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蓉,黃小龍
(湘潭大學 法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自20世紀70年代美國確立辯訴交易制度以來,一種有別于傳統(tǒng)對抗式訴訟的合作式訴訟模式相繼在眾多國家獲得承認,如歐洲的意大利、法國、德國,北美洲的加拿大,南美洲的阿根廷、巴西,亞洲的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等,呈現(xiàn)出“全球化”的發(fā)展趨勢。2018年,我國刑事訴訟法明確了認罪認罰從寬處罰制度的法律地位,標志著訴訟合作模式在我國正式獲得立法確認。雖然改革者和學界一致認為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域外辯訴交易制度有著根本不同,但是,二者在被告人放棄無罪辯護等程序性權利而選擇與司法機關合作以換取刑罰優(yōu)惠這一點上是共通的,控辯雙方亦由對抗斗爭轉向協(xié)商合作。訴訟合作以控辯“雙方同意”為前提,凸顯了訴訟參與者的訴訟行為對案件真實觀的塑造作用。對此,本文就其對訴訟真實觀的影響展開研究。
發(fā)現(xiàn)案件真實向來被視為是刑事訴訟活動的重要目的,在不同訴訟模式下,人們形成了相應的訴訟真實觀。從刑事訴訟的發(fā)展歷程來看,案件真實觀歷經(jīng)了神示真實、法定真實向主觀真實(1)由于不論是英美法國家的“排除合理懷疑”標準,抑或是大陸法國家的“內心確信”標準,都是對審判人員案件事實認定的內心要求。因此,也有學者將此案件事實稱之為主觀真實。的演變。與之相對應的則分別是彈劾式訴訟模式、糾問式訴訟模式以及當代職權主義訴訟模式和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而隨著司法實踐中控辯合作訴訟模式的出現(xiàn),案件真實觀也正在被重新塑造。
所謂訴訟模式,是指為實現(xiàn)特定訴訟目的而在控、辯、審三方之間形成的訴訟權利關系結構。自20世紀60年代帕克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犯罪控制模式”和“程序正當模式”以來,學者對于刑事訴訟模式的研究便從未間歇?,F(xiàn)今在學界影響力較大的或公認的當屬以法德為代表的職權主義訴訟模式和以英美為代表的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但事實上,兩大模式都可歸為格里菲斯言下的“爭斗模式”,因為兩種訴訟模式都將刑事訴訟視為國家與被告人之間的斗爭,強調控辯雙方平等武裝和對抗。
近年來,隨著各國對辯訴交易制度或其變種制度的接受和承認,實踐中控辯合作的司法現(xiàn)象愈發(fā)突出。據(jù)有關統(tǒng)計顯示,英國有70%左右的案件適用辯訴交易程序,這個比例在美國、加拿大等國家更高,達到了90%以上,加拿大更是達到了95%。大陸法系國家適用比例稍低一些,法國有50%左右的輕罪案件適用認罪答辯程序;德國有大約50%的案件適用量刑協(xié)商程序,但在重大的經(jīng)濟刑事案件中適用比例更高,達到了90%以上。我國自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來,認罪認罰適用率直線上升。根據(jù)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統(tǒng)計,2020年全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已達到85%。對此,學者們普遍感覺到一種有別于控辯對抗的訴訟合作模式正在形成。如樊崇義教授認為:“隨著認罪認罰從寬立法化、制度化,中國刑事訴訟的模式正由對抗式向合作式轉型。”[1]陳瑞華教授亦認為:“在被告人自愿認罪的情況下,刑事訴訟程序形成了‘合作性司法’的模式?!盵2]
在訴訟合作模式下,合作成為了訴訟的基本結構要素,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積極認罪是控辯合作的前提條件,陳瑞華教授稱之為“最低限度的合作”。這也就意味著,那種建立在國家、被告人對抗基礎上的無罪推定、程序正義、程序保障等制度設計在訴訟合作案件中則無用武之地。被告人放棄無罪辯護而轉向與司法機關合作,刑事訴訟主要場域由審判階段轉移至審查起訴階段,傳統(tǒng)的三方訴訟構造不復存在,控、辯、審訴訟地位已然發(fā)生重大變革,檢察官由公訴人轉變?yōu)槭聦嵣系牟门姓?,被告由被指控對象轉變?yōu)檎J罪者,律師由辯護人轉變?yōu)樽稍冋?,法官則由裁判者轉變?yōu)閷徍苏遊3]119。對于案件事實認定,法官既不需依職權主動調查,也不需要控辯雙方在庭上積極地舉證、質證、辯論,更多的是對控辯雙方庭前合意事實的審核、確認,審判成為“確認式庭審”。在這樣的審判模式下,法官對于事實真相的發(fā)現(xiàn)作用不斷被消減,案件真實不再體現(xiàn)為法官的內心確信真實,而更多表現(xiàn)為控辯雙方的合意性。由此,在訴訟合作案件中出現(xiàn)了一種有別于法官主觀真實的案件真實形態(tài),因其體現(xiàn)控辯雙方的合意性,故本文稱之為合意真實。
案件事實真相的發(fā)現(xiàn)過程本質上屬于認識論范疇,但又不同于普通的事實認知,其所要解決的是過去是否存在某一特定事實的問題,是對“既往案件事實的回溯性建構”[4]。這一過程“不僅僅為一種以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為目的的認識活動,更包含著一系列訴訟價值的實現(xiàn)和選擇過程”[5]。案件真實觀即是認識論和價值論相調和的產(chǎn)物。按照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觀點,認識是人腦對客觀事物的反映,其既包括正確的認識,也包括錯誤的認識,而真理則是人腦對客觀事物及其規(guī)律的正確認識。案件事實認定的理想狀態(tài)無疑是達到絕對真理或客觀真實,但由于訴訟活動的特殊性,如期間要求、程序規(guī)定等,人們對于案件事實的認知往往達不到客觀真實的程度。于是,司法實踐中根據(jù)案件性質或證明對象的不同,設置了不同的真實性價值判定標準。如民事案件中確立了高度蓋然性標準,刑事案件中確立了排除合理懷疑標準等。申言之,事實證明達到了相應的標準即視其為真實。
但是,規(guī)范性命題與描述性命題的真理標準有所不同,描述性命題指向的是自然事實,其判斷標準是“真理符合論”,即根據(jù)命題與經(jīng)驗事實的符合性判斷命題的真?zhèn)?;“與描述命題不同,規(guī)范命題涉及的是社會世界,其有效性主張不能僅僅通過社會事實來滿足?!盵6]為了判斷規(guī)范性命題,“我必須依靠別人的判斷,即所有與我進行對話者的判斷……命題的真值條件是所有他者的可能同意”[7],即“真理共識論”。合意真實是控辯雙方就案件證據(jù)、事實所達成的共識,并直接成為法院判決的基礎事實。其以效率價值為導向,強調控辯雙方對于案件事實的合意性,弱化甚至免除了法官的事實查明義務。合意真實理念建基于哈貝馬斯真理共識論理論之上,將控辯雙方對于案件事實所形成的合意、達成的共識視為案件真實。其核心是訴訟參與者對案件事實形成合意,關鍵則是對證明案件事實的證據(jù)通過溝通協(xié)商達成共識,如對證據(jù)能力和證明力的共識。合意真實追求案件事實的多維畫像,通過控辯雙方的合力發(fā)現(xiàn)案件事實,轉變了傳統(tǒng)事實證明過程中控方或辯方的單維事實畫像。因此,合意真實觀較其他案件真實觀更具事實全貌性和真實性。誠如阿列克西教授所言,由于商談者具有判斷論證理由好與壞的能力,同時又有嚴格的商談程序保證。因此,只要遵循商談程序,所得的共識一定是最優(yōu)的結論[8]。
合意真實理念的提出是現(xiàn)代刑事訴訟轉型發(fā)展的歷史必然,其蘊含了被告人訴訟主體理念,表征著對司法效率、司法權威、協(xié)商正義等功能價值的追求。
“社會的發(fā)展,人類的進步,歸根到底是人的發(fā)展,是人的主體性的發(fā)展?!盵9]在人權、民主與法治成為主流觀念的當下,被告人訴訟主體的理念早已被視為刑事訴訟的金科玉律。刑事被告人訴訟主體地位的體現(xiàn)是對其訴訟權利的尊重和保障。在對抗式刑事訴訟中,國家、被告人被預設為二元對立、相互斗爭的競爭狀態(tài)?;谔炱较蛉跽邇A斜的訴訟理念,整個訴訟制度構架盡可能地強化被告人權利保障而限制控方權力。然而,一系列繁瑣的訴訟程序,造成了司法運作的低效率,也使被告人因審判的不確定性和遲緩性而陷入困境。越是發(fā)達完備的訴訟權利保障制度,反使被告人深受其害。被告人作為訴訟權利主體,是自己利益的最佳判斷者,允許其享有放棄相關訴訟權利的自由即是對其作為訴訟主體的尊重,也是對被告人訴訟主體理念的重要發(fā)展。
合意真實強調被告人通過放棄無罪辯護、正式審判等訴訟權利,以對話主體的身份與檢察指控機關展開平等對話,從而對案件結果施加積極的影響。這一協(xié)商、對話過程,充分彰顯了被告人作為訴訟主體的理念和精神,也是程序正義的實質要求。正如譚世貴教授所言:“當刑事訴訟模式轉型到合作式訴訟,被告方的訴訟地位大幅提升,事實上已經(jīng)取得了與控訴方的平等地位?!盵10]
20世紀中后期以來,各國都面臨著一個共同的司法難題,那就是犯罪案件數(shù)量爆發(fā)式增長,司法機關案多人少矛盾突出。大量犯罪案件涌入司法機關,整個審判體系基本處于崩潰的邊緣。一方面,在國家壟斷犯罪追訴的情形下,犯罪案件的爆發(fā)式增長直接加重了司法機關的辦案負荷;另一方面,受人權保障、程序正當觀念影響,一系列旨在保障被告人權利、限制司法機關權力的繁瑣的訴訟程序,如陪審制、直接言詞原則、律師有效辯護、非法證據(jù)排除等,極大地降低了司法運行效率。對此,美國前司法部副部長魯?shù)婪颉ぜ锇材嵩鞔_指出,大量案件的重壓以及訴訟繁瑣程序的重疊,使得州和地方刑事審判體系隨時面臨崩潰的危險[11]?!皩沟倪^程通常會對訴訟效率造成不同程度的減損?!币虼?,“現(xiàn)代刑事訴訟中也越來越多地引入?yún)f(xié)商、合作的因素?!盵12]在司法資源嚴重不足的境況下,為解決司法低效率的現(xiàn)實困境,美國率先肯定了辯訴交易制度的合法性。隨后,大多國家都不同程度地借鑒和移植了辯訴交易制度。2014年以來,全國人大常委會先后授權在18個省市進行了為期兩年的刑事速裁程序試點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取得良好效果[13]。在此之前,所有的刑事案件都要經(jīng)過漫長的偵查、起訴、審判階段,一個案件從偵查至審判完成,歷時數(shù)月甚至數(shù)年時間,耗費了大量的司法資源。以我國為例,在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情況下,檢察機關平均用時26天,80%以上的認罪認罰案件在15日內即可審結[14]。并且,對于適用速裁程序的認罪認罰案件,檢察院可以集中移送,法院則集中審理,有的案件庭審用時僅幾分鐘,極大地提升了司法運行效率。
此外,訴訟合作不僅提高了訴訟效率,也節(jié)約了大量的司法資源??剞q雙方由對抗轉變?yōu)楹献鳎瑯O大地降低了司法機關辦案難度,減少了司法資源投入。如在被告人積極合作、主動交代的情況下,大量案件證據(jù)的提取和獲得相對更為容易,切實降低了司法機關取證難度和資源投入。美國沃淪·伯格大法官曾言道,即使將適用辯訴交易的案件比例降低10%,用于正式審判的人力、物力等司法資源的投入也要增加一倍[15]。由此可見,開展訴訟合作還能夠為國家節(jié)省大量的人、財、物等司法資源。
近代啟蒙思想家盧梭曾言:“一切法律之中最重要的法律既不是銘刻在大理石上,也不是銘刻在銅表上,而是銘刻在公民們的內心里?!盵16]同理,司法權威建基于社會認同,根植于民眾心中,體現(xiàn)為社會各界對法院司法判決的尊重、支持和認同。訴訟當事人作為司法判決結果的最終承受者,其對于判決結果的認同度可謂是檢驗司法權威的最可靠、最直接的標尺。而司法裁判能否獲得當事人的心理認可和贊同,關鍵則在于其訴訟程序的參與度和對訴訟結果的實質影響程度。在以往的司法實踐中,雖然也強調當事人的程序參與,但其參與往往是形式化的,難以對判決結果的形成產(chǎn)生實質性影響。整個司法過程淪為司法機關單方意志強加于被告人的過程,而這樣的司法判決往往又是得不到被告人內心真誠認可與贊同的,司法判決也就無所謂權威性。
在合作訴訟中,被告人自愿認罪,控辯雙方對案件基本事實形成了較一致的共識,雙方的對立態(tài)勢得以根本性地緩和。就量刑問題,被告人能夠真正地實現(xiàn)與指控機關平等對話,提出有利于自身的證據(jù)事實,對判決結果施加積極的影響,并最終達成雙方均能接受和認可的刑罰協(xié)議。并且,在這一量刑協(xié)商過程中,被害人往往也參與其中,對被告人的刑罰處罰也是能為其所接受的。訴訟合作下的案件判決,關照到了各方的利益訴求,也就能夠獲得訴訟當事人的自覺遵守和服從,達到案結事了的理想司法狀態(tài)。而這正是樹立當代司法權威的核心要求。
公平正義是司法的靈魂和生命。在不同歷史時期,司法所追求的正義形態(tài)并不全然相同,即正義不是抽象的、靜態(tài)的,而是具體的、發(fā)展變化的。從刑罰的歷史演進可知,在奴隸制、封建制社會時期,各種殘酷、野蠻的刑罰大行其道,強調等價報復。而進入近代社會以來,刑罰輕緩化、人道化成為主流,規(guī)范報應、預防刑罰成為人們重要的刑罰觀??梢?,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對于犯罪與刑罰之間的等價性有著不同的認識。恩格斯也曾指出:“關于永恒公平的觀念不僅因時因地而變,甚至也因人而異?!盵17]這也是說,人們對于公平正義的認知和追求,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是有所不同的。
在對抗式訴訟中,控辯雙方往往是零和博弈,訴訟結果常不為控辯雙方接受,以至于法院判決后被告人上訴或檢察機關抗訴的案件層出不窮。但在訴訟合作模式下,控辯雙方“以對話取代了對抗,以理性的溝通、協(xié)商取代了訴訟技巧,以主體間的合意取代了裁判者的決定”[18]133,“從追求合規(guī)范性的非合意權威裁判轉向合社會效果的合意性裁判”[19],實現(xiàn)了共贏甚至多贏的訴訟局面。這正是對當代司法正義的重要發(fā)展,有學者稱之為“對話正義”“協(xié)商正義”“合意正義”,而這一新型正義的基石正是合意真實理念。因此,可以說,合意真實理念是實現(xiàn)當代司法正義的新抓手。
合意真實理念雖然蘊含了前述諸多功能價值,具有正當性基礎,并且我國刑事訴訟法也確立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具有現(xiàn)實的制度支撐。但也應當看到,合意真實的訴訟真實觀在我國仍面臨諸多現(xiàn)實障礙。
實質真實是指法院在忠于事實真相的前提下,根據(jù)全案證據(jù)認定案件事實,并且不受被告人供述和辯解以及其他當事人陳述的拘束。“它強調的是法官在發(fā)現(xiàn)案件事實中的能動作用,這種能動作用在刑事訴訟中是不受當事人意思表示拘束的?!盵20]具體而言,這種能動作用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法官控制和推進訴訟程序,而不待當事人之申請;二是法官主動調查案件證據(jù),所有對于裁判具有意義的事實、證據(jù),法官均可以依職權進行調查與核實,而不受控辯雙方主張、舉證的限制,即使是被告人自認的案件事實,亦不排除法官事實調查的權力。刑事司法證明是要“揭示案件真相,令法官達致內心確信,獲得完全的確定性”[21],使司法人員的主觀認識符合客觀事實。而合意真實體現(xiàn)為控辯雙方的合意性,淡化法官的司法審查權。由此,合意真實必須回答雙方“合意性”與法官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之間的關系問題。
根據(jù)無罪推定原則,任何人在被證實有罪之前,應被推定為無罪。具體而言,公訴機關承擔證明被告人有罪的證明責任,而被告人不負證明自己無罪的義務,并且,公訴機關的證明達不到證明標準時,法院應當判決被告人無罪。而在控辯合作訴訟中,被告人為獲得從寬的量刑優(yōu)惠,往往需要積極主動地如實供述自己所犯罪行。公訴機關證明有罪的責任部分轉移給了被告人,檢察機關的舉證責任及證明標準顯著降低,被告人成為公訴機關指控犯罪的重要助手。并且,“由于在正式審判前,控辯雙方早就形成了處理意見,法官通過獲知的證據(jù)材料很難達到非認罪案件的‘心證程度’?!盵22]檢察官成為審前程序的主宰者,甚至分擔了法官發(fā)現(xiàn)真實的義務。法官通過審判發(fā)現(xiàn)真實日漸被邊緣化,事實證明機制具有被控辯合意架空的危險。
現(xiàn)代法治建設致力于構筑完善的制度,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以促使其在法治軌道上正常運行。按照以往的權力運行模式,檢察機關、法院分別獨立行使公訴權、審判權,訴訟程序的重心在法庭審判階段,控辯雙方在法院的主導下平等抗辯,由中立的法院進行最終決斷。整個訴訟程序相對公開、透明,基本能夠保證訴訟結果的公正性。但在訴訟合作模式下,訴訟程序的主要場域轉移至審前階段,檢察機關起主導作用,控辯“合意”的達成具有行政化的特點,缺乏有力的第三方力量對訴訟過程的監(jiān)督。因而,對于檢察機關與被告人之間的“合意”,難免會給人以“權力交易”的負面印象。正如學者指責辯訴交易制度那樣:“未有嚴肅的庭審,未有旁聽的民眾,未有受害人及利害關系人,量刑可以打折,權力可以交易,既有損司法機構的威信,也極大削減了刑罰的報應價值?!盵3]119另外,由于控辯雙方協(xié)商能力的巨大懸殊,缺乏監(jiān)督的控辯協(xié)商程序極可能被異化為弱肉強食的病態(tài)司法,侵犯被告人基本人權。簡言之,因缺乏第三方力量的有效監(jiān)督,人們對檢察機關主導下的控辯“合意”過程中檢察權力恣意、任性具有合理的懷疑。
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是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以來我國刑事司法改革的主要方向和目標。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深化人民法院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的意見》明確指出,“深化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完善法庭調查程序,確保庭審發(fā)揮實質性作用?!倍詫徟袨橹行木鸵鋵嵧弻嵸|化,“實現(xiàn)訴訟證據(jù)質證在法庭、案件事實查明在法庭、訴辯意見發(fā)表在法庭、裁判理由形成在法庭。”法院對于案件事實認定具有最終決定權,控辯雙方的舉證和質證活動都在于說服法官,強化或削弱其心證。但在訴訟合作模式下,檢察機關主導認罪認罰程序,控辯雙方于庭前已對案件事實、刑罰適用達成一致意見,并且提出了具體的量刑建議。而對于量刑建議,法律明確要求法院“一般應當”采納,檢察機關成為事實上的裁判者,法庭審判則演變?yōu)閷νデ翱剞q雙方訴訟“合意”的確認。法官的裁判權受到較大的限制,原則上只能選擇接受或者拒絕建議,無權對其進行修改。正如學者所指出的,檢察機關主導與以審判為中心是否存在制度背反,對于類似的質疑必須予以解決。
對于合意真實理念所面臨的上述理論困境,本文認為,宜從如下方面分別予以化解,以達到固本培元之目的。
事實真相的發(fā)現(xiàn)關鍵在于證據(jù),任何事實主張都必須有證據(jù)支持,這也是證據(jù)裁判原則的基本要求。合意真實具有控辯雙方合意性特征,但雙方的合意并不是無根據(jù)的“討價還價”,更不是“拿真實做交易”,而是建立在證據(jù)基礎之上的事實認同,仍然遵從證據(jù)裁判原則。合意真實并非不需要證據(jù),相反,它依賴于“更佳論據(jù)的力量”[18]124-146。由此可見,實質真實與合意真實都依賴于證據(jù),二者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對案件事實、證據(jù)能否達成共識,這也是給予被告人從寬處罰的正當性基礎。
實質真實訴訟觀是職權主義國家長期以來所秉承的訴訟主導觀念,直接影響了職權主義國家訴訟程序的基本架構。不過,隨著兩大法系的相互借鑒和融合,“真實發(fā)現(xiàn)在歐洲大陸也不再是毫無爭議地占統(tǒng)治地位”,“法官對庭審的整體控制正在減弱”[23]。并且,隨著訴訟合作模式的興起,“傳統(tǒng)職權主義的實質真實正面臨著合意真實的顛覆”[24]。在我國,學者對于傳統(tǒng)一元化的實質真實觀也在發(fā)生細微的轉變,如孔令勇教授雖然認為“認罪案件證據(jù)規(guī)則的核心理念仍然是實質真實主義”,但因注入了被告人程序選擇權,其可稱之為是“新實質真實主義”,以與傳統(tǒng)實質真實相區(qū)別[25]。陳瑞華教授亦認為,“隨著我國刑事司法改革的逐步推進,實質真實原則的適用已不再是絕對的”,簡易程序、刑事和解制度等已成為實質真實原則的例外[26]。而無論是“新實質真實主義”抑或是“實質真實原則的例外”,事實上,都旨在強調一種有別于傳統(tǒng)實質真實的訴訟觀念,訴訟真實觀呈現(xiàn)出“二元化”的趨勢。隨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全面推進,刑事訴訟程序呈現(xiàn)出兩種明顯不同的類型:一是被告人不認罪案件的訴訟程序,二是被告人認罪案件的訴訟程序。刑事訴訟對抗與合作的二元訴訟格局為二元化訴訟真實觀的形成和發(fā)展奠定了制度基礎。在訴訟對抗程序中,應當秉持實質真實主義訴訟觀念,繼續(xù)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落實庭審實質化,強化法官案件事實認定的心證作用,以發(fā)現(xiàn)案件真實。而在訴訟合作程序中,則應發(fā)揮檢察機關主導作用,增強控辯雙方事實認定的合意性,弱化法院的司法實質審查,實行“庭審形式化”,從而實現(xiàn)從傳統(tǒng)實質真實訴訟觀向實質真實與合意真實并存的二元真實觀的轉變。
學者對于控辯合意架空事實證明機制的擔憂,從根本上講是控辯合意是否具備免證事實效力的問題。雖然學界和改革者堅持認為認罪認罰案件亦應“堅持證據(jù)裁判原則”,“防止因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而降低證據(jù)要求和證明標準”,但實踐中,認罪認罰案件審判程序的速裁化、形式化,變相降低了案件的審查判斷標準,由此引發(fā)了學者對于事實證明機制虛化的擔憂。如前文所言,控辯合意并非拿事實做交易,而是控辯雙方立足于案件證據(jù)所達成的共識,是檢察機關主導下的“證據(jù)裁判”結果。而控辯合意能否作為免證事實直接為法官所采信,應當區(qū)別對待。從理論上講,控辯合意包括了實體合意、程序合意和證據(jù)合意三種類型。由于程序合意僅涉及被告人程序選擇權,并不涉及案件事實認定,故在此不予討論程序合意問題。證據(jù)合意是控辯雙方就案件證據(jù)的證據(jù)能力、證明力所達成的基本共識,包括單個證據(jù)的合意和綜合證據(jù)的合意。證據(jù)合意是被告人放棄質證權或行使質證權后與指控機關達成的一致認識,是控辯雙方質證意見的高度趨同化表達,與證據(jù)裁判原則一脈相承,故理應具有免證事實的效力。而實體合意則是控辯雙方就案件的定罪量刑所達成的法律處理意見,屬于法律評價范疇。由于法律評價需以證據(jù)為基礎,以事實為根據(jù),故籠統(tǒng)的或概括的實體合意,并不具有事實證明效力。在實體合意情形中,雖然被告人放棄了無罪辯護權,承認指控機關的定罪量刑建議,但這并不能作為認定被告人有罪的證據(jù),也不能免除指控機關對被告人有罪的證明責任,除非其具有明確的事實基礎或證據(jù)支撐。
人們之所以對合意真實或者是控辯雙方達成的訴訟合意持有較大的合法性疑問,很大程度是源于合意過程的雙方性特點,即缺乏有效的監(jiān)督機制。對此,本文認為,宜從以下兩個方面完善訴訟合意的監(jiān)督機制,化解合意過程的正當性困境。
一是強化檢察機關自我監(jiān)督。檢察機關客觀公正義務要求其在刑事訴訟活動中必須以實現(xiàn)司法公正為目的,堅持客觀立場,忠實于案件事實。在控辯雙方合意過程中,檢察機關亦應當繼續(xù)秉持客觀公正立場,實事求是,既要維護公共利益,也要顧及被告人的合法利益。對于被告人的合理訴求、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的合理建議,應當充分聽取和吸納,若拒絕其訴求或建議,應當予以理由說明。二是完善對檢察機關權力運行的外在監(jiān)督。外在監(jiān)督是要打破控辯合意過程的雙方性,注入中立的第三方力量,以使控辯合意透明化。一方面,強化被告人律師有效幫助權。雖然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了認罪認罰具結書必須在辯護人或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方可簽署,但是,實踐中值班律師“見證人化”,法律幫助未起到應有的效果。相較于強大的控訴機關,被告人在刑事訴訟中處于天然劣勢地位,有效的律師幫助是平衡控辯力量的重要杠桿。強化被告人獲得律師有效幫助的權利,關鍵是加強值班律師執(zhí)業(yè)權利保障,改善值班律師執(zhí)業(yè)環(huán)境,切實保障其閱卷權、調查取證權等訴訟權利。另一方面,強化法院對控辯合意的程序審查??剞q合意雖然弱化了法庭的實質審查權,但是,這并不排除法院對控辯合意的程序性審查權,尤其是控辯合意的真實性、自愿性、合法性問題,應當成為法庭審查的重要內容。同時,亦當規(guī)范檢察機關辦案過程,完善錄音錄像制度,確保合意過程可視化。此外,充分發(fā)揮人民監(jiān)督員的監(jiān)督作用。對于部分實踐中爭議性較大、社會關注度較高的案件,檢察機關應主動邀請人民監(jiān)督員參與訴訟過程,自覺接受監(jiān)督員的監(jiān)督,真正做到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實現(xiàn)正義,從而消除人們對于權力濫用的懷疑。
必須深刻認識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落實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的重要綜合配套改革制度,二者并不矛盾。以審判為中心是要落實庭審實質化,但案多人少的矛盾不可能要求對每一起案件都要實質化庭審,這既無必要,也不可能。最高人民法院2019年工作報告顯示,全年全國法院單審結一審刑事案件就已達到129.7萬件,判處罪犯達166萬人。顯然,實踐中只有疑難案件、雙方爭議較大的案件,才具有庭審實質化的必要和可能。因此,推進庭審實質化改革,則必須進行案件繁簡分流,實現(xiàn)“簡案快審,繁案精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是要將大量簡單案件適用速裁程序進行簡化審理,但法院審判的簡化則必然需要檢察機關將審判前工作做到位,即要做實證據(jù)基礎、做好溝通協(xié)商、做優(yōu)量刑建議,而這都依賴于檢察機關主導作用的充分發(fā)揮。因此,強調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主導責任與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并不矛盾,甚至是落實和推進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的重要制度保障。
基于此,檢、法機關應當提高政治站位,增強大局意識,克服部門利益掣肘,共同推進司法能力和司法體系現(xiàn)代化建設。協(xié)商型司法通過程序主體之間的對話及相互磋商追求多元價值目標,更好修復被犯罪破壞的社會關系[27]。就實踐個案來說,檢察機關應當擁有包容性的心態(tài),主導協(xié)商過程可以適當商請審判人員介入,凝聚控審共識。對于控辯雙方“合意”,審判機關亦當予以充分尊重,淡化權力意識。
訴訟合作模式,樊崇義教授稱之為第三種訴訟類型,熊秋紅教授譽之為訴訟第四范式,這都表明了其是一種有別于傳統(tǒng)的訴訟模式。該模式體現(xiàn)了控辯合意性特點,打破了以往公、檢、法單方定罪量刑的思維窠臼。因應訴訟模式的轉型,訴訟真實觀也應發(fā)生轉變。根據(jù)訴訟合作模式合意性的特點,本文大膽提出“合意真實”概念,對其所蘊含的功能價值、面臨的現(xiàn)實障礙予以分析,并提出了相應的完善建議。與對抗式訴訟和合作式訴訟相適應,在未來的刑事訴訟中將出現(xiàn)出實質真實與合意真實二元化的訴訟真實觀。當然,受傳統(tǒng)實質真實觀的深遠影響,合意真實觀要為人們所認同、接受,道阻且艱。但應當堅信,這是刑事司法發(fā)展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