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愛國
(廈門大學 哲學系, 福建 廈門 361005)
關(guān)于王夫之的義利觀,學術(shù)界多有討論,但不少是將其與朱熹的義利觀對立起來而言。然而王夫之對朱熹“四書”學有深入的研究,撰有《四書稗疏》、《四書考異》、《讀四書大全說》、《四書訓義》和《四書箋解》等,其中對朱熹的義利觀雖有批評,但更多的是繼承,并作一定的發(fā)揮。尤其是他繼承程朱所說的“仁義未嘗不利”,強調(diào)義與利的相互聯(lián)系,并進一步講義利相合。他晚年則在講義利相合的同時,又較為強調(diào)義與利的相互區(qū)別,認為在政教衰亂之世會有義與利的對立,因而反對“計利之心”,要求去除“一己之私利”;并且他還推崇董仲舒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甚至稱之為“圣功之始基”,更為接近朱熹(1)陳來說:“從歷史的角度來看,船山對朱子的態(tài)度前后有所變化?!蹲x四書大全說》中對于朱子學的《四書》詮釋,在大關(guān)節(jié)上予以肯定的同時,往往有苛評之處,雖然主要針對于朱門后學者。但在船山后期,對朱子的態(tài)度漸就平實,在《禮記章句》和《四書訓義》中對朱子的推崇明顯加重?!?陳來:《詮釋與重建:王船山的哲學精神》,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123頁)。
程朱理學講利,多依據(jù)《易傳》“乾:元亨利貞”之“四德”以及“利者義之和”、“利物足以和義”,所謂“利物”,是就利物、利人、利天下百姓而言。程頤解“利者義之和”,曰“利者和合于義也”,解“利物足以和義”,曰“和于義乃能利物”(2)程頤:《周易程氏傳》卷1,程顥、程頤:《二程集》,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99頁。。由此,他說:“凡順理無害處便是利,君子未嘗不欲利。然孟子言‘何必曰利’者,蓋只以利為心則有害。如‘上下交征利而國?!闶怯泻??!从腥识z其親,未有義而后其君’。不遺其親,不后其君,便是利。仁義未嘗不利?!?3)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19,程顥、程頤:《二程集》,第249頁。他既解《易傳》“利者義之和”、“利物足以和義”,從利害關(guān)系的層面講“君子未嘗不欲利”,又解《孟子》“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從義利關(guān)系的層面講“仁義未嘗不利”。
程頤門人楊時強調(diào)《大學》“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說:“取之有藝,用之有節(jié),先王所以理財也?!∑渌斎?,則利即義矣。故曰:‘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則義、利初無二致焉?!?4)楊時:《王氏神宗日錄辨》,《楊時集》(一),林海權(quán)校理,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07頁。他認為仁義之人“取其所當取”,而所取之利,即為義。然而,楊時提出“取其所當取,則利即義”,實際上是要反對王安石的青苗法,認為“青苗意在于取息,而以‘輔助’為名;市易欲盡籠商賈之利,而以‘均濟貧苦’為說”,是“五霸假仁義之術(shù),王者不為也”(5)楊時:《王氏神宗日錄辨》,《楊時集》(一),第107頁。??梢姡且磳θ±诎傩?。
朱熹解《孟子》“王何必曰利”,認為“王所謂利,蓋富國強兵之類”,并對程頤所述作了較大的刪改,他說:“程子曰:‘君子未嘗不欲利,但專以利為心則有害。惟仁義則不求利而未嘗不利也。當是之時,天下之人惟利是求,而不復知有仁義。故孟子言仁義而不言利,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此圣賢之心也?!?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02頁。朱熹從義利關(guān)系的層面引述程頤所言“君子未嘗不欲利”、“仁義未嘗不利”,同時又認為“以利為心則有害”,反對惟利是求,由此解孟子“言仁義而不言利”。需要指出的是,朱熹引述程頤所言“仁義未嘗不利”,而改為“惟仁義則不求利而未嘗不利也”,既肯定“仁義未嘗不利”,不排斥利,又特別強調(diào)“不求利”。朱熹還說:“仁義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則不求利而自無不利;殉人欲,則求利未得而害己隨之?!?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02頁。在這里,朱熹反對“利心”,并與天理人欲結(jié)合起來,很容易被誤解為是對利的排斥,但實際上他并非要排斥利,而是要反對“以利為心”,反對取利于民,認為“不求利而自無不利”、“求利未得而害己隨之”,這與楊時所說“取其所當取,則利即義矣”是一致的。
王夫之(1619—1692)早年撰《周易外傳》(1655),對《易傳》“利者義之和”、“利物足以和義”多有關(guān)注,并且認為“夫功于天下,利于民物,亦仁者之所有事”(8)王夫之:《周易外傳》,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船山全書》第1冊,長沙:岳麓書社,1988年,第826-827頁。,顯然是把利于天下百姓看作仁者之事。他的《尚書引義》(1663)不僅從義利關(guān)系上講義之重要,而且從利害關(guān)系上講利之重要,“立人之道曰義,生人之用曰利。出義入利,人道不立;出利入害,人用不生”(9)王夫之:《尚書引義》,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船山全書》第2冊,長沙:岳麓書社,1988年,第277頁。。在王夫之看來,義與利二者缺一不可:就義利關(guān)系而言,不可“出義入利”;就利害關(guān)系而言,不可“出利入害”,較為肯定利。因此,他又說:“出乎義入乎害,而兩者之外無有利也。《易》曰:‘利物和義。’義足以用,則利足以和。和也者合也,言離義而不得有利也?!?10)王夫之:《尚書引義》,《船山全書》第2冊,第277頁。這里講義與利的相互聯(lián)系,并引述《易傳》“利者義之和”、“利物足以和義”,對“利物”多有肯定,進而提出義與利的相合,所謂“離義而不得有利”,實際上是認為“利物”合于義。應當說,王夫之從利害關(guān)系上講利之重要,又從義利關(guān)系上講義之重要,很可能源自程頤從利害關(guān)系的層面講“君子未嘗不欲利”,并從義利關(guān)系的層面講“仁義未嘗不利”。但是,對于朱熹所說“不求利而自無不利”、“求利未得而害己隨之”,王夫之提出疑問,他說:“義利之際,其為別也大;利害之際,其相因也微。夫孰知義之必利,而利之非可以利者乎?夫孰知利之必害,而害之不足以害者乎?”(11)王夫之:《尚書引義》,《船山全書》第2冊,第277頁。他認為求仁義而不求利,未必一定有利,求利也并非一定有害。
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1665)注意到朱熹注《孟子》“王何必曰利”而言“仁義未嘗不利”,他說:“夫思利害而不悖乎理也,即仁義也。仁義未嘗不利也。若趨利避害之背乎理者,有一不因于耳目之欲者哉!”(12)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船山全書》第6冊,長沙:岳麓書社,1991年,第1095頁。顯然,王夫之肯定程朱所言“仁義未嘗不利”,并作了新的解釋,認為“思利害而不悖乎理也,即仁義也”。在稍后的《春秋家說》(1668)中,王夫之說:“天下無非義而可以利?!柿x者,利之合也。知義者,知合而已矣?!?13)王夫之:《春秋家說》,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船山全書》第5冊,長沙:岳麓書社,1993年,第267-268頁。這里所謂“義而可以利”、“義者,利之合”,即程朱所言“仁義未嘗不利”,認為義與利是相合的。
王夫之從解《易傳》“利者義之和”、“利物足以和義”入手,重視天下百姓之利,進而既從義利關(guān)系的層面反對“出義入利”,又從利害關(guān)系的層面反對“出利入害”,對利有較多的肯定,而且明確提出“仁義未嘗不利”、“義而可以利”,強調(diào)義與利的相互聯(lián)系。這實際上是王夫之繼承程朱言“君子未嘗不欲利”、“仁義未嘗不利”而來,同時,他又作了正面的發(fā)揮:
其一,王夫之解《易傳》“利者義之和”、“利物足以和義”,曰“和也者合也”,注重義利相合,來自程頤的“利者和合于義也”。程頤之后,朱熹《周易本義》解“利者義之和”、“利物足以和義”,說“利者,生物之遂,物各得宜,不相妨害,故于時為秋,于人則為義,而得其分之和?!刮锔鞯闷渌瑒t義無不和”(14)朱熹:《周易本義》,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46頁。,進一步論述了“利物”與“和義”的相互聯(lián)系,其中又包含二者的相互區(qū)別。王夫之所謂“利物”合于義,實際上就是把“利物”等同于義,把利物、利人、利天下百姓看作是義。
其二,王夫之肯定程朱“仁義未嘗不利”,并作了新的解釋。程朱解《孟子》“王何必曰利”,依據(jù)“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認為“不遺其親,不后其君,便是利”,即仁義本身就是利,從而提出“仁義未嘗不利”。尤其是,程朱還提出“君子未嘗不欲利”,對利多有肯定。王夫之雖然沒有講“君子未嘗不欲利”,但他注重義利相合,“利物”合于義;他的《讀四書大全說》中說“夫思利害而不悖乎理也,即仁義也。仁義未嘗不利也”,認為合乎理的利就是仁義,由此,他的《春秋家說》提出“義而可以利”、“義者,利之合”。
其三,王夫之發(fā)揮程朱“仁義未嘗不利”,并有了新發(fā)展。程頤提出“仁義未嘗不利”,朱熹則既講“仁義未嘗不利”,又講“不求利而自無不利”、“求利未得而害己隨之”,反對主動求利。針對朱熹的說法,王夫之提出“夫思利害而不悖乎理也,即仁義也”,“思利害”并不反對主動求利,而且如下文將論及,他的《春秋家說》中還明確反對只講道義不講功利,對于利采取更為積極而務實的態(tài)度。
王夫之晚年的《四書訓義》(1679)根據(jù)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訓釋“四書”之義理,其中解《孟子》“王何必曰利”,引述程朱所言“君子未嘗不欲利”、“仁義未嘗不利”,并且說:“以道言之,人君以無欲為王道之本,不可曰利?!室允卵灾贿z親,不后君,而王利矣。不著一利之名,而徐收其利之實,此非仁義之必然者哉?”(15)王夫之:《四書訓義》(下),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船山全書》第8冊,長沙:岳麓書社,1990年,第27-29頁。在這里,王夫之強調(diào)“人君以無欲為王道之本”,因而沒有采納“君子未嘗不欲利”之說,而是強調(diào)“仁義未嘗不利”,同時又提出“不著一利之名,而徐收其利之實”,類似于朱熹所言“仁義未嘗不利”、“不求利而自無不利”。王夫之《四書箋解》(16)王孝魚《〈四書箋解〉編校后記》說:“這部書是船山為他的家塾弟子講解四書時,隨意所作的箋釋,目的在使讀者涵泳原書,因文見道,以免受明季高頭講章、俗濫時文的惡劣影響,并非正式著述?!?王夫之:《船山全書》第6冊,第380頁)筆者認為該書多數(shù)篇章成于《四書訓義》之前后。解《孟子》“王何必曰利”,說:“蓋‘仁義’本君臣上下不可不修之,而推行之足以成王業(yè);‘利’本小人之道,非為上者之所屑言。今且勿論,但以利害言,亦惟此可以止篡奪而保其尊親,所謂‘仁義未嘗不利’也。若言‘利’,則不特不足以利,且禍從此發(fā),身危國亡,何利之有哉!”(17)王夫之:《四書箋解》,《船山全書》第6冊,第270頁。這里講仁義“足以成王業(yè)”,“可以止篡奪而保其尊親”,肯定“仁義未嘗不利”,同時又講“‘利’本小人之道,非為上者之所屑言”,若是言“利”則會導致危害,顯然已回歸于朱熹把“仁義未嘗不利”理解為“不求利而自無不利”、“求利未得而害己隨之”。
王夫之《周易內(nèi)傳》(1685)解“利者義之和”、“利物足以和義”,曰“元、亨、利、貞者,乾之德,天道也。君子則為仁、義、禮、信,人道也。……‘義之和’者,生物各有其義而得其宜,物情各和順于適然之數(shù),故利也?!铩?,君子去一己之私利,審事之宜而裁制之以益于物,故雖剛斷而非損物以自益,則義行而情自和也”,又說“凡言‘利’者,皆益物而和義之謂,非小人以利為利之謂”(18)王夫之:《周易內(nèi)傳》,《船山全書》第1冊,第59、75頁。。這里講“利物”,特別強調(diào)去除“一己之私利”,不可“損物以自益”,又將“益物而和義”與“以利為利”區(qū)別開來。
從《四書訓義》、《四書箋解》和《周易內(nèi)傳》可以看出,王夫之晚年在講義利相合的基礎(chǔ)上,較為注重義與利的相互區(qū)別,更強調(diào)去除“一己之私利”,反對“損物以自益”、“以利為利”,實際上是繼承程朱既認為“君子未嘗不欲利”、“仁義未嘗不利”,又反對“以利為心”、“惟利是求”而來,與朱熹的義利觀大同小異。
論及儒家義利之辨,最經(jīng)典的表述是孔子所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并且很容易從字面上理解為是將義利對立起來。王夫之《四書訓義》引述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的注釋:“‘喻’,猶曉也。‘義’者,天理之所宜,‘利’者,人情之所欲。程子曰:‘君子之于義,猶小人之于利也。唯其深喻,是以篤好?!瘲钍显唬骸佑猩嵘×x者。以利言之,則人之所欲無甚于生,所惡無甚于死,孰肯舍生而取義哉!其所喻者義而已,不知利之為利故也。小人反是。’”(19)王夫之:《四書訓義》(上),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船山全書》第7冊,長沙:岳麓書社,1990年,第381頁。朱熹的注釋把“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中的義與利分別解說為“義者,天理之所宜”,“利者,人情之所欲”,肯定在義利關(guān)系上,義為根本,而利是人所想要的,并沒有將義與利對立起來。所謂“利者,人情之所欲”,正如孔子所言“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論語·里仁》),孟子所說“富,人之所欲”,“貴,人之所欲”(《孟子·萬章上》),“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孟子·告子上》)。程頤不僅講君子與小人對于義與利的所喻所好之不同,而且還說“理者天下至公,利者眾人所同欲”(20)程頤:《周易程氏傳》卷3,程顥、程頤:《二程集》,第917頁。,“利害者,天下之常情也”(21)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17,程顥、程頤:《二程集》,第176頁。,把利看作是人所想要的,并不是要否定利。同時,朱熹通過引述程頤、楊時所言,強調(diào)君子與小人對于義與利的所喻所好、所舍所取的對立,是“喻于義”與“喻于利”的相互對立,而不是義與利的對立。
朱熹之后的程朱派學者,有的推崇胡安國所言“利者,人欲之私……義者,天理之公”(22)胡安國:《春秋胡氏傳》,錢偉疆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3頁。,而與朱熹所言“義者,天理之所宜。利者,人情之所欲”相混淆,講義利對立。直到清初的張伯行(1651—1725)亦是主張義利對立,他說:“夫義者,天理之公;利者,人欲之私。吾儒之學,正誼不謀利,至公而無私?!?23)張伯行:《續(xù)近思錄》,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38頁。還說:“義之與利,始于毫厘之差,實則霄壤之判?!?24)張伯行:《濂洛關(guān)閩書》,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93頁。有的則依據(jù)《易傳》“利者義之和”、“利物足以和義”,講程朱的“仁義未嘗不利”,講“古者義利只是一體事,義所以為利,利即義之所為也”(25)胡居仁:《居業(yè)錄》,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9頁。,主張義利相合。清初的張履祥(1611—1674)說:“天地何嘗不以美利利人?故《易》之為教,使人趨避各得其宜而已。故曰:‘利者,義之和也?!缍魫簱P善,舉直錯枉,饑食渴飲,夏葛冬裘,物各得宜,則雖不言利,利莫大焉?!?26)張履祥:《備忘四》,《楊園先生全集》,陳祖武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172頁。陸世儀(1611—1672)講“利與義合”:“義之所在,利即隨之。故曰:‘陽主義,陰主利,正言其相合,非必相反也?!?27)陸世儀:《陸桴亭思辨錄輯要》,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92頁。他們都是強調(diào)義利相合。
王夫之《四書訓義》解“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對朱熹的注釋作了進一步闡發(fā):“夫子曰:君子小人之分,義利而已矣。乃君子之于義,充類至盡以精之,而利害非其所恤;小人之于利,殫智竭力以謀之,而名義有所不顧;則皆以行其所能知者而已?!示又诹x,終身由之而不倦;小人之于利,寤寐以之而不忘。人未有不喻之而能專意以為之,亦未有喻之而可禁其不為者也。斯則君子小人義利之辨,辨于其所習而已矣?!?28)王夫之:《四書訓義》(上),《船山全書》第7冊,第381-382頁。從這一論述可以看出,雖然王夫之說“君子小人之分,義利而已矣”,似乎是講義與利的對立,但實際上是講君子與小人之別在于“喻于義”與“喻于利”的對立,所謂“君子小人義利之辨,辨于其所習而已矣”,即如朱熹注引程頤、楊時所言以強調(diào)君子與小人對于義與利的所喻所好、所舍所取的對立,而不是認為義利對立。
王夫之解“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不僅提出“君子小人義利之辨,辨于其所習而已矣”,闡說“喻于義”與“喻于利”的對立,而且進一步對義利關(guān)系作了深入分析:“要而論之,義之與利,其途相反,而推之于天理之公,則固合也。義者,正以利所行者也。事得其宜,則推之天下而可行,何不利之有哉?但在政教衰亂之世,則有義而不利者矣。乃義或有不利,而利未有能利者也?!试唬毫x者天理之公,利者人欲之私。欲為之而即謀之也,斯為小人而已矣?!?29)王夫之:《四書訓義》(上),《船山全書》第7冊,第382頁。在這里,王夫之明確認為,義與利雖然“其途相反”,但歸根到底其本身是相合的;義為天理之公,“正以利所行者也”,義而有利,義利相合。顯然,這與陸世儀講“利與義合”是一致的。同時,王夫之認為,在政教衰亂之世,“義或有不利”,義與利相互分離,甚至義利對立,這就是胡安國所謂“義者天理之公,利者人欲之私”,此時的謀利之人即是小人,所以君子應當“喻于義而不迷于功利,無所爭以養(yǎng)其和平”(30)王夫之:《四書訓義》(上),《船山全書》第7冊,第772頁。。
如前所述,王夫之《尚書引義》引述《易傳》“利者義之和”、“利物足以和義”,較為肯定“利物”,進而強調(diào)義與利的相合;《讀四書大全說》中“夫思利害而不悖乎理也,即仁義也。仁義未嘗不利也”,講的也是義利相合;《春秋家說》則明確提出“義而可以利”、“義者,利之合”。在此基礎(chǔ)上,王夫之《四書訓義》從“君子小人之分,義利而已矣”開始,論述君子與小人之別在于“喻于義”與“喻于利”的對立,并進而講義利相合,以及政教衰亂之世的義利對立。
朱熹解《孟子》“王何必曰利”,不僅引述程頤所言“君子未嘗不欲利,但專以利為心則有害。惟仁義則不求利而未嘗不利也”,而且還認為“當是之時,天下之人惟利是求,而不復知有仁義”,所以孟子“言仁義而不言利”。朱熹既在一般意義上認為“君子未嘗不欲利”、“仁義未嘗不利”,即義與利是相互聯(lián)系的,又指出孟子時期“天下之人惟利是求”,只講利而不講義,所以孟子“言仁義而不言利”,即義與利是相互對立的。換言之,孟子“言仁義而不言利”,講義利對立,并不是闡述一般意義上的義利關(guān)系,而是為了應對當時人們惟利是求,只講利而不講義,因而是針對特殊情況而言,尤其是針對梁惠王只講利不講義而言。應當說,王夫之《四書訓義》解“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既從一般意義上提出義利相合,又強調(diào)政教衰亂之世的義利對立,正是對朱熹從一般與特殊的關(guān)系上既講義利相互聯(lián)系又講義利相互對立的發(fā)揮。
需要指出的是,王夫之《四書訓義》既提出義利相合,又強調(diào)政教衰亂之世“義者天理之公,利者人欲之私”,實際上是要把義利與公私對應起來,講義利對立。他說“孔子之心何心也?孔子之道何道也?辨之于毫厘者,義利、公私而已矣”(31)王夫之:《四書訓義》(下),《船山全書》第8冊,第520頁。,“邪正之分,分于公私;公私之辨,辨于義利”,“唯圣人之心純乎義,而無私毫計利之心”(32)王夫之:《四書訓義》(上),《船山全書》第7冊,第300、627頁。,是反對“計利之心”的。而且,王夫之晚年所撰《讀通鑒論》(1688),更為強調(diào)義與利的相互對立:“君子小人之大辨,人禽之異,義、利而已矣”,“君子與小人義利之疆畛,不可亂耳”,“道之所在,義而已矣;道之所否,利而已矣”(33)王夫之:《讀通鑒論》,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船山全書》第10冊,長沙:岳麓書社,1988年,第687、712、969頁。。由此可見,王夫之講義利,既提出義利相合,也強調(diào)義利相分,甚至是義利對立——政教衰亂之世的義利對立,因而與朱熹一樣,特別推崇董仲舒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董仲舒講“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不是把仁義與功利對立起來?董仲舒說:“天之生人也,使人生義與利。利以養(yǎng)其體,義以養(yǎng)其心。心不得義不能樂,體不得利不能安。義者心之養(yǎng)也,利者體之養(yǎng)也。體莫貴于心,故養(yǎng)莫重于義,義之養(yǎng)生人大于利?!?34)蘇輿:《春秋繁露義證》,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257頁。顯然,董仲舒是認為義與利二者不可或缺。董仲舒為江都相時曾說:“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以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羞稱五伯,為其先詐力而后仁誼也。茍為詐而已,故不足稱于大君子之門也。五伯比于他諸侯為賢,其比三王,猶武夫之與美玉也?!?35)班固:《董仲舒?zhèn)鳌?,《漢書》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524頁。這里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從字面上看很容易被理解為是將道義與功利對立起來,但董仲舒所言是用以評說五霸,認為五霸雖為賢,但由于其“先詐力而后仁誼”,“不足稱于大君子之門”,反對五霸的“先詐力而后仁誼”。董仲舒《春秋繁露》講“仁人者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并且說:“春秋之義,貴信而賤詐。詐人而勝之,雖有功,君子弗為也?!?36)蘇輿:《春秋繁露義證》,第262-263頁。反對“先詐力而后仁誼”,反對“詐人而勝之”,正是要反對只講利而不講義,反對將利與義割裂開來。
對于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程頤說:“此董子所以度越諸子?!?37)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25,程顥、程頤:《二程集》,第324頁。還說:“為天下,安可求近效?才計較著利害,便不是?!?38)程顥、程頤:《河南程氏外書》卷7,程顥、程頤:《二程集》,第392頁。他認為董仲舒所言是反對急功近利,反對計較利害。朱熹說:“‘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專去計較利害,定未必有利,未必有功。”(39)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三),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988頁。在朱熹看來,董仲舒所言包含了義與利相互聯(lián)系之意,既講義又講利,并非講義與利相互對立。朱熹又說:“孟子說‘未有仁而遺其親,未有義而后其君’,便是仁義未嘗不利。然董生卻說‘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又是仁義未必皆利,則自不免去彼而取此。蓋孟子之言雖是理之自然,然到直截剖判處,卻不若董生之有力也。”(40)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3《答劉季章》,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498頁。朱熹認為,孟子言“王何必曰利”,又講“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是就“仁義未嘗不利”而言,而董仲舒是就現(xiàn)實中“仁義未必皆利”而言,雖然二者有所差別,但都是為了闡明義與利的相互聯(lián)系,因而也就不難理解朱熹既繼承程頤的“仁義未嘗不利”,又推崇董仲舒的“正其誼不謀其利”。
王夫之早年所撰《周易外傳》就非常推崇董仲舒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說:“正其誼不謀其利,慎其始以正其終。禮樂必百年而興,征伐、刑政視此矣”,“《易》者,正誼明道之教,而非謀利計功之術(shù)也”(41)王夫之:《周易外傳》,《船山全書》第1冊,第958、1060頁。。同時,他的《尚書引義》說“立人之道曰義,生人之用曰利。出義入利,人道不立;岀利入害,人用不生”,與董仲舒說“天之生人也,使人生義與利。利以養(yǎng)其體,義以養(yǎng)其心”一樣,都是闡明義與利二者不可或缺。
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肯定程朱所言“仁義未嘗不利”,但對朱熹《孟子集注》以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評價春秋五霸的齊桓公、晉文公頗為不滿?!睹献印ち夯萃跎稀份d,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朱熹《孟子集注》說:“董子曰:‘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為其先詐力而后仁義也?!啻艘庖?。”(4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53頁。此處引文的標點,中華書局2012年版《四書章句集注》第207頁為:“董子曰:‘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為其先詐力而后仁義也,亦此意也?!笨钟姓`。他肯定了董仲舒的評價。對此,王夫之說:“先儒執(zhí)董生謀利計功之說,以概此章之旨,失之遠矣。董生之對江都者,自以折其跋扈不臣之心,而豈古今之通論哉?”(43)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船山全書》第6冊,第900頁。應當說,王夫之并不反對董仲舒所言,而是反對朱熹以董仲舒所言解讀《孟子》,而當作“古今之通論”。有學者據(jù)此認為“王夫之批判了董仲舒和程朱理學割裂義利關(guān)系的錯誤,指出宋儒用董仲舒‘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來詮釋《孟子》,‘失之遠矣’”(44)王澤應:《王夫之義利思想的特點和意義》,《哲學研究》2009年第8期。此前,有學者說:“王夫之批評董仲舒所說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豈古今之通論哉?’而宋儒‘執(zhí)董生謀功計利之說’來注釋《孟子》,‘失之遠矣’?!?蕭萐父、許蘇民:《王夫之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56頁),恐非周全。
王夫之《春秋家說》繼承程朱所言“仁義未嘗不利”,提出“義而可以利”、“義者,利之合”,并強調(diào)“修道者正其義,以明夫不謀利也”(45)王夫之:《春秋家說》,《船山全書》第5冊,第127-128頁。王夫之說:“君臣之間有利焉,夫婦之間有情焉。是以修道者正其義,以明夫不謀利也;崇其禮,以明夫不狎情也?!?,可見他并不完全反對董仲舒所言“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然而他又說:“說《春秋》者曰:‘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嘀^夫誼正而害自遠,道明而功固不可敗也?!蜇M不利而害,無功而敗者之乃得為道誼也?以此為教,功利之士乃以誚道義之適足以亡,是與于不仁之甚,而詐力益昌矣。”(46)王夫之:《春秋家說》,《船山全書》第5冊,第178頁。王夫之認為,董仲舒所言只是講有道義者而自會有功利,但是,“不利而害、無功而敗者”未必就一定有道義,因此,若只是以董仲舒所言為教,惟利是求者會有更多的不仁和欺詐??梢?,王夫之《春秋家說》既講“義而可以利”,又對董仲舒所言提出疑問,是要在講“義而可以利”的同時,反對只講道義而不講功利。如上所述,朱熹解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認為“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又認為在現(xiàn)實中“仁義未必皆利”時應當“去彼而取此”,取道義而去功利。無論董仲舒還是朱熹,他們雖不完全排斥功利,但更強調(diào)道義而不直接講功利。與此不同,王夫之《春秋家說》明確反對只講道義而不講功利,并由此質(zhì)疑董仲舒所言,有其深刻之處。
王夫之《四書訓義》既提出義利相合,又強調(diào)政教衰亂之世義利對立,并且較為推崇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說:“蓋正義而不謀利,道不出乎求富之途,心無欲富之情也?!?47)王夫之:《四書訓義》(上),《船山全書》第7冊,第655頁。這樣的理解強調(diào)義與利的相互聯(lián)系,既講求富之道又要求“心無欲富之情”,與朱熹既講“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又講“專去計較利害,定未必有利,未必有功”是一致的。王夫之還說:“心有可信之實,而立以為事物之準者,必有質(zhì)焉。君子則酌乎事之所宜,而裁以其心之制,不謀利,不計功,執(zhí)其當然而不可撓,唯義而已矣。”(48)王夫之:《四書訓義》(上),《船山全書》第7冊,第847頁。他認為董仲舒所言“不謀其利”、“不計其功”是要“酌乎事之所宜,而裁以其心之制”,是要反對功利之心。
王夫之《張子正蒙注》(1690)更為推崇董仲舒所言,說:“初學之始,正義而不謀利,明道而不計功;及其至也,義精仁熟,當為而為,與時偕行,而所過者化矣。圣功之始基,即天德之極致,下學上達,一于此也?!?49)王夫之:《張子正蒙注》,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船山全書》第12冊,長沙:岳麓書社,1992年,第847頁。這是認為董仲舒所言是“當為而為,與時偕行”而“不謀利”、“不計功”,為“圣功之始基”。王夫之還說:“圣人之徒,正義而不謀利,無庸復與言利?!?50)王夫之:《張子正蒙注》,《船山全書》第12冊,第243頁。正如孟子“言仁義而不言利”,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言道義而不言功利,并非是要排斥利,將義利對立起來,直至朱熹講“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王夫之講“正義而不謀利,無庸復與言利”,其含義都是一致的。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王夫之的義利觀大致可以分為三個發(fā)展階段:
在早期的《周易外傳》和《尚書引義》中,王夫之依據(jù)《易傳》“利者義之和”、“利物足以和義”,講“利物”,包含了對利的較多肯定,他同時又提出義與“利物”的相合,并由此闡述義與利的相合;他既從利害關(guān)系上強調(diào)利之重要,又從義利關(guān)系上強調(diào)義之重要,認為義與利二者不可或缺。而且,他還推崇董仲舒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在稍后的《讀四書大全說》和《春秋家說》中,王夫之在早期講義利不可或缺、對利有較多肯定的基礎(chǔ)上,繼承程朱所言“仁義未嘗不利”,并予以了發(fā)展,提出“思利害而不悖乎理也,即仁義也”,又由此明確提出“義而可以利”、“義者,利之合”。與此同時,他質(zhì)疑董仲舒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雖然不完全反對有道義者而自會有功利的說法,但明確反對只講道義而不講功利。
在晚年的《四書訓義》中,王夫之肯定程朱所言“仁義未嘗不利”,既講義與利的相互對立,又講二者的相互聯(lián)系;他還吸取朱熹注《論語》“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中的思想,認為君子與小人之別在于“喻于義”與“喻于利”的對立,由此進而講義利相合,又講政教衰亂之世的義利對立,認為此時的謀利之人即是小人,而君子應當“喻于義而不迷于功利”,因而要求反對“計利之心”。同時,他認為董仲舒所言“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要反對功利之心。王夫之晚年在講義利相合的基礎(chǔ)上,又較為強調(diào)義與利的相互區(qū)別,甚至是義利相分,較多講義利對立,要求去除“一己之私利”,反對“損物以自益”、“以利為利”,肯定董仲舒所言為“圣功之始基”,與朱熹較為一致。
應當說,王夫之的義利觀大致是圍繞著程朱所言“仁義未嘗不利”而展開。朱熹解《孟子》“王何必曰利”,引述程頤所言“君子未嘗不欲利”,對利多有肯定;又從義與利的相互聯(lián)系層面引述程頤所言“仁義未嘗不利”,重義而不輕利。與此相同,王夫之也講“仁義未嘗不利”,又講“義而可以利”,也是從義與利的相互聯(lián)系來講義之為重在于“義而可以利”,重義而又重利。重要的是,朱熹解《孟子》“王何必曰利”,既在一般意義上講“君子未嘗不欲利”、“仁義未嘗不利”,又講孟子時期“天下之人惟利是求”,只講利而不講義,所以孟子“言仁義而不言利”,從一般與特殊的關(guān)系上論述義利的相合和對立。與此相同,王夫之主張義利相合,又強調(diào)政教衰亂之世的義利對立。所以僅就義利關(guān)系而言,王夫之“義而可以利”與程朱“仁義未嘗不利”是一致的。
然而,朱熹又說“循天理,則不求利而自無不利;殉人欲,則求利未得而害己隨之”,“惟仁義則不求利而未嘗不利”,反對“以利為心”,反對主動求利,其中“不求利”很容易被誤解為是對利的排斥。對于朱熹的學術(shù)思想,王夫之有過吸取,但也有批評,因而又有發(fā)展。他的《讀四書大全說》說“思利害而不悖乎理也,即仁義也”,并以此解“仁義未嘗不利”,更為明確地主張義利相合,實際上并不反對主動求利;他的《春秋家說》則明確反對只講道義而不講功利。相較于朱熹雖然講“君子未嘗不欲利”、“仁義未嘗不利”,但是又講“不求利”,反對主動求利,王夫之講“仁義未嘗不利”、“義而可以利”,并進一步講“思利害而不悖乎理也,即仁義也”,顯然有了一定的進步。
王夫之晚年自稱“僭承朱子之正宗為之衍”,并認為“朱子之述,皆圣功深造體驗之實”(51)王夫之:《禮記章句》,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船山全書》第4冊,長沙:岳麓書社,1991年,第1246頁。。他對《論語》“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解讀,吸取了朱熹的思想,既講義利相合,又講政教衰亂之世義利對立,反對謀利之小人,要求“不迷于功利”,反對“計利之心”,要求去除“一己之私利”,甚至講“人禽之異,義、利而已”,認為“君子與小人義利之疆畛”,更為強調(diào)政教衰亂之世的義利對立。這實際上又完全回到了朱熹,因而王夫之對于“仁義未嘗不利”的新發(fā)展,并沒有得到更進一步的延續(xù)。
王夫之之后,康有為解《論語》“放于利而行,多怨”(《論語·里仁》),發(fā)揮了《易傳》“利者義之和”,提出“取利而和,則謂之義”(52)康有為:《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6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05頁。,較王夫之講“思利害而不悖乎理也,即仁義也”又進了一步,從而形成了自程朱講“君子未嘗不欲利”、“仁義未嘗不利”,到王夫之講“思利害而不悖乎理也,即仁義也”、“義而可以利”,再到康有為講“取利而和,則謂之義”的發(fā)展脈絡。由此亦可看出程朱之后儒家義利觀的不斷變化發(fā)展。這是一個不斷將義與利聯(lián)系起來、反對惟利是求而并非只是講義利對立的過程。
儒家強調(diào)義利之辨,既有儒者講二者的相互對立,因而排斥利,輕視利,又有儒者講二者的相互聯(lián)系,不僅不排斥利,而且給予利尤其是百姓之利,以較多的肯定。然而自近代以來,隨著利益問題越來越受到重視,儒家的義利觀在與西方義利觀的比較中,往往被歸屬為一種義利對立的義利觀。不少學者認為儒家只是講義利對立,重視義而排斥利,因而對儒家多有批評(53)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中認為孔子“把義利兩樁分得太分明了”;又引孔子所言“放于利而行,多怨”、“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說:“他所反對的利,乃是個人自營的私利。不過他不曾把利字說得明白,《論語》又有‘子罕言利’的話,又把義利分作兩個絕對相反的物事,故容易被后人誤解了?!?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104頁)馮友蘭晚年的《中國哲學史新編(修訂本)》說:“儒家認為‘義’跟‘利’是對立的?!麄冋J為:求‘利’是‘小人’的事??鬃诱f:‘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8冊,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03頁)。其實,孔子講“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但又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語·里仁》),“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論語·述而》)??梢姡鬃硬⒉皇遣灰毁F,并非完全反對財利,而是強調(diào)應當“以其道得之”。所以,孔子講“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并非視財利為洪水猛獸?!洞髮W》講“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孟子》講“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乃至董仲舒講“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都并非只是講義利對立。
程朱的“君子未嘗不欲利”、“仁義未嘗不利”,講義與利的相互聯(lián)系,對利有較多的肯定;王夫之繼承并發(fā)揮程朱“仁義未嘗不利”的義利觀,重義而不輕利,并進一步認為“思利害而不悖乎理也,即仁義也”、“義而可以利”,并不反對主動求利,而是反對只講道義不講功利,正是對于儒家義利觀的新發(fā)展。因此,不能簡單地把儒家義利觀說成是只講義利對立,重義輕利。
當然,儒家也并非將義與利混為一談。程朱的“以利為心則有害”,反對惟利是求,甚至“言仁義而不言利”,從一般與特殊的關(guān)系上既講義利的相互聯(lián)系,又講義利的相互對立;王夫之既講義利相合,又講義利對立,并較為關(guān)注政教衰亂之世的義利對立,反對“計利之心”,要求去除“一己之私利”;而且無論程朱還是王夫之,都推崇董仲舒所言“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這都并不是要排斥利、輕視利,更不是主張義利對立,而是為了真正實現(xiàn)“仁義未嘗不利”、“義而可以利”。應當說,這一對儒家義利觀的新的理解,不僅有益于重新認識儒家,而且對于從儒家學術(shù)中發(fā)掘更多的思想資源,都具有其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