她這樣的人,一個老師,一再犯錯還怎么教育學生?別人相信她是正確的,幸福的。就連兒子劉東都相信她是幸福的,沒有疑問。而她整個寒假都和老夏分開,顯然正在毀壞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幸福形象。也正因為這一點,她才產生了留下的想法,可是在最后一刻她還是放棄了。在幫老夏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飯后,推說還要幫劉東收拾房間,她逃也似的離開了。
老夏一直送她出了小區(qū)門口,看著她招手叫來了一輛黃色的出租車。上車,關門,駛離……城市里的景象,高大明亮。一幢幢高低不一的建筑,像畫片一樣從出租車里的玻璃前劃過。她穿城而過,感覺從這個家到另一個家,距離是那樣的遙遠。這份遠,不只是地理上的距離,而是時間。像是從前一個五年,越過另一個五年。
出租車一直在路上疾馳著。
穿越過許多的道路,又駛上立交。立交橋就像幾條巨大的長龍在互相交替纏繞,最后又一頭扎進了喧鬧的城內道路。車來車往。她隱約聽到遠處傳來的鞭炮聲,很是恍惚。在那一刻,她感覺自己是那樣的孤獨。
前所未有的孤獨。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擺脫孤獨。而結果,她得到的卻是加倍的孤獨……
這個春天里的雨水特別多,從正月開始幾乎沒斷過。
整個城市都浸淫在寒冷的潮濕里,人的心情也陰郁。馮老師最終還是在五月份回到了老夏那邊,因為她和兒子產生了激烈的矛盾,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在大年夜的前兩天,馮老師突然想去舞蹈班看看。她先去了學校,在辦公室里坐了一會兒。整個校園里空蕩蕩的,值班室的門衛(wèi)對她的到來感到驚訝。她解釋說,放假前把一個充電器忘在辦公室里了。天色陰沉,像要下雪的樣子。她思想斗爭了好一會兒,然后步行去了環(huán)球大廈。馬麗一定會驚訝她的出現,到時她要怎么說?其實不需要多解釋,她只要說自己又想學舞蹈了就行了。這理由是可靠的,畢竟她的身體經過這么長時間已經完全恢復了。
到底是年底,整座大樓都是清冷的。馮老師乘著電梯上了十七樓,中間一次也沒停過。電梯到達的提示音一響,馮老師的心還是收緊了一下。當她來到走廊上,感覺格外的安靜,冷清。她很有些詫異。許多房間的門都是緊閉的,都放假了。她心里卻還抱著一絲希望,快步走到走廊盡頭的舞蹈教室。
門,緊閉著。
她透過窗戶向里面張望著,依然是空蕩蕩的,連一點亮都沒有。墻上的鏡子把教室里的空曠進一步地放大,深遠、幽暗……那里面可以存得下千軍萬馬,可現實中又是空蕩無一物,仿佛連一粒多余的塵埃都沒有。
除夕之夜,馮老師一人煮了一鍋餃子。餃子是從超市里買來的速凍食品,她買了兩種,白菜豬肉餡和薺菜餡,每種各下了一半??蛷d里的電視也被打開了,可是她根本不看,只是為了有個熱鬧的聲音。她和老夏通了一個電話,聊了有十多分鐘,完全是禮節(jié)性的。老夏的語氣差不多是哀求了,希望她早點回去。他不相信她到這邊的家,只是為了幫兒子做清潔整理。他很委屈,委屈到要憤怒了。他知道她一定是對他有意見,想和他分開了。為什么要和他分開?他想不明白。他覺得他是個好男人,為她,他已經做得非常好了。
馮老師聽得出來,老夏是真的很希望她回去。
“太孤獨了,”他說,“你不在的日子太孤獨了。”
“一把年紀了,哪至于那樣?”她努力地笑了一下,“我們都還要再適應一下,暫時分開沒什么,又不會長時間……”
之后,一直下著雨。好幾次,馮老師真的想回到老夏那里去。劉東在電話里也說讓她回去,他說他很快就回來了,一切都很好。也就在劉東回來的前一天,馮老師聽到一個她完全不能相信的消息:劉東和馬麗兩人在戀愛。
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
馮老師在心里一千遍的否認。
“你知道嗎,馬麗的舞蹈班停了好久了,年前就停了?!碑敵踅榻B她去學舞的同事告訴她說,“不知道為什么。前面一直傳說她要到外地去發(fā)展,誰知道呢。”
“這一說有好久了。”
“你沒聽劉東說起她?他應該是了解的?!?/p>
馮老師聽得有點發(fā)怔。
“劉東?劉東和她沒接觸啊。”
同事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她說:“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真不知道。”
“有人說她和劉東在戀愛……”
馮老師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深坑。
劉東是大年初三夜里趕回來的,她事先不知道。她在睡夢里被驚醒,本來是想過幾天再和他談事的,結果還是沒忍住。他從淋浴間出來,穿著白色的浴袍,頭發(fā)還在滴水,冒著熱氣。對她的提問,他顯然沒有準備好。
“你不能和她談對象?!瘪T老師急了,“你不能和馬麗談對象。”
劉東定住了,很平靜地看著她,問:“為什么?”
“你們真談了?”馮老師感覺心里的火往腦門上躥,“不合適,你們不合適?!?/p>
“有什么不合適的?”兒子明顯不贊成她的判斷。
“你對她有多了解?我是知道她的?!?/p>
“你知道她什么?你教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學生。”劉東的話里明顯有了諷刺,“后來你跟她學跳舞,接觸也并不多啊?!?/p>
“她這個人,過去的經歷是很復雜的。她不是正經人,我教了一輩子的書,比你會識人。”馮老師想到將來有一天馬麗可能真會和兒子結婚,越發(fā)下定決心要阻止。事實上劉東的反駁是對的,她對馬麗的了解不算多。許多的閑言碎語,不能與事實混為一談。她一度還喜歡過馬麗,甚至夢想劉東將來找的對象也能像馬麗一樣漂亮能干。但她現在完全不這樣想了,劉東可以找任何姑娘,就是不能找馬麗。甚至劉東可以找馬麗這種類型的,但不能是馬麗。
她的態(tài)度很堅決。
接下來母子倆一直為這事爭吵,就像外面的雨一樣,始終不停。難怪兒子會熱心公益,原來是受了馬麗的影響。在劉東的眼里,馬麗不僅漂亮,能干,而且還很善良。她那樣一個熱衷于掙錢的年輕女人,為什么會突然去做公益?這是馮老師所不能理解的。然而,就算她是善良的又怎么樣?她還是不能接受她成為兒子的女朋友。她的過去一定是復雜的,將來也還是復雜的。
不可以!她絕對不能接受。
馬麗背后有太多她看不清的東西,她們不親。尤其在她受傷住院的那段日子,馬麗居然一次也沒有去看望她,這里面一定有她所不了解的隱情。而這隱情,一定是很尖銳的。
雨一直下個不停,城市在這個春天里變得特別陰冷。但更陰冷的,是這對母子的心。兒子說她的反對是病態(tài)的,不健康的。他認為她的反對毫無道理,而且她對婚姻和愛情的理解根本不足以來指導他。如果她是對的,為什么自己的婚姻那樣失敗呢?而且很明顯的,現在她和老夏也有了隔閡。而自己現在至少是健康的,積極的,向上的。總之,劉東認為她作為他的母親,沒有能力來對他進行婚姻上的指導。
“男女愛情,不是數學課。你能教小學數學,但愛情不是加減乘除。”
兒子很不愿意和她發(fā)生爭執(zhí)。他很忙,回來后就去上班了,早出晚歸,有時周末也不休息,說要把過去請假的時間都補上。他把她一人留在家里,她常常一人失神發(fā)呆,腦子里亂七八糟的。細想,卻又一片空白,什么也沒有。恍惚里,不覺就流了淚,明白自己和兒子隔得越來越遠。有天晚上,她去兒子的房間里看了看,感覺很熟悉,但同時又有一種非常強烈的陌生感。
距離開學還有不到一周的時間,馮老師去學校開會,各種布置安排,忙了整整一天??煜掳鄷r,她接了一個學生家長的電話。快要開學了,那孩子卻不想再繼續(xù)讀書了,孩子的媽媽急得不行,在電話里向馮老師傾訴。家長認為孩子有問題,可是馮老師知道孩子的家長也是有問題的,或者說孩子出問題的根子還是在家長身上——家長離婚了,剛離了半年。馮老師只能安慰那個女家長,說等開學了,自己會和孩子談一談,幫他端正心態(tài)。放下電話,天已經黑透了。
馮老師回到家里,身上已經半濕了。她從公交車上下來時,把雨傘丟在座位上了。她有些走神。離婚是兩個人的事,必有一方傷得很重。爭執(zhí)中的夫妻,都忽視了孩子,孩子可能才是傷得最重的,因為他(她)沒法表達自己的意見,伸張自己的權利。當初她和劉建民離婚,劉東一定也是受了傷害的,只是他從不說出來。兒子是在傷害中長大的,她想。想到這里,她再一次覺得有些對不起兒子。這樣的感覺,十幾年前她曾經有過。
她都快忘了這種感覺了。
當她進了小區(qū),到了自己家的那個單元,上樓,打開門,看到的是馬麗和劉東正站在客廳里。
馬麗拄著一副拐杖,立著,燦爛地向她笑了。
“馮——老師——”
初夏在滾滾熱浪中來了。
這年從春到夏幾乎沒有過渡,整個春季一直下著雨,陰冷潮濕。雨一停,氣溫立即飆升,就像把溫度計扔進了開水鍋里。
馮老師回到老夏這邊也有些日子了。
她和劉東的矛盾發(fā)展到了非常尖銳的地步,兩人都很激動,母子倆從沒這樣對立過。讓馮老師萬萬沒想到的是兒子居然讓她回到老夏那里,不要干預他的生活。
“我有我的生活,你過你的生活?!眱鹤诱f。
“我沒有干預你的生活,我只是想把我的看法告訴你?!瘪T老師的手腳冰涼,還有些輕微地顫抖,情緒激動,“媽媽是過來人,比你有經驗,看人比你準。”
“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錯了,就是一輩子的麻煩。”馮老師感覺兒子雖然成人了,但還是一個涉世不深的大男孩。他和馬麗一比,既年輕,又單純。他遠不是她的對手,如果他們戀愛了,結婚了,他就是如來佛手心里的孫猴子。
如果馬麗成了她的兒媳婦,她們的關系一定很僵。太不自然了,她想。她倒是希望劉東的女朋友是她過去的某個學生,但肯定不能是馬麗。
“你不要用你的標準來衡量別人。你還是喜歡用舊眼光看人?!眲|說,“馬麗怎么樣,我了解得比你多?!?/p>
老夏不斷地安慰馮老師說:“現在的年輕人,和我們不一樣,你不要過多地干涉?!?/p>
“不要急,說不定過一陣子,他們又分開了?!彼f。
“你越是反對,他越會堅持。”
“除非是她放手,否則劉東是不會放棄的,這孩子傻?!瘪T老師說。
老夏寬厚地笑笑:“男女戀愛這種事,真是說不好。就算真的成功了,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你不要太干預了。”
“不行,那絕對不行?!彼f,“我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我不喜歡她,她太復雜了,她那些錢不是好來的。”
“不會吧?也不至于?!?/p>
馮老師對老夏的態(tài)度不滿意,覺得他多少有點隔岸觀火的意思。當然,他作為“繼父”肯定不宜多說,她理解他的“謹慎”。她想到劉建民,要不要打電話把這事和他說說?劉建民作為劉東的親生父親,有責任給兒子的婚姻大事把關。但她猶豫了好幾天,還是放棄了。她只能希望劉東和馬麗的關系能像老夏說的那樣,哪天自動分手。
凡事都有可能,只看哪種可能性更大,她想。她年輕時和劉建民戀愛、結婚,怎么也想不到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她還是力爭以情動人,用母親的溫柔來說動他??墒?,劉東卻不愿意接她的電話,偶爾接了,簡單說幾句,就趕緊說他要忙工作了。
同事也勸她,讓她不要管了。
“你想想看,世界上有多少父母干涉兒女的婚姻是成功的?”同事把馮老師問住了。
的確,自己當年不也是這樣嗎?她和劉建民戀愛的時候,父親提著棍子要打她,母親氣得整天哭,要絕食。那時給她介紹對象的人真多啊,主動追求她的更多??墒牵褪呛蛣⒔窈蒙狭?。她那時堅信自己的選擇是對的,一百頭牛也拉不回她。
她現在只能長嘆。
慢慢的,馮老師的心一天天地平靜了?;蛘哒f,她盡量不去想這事。每天上班下班,忙忙碌碌。學校里的事完成得有條不紊,絲絲入扣。面對學生,她只想著怎么去教得更好,讓學生們的成績有更大的提高。
下班后回到家里,她還要照顧老夏的情緒,不能總是把兒子的事拿出來和他討論,畢竟他倆沒有血緣關系。老夏已經幫他解決了工作問題,他不欠兒子的。
馬麗的舞蹈課又恢復了。她的學員人數不僅沒有減少,據說比原來還更多了。她帶四個班,周一到周六幾乎是排滿的,連周六的晚上都有兩節(jié)訓練課。兒子劉東成了她的保鏢,每天晚上都去接送她。
他們公開了戀人關系。
馮老師是聽別人說的,劉東和馬麗現在出雙入對,情投意合,很甜蜜。兒子喜歡馬麗,她能理解??墒邱R麗怎么會看得上兒子呢?在馮老師的眼里,馬麗是一個很物質的姑娘,她不可能會愛上劉東。如果她和劉東好,只能說明她自身出了問題。
如果自己不去學習舞蹈,劉東也許就不會和馬麗好上,她想。當然,這也不一定。世界上沒有必然的東西,也不存在全不相干的事情。劉東是怎么和馬麗好上的,她真是一無所知。她相信一定是劉東主動追求馬麗的。馬麗能讓他追求成功,太出乎她的想象了。青年男女之間的事,有時的確是匪夷所思。
馮老師在眾人的勸慰里,有些釋然了。不管怎樣,那是劉東自己的生活。而且,前夫劉建民對這事是同意的,甚至可以說是支持的。馮老師懷疑是劉東讓他父親給她打的電話,有勸和說服的意思。
“我聽劉東說,那個馬麗挺好的。上進,有事業(yè)心,人也善良。”劉建民說,“你認識的角度,和劉東的角度是不一樣的。他認識的,可能比你更準確,畢竟他們接觸得更多一些,了解得也更全面,透徹?!?/p>
也許吧。也許,她想。
認識馬麗的,都說“挺好的,兩個人,很相稱”。熟悉她兒子的,甚至是用羨慕的語氣對馮老師說:“那姑娘真好看,模特一樣的,真是魔鬼身材?!?/p>
雖然劉東用馬麗的上進、善良來說服她,但事實上他喜歡馬麗的一定是美麗與性感。馬麗比劉東大三歲,他不在乎,她的計較就全是多余的。
天氣越來越熱,城里都掩不住自然界的一片生機。路邊高大的法桐枝葉茂盛,簡直就是盛夏時才有的模樣。街上的姑娘們已經穿上了裙子,光著白皙的大長腿了。馮老師最喜歡這個季節(jié),她希望這個學期末,學生們的數學成績都有一個穩(wěn)定的提高。對于這一點,她有信心。而過了暑假,又是一個新學年了。
馮老師和馬麗的關系,最終還是解凍了。因為劉東告訴她,他們要結婚了。
“確定了日子沒有?”她問。
“計劃是十月份吧。十月一號,國慶節(jié)。”
“是不是……太快了?”
“我們相處的時間也不算太短,”劉東說,“其實長短都不是最主要的,有人相處時間再長,也不一定就了解。我們原本是計劃五一的,來不及?!?/p>
“好吧,那……什么時間我請你們吃飯吧。我和老夏,請你們?!瘪T老師說,“大家算是正式見個面,隨便聊聊。你們說說你們的計劃,我們看看能幫你們點什么?!?/p>
“不需要的,不需要?!眲|說,“她不是一個很物質的人,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p>
馬麗不物質?不同的人,對她的看法居然如此不同,馮老師想。或者,馬麗在與兒子劉東相處的過程里的確沒有表現出“物質”的一面,否則她是不會選擇他的。按她過去的想法,馬麗一定會選擇一個有錢的老板。顯然,馬麗出乎了她的意料。
一周后,馬麗懷抱著一大束鮮花突然出現在她的辦公室里,笑著,依舊稱她為“馮老師”。她看到馬麗仿佛比過去更加明艷動人,青春飛揚。馬麗的出現,讓辦公室里熱鬧了好一陣子,尤其是年輕的女老師們,聽說了馬麗的身份,都好奇地打聽瘦身和美容秘籍。她們相信馬麗一定是有著高超的維護青春的秘籍。她告訴她們,馬麗是她過去的學生,現在則是她兒子的女朋友。
“到國慶,他們就要結婚了。”馮老師似乎是比較高興地宣布的。
那一刻,她感覺和馬麗一下子親近了好多。
馮老師又開始去環(huán)球大廈學習舞蹈了。
是馬麗請她去的。她很高興。和她同期的學員早就畢業(yè)了,馬麗把她安排在另一個班里,主要是剛退休的愛美女性。“休閑為主,你有空就來,不固定時間?!瘪R麗說,“也不固定在哪個班。”
馮老師很高興這樣的安排。
馬麗對她很親熱,開始別的學員以為她們是親戚,后來才知道她們的真實關系。她有時會從家里或是學校食堂里帶些東西給馬麗吃。她知道馬麗很忙,有時顧不上吃飯。馬麗對她當然是相當感謝,有時也會回贈她禮物:漂亮的絲巾,或是舒適的內衣和鞋子。這份感情,明顯是沖著“準婆婆”來的。休息時間,兩人聊天,提得最多的就是劉東。他是她倆共同的話題,更是維系她們關系的紐帶。她能感覺得出來,馬麗是愛劉東的。在馬麗的眼里,劉東是個非常熱情的大男孩。善良、真誠,但還不夠成熟。她做公益受傷,劉東全身心地照顧她,讓她大受感動。馬麗覺得可以把自己托付給他。
可是,馬麗的決定遭到她家里人的激烈反對,所以馬麗一直在和父母做斗爭。馬麗的媽媽甚至打開廚房里的煤氣,說如果她非要和劉東結婚,她就自殺。不止她的父母,連她父母雙方各自的近親,也都加入到了反對的行列。他們不能理解,馬麗這么好的條件怎么會看得上劉東。只要馬麗愿意,嫁給一個有錢人不是一件難事。哪怕她嫁給一個二婚的有錢老板,也比嫁給劉東強。
人的立場不同,觀點也就不同。
馮老師對這一點毫不知情,所以這時倒又著急起來。她鼓勵馬麗要勇敢,大膽地抗爭。她告訴馬麗,劉東是個好小伙?!八嫘膼勰恪8改改沁呍俣嘧鲎龉ぷ?,慢慢來,時間長了他們就會想通了。”她說。她覺得自己的心態(tài)就調整得很好,從反對轉變到支持。她現在甚至覺得劉東不可能找到比馬麗更好的對象了,馬麗又漂亮又能干。至于她的過去,畢竟是傳言,傳言有真有假。再說,誰沒有過去呢?一個人的品德,最重要的還是看當下。馬麗熱心公益,幫扶貧困地區(qū)的孩子,說明她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女子。僅憑這一點,就可以掩蓋所有的過去。
“一定要對馬麗好,”馮老師后來一再對劉東說,“你經濟上有困難,只要說,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幫你。劉建民也應該幫你,到了他應該出力的時候了?!?/p>
“以后再說吧,現在真的不需要?!眱鹤涌偸沁@樣回答她。
馮老師從不主動和老夏討論兒子和馬麗的事,因為她覺得這是“她家里”的事,而不是“老夏家里”的事。不管她和老夏是怎樣的一種關系,但涉及劉東,她還是希望那是只屬于她的“個人領地”,就像她從不干涉他孩子的事一樣。但老夏能從她和兒子通電話時的只言片語中聽出一些日常動態(tài),偶爾也會插一兩句,以示關心。他的態(tài)度是好的,表達的意思是,如果需要他會拿出積蓄支持一下??墒?,馮老師是不可能向他開口的。
永遠也不會,她想,有些界限是必須要有的。
在別人眼里,老夏是幸福的。馮老師漂亮端莊,能干大方,知書達理,比他前妻更出色。馮老師上班時,老夏就常常一個人在小區(qū)里轉悠。遇到熟悉的鄰居,都會主動熱情地打招呼。他沒有什么不良嗜好,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保持身體健康,然后等馮老師早點退休,他們可以一起在小區(qū)里散步。
“等你退休了,可以在這個小區(qū)里帶領別的婦女一起跳舞?!崩舷恼f。
小區(qū)的會所里,有網球場、乒乓球館、游泳池。小區(qū)的中心廣場原來有一個籃球場,但很快就被大媽們占用了。每到傍晚,中心廣場就是一臺熱鬧的晚會,身高和體態(tài)多樣的大媽們,聚集到這里跳起了廣場舞。吸引了不少中年女性,甚至偶爾還會出現一兩個年輕姑娘來湊趣。馮老師看過幾次,發(fā)現大多數人還是跳得比較僵直、生硬。自己將來退休了,或許真的會來跳舞。
人總會老的。而老了,就要有老了的生活方式。
她現在開始盼著劉東和馬麗結婚了。他們結婚了,她作為母親也就完成了人生里又一重要的角色擔當。她等著這一天,盼著這一天。她希望從馬麗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因為每次問劉東,他總是回答得很簡單,仿佛結婚只是過家家。他這樣的態(tài)度,馬麗的父母只會更加反對。她有心想從馬麗那里多探聽些他們籌辦婚禮的情況,可馬麗實在是太忙了。
“還行?!彼偸腔卮鸬煤芎啙?,“不急?!?/p>
國慶節(jié)過去了,兩人沒有任何的動靜。
顯然,兩人之間出了問題。馮老師心里涼涼的。她其實早有預感。兩人已經同居了,馬麗在南方花園有一套很不錯的房子,挺新的。劉東新買了一輛車,每天開車上下班,在外人眼里他們就已經是小兩口了。
馮老師那段時間太忙了,連舞蹈班也很少上,完全顧不上過問他們的事。學校里的事多,各種學習和業(yè)務培訓,她明顯感覺自己的精力跟不上了,很累。學校的教學主力都是三十來歲的年輕老師,她希望自己能早點退休,真的太疲憊了。老夏寬慰她說,他試著找人打打招呼,爭取在下一個學年把她安排到二線崗位。聽他這樣一說,馮老師心里卻又有點不舍。如果真的不教主課了,自己作為一個資深老師也就沒有什么價值了。
這樣一想,她就知道老夏當年內心有多強烈的失落感了。而老夏后來那么積極地想再婚,和他內心的失落也有一定關系——他需要通過再婚,來證實自己的價值。這個目標,他達成了。他其實有條件找更年輕,更漂亮的,但是他選擇了她,既不特別張揚,又顯出高尚的品味。
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馮老師現在覺得劉東的選擇,還是相當有眼光的。劉建民這樣評價:“他能追求上馬麗,還是很不簡單的,有本事!”
“他要好好地努力,要對得起馬麗?!眲⒔裾f。
馮老師如今也有這樣的擔心,擔心劉東將來會配不上馬麗。她過去認為馬麗的社交圈子很雜,有各種各樣的男人圍著她轉。她提醒過劉東,可是劉東對此嗤之以鼻。的確,年輕人的觀念與她完全不同。不要說別人,就算是學校里年輕老師的生活方式也和她不一樣。馬麗的社交圈子大,接觸的人多,只能說明馬麗年輕漂亮有魅力。再說,馬麗能最后選擇劉東,就說明她是個好姑娘,相當不俗!
馮老師在心里越來越認可馬麗。她很想多關心他們,看到他們早日修成正果。但她也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非常獨立,不喜歡父母的介入。她能做的,就是偶爾去環(huán)球大廈上上課,看馬麗正常投入教學。馬麗看到她,通常只是親熱地笑笑,點點頭。
兩人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感覺。
雙方都很舒服。
如果不是老夏生病,也許馮老師會更多地過問一下兩個年輕人的事。可是老夏的身體一直出狀況,開始時只是小腹痛,發(fā)燒,后來還發(fā)展成上吐下瀉。到醫(yī)院里,檢查出是腸炎。腸炎倒不算什么大病,住一個星期的院就治好了??墒抢舷某鲈翰痪?,又會再犯。每到這個時候,馮老師就顯得手忙腳亂??墒菍W校的事情再多,她也要請假把他送進醫(yī)院,陪著他。
老夏的精神倒還好,只是三番五次地折騰,人瘦了不少。負責干部病房的醫(yī)生見他這樣反復地發(fā)作,懷疑和他的情緒緊張有關?!白屗麡I(yè)余時間多找點事做,適當鍛煉鍛煉身體,分散一下注意力?!贬t(yī)生對馮老師說,“不能總讓他在家里。”
馮老師覺得醫(yī)生的說法是有道理的,雖然老夏平時也在小區(qū)里走走,可那算不上是鍛煉。他運動太少了,她想,哪怕到廣場上和那些大媽一起跳舞也行。
“以后你也跳舞吧,”她說,“跳舞也能健身的?!?/p>
老夏說:“好,等你退休了,我跟著你?!?/p>
老夏又一次住院,是在馮老師開學不久。這一次他住得時間長,是因為不僅犯了腸炎,還得了心肌炎。許多事情真是太意外了,她想。老夏原本的身體是很好的,連傷風感冒都很少有。他說他在退休的前十年,總共只去過兩次醫(yī)院,一次是病毒性感冒,一次是外出時,腿受了點傷。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身體素質非常好。出狀況也就是最近大半年的事,這是馮老師想不明白的,他們現在和過去剛在一起時不一樣,生活得非常有規(guī)律。
雖說老夏在干部病房,一日三餐都有護士安排,但馮老師還是每天下班后去探望他。那個晚上馮老師在老夏的臉上居然看到了紅潤,說明他恢復得相當好。在坐公交回去的路上,她的電話響了。她以為是老夏,拿起電話,看到的卻是劉建民的號碼。
劉建民告訴她,劉東和馬麗的事吹了。
“為什么?”
“不知道?!眲⒔裾f,“我以為你知道?!?/p>
馮老師大吃一驚。
之后的一段日子,馮老師積極努力想挽回他們的關系。
她要全力幫他們修補。
“你們是怎么了?”她當然是先問劉東。
“沒怎么,結束了。”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結束了?!?/p>
“是她提的?”馮老師很不愿意是這樣的結果。當然,如果是馬麗主動要和劉東分的,她也無話可說。如果是劉東主動的,她就要明確地表示反對。劉東上哪再去找像馬麗這樣優(yōu)秀的姑娘呢?錯過了她,他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了。
劉東只反復告訴她,他們的關系斷了,決定性的。到底什么原因,他一個字都不肯透露。是馬麗家庭的原因?或者是他另有目標?馮老師把所有的原因都猜了一遍,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他們分手,似乎是有著更深的不可對人言明的原因。他鐵了心不對她透露任何一個字。
那天下午下課后馮老師本該去接老夏出院,但她卻告知老夏讓他自己回家。她去了環(huán)球大廈。她估計那時是馬麗第二節(jié)舞蹈課的時間。
可是,她撲了個空。
她打馬麗的電話,沒人接。一次,兩次,三次……
馮老師記不清那一天她打了多少次電話。也許是三十次,也許是四十次。
馮老師的心里急得像燃起了一把大火,簡直要把自己燒成了灰,化為齏粉……
秋,是悄悄來臨的。
滿大街的樹葉都黃了,尤其是銀杏,金黃一片。所謂金秋,大概就是這樣吧。每天清晨,城市人行道上都鋪了一層落葉,太陽升起,格外地燦爛,整個城市就像是一張色彩絢麗的油畫。
馮老師又回到了原來的家里,和劉東生活在一起。她和老夏算是徹底分開了,雖然沒有到民政部門辦理正式的手續(xù),但彼此心里都明鏡一樣的,不必多說。不辦手續(xù)有一個明顯的好處,就是雙方可以不公開他們事實上的離婚。
老夏的兒子去過一次學校,口口聲聲叫她“阿姨”,比過去待她更加的禮貌和謙恭。意思很明顯,他是想挽回。是他的意思,肯定也是他父親的意思??墒牵T老師態(tài)度堅決。同樣,她也沒把他們分開的原因說出來。她只說他們分開是好的,對雙方有益。她知道有的事不能說透,太難堪。
“謝謝你,”她在心里還是感激老夏兒子的,覺得他也是一片好心,“沒事的。我們都到這個年紀了,能妥善解決的?!?/p>
對方悻悻的,只好賠著笑:“好,阿姨你多保重,過一陣再說吧?!?/p>
似乎仍然希望她有一天能回心轉意。
沒有多少人知道馮老師與老夏分開的消息,畢竟她過去也回來住過?;氐阶约杭依锏鸟T老師是平靜的。算起來時間不長,自己卻兜了一大圈,一個人生的大圈。她卻是冷靜的,也從容。
兒子劉東是反對她與老夏分開的,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反對太無力,也太蒼白了。不,他根本就說不出反對的理由。劉東變了,變得格外沉默,他很少說話,性格明顯變了。他從頭到尾也沒有說出自己和馬麗分開的真實原因,大概是馬麗最終對母親說了。
“她家里當時反對得厲害,但她還是堅持和劉東在一起,”同事說,“沒想到最后還是分開了?!?/p>
“是啊?!瘪T老師很慚愧,“我都不知道為什么。說不清……現在的年輕人……說不清……”
一個周五的下午,馮老師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馬麗的。電話里,馬麗解釋說,找她是要把余下的學費退給她?!皝y說,你這孩子,”馮老師堅決不同意,“怎么這樣說?”她后面學了那么久,怎么還有多余的學費呢?即使真有多余的,她也不可能接受。
“所有人的我都退。”馬麗說,“最后一學期和過去沒有結束的,我都全額退?!?/p>
“舞蹈班不辦了。”馬麗說,“我要把過去的都結清了?!?/p>
“為什么呢?好好的?!?/p>
“沒有為什么。”她說,“我可能要去外地了?!?/p>
“我想換一種生活?!彼f。
馮老師趕到環(huán)球大廈,在電梯里果然看到了一張告示,是舞蹈班的學費結清通知。她的心里怦怦地跳。上到那一層時感覺特別寂靜,靜得就像假期里的校園,這個下午是不應該這樣寂靜的。她看到舞蹈廳的大門,果然又是關著的。但有燈光,還有隱約的音樂聲。
偌大的舞蹈大廳里,空蕩蕩的,只有馬麗一個人在舞蹈。她非常地投入,忘我,時而輕盈,時而激烈。依然是那身舞蹈緊身衣,長長的頭發(fā)在腦后用黑色的發(fā)帶挽成了一束。馮老師聽不出那是一支什么曲子。舞蹈動作應該是馬麗自編的,憤怒,張揚,反抗,就像一條充滿了激情的蛇在烈焰里掙扎。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舞蹈,隨性,自我,不顧一切。
這是馬麗在宣揚著她的自我,充沛,激越,自我毀滅且不可阻擋。她是一團火,是旋轉的色彩,是高山上奔騰而下的瀑布,是天際邊的閃電,是在海邊奔跑的一個精靈。
音樂的節(jié)奏激越,夸張,每一個節(jié)拍都像在撕扯她的四肢,帶走她的身體。時而劇烈,時而靜謐。劇烈到無聲,靜謐如雷鳴。馮老師感到腳底下有一股血在向上涌,身體有些搖擺。她感覺內心里有什么東西被觸碰了,有一種尖銳的痛。
兩行熱淚,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