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鵬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732)
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大會講話中回顧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以前的中國歷史時說:“為了拯救民族危亡,中國人民奮起反抗,仁人志士奔走吶喊,太平天國運動、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接連而起,各種救國方案輪番出臺,但都以失敗而告終。中國迫切需要新的思想引領救亡運動,迫切需要新的組織凝聚革命力量?!边@是把太平天國運動、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作為中共成立前的民族救亡運動一起來評價的。毛澤東在1939年的《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chǎn)黨》這篇雄文中,提到百年來的中國革命運動時說:“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主義相結合,把中國變成為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過程,也就是中國人民反抗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過程。從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運動、中法戰(zhàn)爭、中日戰(zhàn)爭、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五卅運動、北伐戰(zhàn)爭、土地革命戰(zhàn)爭,直至現(xiàn)在的抗日戰(zhàn)爭,都表現(xiàn)了中國人民不屈服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頑強的反抗精神?!雹佟睹珴蓶|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32頁。周恩來也說過:“1900年的義和團運動正是中國人民頑強地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表現(xiàn)。他們的英勇斗爭是五十年后中國人民偉大勝利的奠基石之一?!雹谥芏鱽恚骸对诒本└鹘鐨g迎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政府代表團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1955年12月12日。這說明,中國共產(chǎn)黨對于中共成立以前的近代中國的民族救亡運動是充分肯定的,是給予高度評價的。毛澤東甚至把它們與五四運動、五卅運動、北伐戰(zhàn)爭、土地革命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等放在一起評價。以上說明,中國共產(chǎn)黨對包括義和團運動在內(nèi)的近代民族救亡運動是給予正面評價的。
今年是義和團運動失敗120周年,在研究義和團運動的時候,我們必須把上述評價精神貫徹到研究中來。
近日,我重讀了1982年齊魯書社出版的《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書中收錄了當時有代表性的研究論文,作者包括戴逸、丁名楠、李侃、金沖及、榮孟源、程歗、路遙、徐緒典、戚其章、廖一中、孫祚民、金家瑞、胡濱等,也收錄了我參與撰寫的如何看待義和團的排外主義的文章。這些論文除了討論義和團的源流以外,主要是討論義和團的性質(zhì),包括對義和團的反帝愛國運動、“扶清滅洋”、籠統(tǒng)排外主義的認識等。上述論文的發(fā)表,都是在“文革”剛剛結束,改革開放剛剛開始的時候,歷史學界對“文革”時期義和團研究的反思在這里得到。反思中也有過頭的,有人提出義和團是“封建蒙昧主義”,遭到了學者的批評,孫祚民的論文就是著重在辯證所謂“蒙昧主義”和“歷史的惰性力量”。
以上提到的作者多數(shù)已經(jīng)作古。我在這里提到他們的觀點,不是批評他們,是對包括我在內(nèi)的學者40年前認識的一種檢討。
上述論文中較多的討論是關于義和團的“扶清滅洋”。可以看出來,義和團研究中的基本分歧都體現(xiàn)在這里。
第一,關于反封建,存在著不同的認識。李侃明確提出義和團并不反對封建主義,沒有提出反對封建主義的綱領和口號,而是打起了“扶清滅洋”的旗幟。“扶清滅洋”本身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①李侃:《關于研究義和團運動方法的幾點意見》,《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濟南:齊魯書社,1982年,第22、24頁。廖一中也認為義和團運動不反對封建制度,不反對清朝統(tǒng)治者,所以才可能被清朝統(tǒng)治者利用。②廖一中:《論義和團運動的特點》,《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170頁。廖一中還認為:“歷史上,類似這種被統(tǒng)治階級和統(tǒng)治階級聯(lián)合起來救亡圖存的事實,包括清朝末年,并不乏例?!x和團‘扶清’堅決‘滅洋’,實在無可非議?!雹邸读x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166頁。榮孟源認為,在封建社會農(nóng)民反封建的那一套義和團都有。義和團在斗爭中提出均糧,提出抗稅,聲稱要殺貪官,這就是反封建,一般說農(nóng)民反封建也就到這個程度。④榮孟源:《匯報義和團運動的資料編輯工作和一點意見》,《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38頁。丁名楠認為,清政府是帝國主義統(tǒng)治中國的工具,打擊了帝國主義不可能不連帶打擊封建統(tǒng)治,從這個方面來理解,義和團運動主要是反帝,同時也附帶反了封建主義??梢哉f,義和團主觀上不反封建,客觀上確實起到了反封建的作用。⑤丁名楠:《義和團運動評價中的幾個問題》,《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12-13頁。戚其章認為,義和團的“均糧濟貧”,均糧對象包括教堂、教民和一般富戶,這與歷代農(nóng)民起義一樣帶有反封建剝削性質(zhì)。⑥戚其章:《試論義和團運動的發(fā)展階段及其特點》,《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120頁。
第二,關于“扶清滅洋”究竟是“扶清”還是“扶中國”?不少學者認為“扶清”就是扶保清朝政府。這方面也有不同意見。戚其章列出義和團一些地方分別打出的“捉拿洋教,振興中國”、“扶保中華,逐去外洋”、“保護中原,驅(qū)逐洋寇”、“反清復明,驅(qū)走洋鬼”、“大清亡,中國強”、“殺了東洋鬼,再跟大清鬧”等口號,⑦《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122頁。說明義和團不只有“扶清滅洋”一個口號。可貴的是這里還有“振興中國”這樣的口號,孫中山1894年興中會宣言后再次出現(xiàn)這個口號。丁名楠認為:不能把“扶清”、“保清”簡單理解為扶清政府、保清政府,它也包含有扶中國、保中國的內(nèi)容。排除了后一層意思,義和團運動是愛國運動也就多少成了問題。⑧丁名楠前引文,《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14頁。榮孟源認為“扶清”主要不是扶保清朝皇帝和清朝政府,“扶清”主要是扶保中國。⑨榮孟源前引文,《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37頁。
第三,關于“扶清”是支持光緒皇帝還是其他人?有人引用義和團揭帖《劉青田碑文》中有“君非桀紂,奈佐非人”說明義和團稱頌和尊崇光緒,榮孟源不同意這個意見,他同樣引用這個結帖中說“待到重陽日,剪草自除根”的話,說明義和團號召九月九日起義,當然不能尊崇光緒這個皇帝。榮孟源還引用義和團《警告國聞報揭帖》,說明《國聞報》尊崇光緒,義和團揭帖反對《國聞報》,不能看成義和團尊崇光緒。他還認為這個揭帖中的“我皇”不是指光緒,也不是指慈禧。義和團說“大清歸大清,誰是誰的主”,又說“但等蓮花遍地開,五羊趕你出幽州”,說明義和團不承認清朝皇帝。①榮孟源前引文,《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36-37頁。
第四,“扶清滅洋”是否是義和團的綱領?這個觀點也有分歧。廖一中認為義和團運動的綱領或者說起指導作用的原則是“扶清滅洋”。它是義和團運動性質(zhì)的集中表現(xiàn)和概括。②廖一中前引文,《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165頁。吳思鷗認為,“扶清滅洋”一直是義和團的主要的政治口號。“扶清”和“滅洋”在本質(zhì)上本是兩個彼此矛盾、互相排斥的命題,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反帝必須反封。③吳思鷗:《略論義和團“扶清滅洋”的口號》,《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257、271頁。在這個問題上,也有不同的見解。
戚其章把義和團運動分成三個時期。從1898年10月到1900年6月16日,這是義和團運動的興起和發(fā)展時期。在這個時期,戚其章認為說“扶清滅洋”是義和團運動的綱領是沒有根據(jù)的。這個時期,義和團的“扶清”是以“滅洋”為前提的,如果清政府反對滅洋,那它也在打擊之列,談不上“扶清”。從1900年6月16日到8月14日,是義和團運動的高潮時期。6月16日以后,形成了招撫局面,運動的中心轉移到京津地區(qū),進入京津地區(qū)的義和團被招撫,“奉旨辦團”,這個地區(qū)的義和團的“扶清”,一部份是“扶”慈禧,一部份“扶”光緒,還有一部份口喊“扶清”,未見具體行動;另一方面,在山東、直隸交界地區(qū)的一些老團,拒不接受招撫,堅持斗爭,直隸的慶云、山東的陽信一度被義和團占據(jù)。京畿以南的地區(qū),義和團主動向清軍發(fā)動進攻,如霸州之戰(zhàn)、樂陵之戰(zhàn)、德州之戰(zhàn)。戚其章認為說義和團只是被動抗拒從不主動進攻,是沒有事實根據(jù)的。因此,對義和團“扶清”或者“反清”不能絕對化,既不可否認有些義和團組織接受清政府的招撫,也不要否認大量義和團組織拒不受撫,至少是一部份“扶清”,另一部份“反清”。從1900年8月14日到1902年,是運動的低潮時期。這個時期,清政府的義和團政策改為主剿,八國聯(lián)軍瘋狂鎮(zhèn)壓義和團。義和團對八國聯(lián)軍進行了襲擊和阻擊,對清政府的剿殺政策也進行了反擊。1901年9月《辛丑條約》簽訂以后,義和團再舉,以趙三多余部與景廷賓聯(lián)合在巨鹿的起義,以四川義和團李剛中在資陽的起義為代表。巨鹿起義打出了“掃清滅洋”的旗幟,資陽起義喊出了“滅清剿洋”的口號,山西隰縣、孝義、石樓一帶提出“興中滅洋”,雄縣、霸縣一帶的義和團提出了“反清滅洋”的口號??傊诘谌齻€時期,即義和團再舉的時期,義和團普遍放棄了“扶清滅洋”的口號。從這三個時期義和團的表現(xiàn)看,說“扶清滅洋”是義和團的綱領,是缺乏充分的事實根據(jù)的,是有些簡單化的。
過了40年,我們今天如何認識義和團的“扶清滅洋”?
審視以上的討論,我覺得當年我們還是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年的中國農(nóng)民要求過高了。我們當時的討論是把對義和團農(nóng)民的認識建立在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的基礎上的。我們要求義和團反帝必須反封,我們提出“扶清”和“滅洋”是兩個彼此矛盾、互相排斥的命題,這就把義和團時期的農(nóng)民認識提到一個不應有的高度了。我們的學者口口聲聲說要考慮農(nóng)民的歷史局限性,在具體運用義和團史料時卻忽略了農(nóng)民的歷史局限性。義和團時期的農(nóng)民是不知道什么叫反帝,也不知道什么叫反封的,他們是不知道反帝反封這些革命理論的。
要知道,中國革命中要反帝反封建,是在中共產(chǎn)黨成立以后才逐漸認識到的。1921年中共一大明確了黨的最高綱領,1922年中共二大將“消除內(nèi)亂,打倒軍閥,建設國內(nèi)和平;推翻國際帝國主義的壓迫,達到中華民族完全獨立”作為最低綱領,才知道要打倒軍閥和推翻帝國主義的統(tǒng)治。1924年國共合作開始后才明確了打倒列強除軍閥,才能進一步認識反帝反封建的意義。1921年前,包括1919年五四運動在內(nèi),還沒有提出過反帝反封建的任務,為什么我們要求義和團時期的農(nóng)民反帝同時又反封建呢?為什么我們要求義和團時期的農(nóng)民把“扶清”和“滅洋”嚴格區(qū)分出來呢?中國共產(chǎn)黨是中國無產(chǎn)階級的先鋒隊,是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武裝起來的革命政黨。中國共產(chǎn)黨在探索中國革命道路的時候,尚且十分艱辛,付出了許多代價,何況義和團時期的農(nóng)民呢?
在對義和團農(nóng)民的要求上,我想講四點認識:
一、反帝反封是近代中國的歷史主題,這是就宏觀認識來說的。分析具體的歷史事件,要從歷史實際出發(fā)。抗日戰(zhàn)爭時期,毛澤東根據(jù)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關系、矛盾轉換的原理,分析對帝國主義的態(tài)度,當日本帝國主義成為侵略中國的最大敵人時,我們要注意聯(lián)合美、英等國一起反對日本;為了集中力量對付日本,國內(nèi)一切同意抗日的政治勢力、團體和個人,都要聯(lián)合起來,團結起來,形成最廣泛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團結的對象包括國民黨蔣介石及其政府以及同意抗日的地主階級、地方士紳,根據(jù)地政權實行三三制,共產(chǎn)黨員只占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中就有地主階級的代表??偟囊笫欠吹鄯捶?,具體應用要依據(jù)敵我形勢,靈活制定政策。對中國共產(chǎn)黨尚且如此,何況對1900年的義和團呢?所以,對義和團提出“扶清滅洋”口號是可以理解的,是不需要苛責的。
二、要求義和團反帝必須反封,這是過高的要求,這是那個時期的農(nóng)民不可能達到的高度,這樣要求就脫離歷史實際了。我們只能要求義和團的貢獻達到或者超過前人就可以了。在反對帝國主義侵略中國這個主題上(“滅洋”),義和團的確超過了此前的太平天國農(nóng)民起義,這是義和團所能達到的最高的高度。站在歷史前進的角度,我們就要給義和團很高的評價。脫離了這一點,提出別的要求,是不合理的,是對前人的苛求。
三、義和團不是一個整體。許多討論都注意到了,義和團是農(nóng)民自發(fā)的斗爭,是一個很松散的組織,義和團各地總團、堂口互不隸屬,沒有統(tǒng)一的領導人,沒有統(tǒng)一的指導思想,沒有協(xié)同一致的行動。但是我們在具體分析義和團的時候,往往把它作為一個整體。如“扶清滅洋”,有些學者講的是義和團的綱領,或者主要的政治主張,這就把義和團當作一個整體了。我贊成戚其章的研究①但是后來戚其章發(fā)表文章,提出義和團運動不能列入中國近代史基本線索的標志之內(nèi),又有對義和團運動的歷史作用有所貶低的意味,我是不贊成的。見戚其章:《關于中國近代史基本線索的幾點意見》,《歷史研究》1985年第6期。。他把義和團分成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地區(qū)進行研究,發(fā)現(xiàn)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地區(qū),義和團的口號、行動是不一樣的。“滅洋”是主要的口號,有些地區(qū)、時期,那里的義和團也是主動進攻清政府的,是反清的。這樣的研究才說明義和團是一個松散的組織,各地互不隸屬、各地互有主張的特點,有的接受招撫,有的拒絕招撫,有的“扶清”,有的“反清”。
四、與其他各次革命運動相比。研究義和團的歷史貢獻,對它進行歷史評價,應該把義和團與1921年前近代中國各次革命運動做一個比較。太平天國農(nóng)民起義,比義和團早40多年,太平天國反清,建立了政權,提出了建立新天新地新世界主張,得到了學術界高度評價。但是太平天國沒有提出“反帝”主張,還一直跟外國傳教士關系很近。戊戌變法與義和團興起是同一年,學術界對戊戌變法評價很高。戊戌變法前十年,即1888年,30歲的康有為到北京參加順天鄉(xiāng)試。他在中法戰(zhàn)爭失敗的刺激下,第一次向皇帝上書,請求變法維新。這封上書指出當時的形勢是:“方今外夷交迫……教民、會黨遍江楚河隴間,將亂于內(nèi)”,“國事蹙迫,在危急存亡之間,未有若今日之可憂也。”為此,康有為提出“變成法,通下情,慎左右”②康有為:《上清帝第一書》,《康有為全集》第1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80頁。三項主張,請皇帝趕快實行,以挽救清朝統(tǒng)治的危機??涤袨榭吹搅恕巴庖慕黄取?,看到了“國事蹙迫”,要求變法。向誰要求?向皇帝要求。可見,這里既沒有“反帝”,也沒有“反封”。但是,康梁要求變法的新思想,在封建統(tǒng)治的體制內(nèi)沖擊了封建政治體制,起到了解放思想的作用。學術界沒有因為戊戌變法沒有“反帝”也沒有“反封”而忽略戊戌變法的歷史作用。為什么我們對義和團時期的農(nóng)民,要求他們既“反帝”又“反封”呢?再說辛亥革命把幾千年的封建專制制度推翻了,歷史功績彪炳史冊。但是辛亥革命也沒有打出“反帝”的旗號,甚至不敢“反帝”。辛亥革命也得到了極高的評價。為什么對義和團的要求那么高呢?
40年前的研究,對于義和團的“滅洋”(即“反帝”)是高度肯定的,基本上是一致肯定的。丁名楠指出:“義和團對帝國主義的認識,不僅比太平天國前進了一大步,并且也高出同時代的資產(chǎn)階級改良派和革命派?!薄傲x和團雖然不善于同帝國主義作斗爭,但它敢于同它們作斗爭,這是了不起的。”①丁名楠前引文,《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17頁,第13頁。
對于義和團“反帝”的內(nèi)涵,當時的認識也是有不同的。
丁名楠認為,“‘滅洋’可解釋為排外。反帝與排外是有聯(lián)系但性質(zhì)不同的概念,它們的矛頭所指是相同的。反帝應該肯定,排外是不加區(qū)別的反對來自外洋的東西,從洋人、洋物到外來的新思想,帶有很大的盲目性”。②丁名楠前引文,《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17頁,第13頁。廖一中認為,義和團反帝堅定,但帶有盲目的排外性。③廖一中前引文,《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175頁。李侃認為:“義和團在反帝的同時,也排斥近代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方式和科學技術,反對一切與‘洋’有關的事物。農(nóng)民小生產(chǎn)者的生產(chǎn)地位和階級特性,使他們不可能提出用新的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方式去代替舊的封建的生產(chǎn)方式,想要保持封閉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在這一點上,義和團運動比之資產(chǎn)階級領導的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不但不是歷史的進步,而且可以說是一種歷史的倒退和反動?!雹芾钯┣耙?,《義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22頁。王致中在《封建蒙昧主義和義和團運動》一文中,更認為“義和團的籠統(tǒng)排外和蒙昧主義,實在是難以用群眾運動的主流支流理論來解釋的”。⑤王致中:《封建蒙昧主義與義和團運動》,《歷史研究》1980年第1期。我參與撰寫的文章《應當如何看待義和團的排外主義》一文,一開始就提出:“我們通常所說的義和團的排外主義實質(zhì)上是農(nóng)民階級有歷史局限性的民族革命思想,也是中國人民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原始形式。它反映了中國人民反帝斗爭初期的共同特點,義和團運動不過是它的典型代表和集中表現(xiàn)。因之,對義和團的排外主義,不應當采取簡單回避或全盤否定的態(tài)度,而是需要依據(jù)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進行科學的階級分析和歷史考察,對它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釋?!雹拗鞏|安、張海鵬、劉建一:《應當如何看待義和團的排外主義》,同上書,第207頁。原載《近代史研究》1981年第2期。對這個觀點,這篇文章還申述道:“從中國人民反帝斗爭的發(fā)展過程來看,可以說,義和團的排外主義是帝國主義入侵中國后,在中國人民中產(chǎn)生的一種不成熟的反帝思想和原始的反抗形式。它是一個被壓迫民族在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所自然產(chǎn)生的一種要求生存權利的本能反映。它的看來似乎有些‘過分’的思想和行動,正表明中國人民對帝國主義的認識還處在積累經(jīng)驗的感性認識階段,對帝國主義的斗爭還屬于初級階段的自發(fā)斗爭。盡管它不免片面和膚淺,甚至有些幼稚可笑,但就中國人民的反帝斗爭的全過程來說,這個發(fā)展階段卻是不可少的?!雹摺读x和團運動史討論文集》,第213頁。
應該說,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前夕的70多年間,所有群眾反帝斗爭都沒有超出籠統(tǒng)排外主義斗爭這個發(fā)展階段。從五四運動開始,中國人民的反帝斗爭開始從感性進入理性認識階段。1901年《開智錄》所載《義和團有功于中國說》一文對義和團的行為大加贊揚,認為把義和團稱為“匪”是不對的。該文稱贊“義和團之崛起也,倡滅洋之議,率無學之徒,蠭蠭然,轟轟然,視死如歸,轟動世界”,“使義和團一戰(zhàn)而勝,奏凱而旋,有志者乘其機而導之以國民之義務,奪回自由之民權,扭轉乾坤,開共和之善政,民權獨立,掃專制之頹風,則此際之排外滅洋者為義和團,安知順手傾覆滿州政府、大唱改革者非義和團耶?”義和團“實為中國民氣之代表,排外之先聲”,“幸則杜絕列強,不幸亦振起國民排外之思想。”⑧王忍之等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上冊,第59-62頁。排外這個詞不見于義和團文獻,《開智錄》這里可能是最先使用的?!堕_智錄》發(fā)表的文章,屬于具有一定反清革命思想的新型知識分子的言論。他們不代表農(nóng)民。實際上,清朝末年、民國初年,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代表都接受了排外的口號,他們把義和團的“排外”稱為“野蠻排外”,而主張“文明排外”。須知,“文明排外”也是排外,沒有超出籠統(tǒng)排外主義的范疇。1905年上??偵虝姆疵蓝窢?,抵制美貨,采取的就是所謂“文明排外”。對于“野蠻排外”而言,“文明排外”就是一種歷史的進步。直到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后,喊出“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才表明中國人對于外國人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本質(zhì)的變化,從感性提高到理性的高度,不再是一切中國人反對一切外國人,而是反對帝國主義。孫中山在遺囑里說:“聯(lián)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斗”,也是一種理性認識,一種歷史進步。20世紀20年代,中共曾發(fā)起紀念義和團運動的“九七”運動,把義和團樹立為民族解放者的革命主體。中共中央機關報《向?qū)А钒l(fā)表系列紀念義和團的文章,把義和團看作民族解放運動的一環(huán)。1926年9月,中共上海黨的區(qū)委書記羅亦農(nóng)在區(qū)委的會議上要求統(tǒng)一黨內(nèi)對義和團的認識。他說:“事實上義和團運動,每個民族解放運動者都應明了其為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廣大的反帝運動,它開辟了最近數(shù)十年的革命運動,有義和團運動,而后有辛亥革命以至于‘五卅’運動”。①羅亦農(nóng)的發(fā)言,見《上海區(qū)委召開黨的部委和團的部委書記聯(lián)席會議記錄--關于準備“九七”紀念活動》(1926年9月1日,《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上海區(qū)為會議記錄)》,第331頁。以上關于中共早期紀念義和團運動的內(nèi)容,參見馬思宇:《組織、紀念與政治:大革命時期中共“九七”運動的三重意蘊》,載于中國義和團研究會、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19-20世紀之交的中國與世界:義和團運動12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下冊),山東濟南,2021年10月15-17日。
要求義和團把反帝和排外區(qū)別開來,也是脫離了歷史實際的不合理的要求。
義和團的“滅洋”,由于是中國人民一種原始的反抗形式,自然會有很多缺點,針對這種現(xiàn)象作一些研究,對于學術進步而言是有好處的。但是我們研究學術是為了增進我們前進的信心,是為了使人民大眾了解人民在歷史前進過程中的真實貢獻,因此,我們對于義和團的斗爭,總的結論,還是要按照毛澤東講的:表現(xiàn)了中國人民不屈服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頑強的反抗精神。
2006年1月11日,袁偉時在《中國青年報·冰點欄目》發(fā)表《現(xiàn)代化與歷史教科書》的長文,對義和團和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中國的表現(xiàn)給予十分不恰當?shù)呐険?。我曾在當?月1日《中國青年報·冰點復刊號》發(fā)表《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國歷史主題》長文與他相辯駁。
《現(xiàn)代化與歷史教科書》否定近代中國反帝反封建斗爭的歷史主題,說義和團犯了反文明、反人類的錯誤,“這些罪惡行徑給國家和人民帶來莫大的災難”,是中國人不能忘記的國恥。它強調(diào):“事件過后直至民國初年,朝野各界將這個組織定性為拳匪是有足夠根據(jù)的?!边@里說“朝野各界”是沒有歷史根據(jù)的。清朝政府、地主階級文人當然把義和團視作“匪”,但反映民族資產(chǎn)階級利益的先進知識分子是反對的,上引《開智錄》的文章就明確予以反對。孫中山本人對義和團也不稱為“匪”。上引中共早期發(fā)起紀念義和團運動,則把義和團稱為民族解放運動的先驅(qū),根本不是什么“匪”。袁偉時的文章還說:“義和團燒殺搶掠、敵視和肆意摧毀現(xiàn)代文明在前,八國聯(lián)軍進軍在后,這個次序是歷史事實,無法也不應修改”。這個論斷是完全違背歷史事實的。
我在我的文章《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國的歷史主題》一文對此予以駁斥。
義和團開始廣泛宣傳拆毀鐵路、電桿,正是在列強以戰(zhàn)爭脅迫清政府鎮(zhèn)壓義和團的時候,而采取大規(guī)模實際行動,則正是在清政府鎮(zhèn)壓期間和八國聯(lián)軍戰(zhàn)爭期間。有學者通過大量事實的舉證,證明了這一點。據(jù)美國歷史學家施達格研究,在“1900年5月31日之前,在整個義和團運動中,在中國的任何地方,沒有一個外國人是死在拳民手上的;唯一的一個就是卜克思先生在山東的遇害”。②施達格George Nye Steiger:《中國與西方:義和拳運動的起源和發(fā)展》,第162頁,1927年英文版,轉引自牟安世著:《義和團抵抗列強瓜分史》,第286-287頁,北京:經(jīng)濟管理出版社,1997年。1900年5月31日晚,英、俄、美、法、日、意六國士兵共356名自天津抵達北京。6月3日,還有一批德國兵和奧匈兵到達。據(jù)馬士統(tǒng)計,總共到達北京的武裝人員有451名,其中兩名軍官和41名衛(wèi)兵保護西什庫天主堂(即北堂),17名軍官和391名衛(wèi)兵保護使館。士兵攜有機關槍和大炮。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在各國公使決定調(diào)兵的集會上說過“這些行動就是瓜分中國的開始”。洋兵入京,不僅在克林德看來是瓜分中國的開始,在拳民看來也是瓜分中國的開始。義和團在北京和各地殺傳教士、焚毀教堂、破壞鐵路和電線桿以及部分人的搶劫行為,都是在這批外國士兵進京以后發(fā)生的。攻打西什庫教堂和使館區(qū)也在這以后。洋兵入京是事變變得更加復雜和動亂的根源。據(jù)施達格研究,1900年5月29-6月4日,發(fā)生在雄縣附近義和團與京保鐵路洋工程師倭松(Ossent)的沖突,是義和團與武裝的歐洲人的第一次沖突,洋人先開槍,義和團從數(shù)百人聚集到萬人,對洋人加以追擊,“將洋人追擊上岸,未知存亡”。①廷杰、廷雍等:《致裕祿電》,1900年6月2日,見《義和團運動史料叢編》第二輯,第148頁。從這里我們可以看見義和團殺教士、焚毀教堂、鐵路等的具體原因。②引自《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國的歷史主題》,中國青年報,2006年3月1日,又見《張海鵬論近代中國歷史》,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
這里強調(diào),1900年5月31日以前,義和團沒有殺過一個外國傳教士,只是因為6月初英美等六國軍人強行自天津開到北京,才引起義和團的反抗,才開始有外國傳教士被殺。很顯然,外國對中國的侵略和對京師的進軍,是義和團發(fā)起反攻的直接原因,外國進軍在先,義和團反擊在后,這個順序才是歷史的真實,這是不容歪曲的。
鑒于社會上、網(wǎng)絡上對義和團運動存在著若干不正確的認識,甚至一些領導干部中也存在這種不正確的認識,我想在今天的歷史條件下我們要重新認識義和團的歷史作用,正確認識義和團的歷史意義,于是才有了寫一篇文章加以澄清的沖動。是否正確,請方家學者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