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卉
(江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西南昌,330027)
亞當·紐頓一直為國內學者所熟悉的是他在哈佛大學的博士畢業(yè)論文——《敘事倫理》(NarrativeEthics, 1995)。這本書一經(jīng)出版,就引起了中西方學者對“敘事倫理”的關注。但就筆者掌握的文獻資料來看,遺憾的是,國內學者對紐頓的推介和引述幾乎止步于《敘事倫理》一書,止步于他的“敘事即倫理”(narrative as ethics)的定義,止步于將他在書中提出的敘述倫理(narrational ethics)、再現(xiàn)倫理(representational ethics)和闡釋倫理(hermeneutic ethics)運用于文學作品的分析。事實上,紐頓在他后來的研究中,發(fā)展了對“敘事倫理”的認識。確切地說,敘事倫理只是構成他的倫理批評的一個組成部分。2004年,紐頓撰寫的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面對黑人和猶太人:文學作為20世紀美國的公共空間》(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以下簡稱《面對》)一書就體現(xiàn)了他對倫理批評理論的發(fā)展。在這本書中,他以族裔文學為對象,構建了基于列維納斯面容理論的“面對面”倫理批評模式。
對紐頓來說,“面對面”(facing)是一個理論術語,它意味著“倫理批評的可能性”,具體地說,“面對面”有兩層內涵,一是“文本之間相互面對”;二是“文本被讀者面對,意即文本被閱讀并被賦予特征”[1]。除此以外,筆者認為紐頓論述的“面對面”還有一個內涵,即文學虛構與歷史真實的面對面。在紐頓的批評體系中,“面對面”一詞的根本來源是“面容”(face)。《面對》開篇,紐頓就引述了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中的一句話:“事物是否也有面容?藝術難道不是一個賦予事物面容的活動嗎?”[2]他對面容的理解是多維度的,主要吸收了列維納斯在哲學層面的解讀,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在社會學層面的定義以及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從文化角度進行的闡釋。在列維納斯的哲學體系中,面容被描述為“一種無限的外在”,“一種他人的不可侵犯和神圣性”[3]。所以西恩·漢德(Sean Hand)認為,“面容以倫理的方式滿足了列維納斯哲學的總體目標,它……從一開始就清楚地和不可置疑地指示了一種絕對的倫理學知識”[4]。戈夫曼認為面容就是“以被認可了的社會特征描繪的自我形象”[5]。泰勒則提出面容即身份,他將身份尤其是種族身份,與在共享的世界中被承認的經(jīng)歷相聯(lián)系,也就是說,泰勒認為“身份在某種程度上是由他人的認可來確定或改變的”[6]。除此之外,紐頓還結合自身的宗教背景對面容的寓言性作出了解釋:
“面容”在希伯來語中就是復數(shù)形式,它必須包括四個方面,即經(jīng)文,密西拿(Mishna口頭律法),塔木德(Talmud口頭律法的評注)和阿加達(Aggadah說教故事)。每一個方面都有它自己的面貌。這也就是說,文本也有自己的面容,當它被看的時候必將回看過去。那么,文本的讀者和作者不僅是文本面對面時的第三方,也是文本所面對的他者。因此,同時兼?zhèn)浔豢春涂吹膶傩缘淖x者和作者就能看到被建構的面容的力量。[7]
紐頓把“面對面”作為審視美國黑人文學和美國猶太文學以及黑人-猶太人關系的批評模式,其本質是一種倫理政治批評,從源頭上可以追溯到列維納斯和本雅明的相關理論。
首先,列維納斯在他的倫理學思想中提出了“面對面”的原初性,他認為“人總是處于與他人的特定社會性關系中,而不是處于社會之外的旁觀者”,因此,“倫理是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的視見(vision)中的:倫理首先要求人與人之間要直接地面對面”[8]。他者的面容因絕對他者的存在也是絕對的。紐頓認為列維納斯倫理哲學的內核就是:“召喚的面容,與自我的面容形成不對稱關系的面容,裸露在外的面容”[9]。因此,如列維納斯所說,“在面對面這里,則寓居著倫理關系的和語言的理性特征”[10]。當然,“面對面”并非簡單的對應,它是發(fā)生在語言內部的。文本呼喚讀者,讀者做出反應。雖然文本可以保持彼此之間的陌生性,但是文本不能完全代表或是呈現(xiàn)人物。
其次,紐頓“面對面”倫理批評還源自本雅明關于寓言(allegory)的相關論述。本雅明的寓言理論最初出現(xiàn)在《德國悲劇的起源》一書,本雅明通過對巴羅克悲悼劇中寓言家的角色進行評論而展開論述。他認為寓言不同于象征,“是一種表達方式,正如言語是一種表達,而實際上,書寫也是一種表達一樣”[11]。悲悼劇中具有憂郁沉思本質的寓言“填充和否定了它們所代表的那個空隙,正如其意圖最終并非在于忠實地思考那些尸骨,而背信棄義飛躍到復活的觀念一樣”[12]。之后,在《歷史哲學論綱》中,本雅明描繪了寓言永恒面對著的特征。他把保羅·克利(Paul Klee)的畫作“新天使”(Angelus Novus)喻指歷史的天使。在這幅畫作中,歷史的天使一直凝視著過去,背對未來,“進步”帶來的風暴使它無法合上翅膀,因此呈現(xiàn)出永恒地面對著的形象。在本雅明看來,寓言能起到救贖性的作用,它填補了再現(xiàn)人物時的空白。因此,寓言成為歷史與物質之間辯證的調節(jié)物。本雅明這樣的解讀給了紐頓以啟示,紐頓才得以在構建“面對面”含義的時候借鑒本雅明的思想。他認為,“本雅明文字的核心就是一張永遠面對著的面容的形象”[13]?!懊鎸γ妗北砻髁嗣嫒莸谋扔髋c寓言的作用之間的協(xié)同作用。寓言是一個思辨的概念,它有兩張“面容”:正面的面容和負面的面容。其中,正面面容指的就是寓言的救贖作用,負面面容則是寓言的“取代”(displacement)作用[14]。
在紐頓看來,本雅明的寓言與列維納斯的倫理是有共通之處的,他們觀照的都是一個“被施魅的世界”[15]。列維納斯也提到,“他人的在場打破了事實之無端的魅幻”[16]。從這個角度來看黑人-猶太人關系,能對它產(chǎn)生一種新的認識。從歷史上看,黑人-猶太人關系就像是被各自的形象施了魔法,充滿比喻義,他們都淪為各自面容的奴隸。讓他們“面對面”,即倫理意義上的面對他者,其目的是解開魔法,化解魔咒。因此,紐頓認為以這種“面對面”的方式來觀照美國黑人文學和美國猶太文學的批評模式是倫理的,同時也是寓言式的。他使兩個文本面對面,通過一個文本來解讀另一個文本,超越文學傳統(tǒng)的單一發(fā)展模式,解析在美國文化中如何共同想象和批評各自象征性的地位,并且呈現(xiàn)它們之間的差別和聯(lián)系。這樣,兩個文本能夠“相互折射”,文本之間相互的呼吁與反應也能產(chǎn)生對文本更加深刻的理解。紐頓認為,這樣可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想象文學的公共空間,在這個空間中能呈現(xiàn)從倫理到政治的自我超越的變量,而且黑人文化與猶太文化能更好地融合。
“面對面”的批評既是倫理的又是寓言式的,紐頓將它運用于美國黑人文學和美國猶太文學的解讀。在紐頓看來,美國黑人文學和美國猶太文學各自都對民族身份有根深蒂固的執(zhí)著,都重復著關于災難、流放和回歸的寓言,因此,當它們在美國文學的公共空間面對面時,象征黑人文化的“閃耀之星”和象征猶太文化的“神圣之光”相碰撞[17],它們不僅能產(chǎn)生一種特別的“呼喚與回應”(call-and-response)的效果,而且還表現(xiàn)出對“承認”(recognition)主題的共同關注。通過他們的“面對面”,紐頓辯證地審視了黑人和猶太人之間的關系,他還進一步論證了關于承認的倫理政治,因此,他的倫理批評實質上是一種倫理政治批評。
在具體的批評實踐中,紐頓共選取了四組黑人作家和猶太作家的作品,使它們“面對面”。這四組作品分別是拉爾夫·埃里森(Ralph Ellison)的《隱身人》(InvisibleMan)和亨利·羅斯(Henry Roth)的《就說是睡著了》(CallItSleep),切斯特·海姆斯(Chester Himes)的《如果他大喊,讓他去吧》(IfHeHollersLetHimGo)和索爾·貝婁(Saul Bellow)的《受害者》(TheVictim),大衛(wèi)·布拉德利(David Bradley)的《昌耐斯維爾事件》(TheChaneysvilleIncident)和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的《夏洛克行動》(OperationShylock)以及約翰·埃德加·懷德曼(John Edgar Wideman)的三個短篇小說和伯納德·馬拉默德(Bernard Malamud)的三個短篇小說。針對這些作品的選擇,紐頓提出了兩個觀點。首先,他認為“現(xiàn)代小說演繹了一場去中心化運動,它主要表現(xiàn)為文本是在語言和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變革中形成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隱身人》和《就說是睡著了》是代表性的作品。其次,他指出“這些文本都置身于廣闊的跨文化范圍內”[18]。很顯然,紐頓的這些觀點是受到巴赫金關于小說語言理論的影響。他提出的“去中心化運動”和巴赫金所說的現(xiàn)代小說的“伽利略式”(Galilean)語言觀是一致的。在巴赫金看來,伽利略式的語言是用來指稱小說的雜語現(xiàn)象,而小說的雜語現(xiàn)象則表現(xiàn)為話語的解放,具體說來,就是“語言和神話思維的告別,打破將語言和具體事物融為一體。與其它民族的文化語言發(fā)生聯(lián)系,這必將導致語言和意圖、思想以及表述的分離”[19]。
紐頓一再強調,讓文本“面對面”,尤其是黑人文學和猶太文學“面對面”,并不是要消除它們的差異。讓它們進行面對面的對話,產(chǎn)生的對唱效果是一種全新的閱讀體驗。這種體驗就像是在演奏交響樂時,使用兩種不同質的樂器同時進行演奏,二者的結合能產(chǎn)生第三種美妙的聲音。以《隱身人》和《就說是睡著了》為例,紐頓并不否認埃里森和羅斯分別是非裔美國作家和猶太裔美國作家的事實。但他認為,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進行寫作的,正如福克納所說,寫《隱身人》的“埃里森在努力擺脫首先作為一名黑人,他首先是一位作家”[20]。雖然,從敘事的形式來說,兩個文本幾乎沒有可比性:《隱身人》以第一人稱視角描寫成年人的故事,《就說是睡著了》則是以第三人稱兒童視角進行敘述。但是,正如紐頓在《敘事倫理》中指出的,“敘述倫理”是指敘述故事時的形式設計,而小說中的聲音及視覺形象的選擇是包含在講故事的形式中的。在語言和包括實物、視覺形象和聲音在內的物品等符號方面,它們產(chǎn)生了呼應。首先,《隱身人》的開篇第一句話“我是一個隱身人”和《就說是睡著了》的結尾“他閉上了雙眼”形成了呼應。其次,兩個文本在物品符號方面也有很多相互呼應之處。紐頓通過分析它們如何相互呼應,論證了“黑人-猶太人文學”并非是簡單地由一個連字符連接起來的兩個對等的主體,論證了他們如何共同關注“承認”這一主題。在紐頓看來,“承認”遠不僅是充斥于兩本小說中的各種眼神交流,而是發(fā)生于充滿表達力的景觀之中。在小說中,它分別通過祈使句式“call me”和“call it”實現(xiàn),主人公渴望被作品中和作品外的人看見和聽見,因此隱身人不斷發(fā)出“看著我!看著我!”的呼喊,大衛(wèi)在被警察電擊擊暈之后無意識間不斷發(fā)出“先生,快吹口哨呀!快吹口哨!”[21]的喊聲?!毒驼f是睡著了》堅持以生活實物作為符號語言,為小說的語言提供了最豐富的物質基礎。從這個意義上說,紐頓認為,《就說是睡著了》和寫于它之后的《隱身人》也形成了呼應[22]?!毒驼f是睡著了》四個部分都是以實物為標題,它們行使著相同的連接功能,第一部分“圖畫”(the picture)是一塊玉米地,它聯(lián)系著家族歷史、幽會和求愛;第二部分“地下室”(the cellar)聯(lián)系著恐懼、私會和性;第三部分“煤”(thecoal)連接演講、污點和凈化;第四部分“鐵軌”(the rail)連接能量、光和神奇的轉變。大衛(wèi)在漸漸了解這些之后更是對自己的出生充滿疑惑,所以當他在櫥窗中看到自己的樣子不斷被折斷,他表達了對自己能看卻看不見的無奈。紐頓指出這種“能看卻看不見”是《隱身人》和《就說是睡著了》關于族裔身份和個人身份的問題的表達,即在文化和情感的重負之下自我如何喪失的?!峨[身人》中則表現(xiàn)為,如何使自我解脫,如何尋找一個聲音,如何彰顯個性化[23]。小說集中表現(xiàn)這一主題的是在兄弟會的塔普兄弟(Brother Tarp)給隱身人的一條表鏈,它成了隱身人希望獲得承認的重要標志。文本間的這種呼應表達了主人公對身份流動性的關注,它不僅表現(xiàn)了對民族性固有觀念的不滿,也表現(xiàn)了對文學歷史和文學傳統(tǒng)固有觀念的不滿。
在《敘事倫理》中,紐頓提出“政治問題是與倫理差異和承認密切相連的”[24],因此在《面對》中,他在列維納斯關于面容的理論的基礎上闡述了關于承認的倫理政治。其中,紐頓所理解的“政治”源于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提出的“承認的政治”,是指主體間相互承認時,為強調各自的獨特性而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的身份剩余[25]。紐頓還進一步提出,承認的政治是基于這樣的假定而存在的:個人所屬的集體的歷史是對個人自尊不足的修正,但是身份表達不應僅僅表現(xiàn)為個人對文化認同的渴求。在論及政治和倫理的關系時,紐頓還引述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象的共同體》中提到的,“民族性是和政治意識息息相關的”[26]。因此,作為民族和群體意識的政治是和倫理直接相關的。紐頓通過海姆斯的《如果他大喊,讓他去吧》和貝婁的《受害者》中主人公經(jīng)歷的不同層面的看來表現(xiàn)他們的種族、民族意識:一方面是靜態(tài)的看,即主人公面相等外形的呈現(xiàn);另一方面是動態(tài)的看,即主人公經(jīng)歷的看與被看。值得注意的是,紐頓對于“看”的理解和列維納斯關于面容的論述是有區(qū)別的。列維納斯強調面容的直接性,他說:“遇見他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甚至連他的眼睛的顏色都不注意!當我們觀察眼睛的顏色時,我們就不是處在和他人的社會關系中了?!盵27]在《受害者》中就有一段關于主人公利文撒爾(Leventhal)的面相描寫:
利文撒爾的個頭很結實,腦袋大大的,鼻子也很大。他的頭發(fā)是粗粗的黑卷發(fā),在雜亂的眉毛下的雙眼黝黑黝黑的,而且按一般成年人的臉來看,顯得尤其大……它們似乎彰顯了一種對它的力量的冷漠,就像是不想為它們所困,而且這種冷漠還延伸至了其它東西。他并沒有不高興,就是特別的不隨和、冷漠。[28]
如引文所述,貝婁通過描寫主人公眼睛的顏色引起了讀者的注意,這是一雙極其冷漠的眼睛,而導致它們冷漠的原因恰恰是小說的倫理內涵。根據(jù)列維納斯關于面容的倫理,“與人的面容相關的話語(speech)和觀看(vision)都具有倫理緊迫性,分別表達了請求和命令”[29],這個請求和命令就是列維納斯那句著名的“汝勿殺”。然而,紐頓則認為在《如果他大喊,讓他去吧》和《受害者》中,面容成為種族主義的武器和靶子,他通過引述小說中主人公經(jīng)歷的不一樣的看與被看進行了闡釋。《受害者》中多次出現(xiàn)猶太主人利文撒爾和他的死對頭非猶太人歐比(Allbee)的四目相對:
利文撒爾透過樹葉的光冷冷地看著他(歐比),他意識到那個人一直在偷看他。問題是為什么?他這么被監(jiān)視有多久了?到底是什么奇怪的原因讓那個人那么做?那個人回看了他一眼,同樣審視著他,很認真也很嚴肅……由于沙灘上的人群把他倆擠到了一起,在他們彼此目光漸漸逼近時,他在臉上感覺到那個人的呼氣,突然間他感到自己是某個怪異瘋狂計劃的目標。一瞬間,他充滿了恐懼。[30]
同樣,在《如果他大喊,讓他去吧》中,黑人主人公鮑勃·瓊斯(Bob Jones)也是不止一次地經(jīng)歷過白人的種種目光:
曼徹斯特的紅燈照到我身上,這讓我感到溫暖。我屢試不爽,每一次我匆忙中總是能被一種交通燈捕捉到……變成綠燈的時候,它照在了馬路中間的一對白人夫妻……但當他們抬頭發(fā)現(xiàn)我們是黑人的時候他們就不緊不慢起來,同時還給我投來冰冷的厭惡的眼神……我坐在車上看著他們直到他們走過了人行道,我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31]
紐頓認為,利文撒爾和鮑勃·瓊斯所經(jīng)歷的是“現(xiàn)代文化悲劇:美國黑人和猶太人成為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中具體的主體,被困住,異常憤怒,從本體意義上就是受害者”[32]。小說中表現(xiàn)出的“自我的種族特權和他者的力量之間的張力”正是前文所提到的“身份剩余”的具體表現(xiàn)[33]。因此,紐頓提出,“面容已經(jīng)轉變?yōu)榭础盵34],而看與被看的雙方都不可避免地帶著一種表演,正如《受害者》的敘述者所言,“我認出她(白人女孩)的瞬間我就知道她要表演了,我們都要表演”[35]。這樣的表演必然滲透著意識形態(tài)等政治因素。紐頓通過這兩個文本的“面對面”的解讀,挖掘它們對承認主題的共同關注,說明使作品“面對面”的批評不僅僅是一種倫理批評,當面容是由某種種族或宗教特征區(qū)分的時候,它就是一種倫理政治批評了。
在紐頓看來,黑人和猶太人關系不是簡單地由一個連字符連接,所以他在《面對》中用“和”字取代了連字符,將“Black-Jewish relations”這一關系表達為“black and jewish relations”。紐頓這么做,是對列維納斯關于“面對面”是一種不可還原的關系的呼應。雖然,列維納斯的“面對面”指的是我與他者,紐頓也沒有明確在《面對》中說明誰是“我”,誰是“他者”,但他借鑒這一表達用于表現(xiàn)黑人和猶太人之間是一種不可還原的不對稱的關系[36]。紐頓不僅通過文本與文本的“面對面”來呈現(xiàn)這一關系,他還使文學文本與真實歷史事件“面對面”,進而思考文學虛構與歷史真實的關系。他不僅分析了寓言的救贖作用,還論證了寓言的取代作用。
紐頓關于文學虛構與歷史真實關系的論述是通過《夏洛克行動》和《昌耐斯維爾事件》兩個文本的“面對面”進行。他認為,在文學虛構中,文本中的敘述者在處理歷史真實的時候必須面對事實真相,在這一過程中,無論是事還是人都通過自愿的故事敘述者獲得了某種救贖。在這兩個文本中的主人公除了是小說的敘述者這一身份,還分別擔任了小說家和歷史學家的身份。除此以外,兩本小說中都出現(xiàn)了歷史上的真實事件?!恫退咕S爾》中的“昌耐斯維爾事件”就是美國“地下鐵道”運動中13位黑奴出逃后懼怕再次被捕而集體自殺的事件?!断穆蹇诵袆印分械诰耪鲁霈F(xiàn)的庭審案件原型是約翰·德米揚魯克(John Demjanjuk)因1942年至1943年間在特雷卡布林卡集中營看守猶太人期間犯下的屠殺二萬多猶太人的反人道罪行而于1988年在以色列接受審判。在對這兩個小說進行并置解讀時,確切地說,紐頓是通過一個文本閱讀另一個文本,綜合以下幾個因素:“(1)當小說把歷史引入其情節(jié)就有了寓言性;(2)當敘述者經(jīng)歷了作者的考驗時帶來的模仿的回聲效果;(3)這兩個文本引起的多層面的反射;(4)以及由此帶來的承認的不同利害關系”得出結論,這種方式能“產(chǎn)生一個任何小說自身都無法提供的雙重的關于承認的故事”[37]。紐頓認為,小說的主人公“羅斯”(Philip Roth)和華盛頓(John Washington)都經(jīng)歷了尼采所說的“歷史過?!保瑓s又都缺乏尼采所論及的“非歷史的面紗”,即缺乏一種遺忘的力量。在《夏洛克行動》中,身為小說家的羅斯把對德米揚魯克審判時的審判詞一字不漏地復述出來,就是為了表明“歷史事件不僅僅是作家羅斯寫作的素材,它同樣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種聲音是對美國的猶太政策及離散政策的批判。在《昌耐斯維爾事件》中,布拉德利也借作為歷史學家的主人公華盛頓之口表達了對歷史的認識:“歷史是一長串的暴行……你可以說歷史是殘暴的,找出他的所作所為的最好方式就是找出他們埋尸體的地方?!盵38]
如本雅明所言,救贖是通過寓言的形式完成的。在解讀這兩本小說的時候,紐頓分別指出了小說中寓言式的人物和物品。其中,在分析《夏洛克行動》中主人公羅斯的表兄阿普特(Apter)存在的意義時,紐頓提出了以下三點:“第一,為了重申文學敘事為那些被時光傷害的人保留了位置……第二……真實的事件勿需糾正想象的過度,但他們會留下痕跡。第三,文學虛構作品缺乏將其控制進入事實的指點,其它虛構可以提供暫時的停泊點?!盵39]因此,阿普特就成了本雅明所說的“歷史的天使”,彰顯了寓言的辯證性:一方面是成人時期的毀滅;另一方面是一種仍受縛于童年的救贖?!断穆蹇诵袆印分腥A盛頓的父親留給他的小賬本也具有這樣的寓言意義,重要的不是它里面的內容,而是它引起了他父親和他之間身份的轉化,以及過去的重負與當下重構之間的轉化。但是,“本雅明的歷史的天使面對的是災難,而由黑人-猶太人寓言所協(xié)調的黑人-猶太人作品和黑人-猶太人歷史則是在相互的面對面帶來的想象性的后果”,因此,“歷史是由人去面對的,而不是任其悄悄溜走”[40]。
紐頓不僅通過文本與文本的“面對面”表現(xiàn)黑人和猶太人之間是一種不可還原的不對稱的關系,他還通過文本內部和真實歷史事件中黑人和猶太人的“面對面”,也就是“猶太性和黑人性相互混淆”[41]的情況來論證寓言的“取代”作用。他分別選取了美國猶太作家伯納德·馬拉默德1958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魔桶》(TheMagicBarrel)中的三個短篇:《猶太鳥》(TheJewbird),《天使萊文》(AngelLevine)和《黑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BlackIsMyFavoriteColor)和美國黑人作家約翰·埃德加·懷德曼的三個短篇:《瓦萊達》(Valaida),《發(fā)熱》(Fever)和《人質》(Hostages)。紐頓借助猶太文化中的魔像(golem)和黑人文化中的柏油娃娃(Tar Baby)對這幾個文本展開了寓言式的解讀,其目的是為了“探討作者如何實現(xiàn)他者性?當種族話語被賦予聲音之后有什么特殊之處?”[42]在《猶太鳥》《天使萊文》和《黑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這三個短篇故事中,作家筆下的黑人都是猶太人的秘密分享者。巴赫金在論及審美活動中的作者與主人公關系時說道:“為了看清與我們關系很近的,而且顯然是我們很了解的某個人的真實全貌,想一想我們必須從他臉上揭下多少層面罩,這層層面罩是我們對他的反應以及偶然的生活情境在他臉上留下的。”[43]據(jù)此,紐頓認為巴赫金的“審美客觀性”與列維納斯對藝術作品的倫理關懷的訴求是相似的,強調了作者的位置:主人公只是擁有說話的潛力;作者則有責任為他們輸入表達力。在解讀懷德曼的三個短篇故事時,紐頓將作者-主人公關系拓展到作者-主人公-讀者的關系。尤其是在解讀《人質》時,他引用了列維納斯晚期哲學思想中的人質比喻,即主體是他者的人質,人質是為他者忍受痛苦,為他者補過贖罪,并為他者負責,而對于公正的要求來自第三方的出現(xiàn)。和列維納斯的觀點一致,紐頓認為在文學批評中的第三方即讀者。
在對大衛(wèi)·馬梅特(David Mamet)的電影《殺人拼圖》(Homicide)和前美式橄欖球運動員辛普森(O. J. Simpson)殺妻案的審判過程中黑人-猶太人關系的寓言式解讀中,紐頓分析了寓言如何發(fā)揮它的負面作用——取代?!稓⑷似磮D》有兩條故事線,主人公鮑勃·戈爾德(Bob Gold)在追查黑人犯罪嫌疑人的過程中被迫開始調查一位猶太店主被殺身亡的案子。在兩個糾纏不清的案子中,戈爾德經(jīng)歷了猶太身份的失去、尋找和再次失去的過程。陷入了身份危機的戈爾德最終在抓捕黑人犯罪嫌疑人蘭多夫(Randolph)的過程中釋放出所有的仇恨。辛普森案的審判是由黑人和猶太人共同參與的,紐頓尤其關注了在黑人辯護律師科克倫(Johnnie Cochran)的辯詞中黑猶關系如何被一方所取代,也就是說,當“非裔美國律師比較美國種族主義和民族的仇猶情緒時,會自動忽略‘猶太’一詞及其所有相關的內容”[44]。
紐頓在《面對》一書中提出的“面對面”倫理批評是在借鑒列維納斯哲學理論、本雅明的寓言理論和巴赫金的小說語言理論的基礎上,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文學批評理論并運用于批評實踐中。通過使用文本“面對面”這一策略,紐頓在批評實踐中實現(xiàn)了三個層面的“面對面”,分別是文學文本之間的“面對面”,文學虛構與歷史真實的“面對面”以及作者、人物與讀者的面對面。除了《面對》一書,他還將“面對面”策略用于《敘事倫理》和《在別處:屬于不遠處》(TheElsewhere:OnBelongingatANearDistance, 2005)兩本專著的文學批評實踐中。
通過“面對面”的解讀,紐頓把列維納斯倫理學中抽象的“面容”具象化,是為了表明當“面容”由某種種族或宗教來區(qū)分時,恰如黑人和猶太人關系中的雙方,那么“面對面”的雙方就是一種不可還原的不對稱關系。當文學虛構與歷史真實“面對面”時,文學就有了寓言性,也就有了本雅明所說的救贖作用。此外,文學作品是作者賦予作品中人物面容的活動,“面對面”地閱讀和闡釋文學作品就是使文學作品之間的面容互相暴露,同時也是讀者身份認同的方式和途徑。
由是觀之,紐頓的“面對面”批評理論有著深刻的倫理思考和政治考量?!懊鎸γ妗崩碚撃苡行шU釋文學作品的倫理價值,對文學批評實踐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尤為重要的是,紐頓的“面對面”批評理論構建了一種倫理批評的新范式——它將不同語境、不同歷史和不同文化的文本并置起來,進行立體的、多維的“面對面”對話,這就豐富了批評的內涵,拓寬了批評的視界。
注釋:
[1]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xii.
[2] E. Levinas,TotalityandInfinity:AnEssayonExteriority,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xi.
[3] [英] 西恩·漢德:《導讀列維納斯》,王嘉軍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2頁。
[4] [英] 西恩·漢德:《導讀列維納斯》,王嘉軍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3頁。
[5] E. Goffman,InteractionRitual:EssaysinFace-to-FaceBehavior,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82, p. 5.
[6]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76.
[7]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57.
[8] [法]伊曼紐爾·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前言第5頁。
[9]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xii.
[10] [法]伊曼紐爾·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87頁。
[11] [德] 瓦爾特·本雅明:《德國悲劇的起源》,陳永國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第133頁。
[12] [德] 瓦爾特·本雅明:《德國悲劇的起源》,陳永國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第194頁。
[13]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xiii.
[14]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43.
[15]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xiv.
[16] [法]伊曼紐爾·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77頁。
[17] 這兩個詞分別源于黑人作家杜波依斯的詩 “Bright Sparkles in the Churchyard”和猶太哈西德教派的教義。杜波依斯用“閃耀之星”講述關于黑人犧牲和救贖的命運,哈西德教派用“神圣之光”喻指猶太人流放途中的希望。參見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 1-3.
[18]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30.
[19] M. Bakhtin, M. Holquist ed., “Discourse and the Novel”, inTheDialogicImagination:FourEssays,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81, p. 367.
[20]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30.
[21] R. Ellison,InvisibleMan,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33.
[22]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39.
[23]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 39-40.
[24] A. Z. Newton,NarrativeEthics, 2nded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 180.
[25] C. Taylor,MulticulturalismandthePoliticsofRecognition:AnEssay,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86.
[26] B. Anderson,ImaginedCommunities,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87.
[27] [法] 伊曼紐爾·列維納斯:《倫理與無限:與菲利普·尼莫的對話》,王士盛譯,王恒校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49頁。
[28] S. Bellow,TheVictim,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67.
[29]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69.
[30] S. Bellow,TheVictim,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68.
[31] C. Himes,IfHeHollersLetHimGo,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69.
[32]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70.
[33]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71.
[34]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73.
[35] S. Bellow,TheVictim,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74.
[36] 列維納斯在《總體與無限》中也討論了人之間的不對稱性,具體可見[法]伊曼紐爾·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201~203頁。
[37]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83.
[38] D. Bradley,TheChaneysvilleIncident,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87.
[39]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98.
[40]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06.
[41]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46.
[42]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13.
[43] M. Bakhtin,ArtandAnswerability:EarlyPhilosophicalEssays, Trans. V. Liapunov,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19.
[44]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