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遲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119)
白居易生活在長安時頻繁更換居處,每處的居住時間平均不超過兩年。貞元十九年(803年),白居易進士及第后任校書郎,于常樂坊租賃住宅,開啟長安生活。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春,白居易校書郎一職任滿,從常樂坊搬入永崇坊華陽觀居住,和幾位朋友一起準備制舉考試。元和三年(808年),白居易除左拾遺,充翰林學士,于新昌坊租賃住宅。元和五年(810年),白居易改官京兆府戶曹參軍,遷居宣平坊,次年五月搬離。元和九年(814年)冬,白居易召授太子左贊善大夫入朝,賃居昭國坊,元和十年(815年)八月貶江州司馬。元和十五年(820年),白居易自忠州返回京師,次年二月于新昌坊購置宅第,至長慶二年(822年)任杭州刺史時離開。后于大和元年(827年)返回長安,再次居住于新昌坊宅內(nèi)。大和三年(829年)前往洛陽,此后再未歸來①。由此可見,白居易在長安的居處位置由常樂坊到永崇坊,再到新昌坊,又遷宣平坊、昭國坊,最終于新昌坊置宅,為長安漂泊生涯畫上句號。
除去公務和外出時間,個人每日身處時間最久的就是居住的場所。白居易在長安生活了十余年,其詩歌中不乏對長安居處的書寫,為我們窺見其在長安生活時的自適與焦慮心態(tài)提供了獨特視角。王拾遺通過對白居易詩文的細致考察,基本厘清白居易兩京宅第的情況,朱金城則對白居易在長安生活時的居所變遷進行了梳理。關于白居易對其住所的文學書寫,研究者多從私家園林的角度切入,討論重點一般放在白居易洛陽履道坊的書寫與設計②;或是從題材分類的角度關注白居易的閑適詩,其中涉及白居易對居住地的描寫,但論述的焦點仍在洛陽履道宅③。此外,日本學者妹尾達彥在《9世紀的轉(zhuǎn)型——以白居易為例》一文中將白居易的人生歷程作為個案,置于九世紀社會轉(zhuǎn)型的廣闊背景中加以研究,其中涉及對白居易在兩京居住地的論述④。田埋重夫《白居易研究:閑適的詩想》論述了白居易對長安居處的書寫,但關注點仍在于詩歌如何表現(xiàn)閑適⑤。以往研究沒有聚焦于白居易對長安住所的書寫,較少注意到白居易此時焦慮的一面,為進一步探討這一問題留下了空間。從白居易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的長安居處面積大小、環(huán)境,居住里坊的地理空間位置及其背后的象征意味,租賃與購置房屋過程中蘊含的焦慮心態(tài)等方面,可以窺見白居易內(nèi)心自適與焦慮的矛盾感。
從租賃常樂坊住宅到購置新昌坊新居,白居易在長安城中的居處幾經(jīng)更替。作為將詩歌筆觸伸向日常生活的詩人,白居易對自己在長安的居處多有描述,讓人們得以窺見詩人當時基本的居住生活狀態(tài)。
白居易初入京城,任秘書省校書郎,雖然官職不高,但前程一片光明,此時租住在長安街東的常樂坊。“貞元十九年春,居易以拔萃選及第,授校書郎,始于長安求假居處,得常樂里故關相國私第之東亭而處之?!盵1]此時白居易只身生活在長安城,從其詩的描述可見,作為一個初入仕途之人,其生活還是比較愜意的:“茅屋四五間,一馬二仆夫。俸錢萬六千,月給亦有余。”[2]447常樂坊的住宅不是高門大院,雖是茅屋,但也有四五間房。白居易常將俸錢數(shù)目寫進詩歌,對比后來的數(shù)目,“萬六千”的俸祿顯然微薄,但詩人“亦有余”的表達,肯定了目前的居處環(huán)境,顯示出對當下生活的滿足,更何況此處住宅還能滿足詩人“窗前有竹玩,門外有酒沽”[2]447的閑情逸趣。
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春,白居易搬進永崇坊華陽觀內(nèi)居住。據(jù)白居易詩歌的描述,永崇坊寓所十分清幽:“永崇里巷靜,華陽觀院幽。軒車不到處,滿地槐花秋?!盵2]456對于華陽觀居所的物質(zhì)條件,白居易沒有表現(xiàn)出抱怨的情緒,而是一再強調(diào)此地“性情懶慢好相親,門巷蕭條稱作鄰”[2]1017的幽靜。
元和三年(808年),白居易于新昌坊租賃房屋,白詩對此處住宅沒有太多的正面描寫,但仍可以從一些詩句中找到詩人對居處環(huán)境感受的表達:“充腸皆美食,容膝即安居。況此松齋下,一琴數(shù)帙書。書不求甚解,琴聊以自娛?!盵2]468從“容膝”的描述看,這所租賃的宅子不大,且這年白居易新婚,家中人口增加,宅子留給個人的居住空間可能減小,但從后面幾句琴書自娛的敘述看,白居易并未顯露出對宅小人多狀態(tài)的不滿。
元和五年(810年),白居易遷居宣平坊,此時其俸祿較之前有了提升,物質(zhì)生活條件得到了改善:“俸錢四五萬,月可奉晨昏。廩祿二百石,歲可盈倉囷?!盵2]476據(jù)白居易詩歌的描述,這所住宅應該比之前更為舒適:“門前少賓客,階下多松竹。秋景下西墻,凉風入東屋?!盵2]479白居易喜愛松竹,常常在詩中借賞玩松竹表達閑適心境。新入住的宅院中不僅有松竹,并且數(shù)量多,與“少賓客”形成對照,更襯托出居住環(huán)境的清幽。之后白居易搬入的昭國坊宅院也比較寬敞,庭院中有柿子樹、槐樹,還能在庭院飲酒看山,甚是愜意:“柿樹綠陰合,王家庭院寬。瓶中鄠縣酒,墻上終南山?!盵2]577
長慶元年(821年),白居易自忠州召還,在新昌坊購置一所宅第,結(jié)束了在長安租房居住的生活。白居易欣喜的心情溢于言表,作了好幾首自題新居詩寄送給他人,分享難以抑制的喜悅心情。從相關詩作中可以得知白居易新昌坊新居的具體情況:“青龍岡北近西邊,移入新居便泰然。冷巷閉門無客到,暖檐移榻向陽眠。階庭寬窄才容足,墻壁高低粗及肩。莫羨升平元八宅,自思買用幾多錢?!盵2]1519“宅小人煩悶,泥深馬鈍頑。街東閑處住,日午熱時還。院窄難栽竹,墻高不見山。唯應方寸內(nèi),此地覓寬閑?!盵2]1523可見,白居易的新昌坊新居房屋比較窄小,庭院狹窄的空間很難種植竹子,且看不見墻外山峰的景色,整體上不如從前在昭國坊租住的房屋那么寬敞,而元八的升平坊宅第卻“堆土漸高山意出,終南移入戶庭間”[2]1190,“白金換得青松樹,君既先栽我不栽”[2]1190,與其新宅形成強烈反差。在第一首詩中,“移入新居便泰然”開門見山地表達了白居易對待新居的態(tài)度。白居易用權(quán)衡對比的方式安慰自己,在估量了自己的經(jīng)濟狀況后,認為羨慕旁人寬大的宅院是不切實際的,自己無法承擔那樣的費用,因而也就不再糾結(jié)于此。在第二首詩中,白居易用對比成功說服了自己。宅小的客觀現(xiàn)實導致主人主觀上感到煩悶,可是“院窄難栽竹,墻高不見山”的客觀條件是無法改變的,只能調(diào)整主觀心態(tài),從不變的“方寸”向內(nèi)心尋覓“寬閑”,內(nèi)心的寧靜反映在外界,便不覺居處窄小,以此達到對物質(zhì)生活的自適狀態(tài)。盡管物質(zhì)條件在客觀上并沒有達到白居易的預期,但是白居易仍樂于居住在這樣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宅院中,通過運用不同的方式調(diào)整情緒,享受作為主人的快樂。
白居易在昭國坊的住所距離大明宮很遠。妹尾達彥在討論長安城的規(guī)劃秩序時曾指出:“在宮城→皇城→外郭城等長安的建筑景觀中,必須系統(tǒng)性地描繪出天→天子→皇帝→官僚→庶民等級之間貫穿天地的宇宙秩序。”[3]當時的人認為與天子所在地(大明宮)的實際距離象征著與政治權(quán)力中心的遠近,住在靠近大明宮的里坊內(nèi),自然就是天子身邊的近侍高官,受到天子的器重,而居住在遠離大明宮的里坊,在一定程度上則象征被皇權(quán)疏離。白居易自知昭國坊位于遠僻之地,但仍故作寬慰:“勿嫌坊曲遠,近即多牽役。勿嫌祿俸薄,厚即多憂責。平生尚恬曠,老大宜安適。何以養(yǎng)吾真,官閑居處僻。”[2]581昭國坊位于朱雀街東第三街從北向南第十坊,與白居易此前居住的常樂坊、新昌坊、宣平坊相比距離大明宮更遠,甚至還在其閉門準備制舉考試時居住的永崇坊的南邊。在詩中,白居易用他慣常用的對比策略比較里坊遠近的利弊,這里遠近的參照點顯然是大明宮。白居易勸慰自己不要嫌棄昭國坊的位置偏遠,因為居住在大明宮附近意味著要承擔更多的政務,使心為形役,不如當前的生活安適。昭國坊的地理位置成為白居易被政治中心大明宮疏遠的一個象征,此時的白居易正值盛年卻被授予太子左贊善大夫的閑職,心里難免苦悶。白居易用俸祿厚薄與職責輕重的對比表達了對里坊空間遠近的感受,使自己的內(nèi)心達到平衡。這種比較也是白居易逐漸形成的吏隱心態(tài)的一個反映:既能享受到由俸祿收入保證的基本物質(zhì)生活,又能過著類似隱者一樣疏離政治的隱居生活。在兩輪對比之后,白居易從自我心性出發(fā)得出了為官悠閑、居處僻地更適合自己的結(jié)論,成功調(diào)和了由里坊遠、俸錢薄所引發(fā)的內(nèi)心矛盾。然而這樣故作瀟灑的做法仍掩飾不了白居易內(nèi)心的苦悶,其在同一時期所作的《白牡丹》一詩中將這種心跡表露無遺:“白花冷澹無人愛,亦占芳名道牡丹。應似東宮白贊善,被人還喚作朝官?!盵2]1200白居易用白牡丹自比,白牡丹無人憐惜卻仍占牡丹名姓的境遇,與自己遭遇君王冷待卻被授予京官的境況同病相憐。住在遠離大明宮的里坊影響了白居易與政治中心的心理距離?!氨蝗恕薄斑€喚”的措辭顯露出白居易的矛盾心態(tài)。從地理空間角度出發(fā),可以將這首詩解讀為:白居易分明居住在長安城內(nèi),擔任京官,卻身處臨近城南的偏僻里坊,每日參與朝謁,結(jié)果只落得一個如同白牡丹的好名姓,卻改變不了無人垂賞的現(xiàn)實處境。昭國坊這一地理空間顯示出詩人這一時期的現(xiàn)實困境。
盡管白居易擅長用對比權(quán)衡的方式安慰自己,調(diào)和內(nèi)心矛盾,但早朝時前往大明宮必須經(jīng)過的里坊又時刻提醒著他與政治中心的距離,使他內(nèi)心的苦悶難以紓解。唐朝長安城內(nèi)實行嚴格的街鼓制度,每日街鼓響時各坊門才允許開啟通行,鼓聲未響出坊為“犯夜”,需追究法律責任⑥。宮門每日定時開啟,參與早朝的官員必須在五更五點前進入等候,這就意味著居住在長安城南部偏遠里坊的官員們早朝時需要快速出坊,上朝才不會遲到。白居易在《初授贊善大夫早朝寄李二十助教》中表明:“病身初謁青宮日,衰貌新垂白發(fā)年。寂寞曹司非熟地,蕭條風雪是寒天。遠坊早起常侵鼓,瘦馬行遲苦費鞭。一種共君官職冷,不如猶得日高眠?!盵2]1171居住在昭國坊的白居易參與早朝自南向北須經(jīng)過九個里坊,因此白居易在街鼓未鳴之前就要做好準備,待鼓聲一響即刻出坊。詩中所謂“遠坊”是真實地理距離的呈現(xiàn),詩人對“常侵鼓”頗有無奈之感。由于時間緊迫、路途遙遠又遇上惡劣的風雪天,白居易騎著瘦馬在路上焦急加鞭趕路的辛勞可想而知。張籍居住在修行坊(昭國坊東第一坊)時所作的《早朝寄白舍人嚴郎中》可與白詩互相參照:“鼓聲初動未聞雞,羸馬街中踏凍泥。燭暗有時沖石柱,雪深無處認沙堤。常參班里人猶少,待漏房前月欲西。鳳閣星郎離去遠,閣門開處入還齊?!盵4]張籍此時同樣寓居距離大明宮較遠的里坊,因此街鼓初動即已出發(fā)。寒冬雪天加劇了官員早朝路途的不易,宮門前以及自宰相私第至宮城路上設有沙堤⑦,從詩中透露的信息可知這樣的天氣就連便于官員出入的沙堤都被雪掩蓋,普通官員走在泥濘大街上前往宮城的艱難可以想見。白居易后來買下位于朱雀街東第五街自北向南第八坊的新昌坊宅第,雖然仍處于長安城中南部地區(qū),距離大明宮較遠,但是相比昭國坊,上朝近了足足兩坊路程。居住在新昌坊時,白居易上朝的心路歷程與居住在昭國坊時大有不同,其詩《行簡初授拾遺同早朝入閣因示十二韻》曰:“夜色尚蒼蒼,槐陰夾路長。聽鐘出長樂,傳鼓到新昌。宿雨沙堤潤,秋風樺燭香。馬驕欺地軟,人健得天凉。待漏排閶闔,停珂擁建章?!盵2]1529盡管寫作此詩時詩人的心態(tài)必然受到境遇和季節(jié)因素的影響,但里坊距離的變化也使詩人的心態(tài)更加從容,同樣是在夜色未明時等待鼓聲準備出坊上朝,卻沒有了之前在昭國坊感嘆路遙馬弱的酸楚之音,從前“侵鼓”的催逼之感因路程的縮短轉(zhuǎn)變?yōu)榈群颉皞鞴摹钡淖赃m之態(tài),人健天涼的舒適感取代了此前長途跋涉的艱辛體驗。
里坊遠近帶來的地理距離和心理隔膜使白居易對居處地與大明宮之間的距離耿耿于懷,而坊內(nèi)曲巷的地理位置背后隱藏的社會等級觀念也影響了詩人對長安居處的書寫。據(jù)《兩京新記》《長安志》等文獻材料以及相關考古發(fā)現(xiàn)⑧,新昌坊內(nèi)存在十字街,出于日常生活和交通方便的考慮,當時的富庶之家大多沿十字街居住,極有權(quán)勢的家族也傾向于居住在坊隅之地。一是在坊隅處購置宅第能利用的土地空間更大,方便建造園林臺池;二是隅角之地能避開喧鬧的坊街,達到鬧中取靜的效果;三是三品以上官員能在坊墻上沿街開門。如太子少師牛僧孺的宅第就位于新昌坊西北隅[5]161,相國李德裕的宅第坐落在安邑坊東南隅[6]。一般人只能在坊內(nèi)較為偏僻或地勢低洼處購置宅第,曲巷的地理位置同樣象征著嚴格的社會等級。根據(jù)白居易在詩歌中的自述:“青龍岡北近西邊,移入新居便泰然”,“丹鳳樓當后,青龍寺在前”[2]1543,“地偏坊遠巷仍斜,最近東頭是白家”[2]2061,又據(jù)《兩京城坊考》載:“南門之東,青龍寺?!盵5]159可以大致判斷白居易新昌坊新居的方位應該在新昌坊內(nèi)十字街南北橫街東側(cè)。據(jù)青龍寺遺址考古研究報告,青龍寺應占據(jù)新昌坊四分之一地界(即東南隅的全部)[7],據(jù)此可以推測白居易新昌坊新居位于新昌坊東門之北。從白詩大意看,白家大門不直接面對東西向的橫街,應該在向內(nèi)比較偏僻的曲巷內(nèi)。吐魯番出土文獻記載了長安新昌坊東側(cè)貧民典當情況,白家應位處貧民區(qū)⑨。身處當時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中,白居易自知新昌坊新居曲巷位置所代表的社會等級,但是他敝帚自珍,在向他人介紹新居曲巷方位時采取了兩種不同的調(diào)和方式。第一種是對他人的取笑進行反駁。白居易用玩笑的語氣從側(cè)面敘說新居的坊巷方位:“省吏嫌坊遠,豪家笑地偏。”[2]1543這種第三人稱書寫以他人的視角先提出一個俗世的看法,隨后再以“不覓他人愛,唯將自性便。等閑栽樹木,隨分占風煙。逸致因心得,幽期遇境牽”[2]1543向他人表明自己不介意宅第的種種缺憾,以達到心理的平衡。第二種是通過內(nèi)心的自適來彌合外部的不足。其詩有言:“但道吾廬心便足,敢辭湫隘與囂塵。”[2]1518白居易認為,只要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容身之地,內(nèi)心就能得到滿足,哪怕居住在地勢低洼的曲巷也是可以接受的。言外之意即只要新居的主人對這所住宅感到滿意,旁人的評論無關緊要。
白居易自貞元十九年(803年)初次于常樂坊租賃住宅,至元和十五年(820年)終于在新昌坊購宅,其間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歲月,輾轉(zhuǎn)于永崇坊、宣平坊、昭國坊之間。通過地理方位的視角觀察白居易暫居的長安寓所,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這些寓所無一例外位于朱雀街東的中南部地區(qū)。追隨白居易街東住所不斷變遷的線索,著眼于白居易從租賃到購買寓所的轉(zhuǎn)變,可以進一步探討白居易長安生活中焦慮的產(chǎn)生與化解。
李紳詩中有“十載長安得一第”[8]之語,真實反映了當時普通官員在長安購宅之不易。中晚唐時期,一位普通官員想在長安城內(nèi)購買住宅,往往需要經(jīng)過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奮斗。白居易租賃房屋期間,詩歌中并未體現(xiàn)出其對沒有房屋所有權(quán)的焦慮,白居易對居住在偏遠里坊的抱怨也僅針對居住的地理位置,或是對房屋本身的低矮有所不快,這種現(xiàn)象很容易使人誤會白居易對租賃房屋行為本身所持的態(tài)度。事實上,白居易本人對這種只擁有房屋的居住權(quán)而沒有所有權(quán)的狀態(tài)感到十分焦慮,這種情感終于在他購買新昌坊新居時爆發(fā)出來:“游宦京都二十春,貧中無處可安貧。長羨蝸牛猶有舍,不如碩鼠解藏身。且求容立錐頭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廬心便足,敢辭湫隘與囂塵?!盵2]1518此前白居易居住在長安別處里坊,所作詩幾乎沒有涉及對租賃房屋的評價,且很多時候?qū)ψ≌h(huán)境展現(xiàn)出知足常樂的態(tài)度,直到購宅后白居易才顯示出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首聯(lián)的“二十春”是約數(shù),此時距白居易首次入住長安已經(jīng)過了十八年,除去被貶江州司馬的幾年時間外,白居易幾乎一直棲居于長安城內(nèi),漂泊于長安不同的里坊間,但是始終沒有購置一所完全屬于自己的住宅。經(jīng)濟能力不足自然是最大的原因,白居易自己也表明了這一點,自言身處“貧中”。此處最值得關注的地方在于,白居易終于不再用他往常那一套貧居自適的理論進行自我安慰,反而表示因買不起住房以致“無處可安貧”,這就等于推翻了白居易此前在詩中強調(diào)的“何須廣居處,不用多積蓄”[2]479論調(diào)。白居易前后矛盾的表述反映出他對于在長安城內(nèi)擁有一處具有產(chǎn)權(quán)住房的渴望,由此可見詩人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提出的貧居自適理論是懷疑的。對于白居易而言,貧居自適論調(diào)在物質(zhì)層面能夠比較輕松地成立,而在精神層面自適得以展開的重要前提則是對房屋產(chǎn)權(quán)的擁有?!伴L羨”一詞已然表明白居易“無處安貧”的焦慮由來已久,“蝸?!薄按T鼠”的對比,“立錐之地”的卑微乞羨均暗示著白居易的精神焦慮。詩的尾聯(lián)則再次將話頭繞回白居易一再建構(gòu)的自適語境,一掃前文所述的不安,消解了之前營造的焦慮氛圍,且結(jié)尾所述的“心便足”的確是物質(zhì)和精神上的雙重自適,因為造成精神焦慮的“無處安貧”已被化解。
新昌坊新居作為一處實體建筑,從物質(zhì)層面化解了白居易精神層面上“無處安貧”的焦慮。除此之外,在當時人們的觀念中,新昌坊新居作為朱雀街東中部偏南里坊內(nèi)的住宅,從某種意義上看,普通官員能在這樣的地理空間置宅本身就代表人生成功。隨著以大明宮為政治中心的地理空間布局的定型,官員們紛紛向靠近大明宮的方位聚集,此處地價隨之飛漲,只有達官貴人具備在這片區(qū)域購置宅院的經(jīng)濟能力,由此造成朱雀街東的中北部地區(qū)形成了高級官員住宅區(qū)⑩。中唐以降,隨著科舉制度逐漸完備,科舉出身的官員占官員數(shù)目的大半,此時進入上層社會憑借的是能力而不是出身。大量外地學子進京,參加科舉考試,其中一部分人通過考試選拔成為官員,這批新晉官員出于朝會的便利以及日常交往的需要,開始向朱雀街東中南部地區(qū)聚集,由此形成朱雀街東官員區(qū)。在這一區(qū)域內(nèi)擁有一處住宅則具有進入長安官僚圈的象征意味,因此成為大多數(shù)士子的奮斗目標。與此同時,街東住宅區(qū)已超越一般地理范疇,成為象征社會地位的空間概念。《唐國史補》記載:“近俗以權(quán)臣所居坊呼之,李安邑最著,如爵邑焉。”[9]《南部新書》也有類似的記載:“近俗以權(quán)臣所居坊呼之,安邑,李吉甫也;靖安,李宗閔也;驛坊,韋澳也;樂和,李景讓也;靖恭、修行,二楊也;皆放此?!盵10]與其認為坊望與爵邑相似,毋寧說坊望與郡望更為相近,為社會身份的標識。白居易購置新居的新昌坊位于安邑坊東側(cè),正是當時的官員聚居坊之一。
白居易《新昌新居書事四十韻因寄元郎中張博士》典型地體現(xiàn)了當時士人的一些共同心態(tài):“冒寵已三遷,歸朝始二年。囊中貯余俸,園外買閑田。狐兔同三徑,蒿萊共一廛。新園聊剗穢,舊屋且扶顛。檐漏移傾瓦,梁欹換蠹椽。平治繞臺路,整頓近階磚?!盵2]1543開篇便不厭其煩地向友人訴說自己如何精心修葺新買的房屋,這樣的內(nèi)容在此前白詩關于居處的描寫中不曾出現(xiàn)。大概因為從前是租來的房屋,白居易無須自己修整,現(xiàn)今面對擁有所有權(quán)的新居,看似絮絮叨叨的細節(jié)描寫正反映出白居易對待新居喜不自禁的態(tài)度。這與韓愈那首著名的《示兒》詩的前半部分頗有相似之處:“始我來京師,止攜一束書。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廬。此屋豈為華?于我自有余。中堂高且新,四時登牢蔬。前榮饋賓親,冠婚之所于。庭內(nèi)無所有,高樹八九株。有藤婁絡之,春華夏陰敷。東堂坐見山,云風相吹噓。松果連南亭,外有瓜芋區(qū)。西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虛。山鳥旦夕鳴,有類澗谷居?!盵11]韓愈于長安朱雀街東第二街自北向南第五坊靖安坊購置住宅,與白居易的新昌坊新居同屬街東官員區(qū)住宅。在詩中韓愈講述自己憑借科舉進入京師,歷經(jīng)三十載辛勤打拼,終于立足街東官員區(qū)的人生經(jīng)歷,這又何嘗不是與白居易“游宦京都二十春”[2]1518的際遇相似。韓愈將屋內(nèi)外的布局景物一一點明,喜悅之情與白居易形成共鳴。從一介書生到在長安城街東擁有所有權(quán)住宅的官員,白居易和韓愈作為普通官員的奮斗目標終于實現(xiàn)。此外,針對長安城里坊四處林立的坊墻,齊東方認為,坊墻的長期存在引發(fā)著人們對私有領地的極度愛戀,產(chǎn)生相互排斥的心態(tài)[12]。白居易和韓愈不厭其煩地介紹自己住宅的具體情況,正是對私有領地加以強調(diào)、炫耀的一種表現(xiàn)。
《新昌新居書事四十韻因寄元郎中張博士》中有一句詩值得注意:“敢勞賓客訪,或望子孫傳?!盵2]1543基于儒家重義輕利的傳統(tǒng)觀念,古代士人通常諱談利祿,但白居易卻從不介意這些,不加遮掩地向眾人展現(xiàn)自己的世俗愿望,白居易在這里明確表示希望自己的住宅能永久流傳。這種表達實際上是白居易消解內(nèi)心焦慮的一種方式。伴隨仕宦生涯的升降,官員們或是在長安城的里坊內(nèi)頻繁搬遷,或是被貶外放離開長安城,因此在長安城內(nèi)擁有一處相對穩(wěn)定的居所,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意味著仕宦生涯的穩(wěn)定。白居易這個流傳住宅的淳樸愿望不僅是對子孫而言,同樣是對自我仕宦生涯能夠無風無浪的期許。購買住宅意味著對居住的私人領地具有所有權(quán),如若子孫能夠傳承則代表白居易不必擔憂住宅的所有權(quán)問題,這在某種程度上預示著仕途的穩(wěn)定。
注釋:
①參見王拾遺著《白居易兩京宅第考》,《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1年第2期,第287—290頁;參見朱金城著《白居易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
②相關研究主要有:盧文芳著《白居易園林詩文研究》,安徽師范大學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朱玉凱著《詩情與意境:白居易履道坊水景營構(gòu)的審美意趣》,《文藝爭鳴》2018年第1期,第205—208頁;趙建梅著《從白居易有關履道池臺的詩看其中隱思想》,《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第114—117頁;美國學者楊曉山著《私人領域的變形:唐宋詩歌中的園林與玩好》第一章《其道兩全:白居易詩歌中的園林與生活方式》,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第10—42頁。
③參見毛妍君著《白居易閑適詩研究》,陜西師范大學2006年博士學位論文。
④參見妹尾達彥著《9世紀的轉(zhuǎn)型——以白居易為例》,收入榮新江主編的《唐研究:第十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出版,第485—524頁。
⑤參見田埋重夫著《白居易研究:閑適的詩想》,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出版,第147—204頁。
⑥“諸犯夜者笞二十,有故者不坐。閉門鼓后、開門鼓前行者,皆為犯夜。”參見劉俊文撰《唐律疏議箋解》,中華書局1996年出版,第1825頁。
⑦沙堤在長安城中的分布有兩種情況:一是成為常制的,筑于城中至于朝堂的要道;二是自宰相私第至宮城。參見辛德勇著《隋唐兩京叢考》,三秦出版社2006年出版,第17頁。
⑧參見宿白著《隋唐長安城和洛陽城》,《考古》1978年第6期,第409—425頁;參見史念海著《唐代長安外郭城街道及里坊的變遷》,《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4年第1期,第1—39頁。
⑨關于新昌坊東側(cè)貧民典當情況,參見陳國燦著《從吐魯番出土的“質(zhì)庫帳”看唐代的質(zhì)庫制度》,收入唐長孺主編的《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年出版,第316—343頁。
⑩關于中唐時期長安城官員居住分布及住宅價格,參見:妹尾達彥著《唐長安城の官人居住地》,《東洋史研究》1996年第55卷第2號,第35—74頁;楊清越、龍芳芳著《長安物貴 居大不易——唐代長安城住宅形式及住宅價格研究》,收入樊英峰主編的《乾陵文化研究(六)》,三秦出版社2011年出版,第221—2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