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
鄭家寨在哪兒?在半山腰。外面的人從山下仰望,最先看到的未必總是古舊的房屋,很可能是飄帶一般的白云。白云的間歇,才是民居。這也正常,白云與霧氣是這里亙古不變的主人。
若論風(fēng)景,總是好的。層層梯田里,春天開滿油菜花,秋天又換成燦爛的稻谷。如此絢爛的色彩,再配上山下那條名叫清溪的清澈河水,以及滿山的油綠,不用親眼來看,就是想想,也如同仙境,充滿盛唐詩意。
這里有清風(fēng)有綠水。但算不得人杰地靈,否則鄭全生的學(xué)問也不至于全寨最高。說他學(xué)問最高,是因為他讀書時間最長,總共十六年:小學(xué)五年,初中三年,高中呢?八年。
鄭全生的同齡人里初中生已不多,像他這樣能讀到高八的,絕無僅有。之所以如此,并不是他家里有多少錢糧,或者多么尊文重教,而是因為一次丟丑。
那時鄭全生還在讀小學(xué)。某年除夕,他跟著父親貼對子,門對子和年畫都是從村街上買回來的,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很好辨認。但灶臺窗臺豬圈雞籠上貼的小對子并不是真正的對子,各處只有一張,內(nèi)容是四字吉祥語,且不是趕集買的,而是央寨里的人寫的,這就難免出錯,因為老鄭不識字。
雖不認字,但貼對子是大事兒,得當(dāng)家人親自辦,不能交給孩子,女人尤其不能沾,所以老鄭不能躲懶。好在他雖不識字,但記性好,人家按順序交給他,他按順序貼,多年來從未出錯。偏偏那一年,老鄭剛說好的大兒媳婦要來拜第一個年時,他露了乖,出了丑。
老鄭兩口子一共生了八個孩子,夭折了兩個,剩下兩個閨女四個兒子。那時兩個閨女已先后出嫁,長子的婚事年前已經(jīng)定好,打算開年后迎娶。這個春節(jié),人家要來拜第一個年。家里房子不夠?qū)捳?,所以兩個大一點兒的孩子,都奉命,也是自愿到姥姥家過年,那里表兄弟很多,大家可以一起上天入地,肆意撒野。
寒冬臘月,鄭家寨滴水成冰,鄭全生凍得直吸溜鼻涕,心里又著急。他張嘴好幾次,都沒敢開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把那張“出入平安”的對子貼到了豬圈上。過小年兒,打小孩兒。小年之后規(guī)矩極多,這話不能說,那事不能做的。
“出入平安”原本是要貼在窗臺上的,豬圈是“槽頭興旺”的地盤。豬圈上貼“出入平安”,倒也說得過去,但灶臺上出現(xiàn)“槽頭興旺”,實在是沒有理由。鄭全生如鯁在喉,卻又不敢開口。
對于大人,尤其當(dāng)家人來說,過年實在談不上有什么樂趣,更多的可能還是壓力,所謂年關(guān)。但孩子們不同,這真是他們的節(jié)日:假期、壓歲錢、吃食、鞭炮。然而好事照舊,鄭全生那年的歡樂卻大打折扣,憂慮常在心頭,如同一枚已經(jīng)點燃的鞭炮,隨時可能爆炸。
再說那個沒過門的準(zhǔn)嫂子,鄭全生雖只見過一面,卻滿心喜歡。這倒不是因為相貌,雖然她模樣也算得上俊俏,但主要是鄭全生沒把她當(dāng)嫂子,而是當(dāng)成了姐姐。他很遺憾兩個姐姐出嫁太早,沒人護著他,他才經(jīng)常挨二哥三哥的揍。在家里,四兄弟實際是三派,二哥三哥讀不進去書,也討厭喜歡讀書的鄭全生,因為他最得父母的寵?;实鄣拈L子,百姓的幺兒,這都是有講究的。大哥呢,已經(jīng)成人,沒工夫管這些孩子的雞毛蒜皮。所以鄭全生特別希望再來個姐姐。當(dāng)準(zhǔn)嫂子拉住他的手喊四弟時,他幸福得簡直要落淚。記憶中此前從來沒人這樣正兒八經(jīng)地叫過他,哥哥們不是喊他全生,就是喊他老幺。這還算好的,有時甚至是一個字:嘿!
四弟,多么親切,又多么神氣!要知道,在《三國演義》里,四弟是常勝將軍常山趙子龍啊。騎白馬,舞長槍,在長坂坡七進七出。
更神氣的是,這個嫂子也好,姐姐也罷,是騎著馬來的。三個人,兩匹馬,一白一黑。
當(dāng)時從鄭家寨到村街,要走多半小時的山路。從村街到鄉(xiāng)上,坐車也得一個鐘頭。從鄉(xiāng)上到縣城雖然通車,但當(dāng)天打不了來回,必須住宿。為什么這么遠?因為鄭家寨地理位置在湖北省境內(nèi),但行政歸劃卻在河南。
鄭家寨山腳下那條河流,名叫清溪,七曲八拐,最終匯入長江,并不屬于淮河水系。清溪以南都屬湖北,但鄭家寨是個例外,這里的居民都是清末從江夏遷來的。而他們雖從江夏遷來,卻屬于滎陽鄭氏,族譜上記得清清楚楚,祠堂上供得明明白白,遠祖是鄭文公。且從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出發(fā),離鄭家寨交通最便捷的集鎮(zhèn)確實屬于河南,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村街。
翻山到了湖北,那里就有馬。白馬、黑馬、紅馬、花馬。而從村街到鄉(xiāng)上,只有毛驢,連個騾子都見不著。驢怎么能跟馬比呢?就像鄭全生不能跟鄭保軍比。鄭保軍的衣服總是新的,平常也能吃到肉,還有一輛半新的自行車。
鄭全生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自己跟鄭保軍的差距,并不是因為新衣裳、紅燒肉、自行車,而是馬。那天他端著飯碗來到打谷場,鄭保軍正說得眉飛色舞:“一匹小馬,白的!跑得飛快!”
太陽當(dāng)頭,鄭保軍的瓷碗光芒閃閃,但這光亮無法掩蓋他嘴唇上的油光。這油光通常會讓鄭全生口舌生津,但那一次卻沒有。他感覺到了巨大的失落,就像從陽光跌入黑暗。毫無疑問,他穿新衣裳吃紅燒肉的希望雖然渺茫,但總是有的??墒怯H自騎一回馬,不管白的黑的,都是做夢。因為他在湖北沒有親戚,不像鄭保軍的姥爺姥姥在湖北。鄭保軍姥姥家雖然沒養(yǎng)馬,但他表舅家有。而且,還有一匹白色的小馬正適合他們騎。今年過年,鄭保軍剛剛嘗過鮮。
“小馬到底能跑多快?”鄭紅兵問道。
鄭紅兵、鄭保軍和鄭全生年齡相當(dāng),是村小的同班同學(xué),但從輩分上說卻是標(biāo)準(zhǔn)的三代。鄭全生成績最好,鄭保軍家里最富,鄭紅兵打架最猛。他們?nèi)齻€是寨里那一茬兒孩子的頭頭,劉關(guān)張那樣的鐵三角。先前個頭最小的鄭全生影響力最大,但那一刻他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登高一呼眾人響應(yīng)的地位,已岌岌可危。
“比鉆天猴還快!”鄭保軍想了想,邊朝嘴里扒拉飯邊說道。
“那你能坐穩(wěn)?”
“我掉下來了嘛。好險屁股沒摔成八瓣!”鄭保軍咧嘴笑道。跌下馬像是丟丑,但他卻滿臉得意。小伙伴們哈哈大笑,笑聲中也只有羨慕,并無譏諷。如果有機會,哪怕摔三次,他們也愿意。
準(zhǔn)嫂子初次上門時,還帶來兩匹馬。最露臉的可能不是直接當(dāng)事人,而是鄭全生自己。他滿心滿眼,都是那兩匹馬。當(dāng)父親把韁繩遞過來的瞬間,時間停止;或者說,時間被刀子深深地刻了個痕跡。那粗糙的韁繩,足以拴牢最精致最細密的記憶,就像停留在花朵上的蝴蝶翅膀的美麗斑紋。
三哥跟他爭韁繩,最終他贏得了白馬,黑馬給了三哥。他們像中狀元夸官游街那樣牽著馬從寨子里經(jīng)過,越過最高的祠堂,出了寨門,直奔打谷場。在他們身后,有長長的尾巴,鄭保軍鄭紅兵當(dāng)然都在其中。
人人都想騎馬,可馬真正到了眼前,卻又不敢。馬實在太高,馬鐙幾乎到了他們的胸前,只怕想上也上不去。而且驢都可能踢人,何況馬呢。
“全生,我騎騎,怎么樣?”到底還是鄭紅兵的膽子最大。
“你敢嗎?這么高!摔了你呢?”鄭全生的語氣充滿鄙夷。他緊緊捏住馬韁,手心出汗,仿佛正有人與他死命爭搶。
“保軍,你不是騎過小馬嗎,你試試?”鄭紅兵回頭看了看鄭保軍。
“好高……”鄭保軍舔舔干裂的嘴唇,左看看右看看,沒敢抬腳。鄭全生盯住鄭保軍的眼神,忽然意識到,他說騎過小馬,肯定是吹牛!鄭全生不由得心情大好,淪陷的心理優(yōu)越感瞬間收復(fù)。他撇了撇嘴:“你頂多能騎個小馬!大人才能騎大馬。誰都不能騎,它從湖北翻山過來,正累呢。”
鄭全生心里其實還有點慌亂,他不知道該拿這兩匹馬怎么辦,只恨不能把它們藏進口袋,但不亮出來又心有不甘。這不是評書上說的,錦衣夜行嘛。這四個字他還不會寫,但那感覺卻格外深刻。夜里上了床,他被這念頭折磨了整整一夜。
小對子不求橫平豎直,怎么貼都行,“槽頭興旺”就斜貼在灶臺旁邊。眼看那個抱他騎過馬的姐姐就要上門,鄭全生心里真是荒草萋萋,刺撓撓的。十有八九她是識字的,即便認不全。好比他自己,“槽”字還沒學(xué)過,但也能猜得到。到了那時候,可怎么辦?
馬再度光臨,鄭全生卻有些心不在焉。比起牽馬出去夸官游街,他似乎更愿意留在家里。他母親近乎諂媚地對未過門的兒媳婦笑道:“瞧你四弟多親你!你一來,他連馬都撇下了!”準(zhǔn)嫂子矜持地笑道:“四弟懂事兒,將來肯定有出息!”
鄭全生牢牢地盯著準(zhǔn)嫂子的眼神,她始終沒留意那張“槽頭興旺”。這也正常,她被那么多人捧著,各種討好的玩笑的戲弄的表情都應(yīng)付不過來,眼神哪能馬上穿過層層阻礙,遙遙地落到“槽頭興旺”上。而她一刻沒看,鄭全生就一刻也不想牽馬出去。
可小伙伴們哪里按捺得住,鄭保軍鄭紅兵領(lǐng)著一大幫子,在鄭全生家門口等了半天,見他遲遲不出來,干脆沖了進去。鄭保軍喊道:“全生,咋還不出去放馬?走啊!”鄭全生道:“它累了嘛!”鄭保軍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朝門里撒摸兩眼,悄聲道:“你不是喜歡你嫂子吧?”鄭全生腰板一挺:“那是我姐!我就是喜歡!怎么啦?”鄭紅兵道:“你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舍不得,那叫我牽馬出去放放嘛。我們又不會吃了它!”鄭全生道:“你想得美!把它累壞了,誰賠?”
鄭保軍的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看到了那張“槽頭興旺”?!安邸弊粥嵢鷽]把握,鄭保軍當(dāng)然更沒把握??墒橇硗馊齻€字,他都認得。不過他沒有馬上開口,側(cè)身看看豬圈,見那上面貼著“出入平安”,立即叫道:“你們家的對子貼錯了!那是槽頭興旺,怎么能貼在灶臺上?那里應(yīng)該貼小心火燭啊。”
鄭全生眼前一黑。百密一疏,他怎么就沒想到,別讓鄭保軍他們靠近門口呢!小孩嘴碎,閑話成堆,老話不是都說過嗎?
小伙伴們立即嘰嘰喳喳地幫腔。鄭全生滿臉通紅,強力反擊:“你還說假話呢!你說你表舅家有匹小白馬,你還騎過,你肯定是吹牛!要不你怎么動都不敢動我家的馬?”
鄭保軍略一愣怔,當(dāng)胸給了鄭全生一拳:“你怎么知道我吹牛,你去過我表舅家?你才吹牛!也對呀,院里多了一匹馬,算得上槽頭興旺!”
門口孩子們吵吵嚷嚷,屋內(nèi)的大人卻是一派寂靜。在此之前熱烈進行著的閑聊與歡笑,戛然而止。對于鄭全生一家來說,雖只是初二,但那一年的春節(jié),已徹底完結(jié)。
鄭全生的二哥三哥之所以被趕去姥姥家,其實還有個緣故。為人父母,都會強留準(zhǔn)兒媳多住幾天,在此期間竭力創(chuàng)造機會,讓兒子跟未過門的兒媳婦同居。說門親事不容易,生米還是趕緊做成熟飯的好。比起老二老三,鄭全生要安靜很多,有本書就能忘記一切,不會礙眼。但是很遺憾,盡管他們安排得很巧妙,這個準(zhǔn)兒媳還是沒有久住,次日便堅持著回去。而且此一去,再沒來過。
兒子的親事黃了,父親一直抱怨是門對子貼錯了,運氣不順。此后的幾天,鄭全生內(nèi)心一直做著挨揍的準(zhǔn)備,但父親的巴掌卻始終沒有落下。即便質(zhì)問,也是在很久之后。鄭全生的借口其實早已想好,那就是“槽”字沒有學(xué)過。但不用他開口,母親已經(jīng)主動幫腔:“他敢說嗎?你動不動就是一巴掌。不過你這孩子也是的,你明明知道……”
父親惡狠狠地盯住鄭全生:“你給我好好讀書!我就是窮死,也得把你供出去!”
哥哥姐姐都沒怎么上學(xué),書他們讀不進去。只有鄭全生,對書本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興趣。相比起來,他的少年時代算得上享福,他很少干農(nóng)活,主要任務(wù)就是學(xué)習(xí)。初一那年正月,鄭全生正在房間背書,忽聽外面一陣鼓響。出去一看,是個男人。小鼓吊在胸前,口袋丟在身后,見主人相繼出來,他立即唱道:“一馬離了西涼界……”
鄭全生不覺渾身一激靈。完整的唱詞他并沒聽清,但其中的“馬”字就像暗夜星光,足以擦亮記憶。幾年他再也沒見過馬,但卻把課本上所有帶“馬”字的詩句都背得溜熟。他直勾勾地盯著對方,耳朵里只有零散的鼓響,聽不進去任何字詞。
唱完一段,那人停下,不斷擊鼓。老鄭兩口子滿臉嫌惡,轉(zhuǎn)身進了屋。那人隨即掏出一支毛筆,蘸著自帶的墨水,在鄭家的墻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四句詩:
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等他寫完,鄭全生的父母已從屋里出來了。鄭全生母親手里端著一碗白米。那人見狀,笑著張開口袋迎上去,口中喊著恭喜發(fā)財五子登科,等米落入口袋,便敲著鼓向下一家而去。
鄭全生的父母狐疑地看看那人的背影,又看看墻上的詩句。鄭全生趕緊把詩句念了出來。他父親道:“什么意思?”鄭全生立即紅了臉:“唐詩吧?我也沒學(xué)過?!彼赣H道:“意思好不好,要不刮掉?”他父親道:“意思肯定是好的,要不他敢寫人家墻上?留著吧,聽起來怪有文化的?!?/p>
祠堂是寨子里最高大巍峨的建筑,因為有個戲臺,還有長長的兩層圍廊。戲臺雖然常在,但唱戲卻多年未有過。孩子們并不喜歡聽?wèi)颍瑓s喜歡熱鬧,鄭全生不覺跟著那人轉(zhuǎn)了整個寨子。不是誰都肯施舍一碗米的,鄭紅兵家的門就始終沒開,只有狗咆哮不停。那人在各家各戶門前唱得都不一樣,具體內(nèi)容鄭全生聽不清楚也說不明白,但直到那人最后離開時,讓鄭全生印象深刻的還是那一句:“一馬離了西涼界……”
鄭全生也跟著朝寨門而去。寨子就是個小型的城堡,南北各有一座寨門。那人從南門進來,北門出去,身后本來跟著一群人,而今只剩下鄭全生自己。不遠不近,藕斷絲連,那人一回頭,鄭全生便立即站住,似乎再近一步便有風(fēng)險,就像戲詞里的馬也會尥蹶子,踢他一腳。
那人沖鄭全生揚揚手笑道:“小同學(xué),回家讀書吧?!闭f完又敲了一下鼓,昂首離去。
鼓點早已飄落,像風(fēng)一樣散盡,但鄭全生卻總覺得自己清楚地聽到了馬蹄落地的聲音。他呆立原地,忽然也張口來了一句:“一馬離了西涼界……”
這記清脆的童音并不高亢,但卻把鄭全生嚇了一跳。他趕緊停下來看看周圍,這事要是被父親知道,少不了挨巴掌。唱歌可以,怎么能唱戲?那還不如種地呢。
看看周圍無人,鄭全生又吼了一嗓子。這回他感覺既痛快,又失落,痛快的是吼得順意,失落的是沒把握究竟在不在調(diào)上。這戲詞究竟又是個什么意思?
鄭全生以第一名的成績升入鄉(xiāng)高中,卻是屢試不第。
事不過三,鄭全生原本是不打算讀高八的,沒臉,但老鄭卻是鐵了心。三十六拜已拜過,不能計較最后一哆嗦,也許再堅持一年,井就見水了呢。即便名次不能提高,錄取人數(shù)也可能增加嘛。
但到底在哪里復(fù)讀,鄭全生猶豫了很久。此前的復(fù)讀生涯,讓他交到了一個好朋友劉國彬。劉國彬不是本鄉(xiāng)人,家離縣城近些,腦子也更活絡(luò),在此復(fù)讀一年后便覺得方向不對,決心向縣城附近的學(xué)校挺進,那里的師資力量到底強些。劉國彬打聽過,建議鄭全生也去。
鄭全生那時已有點兒心灰意冷,再鼓余勇的斗志主要來自于父親的推動。最終他還是在鄉(xiāng)上讀完了最后一年。至于名次,對不起,還是名落孫山。
鄭全生從學(xué)??窗窕貋恚改甘冀K沒敢問成績。鄭全生木呆呆地坐了半天,等母親做好飯,一言不發(fā)地吃完,便進屋關(guān)了門。老鄭悄聲嘆道:“認命吧。咱家祖墳上,就沒長那根蒿子!”
鄭全生在家里睡了整整一周。這一周時間,他基本上沒說話,吃了睡,睡了吃。第八天早晨,起了床便開始洗頭刮臉,就像要返校復(fù)讀。兩口子感覺不對勁,卻又不好發(fā)問。大家吃完飯,老鄭看看兒子,鄭全生也看看父親,說:“走吧?”老鄭滿臉茫然:“去哪兒?”鄭全生道:“下田干活啊。你已經(jīng)養(yǎng)了我二十年,不能還讓你們養(yǎng)啊?!彼赣H哽咽道:“幺兒啊……你能行?”鄭全生道:“不能行又怎么樣?誰叫咱家祖墳上沒長那根蒿子呢。不過你放心,我肯定餓不死?!崩相嵖纯磧鹤庸鉂嵉念^面,遲疑道:“在山里要想活下去,得先把這些習(xí)慣改掉。干活,可不比讀書。”鄭全生道:“誰規(guī)定的農(nóng)民就得蓬頭垢面?我就不信這個邪!”他母親趕緊幫腔道:“干凈更好,干凈更好!”
鄭全生跟著父親吭哧吭哧地學(xué)農(nóng)活,雖然吃力,卻不抱怨。兩天洗一回頭的習(xí)慣,更是雷打不動。干完活回到家里,不管多累,先換身干凈衣裳。他的房間,也一直像個書房,書籍報紙雜志摞得整整齊齊,墻上貼著電影明星的海報,還有故宮角樓、杭州西湖與一幅中國地圖。地圖上找不到鄭家寨三個字,但他在大概的位置上用紅筆點了一個點兒。至于床鋪,當(dāng)然也是一派清爽。
說起來這是好習(xí)慣,但卻令老鄭兩口子犯愁。那些年不比現(xiàn)在,農(nóng)民負擔(dān)重,日子艱難。雖然鄭全生豪言壯語不會餓死,但老兩口還真是擔(dān)心他的生計。最緊迫的問題,便是親事,這樣上不去下不來的,誰家的閨女肯嫁呢?田螺姑娘可只是傳說。
鄭全生倒是一點兒都不急。依舊按部就班,每周去趟村街,到村部取報紙。村里訂了幾份報刊,但沒幾個人看。對他們而言,那些字句比石頭更堅硬,比坷垃更粗糲,無法對付。鄭全生央求村支部書記別丟掉,他拿回來看。
每次去村街,鄭全生都打扮得整整齊齊,穿上那條白褲子。對于農(nóng)民而言,這條被青山綠水映襯著的白褲子,比金戒指還要惹眼。村部當(dāng)然就是村委會,有個簡陋的辦公室,但門并不總開著——村干部可沒多少時間坐辦公室,得去村支部書記家里。山上山下習(xí)慣一樣,只要家里有人,門便開著。訪客招呼一聲,便可進門。那天鄭全生輕車熟路地進去,沒見到書記和他的家人,卻見到一個陌生的姑娘。她抬頭一看,便道:“你是鄉(xiāng)上來的吧?陳書記出了門,你先請坐喝茶,我這就喊他回來!”
這姑娘算不得漂亮,偏胖,但也絕不難看。主要是皮膚好,一白遮百丑。她一邊說著話,一邊麻利地倒茶,弄得鄭全生滿臉通紅:“不不不,我不是鄉(xiāng)上的。我是鄭家寨的……來取報紙?!?/p>
鄭全生最終還是壓下了“村民”兩個字。
農(nóng)民讀報,跟農(nóng)民穿白褲子同樣新鮮。這個誤會與新鮮最終解決了鄭全生的婚姻問題。馬紅梅幾乎是倒著追的鄭全生,她是村支書老婆的娘家親戚,盡管村支書賢伉儷都不看好這一對兒,但奈何人家姑娘愿意。
事后復(fù)盤,馬紅梅可以說是鄭家寨最賢惠的媳婦,對公婆孝順,對妯娌大度,對丈夫呢,不能說百依百順,但有一點毫不虛夸,那就是自從過門,沒跟鄭全生紅過臉。
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因為鄭全生一直保持著晴耕雨讀的習(xí)慣。
鄭全生讀啥呢?《人民日報》《河南日報》。他最喜歡《遼寧青年》,可那得自己花錢。讀報的習(xí)慣再好,但終究無法提高你的畝產(chǎn),甚至還會降低。莊稼就是這樣,你伺候它有幾分心,它回報你就有幾分力。不可能多,也不大會少。
古人只是晴耕雨讀,鄭全生甚至還日耕夜讀。那時電視雖未普及,但已經(jīng)出現(xiàn),多數(shù)人晚上喜歡扎堆看電視,或者侃大山。鄭全生不。盡管他大哥家早就買了電視。他因此被全村,不單是寨子,傳為笑料。山里人家,正兒八經(jīng)稱名道姓的時候不多,多數(shù)人都用外號。鄭全生起初有兩個外號,一個叫大學(xué)生,一個叫老七。這兩個稱號里多多少少都有點惡意,但鄭全生無所謂。仿佛他始終生活在不同的維度里,嬉笑怒罵皆毫發(fā)無傷。三個字終究嫌長,不利于流傳,最終他的外號定格于老七。下一代、下下一代不明就里,稱呼七叔或者七爺,他也照單全收。
在山區(qū)農(nóng)村,跟這樣一個沒有產(chǎn)量的笑料丈夫生活一輩子而不紅臉,這難度不比衛(wèi)星上天小多少,但馬紅梅就能做到。
鄭全生買三輪車已是將近二十年后的事了。那時他的子女已相繼畢業(yè),南下打工,家里只剩下老兩口。雖說免了農(nóng)業(yè)稅,但也掙不到什么錢,大家都思謀著干點別的營生。鄭全生決定買輛三輪車跑客運,農(nóng)忙下地,農(nóng)閑跑車。
為什么要干這個?他覺得開車類似騎馬,多少還沾點技術(shù),畢竟物理課上教過內(nèi)燃機原理。
新車當(dāng)然買不起,買輛二手車,已跑過兩三年,但狀態(tài)還湊合。駕駛,鄭全生沒有問題,對他來說,三輪車比農(nóng)具耕牛要聽話得多。那時交通部門一直在宣傳推廣交通強制保險,經(jīng)常讀報的鄭全生當(dāng)然要執(zhí)行。因此跑了沒幾天,剛把保險費賺夠,他便主動前去辦理。
接待他的是鄭保軍。這家伙也走了父親的路,先當(dāng)兵再安置,在鄉(xiāng)上謀到了飯碗。他笑瞇瞇地說道:“老七,千里馬剛剛置上,干嗎非要再花一份冤枉錢?”
中午喝了點小酒,鄭保軍面色酡紅,說話間一陣酒氣噴來。
三輪車每年保費一百二,至少相當(dāng)于跑車兩天的純利潤,的確不算低。雖然要求買保險,但沒有人上路檢查,因而大家能躲就躲。鄭保軍的確是出于好心,不管怎么說,出事的總是少數(shù),概率跟被天上落下的餡餅砸頭差不多。
但鄭全生沒有接受這番好意。
馬紅梅肯定也不愿交這筆錢,可她知道拗不過老七——是的,她也喊鄭全生老七,鄭全生也只能黑黑臉以示抗議。最終這事兒也成了鄭全生眾多笑料中的一個。大家都覺得他不像個做買賣的,怎么都不像。
跑車中午沒法回家吃飯,只能在村街或者鄉(xiāng)上隨便對付點兒。別人都吃得隨意,一碗面條或者一份炒飯,頂多再來一瓶啤酒。鄭全生不,非得要點豬頭肉拌黃瓜或者松花蛋之類,喝上二兩酒。那時沒有酒駕醉駕一說,他酒量大,二兩酒也確實不耽誤他開車。
一同跑車的都不能理解,鄰居們更當(dāng)作笑話傳,但鄭全生絲毫不以為意,反倒理直氣壯:“賺多少是個頭,賺錢為了干啥?”話不多,聲音也不高,但語氣堅定。
可即便這樣,別人都沒事兒,他卻出了車禍。
車禍發(fā)生在渡口。雖說早已明白汽車過渡口是怎么回事。盡管也來來回回經(jīng)過了多次,鄭全生還是不由自主地側(cè)身盯著那個早已廢棄的渡口。正出神呢,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來了一輛大卡車,情急之下,他本能地猛打方向,三輪車偏離公路,開上山坡,最終側(cè)翻。好在,他和乘客兩人都是輕傷。
警察過來時,從車上找到半空的酒瓶,眼睛像刀一般戳過來。鄭全生辯解道:“我每頓只喝二兩,從不喝多……跟酒真沒關(guān)系!”
“那跟啥有關(guān)系?”
鄭全生使勁揉揉眼睛:“我中午沒有睡好……”
那份交強險派上了用場。鄭全生和乘客的醫(yī)療費用,由保險公司負責(zé)??杀M管如此,大家依舊當(dāng)作笑話傳。有人說他活該,主動買保險本身就是不吉之舉,醫(yī)療費不用出,可車呢?有人則抓住他中午沒睡好的話,笑得身軀發(fā)抖。是的,這些年鄭全生還一直保持著午休的習(xí)慣,像公家人那樣的氣派。
此后鄭全生再也沒有折騰別的,老老實實回來繼續(xù)種地。人們陸續(xù)離開,不少土地撂荒,他撿了二哥三哥家的,跟馬紅梅兩人耕種,另外還養(yǎng)蜂割蜜。
出了笑話般的車禍,馬紅梅依舊沒跟鄭全生紅臉。她唯一一次紅臉,是在七八年之后,那時鄭全生剛剛打工回來。
別人打工,不是下煤窯就是進工地,但鄭全生不是,他進了一家駕校。最初他以為是去干泥瓦匠,進去之后才知道是家駕校。且并不是獨立的駕校,是正規(guī)駕校的一個加盟點。新開張的,邊擴建邊運營。這老板攤子鋪得很大,除了駕校,還有個很大的花園式酒店,里面點綴著各種各樣的建筑,有西洋城堡,有東方亭臺,還有西域風(fēng)情與蒙古包。
竟然還有一匹馬,一匹白馬。
這馬是老板的寵物,類似于酒店的商標(biāo)。鄭全生最初看見它時,已是收工時分,夕陽西下,漫天的火燒云映照在它身上,雪白血紅,充滿虛幻色彩。鄭全生看后心里一動,無數(shù)往事奔來心底,他不覺打了一個趔趄。
老板正在侍弄馬。也不是真的侍弄,是逗弄,或者說情感交流吧。老板拍拍馬腹,摸摸馬頭。這馬真是威武雄壯,肌肉高高隆起,毛色油光發(fā)亮,誰見了都忍不住要撫摸一下。從旁邊經(jīng)過的鄭全生不覺停了下來。
老板那時還不認識鄭全生,扭頭問道:“你會養(yǎng)馬?”鄭全生道:“我小時候騎過。”老板略一沉吟:“那今后你來照看它吧?!彪S即遞過韁繩,要鄭全生牽往馬房喂養(yǎng)。
馬身上有獨特而又濃烈的氣息,有一點點臊。盡管刷得很干凈,可能還噴了香水。鄭全生接過韁繩問道:“我能騎不?”
老板上下打量鄭全生一眼,沒有說話。拍拍馬鞍道:“小心點兒,知道這馬鞍多少錢嗎?”
鄭全生除了照看馬,還得干點雜活兒。當(dāng)然,比起農(nóng)活兒要輕省許多。老板在南方混過,腦子靈,點子多,瘋狂擴張,發(fā)展會員:充值八百當(dāng)一千,消費時另外打八折,介紹者還有百分之五的提成。一時間,生意火爆得就像烈火烹油。頭一年連鄭全生都賺了兩萬多工錢。
可誰能想到,如此火紅的生意,說垮就垮了呢。
那是鄭全生在那里干的第二個年頭。中秋前夕,生意倒閉。先是駕校被人包圍,隨后就是酒店,無數(shù)人堵著要賬。起初大家還奇怪,這老板做的并不是應(yīng)該欠賬的生意,怎么會有那么多人要賬?后來才明白,他推廣會員充值來的錢,用在主業(yè)上的不多,投資放貸倒用去了大部分。
生意自然無法繼續(xù)了。有點兒用的、能拉走的用具,被一件件撂上汽車,跟著債主離開。開不出工資,廚師服務(wù)員也只能走人。鄭全生當(dāng)然也得走,再不走,馬料眼看要吃光,他可無法面對馬的眼睛。他剛收拾利索,準(zhǔn)備跟老板說一聲,卻聽見外面人聲鼎沸。毫無疑問,又是一撥債主。他們把老板圍在中間推推搡搡,雖沒動手,但也差不許多。等他們散去,辦公室里的桌椅沙發(fā)茶幾也隨之消失。這些突然出現(xiàn)的巨大空當(dāng)兒,以及墻上兩幅字畫被取走后的白色痕跡,擠壓著鄭全生的視覺與內(nèi)心。
老板仿佛是突然看到鄭全生的,表情很是驚訝:“老鄭!你怎么還沒走?”鄭全生還沒想好如何開口,老板又接著說道:“工錢……我只能先欠著,將來賺了再還給你。那匹馬,你帶走吧?!?/p>
鄭全生驚道:“這怎么能行,我哪里養(yǎng)得起!”
老板艱難地笑笑:“窮家窮養(yǎng),富家富養(yǎng)。你帶回去,它還能有個活路,留在這里,怕是只能進屠宰場?!?/p>
這馬看起來威武雄壯,卻是淘汰下來的賽馬。老板把他當(dāng)寵物養(yǎng),算是最好的歸宿,除此之外,還真派不上什么用場。鄭全生猶豫片刻,還是決定不要。這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與想象。
成年馬的智力相當(dāng)于三四歲的孩子,養(yǎng)熟之后很親人。鄭全生不想不辭而別,背著包袱卷,又進了馬房。馬一見是他,立即發(fā)出短促而又低沉的嘶聲。這是在要吃的,雖然剛剛喂過,但這家伙跟人一樣嘴饞。
鄭全生試圖伸手撫摸,它立即伸出舌頭,使勁舔他的手,還把頭側(cè)過來,想要靠近他,看似要咬人,其實是親昵撒嬌。鄭全生盯著它的眼睛,想起屠宰場三個字,內(nèi)心一陣疼痛。想來想去,他去了一趟廚房,見地上還有些胡蘿卜,便洗凈拿了過來。
馬喜歡多汁的食物,這很對它的胃口。吃完胡蘿卜,鄭全生拍了拍馬頭:“咱們就這些緣分,你自己保重吧。”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伤麆傋叱鰞刹?,馬突然一嘯,把他驚得一個趔趄?;剡^頭來,只見馬不斷揚蹄噴鼻,眼睛牢牢地盯著自己。
鄭全生長嘆一聲,轉(zhuǎn)身解下韁繩,把馬牽了出來。那時正是慣常的遛馬時間。
養(yǎng)馬這么久,騎過很多次,但這一次的感受完全不同。兒時對馬的情結(jié)又涌現(xiàn)出來。
馬一路小跑,鄭全生顛顛簸簸。這持續(xù)的顛簸如同時空交錯,他不由自主地捋了捋頭發(fā)。鄭全生兩天洗一次頭,如果干活臟,每天都要洗。雖有不少白發(fā),但此刻他眼前只有這匹高頭大馬,以及突然得到神奇禮物的喜悅。仿佛回到了童年。然而離家越近,新奇刺激的感覺越淡,焦慮逐漸濃厚:干了將近一年,一分工錢沒拿到,卻帶著這樣一個寵物回去,怎么跟老婆交代?
騎馬回家,路上走了兩天,鄭全生這才明白,在馬背上翻山越嶺走遠路的滋味并不好受。屁股顛得生疼,兩條腿廢了一般,下馬老半天不敢直立,許久許久才緩過勁兒來。
帶著馬,住宿的地方不好找。正規(guī)的賓館酒店肯定安置不了馬,即便能安置,鄭全生也出不起這個錢。農(nóng)家樂那樣的小旅館倒是也有,但多半不在路邊,都在沿途的村里,要多走一段路。雖然不遠,可也得花錢。
那就露宿吧。反正天兒不冷,他又帶著現(xiàn)成的鋪蓋卷兒。他一個大男人,外邊沒有錢,里面又不虧良心,沒啥好怕的。
鄭全生在路邊的小溪飲過馬,找了個平坦的空地,將包袱卷鋪開。卸下馬鞍,喂過馬,卻沒有拴住,只把韁繩打個活結(jié),纏在馬脖子上。它要是夜里跑掉,就算彼此緣分已盡,天意如此,正好。
鄭全生一覺醒來,睜眼突然發(fā)現(xiàn)滿天星光,格外漂亮。這久違了的童年的感覺,竟是如此的新奇,令他心頭一顫。仿佛這是全新的發(fā)現(xiàn),此前他并不知道天上還有星星這回事兒一般。鄭全生滿懷感慨,幾十年竟從來沒有抬頭看過夜空。扭頭看看馬,夜色之下,那個潔白的精靈幽暗了許多,但卻顯得更加高大。它安靜地站著,無聲無息,估計已經(jīng)入睡。
在沒有足夠安全感的環(huán)境下,馬多半會站著睡覺,隨時準(zhǔn)備逃跑。
久違的星光令鄭全生心軟。他從鋪蓋上起來,攀住馬脖子,撫摸馬頭,示意讓它臥倒。馬溫順地聽從了鄭全生的指揮,緊挨著他的鋪蓋,臥倒在地。下半夜氣溫降低,鄭全生忽然被什么動靜驚醒。仔細一聽,聲音就在身邊。是馬,這家伙,竟然跟他一樣的毛病,既打呼嚕又磨牙。
鄭全生無聲地笑了,伸手撫摸一下馬,發(fā)現(xiàn)它的身軀很是溫暖。這溫暖起初不甚明顯,但時間越長越強烈。他很清楚,這溫暖并不完全來自于馬,也來自于他自身。
鄭全生走到村街,立即引起轟動。確切地說,引起轟動的不是他,而是馬。只是馬不會說話,因而大家只能問他:“老七!你這唱的是啥戲?這馬誰的,多少錢?”
“老板獎給我的,不要錢?!?/p>
“還不到過年,就開始發(fā)獎金?”
“這不剛過中秋節(jié)嘛?!?/p>
“你要馬干啥?”
“上下騎一騎,省個腳力!”
人人心知有異,但又不明就里,便等著看他的笑話。最終果然沒有失望。
馬紅梅確實跟丈夫紅了臉,這是平生第一次。比起她理直氣壯的憤怒,鄭全生的辯解就要蒼白許多。
“這馬可貴呢,原本得幾十萬?!?/p>
“就是買匹農(nóng)用馬,也得兩三千嘛?!?/p>
“不要馬,工錢也拿不到?!?/p>
“不把它騎回來,它就得進屠宰場。好歹也是一條命嘛?!?/p>
馬紅梅能怎么樣呢?只能眼看著鄭全生把馬安頓下來。多年不養(yǎng)豬,豬圈早已拆除,可老屋還在。鄭全生給兒子蓋了新房,但女兒早已遠嫁,兒子不愿回家,寧肯在城市漂著。新房里就住著老兩口,老屋堆放雜物,沒什么東西,完全容得下一匹馬。
只有老人女人和孩子,寨子里的人已經(jīng)不足原來的一半。鄭全生的三個哥哥一個不在,最遠的跑到西藏,在加油站給老鄉(xiāng)打工。所以盡管鄭全生又鬧了個笑話,但其效應(yīng)卻要小很多,就連鄭紅兵給他新取的外號,都沒有流行開來。
鄭紅兵沒有離開。見鄭全生牽著馬進進出出,笑道:“老七,你不是老七,你真是槽頭興旺!”
論輩分,鄭全生得叫鄭紅兵爺爺。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牽著馬從李賀的那首詩前面經(jīng)過。那人的字雖然糟糕,但墨水質(zhì)量硬是好,三十多年過去,字跡依舊清晰。
盡管種地有補貼,但寨子里的田地還是多半撂荒。稍微有點辦法或者想法的人,紛紛外出打工。馬紅梅還種了一點地,主要目的并非掙錢,更大程度上還是延續(xù)一種生活方式或習(xí)慣:流點汗,打點自己吃的糧食。而今不但鄭全生自己回來,還帶著這樣一匹馬,如何安置,還真是問題。比起牛和驢,馬能吃而且要求高,就像公主降臨農(nóng)家。
但鄭全生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態(tài)。打工賺錢快,但他受不了建筑工地的臟。不是干活時的臟,那再臟他也能忍,他受不了的是工棚里的臟。晚上下了班,他想洗澡洗頭,根本沒條件。整個工棚的氣味,他覺得比豬圈還要臭。他實在無法忍受那樣的環(huán)境,受過一陣子,就算是此生必需的修煉,已經(jīng)足夠。他早已想好方法,能把馬派上用場。
從寨子到村街,只有一條走出來的土路,上山下坡的,很不好走。通車是不可能的,即便是自行車,也是有時人騎車,有時車騎人。大家上山下山地賣糧購物,先前都是靠人工挑。牛倒是有,但速度太慢。而今可好,有了馬可資依靠。鄭全生牽著馬來回幾趟,大家慢慢也就不再笑話,開始前來借用。
誰來借馬,鄭全生都點頭。他們家耕地少,沒有養(yǎng)牛,農(nóng)忙時也是借別人的耕牛用,當(dāng)然,是有償?shù)?。而今借馬不收錢,只有個交換條件:耕田時把牛借給他用用。如果對方家里沒有牛,這才算賬。
還是馬牢靠。馱載三四百斤也如履平地。剛開始還需要牽著,后來只消前后有個人,它就會自動揚蹄邁進。雖然掙不到幾個錢,但終究算是沒有白養(yǎng),它至少能掙出自己的口糧。
真正的考驗在于春耕。駿馬能歷險,力田不如牛。鄭全生沒有傻到用馬犁水田的程度。這還不是耐力的問題,主要是水中泥濘,馬會陷入其中,無法自拔。這些活計,還是得借牛完成。但在旱地,它就必須出力。實際上,那是鄭全生為它規(guī)劃的口糧。繼續(xù)喂精料不可能,但豆子總得有保證,鄭全生決定揀幾畝地種上黃豆。打的豆子夠馬吃就行,剩下一點兒,他們磨豆腐。
豆子地也得先犁開,再耙平。當(dāng)鄭全生將挽具套上馬脖子時,周圍滿是看客,伴隨著陣陣哄笑。從古到今,鄭家寨還沒有過用馬耕地的先例。即便是隔山的湖北,耕地用的也是小馬,那樣的馬,速度慢,但耐力好。相形之下,高頭大馬進了山,中看不中用。
馬紅梅也在地頭陪著。她被嘲笑烤得滿臉通紅,但鄭全生不慌不忙,揚起鞭子,甩了個鞭花。馬向前一掙,索具猛地繃直,然后又松弛下來。周圍的哄笑順勢高漲。
馬紅梅道:“算了吧!它能行?”
鄭全生道:“能行不能行,都得行。我老七在農(nóng)村能活下去,它憑啥不能?書上說過,馬拉犁耙種地在北方很普遍。真要不能,那屠宰場就是它的命。駕!”
鄭全生沒有甩鞭花,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馬奮力向前,終于拉動了犁耙。黃色的粉塵慢慢揚起,黯淡了那一身雪白。
大凡民居,總是坐北朝南,以避風(fēng)向陽。但鄭家寨卻是個例外,房子以宗祠為中心,縱橫成列,朝向與清溪垂直,全部向北開門。如果坐北朝南布置,后面的房子會被擋得死死的,慢說陽光,視線都出不去。而這樣雖然向北,但朝向跟清溪垂直,也可以最大限度地避風(fēng)。風(fēng)在峽谷里會轉(zhuǎn)向,最烈的并非北風(fēng)。
寨子里的飲用水,是用竹子搭接的漫長渠道引來的山泉。灌溉一靠降雨,二靠挖出來的池塘。飲用水流到最后,也匯入池塘。整條街有三條石砌的渠道,正中間是凈水,外人進來,蹲下掬起便可解渴。兩邊靠著寨墻的,都是洗滌污水。碰上雨季,則有三條泄洪渠道。那天耕過地,鄭全生牽著馬,踏過沿途的野花,到泉流入塘的水口給它洗刷毛皮。雖已進入老年,但洗刷過后的馬潔凈無瑕,一片雪白,威嚴(yán)猶在。鄭全生拍了拍馬頭:“加把勁,你肯定能適應(yīng)。瞧你這勁頭,還像個小伙子??刹幌裎?,眼睛花了,腿腳也不利落了!”
正嘟囔呢,忽見幾只蜜蜂圍著馬蹄打轉(zhuǎn),想必那里殘留有花粉和花香。鄭全生抬眼看看,漫山遍野都是零星的野花,還有成簇成團的桃李,花色各異,形狀不一。雖然司空見慣,卻也令人欣喜。愣怔片刻,他伸手摸摸馬嘴,那上面熱乎乎的,有點發(fā)黏。
鄭全生道:“伙計,虧了你的嘴。你好好下力,回頭我給你蜂蜜吃?!?/p>
誰不喜歡吃甜呢?哪怕是一匹不會說話的馬。
喜歡看書讀報的鄭全生,很早就養(yǎng)過蜜蜂,是從山間樹林里收的土蜂。忙完地里的活兒,他便牽馬出南門上山,隨身帶著口袋,尋找土蜂。
蜂窩一般結(jié)在樹上,先前他爬樹上去,而今腿腳已不那么靈便,只能拿馬做幫手。在馬鐙上站起身子,一般都能夠得到蜂窩。
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很巧,那蜂窩剛剛結(jié)成不久,蜂蠟還不大。群蜂趴在蜂蠟上,嗡嗡嚶嚶地爬動,像團揉好的面懸著,隨時都可能斷掉的樣子。鄭全生站直身子,慢慢舉起口袋,從下面將蜂群兜住。下面的都是工蜂,蜂王一般在中上部。他小心翼翼地朝上提口袋,同時仔細搜尋蜂王。如果漏掉了它,收回再多的工蜂,也是白搭。眨眨花了的眼睛,鄭全生終于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蜂王體形細長,顏色烏紅,在黃色的短粗工蜂中很是醒目。
看準(zhǔn)蜂王已在其中,鄭全生迅速提起口袋,罩住整個蜂群,然后扎住口,將蜂窩連鍋端掉。幾只零散的蜜蜂感覺到了侵略,憤怒地圍著他上下翻飛,意圖反擊,但他戴著面具和手套,蜜蜂無處攻擊;再落到馬身上,馬皮太厚,它們又蜇不進去,很快便被馬尾掃開。
他家有現(xiàn)成的蜂箱,是先前用過的舊物。借助于馬,鄭全生很快便收了十一箱蜜蜂。先前最多的時候,也不過六箱??粗@十一箱蜂,鄭全生心里盼頭十足。春秋兩季蜜,按照產(chǎn)量跟市價估算,每箱大致能賺一千塊錢。這可是純正的大別山土蜂雜花蜜。
然而蜜蜂未必總是老老實實地待在里面,也有逃離的時候,比如有了新蜂王要分群。鄭全生對此倒是有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有新王出現(xiàn)的苗頭,立即判斷強弱,把弱的掐死。可沒有新蜂王,它們也可能逃離。原因誰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要跑。就像寨子里的年輕人外流。鄭全生發(fā)現(xiàn)時,有只箱子已經(jīng)要空了。看看情形不對,他順手抓起一把塵土,朝起飛的蜂群一揚。群蜂遭遇突然襲擊,迅速落地,但鄭全生還是沒能找到蜂王。找不到蜂王,也就留不住蜂群。他只能跟在后面,眼看它們成群結(jié)隊,從門縫里飛進鄭保軍廢棄多年的老宅。
院子里荒草叢生,兩根枝條從廚房的門縫里伸了出來,但大門還是鎖著。既然上了鎖,那就不能破門而入。鄭全生先前買過別人家里的蜂群,每群五十塊錢。這回他做好了花五十塊錢的準(zhǔn)備,但鄭保軍卻絲毫沒有為難,痛快地說:“你把鎖砸掉唄。收好蜂子,再給我換個新鎖?!编嵢溃骸拌€匙呢?我最近沒事,不去鄉(xiāng)里。”鄭保軍笑道:“鑰匙你保管著。記住,等啥時候我回去,得讓我騎騎馬?!编嵢溃骸榜R有啥好騎的?顛得屁股疼?!编嵄\姷溃骸案阏f實話,當(dāng)年我說騎過小馬,確實是吹牛的!”
當(dāng)年,他們狠狠打了一架,鐵三角從此破裂。
收回這箱蜂后,鄭全生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么多蜂集中在一起,它們采蜜的半徑總是有限,必定會影響產(chǎn)量。怎么辦呢?還是要打馬的主意。
那些日子里,鄭全生整天騎馬巡山,一走就是大半天。這回的目標(biāo)不是野蜂,而是花源。看看哪里野櫻野桃紫荊樹多,便記好位置,把蜂箱挪過去,冬天再搬回來。兩只蜂箱一組,都掛在周圍的樹上,免得被其他動物偷吃。家里只留三箱。每箱蜂最重不過二十斤,但體積不小。如果沒有馬,鄭全生沒法背,這事兒想都不用想。
等蜂箱固定,再騎馬定期巡查。最終一年下來,這十一箱蜂產(chǎn)蜜量增加不少,鄭全生賺了一萬六千元。錢雖不多,但相對于他的年齡,也算足夠。馬紅梅在切好的干草上灑點蜜水,犒勞這匹勞苦功高的馬,笑容抹都抹不下去。鄭全生取笑道:“當(dāng)初是誰堅決不要的?”馬紅梅停下手里的動作,忽然道:“你真笨!既然有馬可以代步,何必非要收蜂回來再放養(yǎng)呢?直接騎馬巡山搜索野蜂,就地割蜜,豈不是更好?”
鄭全生略一思忖,嘆道:“這倒是,我怎么沒想到呢?!?/p>
野蜂產(chǎn)蜜的第三年,扶貧工作隊也開了進來。這些年過去,鄭家寨逐漸淪為了貧困村,按照政府的標(biāo)準(zhǔn),這個村民小組的貧困人口已超過戶口的三成。如果按照常住人口統(tǒng)計,比例更高,超過七成。
工作隊隊長是鄭全生當(dāng)年的同學(xué)劉國彬。劉國彬如今在縣上工作,進村的第一天,便上門拜訪鄭全生。馬紅梅要給他泡蜂蜜,他趕緊說:“別別別,清茶就好!我沒那口福。三高!”馬紅梅道:“那好吧,回頭給你帶一瓶!”劉國彬還是笑著搖頭:“不敢不敢。我們有紀(jì)律,不拿貧困戶一針一線!”馬紅梅道:“你是老同學(xué),我也不是貧困戶!土產(chǎn),不值錢!”劉國彬道:“那也不行!瓜田李下的!”
回頭看看鄭全生的白褲子和小分頭,劉國彬笑道:“還是兩天洗一回頭?”鄭全生道:“也不一定。如果干活臟,一天就得洗。”劉國彬道:“好習(xí)慣!你們這里不錯嘛,青山綠水,也是奇山佳水。”鄭全生道:“是窮山惡水還是奇山佳水,就看你站在那個角度?!眲蚵劼爣?yán)肅起來:“如果能深度開發(fā)旅游資源,這么多原生態(tài)的古民居,應(yīng)該能吸引游客。”鄭全生搖了搖頭:“只怕難!這得多少錢啊?!眲蛐Φ溃骸叭绻浑y,上頭叫我們來干啥?”
劉國彬他們在寨子里工作了幾個月,決定將鄭家寨整體搬遷,原址申報古村落遺址保護,移交給新成立的旅游發(fā)展公司。寨里的居民全部下山安置,集中建設(shè)的安置房沒有土地成本,價格很便宜。貧困戶基本不必另外出錢,扶貧補貼外加老房折價足夠抵消房價,甚至連裝修都有基本保證,反正豐儉由己。鄭全生這樣的非貧困戶,付出也不多。而且安置并非簡單地給個居所,就業(yè)也有通盤計劃。只要能干,人人都有事做,不會坐吃山空,因而這個方案絕大多數(shù)人都能接受。
但老七鄭全生,這個當(dāng)初連考六年、非要跳出農(nóng)門不可的人,卻怎么著也不肯。劉國彬很不理解。整體搬遷,當(dāng)然是無奈之舉。這里小環(huán)境佳,大環(huán)境差,總體特點是散、偏、遠,沒有發(fā)展空間。政府主要考慮的還是利用扶貧這個機會,把古村落保護下來。再說即便旅游開發(fā)成功,也養(yǎng)不了這么多人。
“下山安置對你們最合適啊。不說別的,都上了歲數(shù),有個頭痛腦熱,就醫(yī)也方便嘛!在這里,有個突發(fā)事件,還不得抓瞎?”
“我的馬怎么辦呢?下了山,它怎么安置?”
這倒真是個問題。政府考慮得再細,也不可能安置一匹退役老去的賽馬。家畜家禽都能折價變賣,但是馬,誰能想到會在這里出現(xiàn)?
劉國彬上門做老同學(xué)的工作。他伸手要摸馬頭,馬打個響鼻,把頭扭向旁邊。劉國彬趕緊縮回手,定定心神說:“老同學(xué),咱們特事特辦。你這匹馬,給你兩千塊錢補償怎么樣?我們負責(zé)聯(lián)系下家,比方動物園?!?/p>
鄭全生想都沒想,連連搖頭:“如果讓你們處理,最終去處只怕不會是動物園,多半是屠宰場?!?/p>
“就它這狀態(tài),還能有多大的用處?類比年齡,跟咱們都差不多!”
鄭全生自言自語般地念道:“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你可真是倔!這不是難為我嗎?難為我倒也沒啥,可扶貧是大政方針,誰能擋得住呢?”
“經(jīng)是好經(jīng),但你們嘴歪?!?/p>
“怎么說?”
“越是好政策,越不能一刀切。搞旅游開發(fā),梯田是一大亮點,灌滿水時多漂亮?你把人都攆走,梯田荒廢,還看啥?”
“這個真沒商量,必須退耕還林恢復(fù)植被。不只是中央的環(huán)保政策,還牽扯到清溪上游的飲用水源頭保護?!?/p>
“反正旅游公司要進來人,為啥不能留點老住戶?我們至少熟悉情況。貧困戶可以全部搬走,但不愿走的都不是貧困戶,完全可以留下幾個嘛?!?/p>
“你是不了解情況。為啥要強調(diào)全部搬遷?留下來的,現(xiàn)在不是貧困戶,將來會淪為貧困戶!因為這樣的地方,一般都是沒有發(fā)展空間的。這時候不搞一刀切,還真可能埋下隱患。另外,古村落遺址保護資金,需要文物部門審批,這個流程慢,能不能批下來,也有不確定性。所以第一步必須全部下山,將來讓誰回來,是第二步的工作?!?/p>
“要是早三十年,你不叫我出去,我也得搶著出去。但是現(xiàn)在這歲數(shù),我是肯定不走了。種地養(yǎng)蜂,都比在城里懸著強?!编嵢鷽]看老同學(xué),眼睛朝著另外的方向。視覺背景是強烈的白與綠,上面鋪著繁星般的點點色彩。
意外是突然之間發(fā)生的。有天早晨,鄭全生起床去放馬,發(fā)現(xiàn)老屋門戶洞開。這可真是奇怪,老婆還沒起床呢,誰能開門?進去再看,馬已無蹤影。
鄭全生很長時間都沒有想到“偷”這個字眼。打小時候起,除了孩子偷吃菜園的瓜果,鄭家寨從未發(fā)生過盜竊現(xiàn)象??蓮臇|問到西,無人出來應(yīng)承借了馬,看來確實已經(jīng)被盜。
誰能干出這事兒呢?鄭全生沒有懷疑任何一個鄰居,首先想到的卻是老同學(xué)劉國彬。
顧不上吃早飯,鄭全生便到村街興師問罪。工作隊都在那里,他闖進去時,劉國彬他們正在開會??辞鍋砣?,劉國彬笑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到!”鄭全生怒氣沖沖地道:“說我什么,說我的馬是不是?你把我的馬偷哪兒去了?老劉,真沒想到你們還有這一手!”
四座皆驚。劉國彬驚道:“你說什么呀,誰偷了你的馬?”等問明情由,他苦笑道:“全生,你叫我怎么說呢?政府派我們過來是解決問題的,可不是制造問題的!那么一匹高頭大馬,又不是玩具,我能偷到哪里去?你問問他們,我們剛才還在研究解決方案,準(zhǔn)備向上級申報,寨里留下幾個非貧困戶,作為旅游公司的雇員。當(dāng)然,要留下還有舊房的。房屋置換合同也得簽,留在寨子里是暫時的,居住要扣除房租。其中就包括你,到時候建個寨史館,你負責(zé)寫寨史,向游客介紹情況,并且維護宗祠。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怎么會叫人偷你的馬!”
“那你怎么不早說?”
“就你這個倔勁兒,要不是話趕話,現(xiàn)在還得保密!這方案上級批不批準(zhǔn)誰也不知道。現(xiàn)在說出來,到時候辦不成,你不蹦得更高?既然已經(jīng)說到這里,那就先打個預(yù)防針,你還是得做好搬遷的準(zhǔn)備。”
鄭全生只能報案。牽扯到扶貧工作,派出所很重視,所長親自回了電話:“聽你的描述,現(xiàn)場估計已經(jīng)破壞。指紋鞋印這些物證,未必能順利提取。最關(guān)鍵的一點,我估計馬不是被偷,被藏起來的可能性大。因為它賣不掉,那么大的牲口一般人也殺不死。能殺死,他也很難下得了手。馬在山里藏幾天,即便不喂也餓不死。我建議你回去就對鄰居說,工作隊已經(jīng)同意你留下,馬不是障礙。當(dāng)然,你如果堅持報案,我們肯定會立案,也肯定要出現(xiàn)場。但我估計那樣馬的危險會增加,藏馬的很可能要被迫殺馬。你自己掂量吧。”
雖沒找到馬,但鄭全生回寨子時也不是兩手空空,而是帶著一摞報刊。盡管已經(jīng)要戴老花鏡了,但他這個習(xí)慣還是沒改。
還沒到家,便見門口圍著一群人。鄭紅兵道:“怎么樣,馬找著沒?”鄭全生淡淡地一笑:“不用找,估計明后天它就能自己回來。老馬識途!”鄭紅兵道:“這話怎么說?”鄭全生道:“工作隊已經(jīng)修改方案,同意留下幾戶非貧困戶,作為旅游公司的雇員。我也留下,到時候建個寨史館,由我負責(zé),另外還要維護宗祠?!编嵓t兵道:“真的?”鄭全生道:“能不能批下來還不知道,反正劉隊長是當(dāng)著大家伙兒的面說的?!?/p>
提及馬,馬紅梅有點眼淚汪汪。當(dāng)初覺得是個累贅,而今卻像個家庭成員。子女都不在身邊,家里也沒養(yǎng)條狗,這馬還真是個特殊的念想。馬紅梅無法忘記它的舌頭舔過手掌時的感覺,那樣的溫暖。她自言自語道:“就這么等著,不出去找找?”鄭全生搖了搖頭:“啥都別做,不要打草驚蛇?!?/p>
那天夜里,鄭全生許久未能入眠。后來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騎馬飛奔,突然來到懸崖旁邊,下面就是長長的清溪。他趕緊勒緊馬韁,但馬卻不肯停下,反倒縱身一躍,人和馬立即跌入滿天白云之中。他驚叫一聲,從夢中醒來,見天光已在慢慢放亮,便悄悄起床出了門。
鄭全生本能地先看了看老屋。門當(dāng)然鎖著,馬也不可能在。他遲疑一下,推開院門走了出去。天色幽暗,寨子里一片寧靜。走過宗祠就是鄭紅兵家,鄭紅兵家的狗低沉地吼了一聲,認出是熟人,隨即閉嘴。鄭全生沿著石頭鋪就的街道,徑直出了南門。北門是下山的路,通向村街,馬不可能藏在那個方向。
晨起溫度低,草木上都帶著濃重的露水?;旌现s花青草野樹氣味兒的空氣仿佛在露水里蘸過,陣陣清冽,沖刷著鄭全生的肺。他蹲在一個巨大的樹樁背后,盯著寨門。霧氣團團升起,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其中,虛幻如夢。他突然想起,夢境是《三國演義》里劉備馬躍檀溪的再現(xiàn)。他緊緊盯住人影,等那人的影子從霧氣中浮現(xiàn)一半,便認出是鄭紅兵。
鄭全生靜靜地蹲在那里。等鄭紅兵走遠,才悄悄起身,跟了上去。山林之中,他沒有好好走路,反倒像在戲臺上比畫騎馬那樣,蹦蹦跳跳。走出沒多久,他突然意識到,這是放養(yǎng)蜜蜂的方向。略一思忖,鄭全生順勢坐到旁邊的樹下,打算守株待馬。
不到一個小時,有動靜傳來。抬眼一看有大片的雪白,鄭全生不覺雙眼一熱。他站起身子,見鄭紅兵騎在馬背上,立即上去把他朝下拖:“下來下來!誰讓你騎的?它一天沒吃料了!”
馬很多人借用過,但馬鞍沒有。村里沒有年輕人,人一老,也就沒了嘗鮮的沖動。
鄭紅兵道:“老七,你別急!它昨天可沒挨餓!”說著話從馬背上抄起一條口袋?!包S豆!今年的新黃豆!”
鄭全生抱住馬頭,使勁摸摸,然后抬眼恨恨地盯著鄭紅兵不說話。
鄭紅兵滿臉牙疼的表情:“顛得屁股疼,有啥好騎的!”
鄭全生道:“那你還騎!”
鄭紅兵又笑了起來:“再不騎,我連跟孫子吹牛逼的機會都沒了。順便說一下,你的蜜蜂都好好的呀?!?/p>
最終方案出臺,貧困戶全部搬遷下山,暫留十戶還保留著古民居的非貧困戶,具體人選由大家投票決定。選擇標(biāo)準(zhǔn)有三個:富裕程度、健康程度、誠信程度。他們也要簽訂房屋置換搬遷協(xié)議,留下是暫時的,作為旅游公司雇員,目前的任務(wù)是在等待審批結(jié)果期間保護古民居。
毫無疑問,鄭全生進了名單。
搬遷工作雷厲風(fēng)行,劉國彬帶著大隊人馬上來協(xié)助。要搬走的全部披紅掛彩,格外喜慶。儀式結(jié)束,鞭炮鳴響,他們原來的住處隨即墻倒屋塌。當(dāng)然,拆掉的都是近年來建的房屋,古民居一律不動。
鄭全生牽著馬,一趟又一趟地送鄰居,他們都上了嶄新的大客車,客車前頭也貼著大紅花,兩側(cè)貼有歡迎標(biāo)語。中午時分,該走的全部搬空,鄭紅兵的狗跑回老屋,那里已經(jīng)是一片瓦礫。它圍著那堆瓦礫團團打轉(zhuǎn),口中發(fā)出陣陣急促的叫聲。鄭全生牽著馬經(jīng)過,略一停頓,不覺淚光一閃,本能地摸了摸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