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靜濤

近年來，隨著抗戰(zhàn)史研究的發(fā)展，有學者提出不可忽視國民黨人對抗日持久戰(zhàn)理論的貢獻。(1)例如：楊天石：《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Ⅱ》，北京：華文出版社2010 年版，第61—74 頁；尹艷輝、欒雪飛：《試析國民黨抗戰(zhàn)時期的持久戰(zhàn)略》，《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 年第3 期；胡新民：《蔣百里和他的持久戰(zhàn)思想》， 《同舟共進》2017 年第3 期；郭洋：《國民黨高級將領對持久戰(zhàn)的認識——以陳誠為例》，《宜賓學院學報》2017 年第4 期。對此，一些學者作了回應。(2)例如：陸衛(wèi)明：《國共兩黨關于抗日持久戰(zhàn)思想的異同》，《北京日報》2015 年5 月4 日；張衛(wèi)波：《毛澤東〈論持久戰(zhàn)〉的傳播與影響》，《軍事歷史研究》2016 年第3 期；李永春、岳梅：《毛澤東〈論持久戰(zhàn)〉抄襲說駁議》，《毛澤東研究》2016 年第5 期。對于這場學術爭論，桑兵教授沒有執(zhí)其一端，而是深挖史料，深化持久戰(zhàn)理論形成過程的研究，發(fā)表了系列論文。(3)桑兵：《全面抗戰(zhàn)前期持久戰(zhàn)思想的發(fā)生與衍化》，《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8 年第3 期；《抗日戰(zhàn)爭的持久戰(zhàn)要多久——國共高層的抗戰(zhàn)時長預判》，《學術月刊》2021 年第1 期。另外，姚正平、陳志杰的相關研究，也推進了對中國共產黨人抗日持久戰(zhàn)理論形成的認識。(4)姚正平、陳志杰：《論王若飛的抗日持久戰(zhàn)思想》，《蘇區(qū)研究》2019 年第2 期。

其實，抗日持久戰(zhàn)理論首先是要論證中國能夠取得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尤其是在抗戰(zhàn)初期，要不要戰(zhàn)、敢不敢戰(zhàn)是當時亟需解決的最緊迫的問題，其次才是回應到底是速戰(zhàn)取勝還是持久取勝的問題。而中國人民之所以能堅持抗戰(zhàn)十四年并最終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抗日必勝信念在其中發(fā)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因此，抗日必勝論可謂抗日持久戰(zhàn)理論的源頭。(5)關于毛澤東與抗日必勝論的相關研究有：李洪峰：《毛澤東關于抗日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思想》，《毛澤東研究》2015 年第5 期；陳立旭： 《毛澤東與抗日戰(zhàn)爭總戰(zhàn)略的形成》，《黨史縱覽》2015 年第9 期。

事實上，從1931 年九一八事變至1937 年七七事變后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中國社會各階層人士對于能否抗日、怎樣抗日，各抒己見，獻計獻策，或刊于報紙雜志，或結集成冊，或訴于私人文檔中。顯然，抗日必勝論的成熟有著一個提出、思辨、發(fā)展、深化、完善的過程。目前，這方面的研究仍然處于起步階段。(6)相關研究主要有：郭曉合：《李宗仁的“焦土抗戰(zhàn)論”》，《廣西大學學報（哲社版）》1989 年第1 期；曾輝：《論中國青年黨的抗日救國主張（1937—1945）》，《武陵學刊》2017 年第4 期。全面深入研究社會各階層人士的抗日必勝論文本，不但可以拓展和深化對抗日必勝論的認識，也可以豐富并加強對毛澤東的抗日持久戰(zhàn)理論的認識。為此，筆者不揣淺陋，就1931年至1937 年中國共產黨及社會各階層人士的抗日必勝論展開探討，不當之處，尚祈方家指正。

一、九一八事變與“恐日癥”

近代中國的反侵略戰(zhàn)爭，除中法戰(zhàn)爭外，兩次鴉片戰(zhàn)爭、甲午戰(zhàn)爭和抵抗八國聯軍入侵等均以慘敗收場，割地賠款，中國漸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甲午慘敗，使社會精英開始懷疑中國的政治制度與軍事實力；日俄戰(zhàn)爭，日本擊敗俄國，又增強了部分知識階層盲從日本的傾向。 20 世紀30 年代初期的中國，從精英人士至社會大眾，普遍認為日本太強、中國太弱，中國在戰(zhàn)場上根本不是日本的對手。這種恐日、媚日心理由近代以來長期戰(zhàn)敗的經歷累積而成，其危害甚至強于體質上的疲弱，如若任其傳播，則會導致國民甘愿被奴役、被壓榨，甚至為侵略者辯護、叫好。

1931 年9 月18 日，日軍制造九一八事變，沈陽駐軍奉令不抵抗，隨后，日軍輕易侵占東北。國難臨頭，政界、商界、知識界乃至社會大眾，有呼吁堅決抗日者，亦有袖手旁觀、無動于衷者。有相當一部分人士對不抵抗政策抱有可以接受的態(tài)度，害怕奮起抗爭會招致更大的災難，冀圖斷臂求生。主和者除親日派、賣國求榮者外，大多是遇事不明、膽量不足者，以為中國的海陸空軍都不及日本，不能與日本作戰(zhàn)。他們指責抗日派唱高調，甚至散布“抗日必亡”“再戰(zhàn)必亡”的論調，使得許多普通民眾也對抗日活動持懷疑態(tài)度，消極悲觀，苦悶彷徨。

時任南京國民政府主席的蔣介石即持不抵抗立場。 9 月21 日，蔣介石“主張以日本占領東省事實，先行提出國際聯盟會與簽訂非戰(zhàn)公約諸國。此時惟有訴諸公理也”。(7)周美華編：《蔣中正總統(tǒng)檔案事略稿本》第12 冊，臺北：“國史館”2004 年版，第83—84 頁。22 日，蔣介石在國民黨臨時黨員大會上報告稱： “現在日本暴行發(fā)生已將五日，中央政府已作嚴密之研究，決定應取之步驟。此時世界輿論已公認日本為無理，我國民此刻必須上下一致，先以公理對強權，以和平對野蠻，忍痛含憤，暫取逆來順受態(tài)度，以待國際公理之判斷。……此時務須勸告民眾，嚴守秩序，服從政府，尊重紀律，勿作軌外之妄動，而為有秩序有步驟之奮斗。”(8)周美華編：《蔣中正總統(tǒng)檔案事略稿本》第12 冊，第87—88 頁。

然而，日本斷然拒絕了國聯的調停，蔣介石也并未采取任何有效行動。他以中國“社會無組織，政府不健全，如此民族，如此國家，殊不易存于今日之世界”，“雖欲強起御侮，其如力不足何”，將責任推給中國社會大眾，為自己的退縮尋找托詞。(9)周美華編：《蔣中正總統(tǒng)檔案事略稿本》第12 冊，第78 頁。先有東北軍的奉令不抵抗，再有整個南京國民政府的不抵抗，不抵抗似乎成為一種求生保命的捷徑。至于中國軍隊是否敢戰(zhàn)、是否能戰(zhàn)，則不在考慮之列。若一直不抵抗下去，中華民族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日軍若重復九一八模式，接下來就可能侵占華北、華東、華南……中華民族將面臨亡國滅種的危險。

國家戰(zhàn)略的制定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心理預期在其中起到重要作用。如果堅信抗日必勝，則廣大人民就不怕犧牲，敢于戰(zhàn)斗，政府亦會將有限的資源投入到這場長期的抗戰(zhàn)中，不怕困難，與日寇死拼到底。然而，如果認定“再戰(zhàn)必亡”，則國家決策者就不敢與日本正面抗爭，相當一部分軍隊不敢與日軍交戰(zhàn)，相當一部分民眾亦會擔心犧牲毫無價值而甘當亡國奴。若任由這種心態(tài)滋生蔓延，則中國將未戰(zhàn)先敗，未戰(zhàn)先亡。

二、藐視日寇與鼓舞斗志

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中國共產黨為維護國家領土主權完整，率先闡明了原則立場。 1931 年9 月20 日，《中國共產黨為日本帝國主義強暴占領東三省事件宣言》即宣告： “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強占東三??！立刻撤退占領東三省的海陸空軍！自動取消一切不平等條約！打倒一切帝國主義！”(10)《中國共產黨為日本帝國主義強暴占領東三省事件宣言》，載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31）》，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3 年版，第429 頁。面對日寇的侵略，中國共產黨又率先提出對日作戰(zhàn)的呼吁。 1932 年1 月1 日，中共中央發(fā)布《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提出“民眾革命與民眾政權是全中國民眾自救滅亡的唯一出路……用民族的革命戰(zhàn)爭去打倒帝國主義”。(11)《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載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32—1933）》，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5 年版，第5—6 頁。中國共產黨主張通過民眾革命與民眾政權來抵抗日本的侵略，這與國民黨政權畏日如虎、只會向國聯搖尾乞憐形成鮮明對比。

抵抗日本侵略是一個龐大的系統(tǒng)工程，發(fā)動民眾、普及抗日知識亦是一項長期艱巨的工作。上海、南京等地的一些進步知識分子認識到，必須正視民間蔓延的恐日心態(tài)，在戰(zhàn)略上要藐視日本侵略者，不能被其囂張氣焰嚇倒。上海昆侖書店迅速推出“反日帝國主義叢書”，中共黨員錢亦石所著《日帝國主義的政治狀況》為該叢書的第3 種，于1931 年10 月在上海出版。作者簡要分析了日本的政權結構、經濟狀況、對外關系，認為“無論是誰，都不能把這個粗暴的小孩——日本帝國主義——從歷史注定的命運中挽救出來”。(12)錢亦石：《日帝國主義的政治狀況》，上海：昆侖書局1931 年版，第61—62 頁。作者預判，日本雖瘋狂擴張，然一旦美英聯手，日本將成為德意志第二，必敗無疑?！度毡驹u論三日刊》也于11 月刊出鄧深澤的一篇短文——《日本軍人之弱點》，指出日軍存在四項弱點： （1） “日軍惟重形式”； （2） “指揮精神空洞”； （3） “品質日趨下劣”； （4） “驕奢淫佚暴漫”。(13)鄧深澤：《日本軍人之弱點》，南京日本研究會編《日本評論三日刊》1931 年11 月26 日，第11 頁。其意在宣揚日軍戰(zhàn)斗力不足為懼，如果中國軍隊奮力抵抗，則取勝可期。

在南京辦報的日本問題專家龔德柏也迅速草成文稿，專論如何抵抗日軍的侵略，取名《征倭論》。龔德柏認為，日本侵占東北終將招致失敗：一是因為在外交上，“其行動違反國際聯盟規(guī)約，華盛頓九國協(xié)議，及非戰(zhàn)公約”，故必將受到國聯和美國的干涉。(14)龔德柏：《征倭論》，南京：京華印書館1931 年版（11 月20 日，改訂第7 版），第29—30 頁。二是財政上，日本已出現“經濟恐慌。產業(yè)凋落。一切國庫之收入，皆告‘短少’。赤字問題，舉國騷然”。(15)龔德柏：《征倭論》，第32—33 頁。三是物資上，日本國土狹小，“戰(zhàn)爭所必需之物資，如鋼鐵、煤、油、棉花、羊毛”等，日本國內“或產量甚少，或全不生產。茍一經國際封鎖，不能由他國運入。不須半年，倭之大陸軍大艦隊大空軍皆成廢物矣”。(16)龔德柏：《征倭論》，第35—36 頁。四是國民生計上，日本國內“生絲與絲織物不能輸出”，紡織、漁業(yè)等行業(yè)工人失業(yè)愈發(fā)嚴重。(17)龔德柏：《征倭論》，第45、47、49、50 頁。他認為，侵華在一定程度上是日本軍閥的投機行為。(18)龔德柏：《征倭論》，第56 頁。

龔德柏在書中明確指出了“鏟除恐外與茍安心理”的緊迫性，因為“中國數十年來，有一不可救藥之病癥，即恐外與茍安心理是也。故一切割地賠款喪權辱國之行為，皆為此種心理之產物”。(19)龔德柏：《征倭論》，第63 頁。他告誡道：“ 若猶為恐外與茍安心理所支配，群疑滿腹，眾難塞胸，對于倭人投機行為，不敢出于正當防衛(wèi)，使之席卷遼吉兩省而去，則十年之后，中國全土必入倭人掌握”，則“中華民族亦永無振興之望也”。(20)龔德柏：《征倭論》，第65 頁。

關于如何抵抗日軍侵略，他認為“以中國今日海軍之微弱，茍與倭人開戰(zhàn)，當然不能敵倭人之海軍力”，故“當放棄海岸線誘敵深入，然后一舉而擊破之”，(21)龔德柏：《征倭論》，第65 頁。要采取“持久戰(zhàn)與乘隙搗亂”，因為“物質缺乏之國，利在戰(zhàn)期短，而物資豐富之國，則利在戰(zhàn)期長”，故“中國對倭作戰(zhàn)，至少須有支持兩年之決心”，假設“最初半年倭勝。第二半年互有勝負。第三半年倭敗。第四半年則倭人全國皆瀕餓死之境”。(22)龔德柏：《征倭論》，第67、68 頁。他還認為，中國兵器雖不如日軍先進，“然兵數在二百萬以上，戰(zhàn)爭經驗之豐富，則遠非倭軍所能及”，特別是“兵士耐勞，耐苦，忍饑，忍寒，及行路之速，更非倭軍可比”，“以今日有二百余萬大軍之中國，與北美殖民地比，可謂相隔天淵，然則北美殖民地能勝當時霸王之英國，中國決無不勝外強中干之倭人之理”。(23)龔德柏：《征倭論》，第69—70、71 頁。

龔德柏還意識到了抗日與國際、國內諸方面的關系。比如在國際上，美國與日本之間存在“移民問題之沖突”“太平洋霸權之爭奪”和“對華門戶開閉政策之沖突”。(24)龔德柏：《征倭論》，第81、83、84 頁。這是中國抗日可以借助的外部力量。而在國內，他認為 “和平統(tǒng)一，實為救國御侮之要圖。統(tǒng)一能成，雖有十倭何足懼哉”。(25)龔德柏：《征倭論》，第88 頁。

九一八事變之后，東北地區(qū)相當多的民眾流亡山海關內，加劇了關內民眾的心理恐慌。而《征倭論》分析了日本的致敗之因，指出了中國抗日取勝的可能性。該書文字通俗易懂，苦悶中的社會大眾閱讀此書，如隱約看到一縷晨光。所以該書頗為暢銷，印數達10 萬冊。 1931 年11 月4 日，馬占山在嫩江橋打響抗日第一槍。南京、上海、北平等地民眾精神亦為之一振，不抵抗論的調子有所減弱。

1932 年初，日本侵略者又挑起一·二八事變，進攻上海地區(qū)，威懾南京。 1 月27 日，中共中央發(fā)布《為武裝保衛(wèi)中國革命告全國民眾書》，呼吁： “必須在反對帝國主義與反國民黨的蘇維埃旗幟之下武裝保衛(wèi)中國革命，直到我們最后的一滴血！”(26)《中共中央為武裝保衛(wèi)中國革命告全國民眾書》，載《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32—1933）》，第54 頁。4 月15 日，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主席毛澤東發(fā)布宣言： “特正式宣布對日戰(zhàn)爭，領導全中國工農紅軍和廣大被壓迫民眾，以民族革命戰(zhàn)爭，驅逐日本帝國主義出中國，以求中華民族徹底的解放和獨立?！?27)《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宣布對日戰(zhàn)爭宣言》，載《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32—1933）》，第178 頁。中國共產黨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堅決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

一·二八事變爆發(fā)后，十九路軍在上海地區(qū)拼死抵抗，與日軍激戰(zhàn)月余。 5 月5 日，中日簽訂《上海停戰(zhàn)協(xié)定》。經過此番較量，日軍始知中國軍人并非全是不抵抗主義者，不敢再無視中國；而中國人民亦知日軍并非戰(zhàn)無不勝，中國軍隊亦非不堪一擊。

這一階段，龔德柏撰寫了一系列宣傳抗日的文章，且故作驚世之語，一時名聲大起。然《征倭論》雖行銷甚廣，但其抗日必勝的理念僅僅只是一個雛形，缺乏嚴謹的科學論證。龔德柏將勝利寄望于日本內部的潰爛，這實際上需要一個漫長發(fā)酵的過程，有一些坐等觀望的心態(tài)。他祈盼國聯、美國的干涉，卻遲遲未等到。他將抵抗日本侵略的希望只寄托于南京國民政府，特別是蔣介石政權，而忽視工農大眾，無視中華民族蘊藏的巨大潛力；他雖然亦提到軍隊要自沿海撤退開展持久作戰(zhàn)，但至于撤退到何處，又如何開展持久戰(zhàn)，則不甚了了。所以，龔德柏的抗日必勝言辭雖先聲奪人，卻無法付諸實踐。

三、抗日必勝的現實路徑

1932 年，日本扶植偽滿洲國，占領東北全境。 1933 年1 月初，日軍進逼長城沿線，綏遠震動。日軍南下有無止境，中國有沒有能力抵擋日軍進攻？其時，上海、南京、北平等地出版的相關書籍、雜志、短論等，或多或少都持有與龔德柏類似的看法。一批留日知識分子已經開始嘗試從中日兩國的綜合國力對比，來思考如何抵抗日本侵略。

1932 年8 月，《日本研究》第1 卷第2 期，刊出了梁一新的《日本法西斯之理論及其運動的考察》和譚振民的《日本農村恐慌的考察》，專論日本的政治動向、經濟危機。 1934 年1 月，《日本研究》第4 卷第1 期，推出“1933 年日本之總清算”等一組文章，論及日本的政治、經濟、財政、軍事、外交、金融、貿易、產業(yè)、交通、社會、侵略東北、殖民地、農業(yè)恐慌、學術界、文藝界，可謂一本小型的1933 年日本年鑒。但總體上看，這些文章畢竟不是為了專門探討抗日必勝論，在篇幅、資料、論證等方面，呈現出短小、分散、淺顯的特征，有待進一步擴展、豐富及深化。

其實，要想真正實現抗日必勝，就必須解決抗日由誰領導、依靠誰、為了誰這幾個關鍵問題。此時，中國共產黨人再次站在了時代的前列，開始思考科學的抗日必勝論。為了回答這些關鍵問題，中國共產黨人王若飛于1933 年1 月30 日草成《抗日戰(zhàn)爭策略——致綏遠省政府主席傅作義書》一文，又名《我對于中華民族革命的抗日戰(zhàn)爭工作意見》。

不同于龔德柏對南京國民政府求助國聯仍抱有期待，王若飛在文中痛斥蔣介石政權的妥協(xié)退讓，指出“南京政府無抵抗的訴之國際帝國主義共同聯合來宰割弱小民族的機關——國際聯盟，請求主持公理，制止暴日侵略的政策”，必然“不會發(fā)生絲毫的效果”。(28)《我對于中華民族革命的抗日戰(zhàn)爭工作意見》，載中共貴州省委黨校、中共安順市委編《王若飛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11 頁。

王若飛對比了中日兩國的綜合國力，他承認，日軍的戰(zhàn)斗力較強，軍隊指揮統(tǒng)一，調遣供給迅速，官兵素養(yǎng)較高，后勤保障充分，陸、海、空軍齊全，非中國軍隊能及。但日本亦有其弱點，包括軍費增長、工農大眾的厭戰(zhàn)反戰(zhàn)、可能導致美日戰(zhàn)爭等。而中國有4 億人口、廣大國土、幾千年歷史，故“這個民族絕不是可以被人輕易征服的消滅的”。(29)《我對于中華民族革命的抗日戰(zhàn)爭工作意見》，載《王若飛文集》，第112—115 頁。

王若飛還提出了堅持持久的抗日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行動策略：一是，“動員全國民眾積極起來參加這個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民族革命戰(zhàn)爭”，初步提出了全民抗戰(zhàn)的設想；二是，“消滅軍閥的割據混戰(zhàn)”，將軍閥個人之軍隊改造為全民族革命的軍隊；三是，在被敵軍占領的區(qū)域，“應該在當地民眾中，秘密組織革命團體，繼續(xù)進行各種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抗日工作”，初步提出敵后抗戰(zhàn)的思路；四是，設法滲透進敵軍內部；五是，團結國際上的反侵略、反壓迫力量，“使我們中國民族的抗日戰(zhàn)爭力求與世界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和被壓迫民族革命運動發(fā)生親密的聯絡”；六是，團結國內各個兄弟民族，“對于中國境內弱小民族的政策，應當找出正確的解決路線”；七是，徹底激發(fā)中國最廣大的農民階層的力量，“我們真正要想動員起廣大的農民群眾起來參加民族革命的抗日戰(zhàn)爭，最先是要能解決他們目前生活迫切的問題，滿足他們目前生活迫切的需要”。(30)《我對于中華民族革命的抗日戰(zhàn)爭工作意見》，載《王若飛文集》，第116—119 頁。王若飛滿懷信心地做出預判：無論他的意見現時遭到何等的反對，而“中國民族革命抗日戰(zhàn)爭工作終是要走上這個路線并依著這個路線而得到偉大的勝利”！(31)《我對于中華民族革命的抗日戰(zhàn)爭工作意見》，載《王若飛文集》，第121 頁。

王若飛于1917 年赴日游學，后赴法國勤工儉學，又在蘇聯學習與工作了幾年，回國后開展工人運動，先后在上海、西北和華北等地工作，對中國的國情特別是北方民情具有較深的認識，對民眾蘊藏的巨大力量有深刻體察。他的學習、工作與革命斗爭的經歷，豐富了他的社會實踐知識，使他在中國共產黨早期成員中，可謂既是知日、知歐派，又具有豐富的革命斗爭經驗。

我們將王若飛的《我對于中華民族革命的抗日戰(zhàn)爭工作意見》與龔德柏的《征倭論》進行對比后，可以發(fā)現：兩人雖然都有留學日本的經歷，也都認為抗日必勝，但龔德柏只是報人、評論家，坐而論道，徒有概念；而王若飛則是革命家、實踐家，提出了發(fā)動工農大眾、消滅軍閥割據、建立人民武裝、開展敵后斗爭、爭取全世界正義力量的同情和支持等一系列可供操作的舉措。這樣才能真正做到抗日必勝，而非自說自話、坐等變化。因此，實際上王若飛才是抗日必勝論的真正首創(chuàng)者。

四、駁斥“中國無力抗日”等論調

1933 年3 月初，日軍占領熱河。在喜峰口，二十九軍趙登禹部拼死抵抗，一度擊退日軍；在古北口，中國軍隊亦血戰(zhàn)日寇。通過近兩個月長城一線的抗戰(zhàn)，證明中國軍隊具備與日寇進行對抗的一定實力，并非一觸即潰，而日軍也很難再復制九一八后在中國東北的模式。雙方經過談判，黃郛與日本代表簽訂《塘沽停戰(zhàn)協(xié)定》，國民黨政權在華北暫時穩(wěn)住了局面。

日軍控制北平及周邊地區(qū)后，隨時可能南下。南京國民政府以中國四分五裂、缺乏先進武器、國弱民窮、軍隊戰(zhàn)斗力低下、經濟虛弱、民眾渙散為口實，繼續(xù)對日妥協(xié)退讓，指責抗日言論是“清談誤國”，宣稱“攘外必先安內”，調集重兵，將槍口對準中央蘇區(qū)。國民黨政權及其追隨者操控媒體，大肆散布“中國無力抗日”言論，欺騙民眾，削弱抗日斗志。

然而，放棄東北、斷臂求生就能阻止日軍南下嗎？針對這種言論，中國青年黨領導人曾琦于1934 年發(fā)表演講并撰寫《抗日必勝》一文，認為日本決不會以占領東北為滿足，“我們退讓終必至退無可退之地，讓無可讓之時”，所以他認為“抗日才是我們的唯一生路，而且是很有辦法的”。(32)曾琦：《抗日必勝》，載曾琦等《抗日必勝論》，成都：國魂書店1937 年（8 月）版，第138—139 頁。

曾琦建議： （1）在東北采取愛爾蘭野戰(zhàn)抗英的辦法，開展游擊戰(zhàn)、襲擊戰(zhàn)，雖然“東北義勇軍便不得不告一段落，但此策終歸可行”。(33)曾琦：《抗日必勝》，載曾琦等《抗日必勝論》，第139—141 頁。（2）在東南采用印度不合作抗英的辦法。中國“如與日本開戰(zhàn)，東南半壁沿江沿海一帶，必不為我所有，如日本武力籠罩了這些地方，我們要以不合作的方法去對付他”。(34)曾琦：《抗日必勝》，載曾琦等《抗日必勝論》，第141—142 頁。（3）在西面采用據險扼守、持久抵抗的辦法。因中國“非近代式的國家，作戰(zhàn)時其壞處就是好處，一部分損傷，他部分可不受影響”，中日開戰(zhàn)后，“我國華北沿海及長江下游各省，必受日人的封鎖占領，我們那時北退潼關，中退夔關，南退韶關，據險扼守，與日本作持久戰(zhàn)”，戰(zhàn)區(qū)突然擴大，日軍兵力必然緊張，且中國是日本最大的商品銷售市場，那時中國人不買日貨，日本經濟必生恐慌。(35)曾琦：《抗日必勝》，載曾琦等《抗日必勝論》，第143—144 頁。曾琦還指出，如果中日全面戰(zhàn)爭爆發(fā)，中國要有“喪失四分之三的土地，犧牲三分之一的人口”的心理承受能力。他主張聯美、聯英甚至聯蘇，日蘇戰(zhàn)爭一旦爆發(fā)，中國應暫守中立，待美國參戰(zhàn)時，與美國采取一致行動。(36)曾琦：《抗日必勝》，載曾琦等《抗日必勝論》，第150—151 頁。他堅信，只要與日本“鏖戰(zhàn)三年”，最后的勝利必然屬于中國。(37)曾琦：《抗日必勝》，載曾琦等《抗日必勝論》，第152 頁。

曾琦不僅鼓勵抗日，而且切實資助抗日義勇軍。他對比了中日兩國的綜合國力，駁斥了妥協(xié)退讓的言論，提出長期抗戰(zhàn)的設想，如游擊戰(zhàn)、不合作、陣地戰(zhàn)等，并指出要在不同地區(qū)分別施策，不惜付出巨大代價，直至拖垮日本。曾琦對于抗日必勝信念的宣傳值得肯定，然而，對于抗戰(zhàn)到底要打多長時間，他的“三年抗戰(zhàn)論”與龔德柏一樣，顯然過于樂觀。至于“北退潼關，中退夔關，南退韶關，據險扼守”，中國軍隊失去東部地區(qū)的經濟資源后，與外部世界難以聯系，槍支彈藥等物資無法輸入，拿什么與日本作持久戰(zhàn)呢？而且，一場大規(guī)模的中日戰(zhàn)爭，涉及到政治動員、戰(zhàn)時經濟、軍隊訓練、宏觀戰(zhàn)略、戰(zhàn)役規(guī)劃、排兵布陣、后勤保障、交通運輸、民眾心理、國際外交等一系列環(huán)節(jié)，曾琦囿于自身局限，也難以提出更具可操作性的抗戰(zhàn)方針。

曾琦承認日軍有較強的戰(zhàn)斗力，其《抗日必勝》與龔德柏的《征倭論》相比，行文較為冷靜客觀，有視死如歸之意。但曾琦與龔德柏一樣，都有自身的局限及盲點，即不清楚該由誰來領導抗日，抗日的主體為何，抗日到底為了誰，應支持國民黨政權還是反對國民黨政權。曾琦的《抗日必勝》只是論證了中國有能力抗日，卻沒有論證在中國誰有能力領導抗日。

此時，國民黨政權一邊消極抗日、保存實力，一邊卻對中央蘇區(qū)發(fā)動了規(guī)?？涨暗牡谖宕巍皣恕?。而中共中央已開始思考建立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 1934 年4 月20 日，中國民族武裝自衛(wèi)委員會籌備會提出《中國人民對日作戰(zhàn)的基本綱領》，又叫《抗日救國六大綱領》。(38)《中國人民對日作戰(zhàn)的基本綱領》，載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34—1935）》，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6 年版，第234—236 頁。中央蘇區(qū)匯聚了中國共產黨一大批高瞻遠矚的領導人，既有像毛澤東這樣扎根中國大地的革命家，也有像周恩來等游歷過法國、英國、德國、蘇聯以及日本等國的革命家，他們既深刻了解中國國情，又具有國際視野，面對日軍侵略的不斷加劇，他們努力地探索著科學的抗日必勝論。

針對“中國無力抗日”的言論，中國共產黨人也積極做出回應。中央蘇區(qū)的主要報紙《紅色中華》，于1934 年6 月底至7 月初，連載署名“維嘉”的長文《中國能否抗日？》。作者指出，中國有四億多人，兵源龐大，“全中國的抗日動員應該有五百萬軍隊”。(39)維嘉：《中國能否抗日？》（未完），瑞金《紅色中華》第207 期，1934 年6 月26 日，第4 版。雖然日軍有著精良的器械，但是戰(zhàn)爭的勝敗不完全決定于器械。從中日兩國士兵數量、預備役動員力量對比來看，作者相信“中國能夠抗日，而且只有抗日才能保障民族的解放和生存，才能保障中國革命的更偉大的勝利”。(40)維嘉：《中國能否抗日？》（未完），瑞金《紅色中華》第208 期，1934 年6 月28 日，第4 版。對比中日兩國的經濟，作者承認“我們是經濟落后的國家，歷年來受著帝國主義的剝削與榨取，國民經濟走到了總崩潰的悲慘的境地。而日本卻是帝國主義的國家，國富總額約有我們三倍”，但是，中國是日本最大的海外市場、最大的投資地、最大的借債國。(41)維嘉：《中國能否抗日？》（未完），瑞金《紅色中華》第209 期，1934 年6 月30 日，第4 版。作者建議“沒收了這些日本資本，應該是一筆最大的抗日經費”。作者強調中國不是沒有抗日的力量，而國民黨正在日本帝國主義的指使下，“阻礙抗日力量，破壞抗日力量，解散抗日力量，企圖消滅抗日力量，讓日本帝國主義的血手無阻礙的伸到全中國來，扼死中國民眾”。(42)維嘉：《中國能否抗日？》（完），瑞金《紅色中華》第211 期，1934 年7 月7 日，第4 版。

《中國能否抗日？》通過一系列統(tǒng)計資料，以確鑿的證據論證了中國能夠抗日，也可以取得抗日的勝利，駁斥了“中國無力抗日”的論調，回應了“再戰(zhàn)必亡”的質疑，并指出國民黨政權對消極抗日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五、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與抗日必勝論

九一八事變以后，日軍通過武力加恐嚇不斷蠶食中國領土，使中日矛盾逐步上升為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團結全國各階層人民，建立最廣泛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共同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成為中華民族的首要任務。中國共產黨適時調整戰(zhàn)略方針，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于1935 年8 月，草擬了《中華蘇維埃政府、中國共產黨中央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即“八一宣言”，指出： “抗日則生，不抗日則死，抗日救國，已成為每個同胞的神圣天職”，提出要組織“國防政府”，行政方針包括： “ （一）抗日救國，收復失地； （二）救災治水，安定民生； （三）沒收日寇在華一切財產，充作對日戰(zhàn)費；……（十）聯合一切反對帝國主義的民眾作友軍。”(43)《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載《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34—1935）》，第483、487 頁。12 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了瓦窯堡會議，通過了《中央關于目前政治形勢與黨的任務決議》，提出“只有最廣泛的反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下層的與上層的），才能戰(zhàn)勝日本帝國主義”。(44)《中央關于目前政治形勢與黨的任務決議》，載《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34—1935）》，第610 頁。

1936 年7 月，毛澤東在陜北與美國記者斯諾長談，指出要戰(zhàn)勝并消滅日本帝國主義需要三個條件： “第一，是中國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完成；第二，是國際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完成；第三，是日本國內人民及被壓迫民族的革命運動的興起。”(45)按：這段話摘自《論持久戰(zhàn)》開篇毛澤東自引與斯諾的談話。延安解放周刊社編《解放》第43、44 期，1938 年7 月1 日，第4 頁。中國共產黨雖然也希望日本人民能夠起來阻止日本政府的侵略行為，但對此并不抱過高期待，而是更強調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作用。

隨著日寇的步步緊逼，國民黨西南地區(qū)的實力派也產生了很深的危機感，因為照此下去，總有一天日寇也會直指西南。以李宗仁為代表的桂系軍人反對南京國民政府對日妥協(xié)退讓，廣西出版的報紙雜志，亦積極刊發(fā)文章宣傳抗日理念。(46)李宗仁口述、唐德剛撰寫：《李宗仁回憶錄》（下），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0 年版，第641—649 頁。1936 年6 月，李宗仁、陳濟棠等人發(fā)動兩廣事變，成立抗日救國軍第一軍團，出兵湖南，要求北上抗日，呼應中國共產黨的主張。

李宗仁還資助出版了署名為“張凡夫”的《抗日必勝論》一書，并作序于前，指出“現在是亡國大禍迫在臨頭的時候，我們除了立即發(fā)動民族革命戰(zhàn)爭，爭最后的存亡而外，決無第二條生路”，號召“焦土抗戰(zhàn)”。(47)張凡夫：《抗日必勝論》，無出版社、出版地，1936 年6 月1 日，第2 頁。該書指出，南京國民黨政權散布“攘外必先安內”是因有共產黨紅色政權和西南地方政權，(48)張凡夫：《抗日必勝論》，第30 頁。然共產黨政權和西南地方政權都擁護抗日，并列出中國共產黨“八一宣言”的十大方針，反駁了“攘外必先安內”的錯誤論調。(49)張凡夫：《抗日必勝論》，第39 頁。書中還犀利地指出，若只企圖“等待世界二次大戰(zhàn)到來”，以及所謂“準備好了就會抵抗”，那就永遠也“沒有會準備好了的一天”。(50)張凡夫：《抗日必勝論》，第44 頁。該書還引用了一些統(tǒng)計資料，從經濟、貿易、外交、中國民眾和日本民眾等方面進行了分析論證，指出現在敵我的一切“都已很詳細地分析清楚了”，“中國一定是能夠戰(zhàn)勝日本帝國主義的”。(51)張凡夫：《抗日必勝論》，第67 頁。張凡夫的《抗日必勝論》批評了國民黨政權對日妥協(xié)退讓的政策，宣傳中國共產黨的“八一宣言”，具有進步意義，但在具體如何抗日的軍事戰(zhàn)略上亦未能深究。

上海等地的愛國民主人士也反對國民黨的“攘外必先安內”政策，認同中國共產黨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倡議。 1936 年8 月16 日，九一八事變五周年來臨之際，毛澤東致函章乃器、陶行知、鄒韜奮、沈鈞儒及全體救國會員，支持他們的愛國行動，提出： “我們同意你們的宣言綱領和要求，誠懇的愿意與你們合作，與一切愿意參加這一斗爭的政派的組織或個人合作，以便如你們綱領與要求上所提出的一樣，來共同進行抗日救國的斗爭?！?52)《毛澤東同志致章乃器、陶行知、鄒韜奮、沈鈞儒及全體救國會員函》，載周天度編《救國會》（中華民國史資料叢稿），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 年版，第128 頁。

1936 年11 月，偽滿軍由百靈廟進犯綏北，被駐軍擊退。傅作義率軍進攻，取得百靈廟大捷。后隨著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全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漸漸形成。

然就在11 月，章乃器等“七君子”被捕。在獄中，章乃器反思抗日救亡的路徑，于1937 年3月草成文稿，亦取名《抗日必勝論》。章乃器分析了中國的客觀有利條件：第一，全世界許多國家都反對法西斯主義，“帝國主義國內和國際間的矛盾，使許多先進的帝國主義國家，不得不豎起來和平的招牌”，這對于少數的侵略國家是一種有力的制約。(53)章乃器：《抗日必勝論》，上海：上海雜志公司刊行，1937 年10 月1 日，第7、10 頁。第二，帝國主義國內革命勢力的高漲，使它不能不參加國際和平陣線。這種革命勢力的高漲，“不但可以制裁國內的帝國主義者，而且同時是制裁國際帝國主義侵略勢力的一個偉大力量”。(54)章乃器：《抗日必勝論》，第10—11 頁。第三，“愛好和平和反對殘殺”已經從少數革命者的言論，變成一般大眾的要求了。(55)章乃器：《抗日必勝論》，第11 頁。第四，“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人民的解放運動，使全世界的帝國主義驚心動魄”。(56)章乃器：《抗日必勝論》，第12 頁。第五，帝國主義國家間的矛盾格外尖銳，不會容忍任何國家單獨并吞中國。(57)章乃器：《抗日必勝論》，第13—14 頁。第六，全世界的革命勢力和全世界愛好和平的廣大群眾重視中國。(58)章乃器：《抗日必勝論》，第14 頁。第七，日本雖有相當強的武力，對外要防御英美蘇，對內要鎮(zhèn)壓國內革命運動，難以用全部力量來對付中國。他強調，倘若“我們一開始就能拼死抵抗侵略”，“一萬四千名的日本軍隊，是不可能占領東三省的，不但如此，而且一定要全軍覆沒的”。他斷言，中國的“不抵抗主義”是日本法西斯“勢力的營養(yǎng)料”，而中國的武裝抵抗必然可以促成日本法西斯“勢力的崩潰”。(59)章乃器：《抗日必勝論》，第15—16、18 頁。

章乃器的本業(yè)是經商，雖有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家國情懷，然非軍事家、戰(zhàn)略家。他從宏觀上分析中國抗戰(zhàn)必勝的主客觀條件，對比了中日兩國的綜合國力，與龔德柏等人相比，在論證上有明顯深化，不再指望國聯出面，而是寄希望于世界反法西斯正義力量。章乃器自認為他的看法是“科學的抗日必勝論”。然而，抗戰(zhàn)的客觀有利條件，必須要通過合理轉化才能生效；抗戰(zhàn)的主觀有利條件，也要通過各黨派及軍隊的堅決執(zhí)行，才有可能發(fā)揮作用。以1937 年中國抗日的形勢與敵我力量的對比來看，抗日必勝是遠景，只有在堅持長期抗戰(zhàn)的基礎上，國際局勢才會朝著有利于反法西斯陣營的方向轉變。

結 語

整個抗日戰(zhàn)爭歷時十四載，以七七事變?yōu)榻纾煞譃榍捌诳箲?zhàn)和全面抗戰(zhàn)兩個階段。在抗日戰(zhàn)爭前期，一直存在著“抗日必勝”與“再戰(zhàn)必亡”的輿論及思想沖突。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關于中日沖突問題的書籍有數百種，評論數千篇，常有論者把日本的力量估計得過高，把中國的抵抗能力估計得過低。這種恐日論在知識界頗有市場，導致許多民眾將信將疑，危害極大。要動員全民族統(tǒng)一抗戰(zhàn)，首先必須消除這種“恐日癥”——先有抗日必勝信念的確立，后才會有全面抗戰(zhàn)的到來。因此，抗日必勝論，既是一種軍事戰(zhàn)略，更是一劑心理良方，沒有抗日必勝論的傳播和恐日論的消退，就不會有抗戰(zhàn)的最終勝利。

總的來說，抗日必勝論，包括國家戰(zhàn)略層面、軍事戰(zhàn)役層面和戰(zhàn)場戰(zhàn)術層面。就國家戰(zhàn)略層面而言，這個理論就是要回答中國能否抗日、如何抗日、怎樣取勝三大問題。

中國共產黨人是抗日必勝論的最早提出者和堅定實踐者，王若飛的《我對于中華民族革命的抗日戰(zhàn)爭工作意見》和“維嘉”的《中國能否抗日？》可謂其中的代表作，他們致力于探索科學的抗日必勝論，不但要治療國人的“恐日癥”，還要為戰(zhàn)勝日本帝國主義找到一條現實路徑。

中國共產黨人不僅在理論上努力論證抗日必勝的理念，同時，還一直致力于軍事實踐經驗的積累。第五次反“圍剿”失利后，中央紅軍實施戰(zhàn)略轉移。 1935 年1 月，遵義會議召開，中央政治局會議通過《中央關于反對敵人五次“圍剿”的總結決議》，肯定了持久戰(zhàn)理論，明確指出“中國國內戰(zhàn)爭不是一個短時期的戰(zhàn)爭，而是長期的持久的戰(zhàn)爭”，正因為“要進行戰(zhàn)爭的持久戰(zhàn)與戰(zhàn)役的速決戰(zhàn)，所以我們一定要給予紅軍以必須的休養(yǎng)兵力與教育訓練的時間，這是爭取戰(zhàn)爭勝利的必要條件”。因此，“在戰(zhàn)爭持久戰(zhàn)的原則之下，要反對當敵人的‘圍剿’被我們用反攻戰(zhàn)斗粉碎了之后可能發(fā)生兩種錯誤傾向：一種是對于疲勞情緒與過高估計敵人力量所產生的保守主義……另一種是由于對自己勝利過分估計與對于敵人力量估計不足所產生的冒險主義”。(60)《中央關于反對敵人五次“圍剿”的總結決議》，載《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34—1935）》，第450—452 頁。紅軍在反“圍剿”中總結的持久戰(zhàn)理論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紅軍改編成八路軍、新四軍，奔赴抗日前線與日軍交戰(zhàn)，面對這個完全不同于國民黨中央軍及地方軍隊的全新對手，深刻體會到以運動戰(zhàn)方式殲滅日軍之不易，遂改為采用游擊戰(zhàn)、破襲戰(zhàn)，從理論到實踐，再通過實踐驗證理論、豐富理論、完善理論，知行合一，最終形成科學的抗日必勝論。

與此同時，龔德柏、曾琦、章乃器等社會各界人士也積極傳播中國必勝的信念，駁斥對日妥協(xié)投降的論調。他們的抗日必勝論，從國家戰(zhàn)略層面對比了中日兩國的軍事、經濟力量，堅信中國一定能夠取得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為醫(yī)治“恐日癥”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他們畢竟只是書生，只能從理論到理論，缺乏實際的軍事斗爭經驗，因此，他們的抗日必勝論重在鼓舞士氣。畢竟，他們的努力只是一個開端。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共產黨一邊廣泛發(fā)動民眾，建立敵后抗日根據地，一邊積累抗戰(zhàn)經驗。1938 年5 月26 日至6 月3 日，毛澤東在延安抗日戰(zhàn)爭研究會上發(fā)表演講，縱論抗戰(zhàn)方針，對于龔德柏、曾琦、張凡夫、章乃器等人的抗日必勝文本，毛澤東指出，“很多人都說持久戰(zhàn)，但是為什么是持久戰(zhàn)？怎樣進行持久戰(zhàn)？很多人都說最后勝利，但是為什么會有最后勝利？怎樣爭取最后勝利？這些問題，不是每個人都解決了的，甚至是大多數人至今沒有解決的”。(61)毛澤東：《論持久戰(zhàn)》，延安解放周刊社編《解放》第43、44 期，1938 年7 月1 日，第3 頁。毛澤東的回應，既肯定了他們的努力，也委婉地指出了其理論的不足之處。在演講的結尾，毛澤東坦陳： “我所說的，只是十個月經驗中的一般的東西，也算一個總結罷。這個問題值得引起廣大的注意與討論，我所說的只是一個‘概論’，希望諸位研究討論，給以指正和補充?！?62)毛澤東：《論持久戰(zhàn)》，延安解放周刊社編《解放》第43、44 期，1938 年7 月1 日，第41 頁。毛澤東的演講不久整理成文，刊于7 月1 日出版的《解放》第43、44 期，復出單行本，傳遍大江南北，這便是大名鼎鼎的《論持久戰(zhàn)》。

《論持久戰(zhàn)》在全面總結抗戰(zhàn)初期經驗的基礎上，深入分析敵我友各方，系統(tǒng)闡述了抗日持久戰(zhàn)的戰(zhàn)略方針，主要內容有：中日兩國綜合國力對比，駁“亡國論”，駁“唯武器論”，駁“速勝論”，有利的國際形勢，持久戰(zhàn)的“三個階段”，抗日的“政治動員”，持久戰(zhàn)的戰(zhàn)術，“兵民是勝利之本”等。 《論持久戰(zhàn)》材料豐富、分析深刻、判斷準確、立意高遠，解決了抗日戰(zhàn)爭要經歷幾個階段、在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層面如何展開等一系列重大問題，是抗日持久戰(zhàn)理論（同時也是抗日必勝論）的經典著作。至此，科學的抗日必勝論才完全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