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倫，宋 強

技術倫理學的一項重要任務是對作為現(xiàn)代化代價之倫理后果的反思。技術理性與現(xiàn)代化如影隨形，技術理性是現(xiàn)代化的驅動力，現(xiàn)代化使技術理性日益強盛而普遍化。技術理性已成為力量、快捷、高效和增長的象征，使人類的夢想變成現(xiàn)實，同時也導致了一系列作為現(xiàn)代化代價的不良后果和倫理風險。那么，作為觀念和能力的技術理性如何化為人類的行為？技術理性主要通過倫理表征而成為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行為規(guī)則，引導人類行為。因此，刻畫技術理性的倫理表征，并尋求超越的可能性，是技術倫理學需要關注的一個重要問題。

一、技術理性的倫理表征

技術理性是人類理性演化的結果，是技術與人類理性結合的產物。自馬克斯·韋伯以來，哲學家們對技術理性進行了揭示、分析和批判。韋伯將理性分為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馬爾庫塞提出技術理性概念，并將它等同于韋伯的工具理性。在霍克海默看來，由于技術和理性的結合，現(xiàn)代社會的理性觀念已經演變成技術理性（或工具理性）。技術理性具有歷史的進步性，是人類進步的巨大推動力。

技術理性作為一種觀念，如何化成人類的行為？技術理性主要是通過倫理表征訴諸行為，成為規(guī)約人類實踐活動的倫理規(guī)則，引導人類的行為。在人類的不斷實踐中，技術理性的倫理表征逐漸明晰并不斷得到強化，倫理表征的強化又進一步增強了技術理性的作用。技術理性蘊含著哪些倫理規(guī)則或原則？從技術實踐活動來看，自其誕生之日起，就以追求力量為目的，以標準化和機械化為方法，以有效與合理作為評價指標而展開。概括起來，技術理性表征為力量倫理、效率倫理、計算倫理和增長倫理等。

1.力量倫理：追求最大化力量和力量最大化

力量倫理是技術理性的最初表征。技術是人類追求超越自身力量、切入自然的結果，并成為人類力量的象征和手段。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技術與求力相伴而生。技術的初衷是求力。技術的誕生旨在追求力量和釋放力量，技術本身也成為力量最大化和最大化力量的產物。

法國哲學家雅克·埃呂爾（Jacques Ellul）揭示、闡釋和批判了力量倫理。在埃呂爾看來，身處技術世界中的人被技術意識驅使，一切都是為了獲取力量，人不再關心應該做什么，而是考慮能做什么［1］（242-247）。這意味著，人類追求的是自身能做什么，只在乎自己能獲得多大力量。這就是他稱之為“力量倫理”（ethics of power）的主旨。

力量倫理意味著人類應通過最大化力量和最大化賦能的方式擺脫物競天擇的進化法則，實現(xiàn)超越自身和自然的目的。力量倫理強調力量最大化和最大化力量，它的行為準則是“能夠即應當”。也就是說，能夠做的都是應當做的，人類應當做所有自己能夠做到的事情。換言之，人類應當追求自己能夠追求到的最大力量，人類也應當釋放自己能夠釋放的全部力量，否則就是不合乎倫理的。不難看出，力量倫理至少包括兩大原則：求力和竭力。

力量倫理的第一原則是求力。求力，在這里是指最大限度地獲得力量，獲得最大限度的力量。求力原則要求追求力量，追求最大的力量，要求發(fā)現(xiàn)、挖掘和創(chuàng)造力量。第一種求力方式是尋找天然自然中的力量。人類利用天然自然中的水、火、風等力量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盡管人類可以利用這些自然力量，但全憑自然的饋贈。第二種求力方式是探索和把握自然規(guī)律，即探索自然力量的規(guī)律，掌握其規(guī)律性而為己所用，使人可以有效地獲取和控制自然力量。第三種求力方式就是通過掌握的自然規(guī)律，創(chuàng)造新事物和新力量。這種求力方式雖然為人類社會帶來了新的動力和希望，但也帶來了不確定的風險。求力原則代表單維度的價值觀，以多元價值觀的犧牲或放棄為代價，多元價值觀在力量的壓迫下逐漸變得模糊和微弱，最終，“人變得無法有效地判斷和評價自己的行為”［2］（207），成為一種求力工具。

力量倫理的第二原則是竭力。竭力，在這里是指竭盡全力或不遺余力，即將自身所擁有的全部力量全部釋放。人在擁有了全部力量之后，就面臨三種選擇：不釋放力量、釋放部分力量、釋放全部力量。不釋放力量或釋放部分力量顯然不是力量倫理的選擇，只有釋放全部力量才是力量倫理的選項。技術理性驅使下的人通過釋放全部力量作用于客觀世界。正是通過釋放力量，人類開辟了一個又一個時代。然而，當釋放人類所擁有的全部力量時，人類發(fā)現(xiàn)自身并沒有能力去抵抗釋放全部力量所帶來的不符合人類初衷的結果，釋放全部力量可能反噬人類自身。在這個意義上，力量倫理是一種悖論式的倫理。

竭力原則強調釋放一切能釋放的力量，政策和制度應當為釋放全部力量服務?！霸谖鞣饺丝磥恚夹g進步是未來美好和幸福的保證，而技術使他確信有利于這種進步的行為是必要的?！保?］（205）隨著技術對人類生活的改善，技術至上的觀念充斥著整個社會，人們相信迄今為止遇到的所有問題，即使是技術力量無限釋放所帶來的問題也能通過技術力量圓滿解決?！叭魏巫璧K技術的東西都應該被消除，從而適應本身就成為一種道德標準?！保?］（243）

2.效率倫理：追求產出最大化和投入最小化

技術本身既是力量的象征，也是效率的象征，甚至是力量和效率本身。技術是人類行為中最具有效率的實踐活動，沒有效率的人類行為不能稱為技術。正如埃呂爾所指出的，“在所有領域中人類通過理性獲得的有絕對效率的方法，這種方法的總和便是技術”［3］（XXV）。效率是技術本身存在的根基和合法性來源，技術是人類最有效率的行為。由于人類社會資源的有限性，失去效率的技術終將被淘汰，技術必須不斷更新?lián)Q代以滿足效率的要求。

效率倫理是技術理性的重要表征。即使是求力和竭力，也應當遵循效率倫理，以效率最大化的方式求力和竭力。效率倫理強調以盡可能少的投入獲得最大可能的產出。當投入一定時，必須選擇產出最大化的方案；當產出一定時，必須選擇投入最小的方案。效率是人類行為的合理性來源，沒有效率的行為是沒有意義的，人類的一切行為應當以效率作為指導和目標。技術理性注重效率的實現(xiàn)并不斷追求效率的提高。效率倫理要求我們“在任何情景下，一切需求從屬于效率”［1］（244）。

效率倫理的第一原則是產出最大化（或效用最大化）。產出最大化強調人類的行為應當導致產出的最大化。技術理性追逐產出，強調技術的運用應當使個人以及整個人類社會福利增加。技術理性所追求的產出確實促進了人類歷史的進步和發(fā)展。然而，當產出成為一種盲從的方向時，產出就變成了“無效”和“惡”。在技術密布的時代，以產出最大化為目標而誕生的技術成果正在發(fā)生變化，這種變化已經超出了人類對產出最大化的追求，它對人類產生的作用越來越脫離產出最大化的軌道。效率倫理強調的產出包含無知情況下的產出和已知情況下的產出。無知情況下的產出指人類由于對其自身行為缺乏全面的認知和系統(tǒng)的把握，在不知其行為會導致整體“善”減少或者導致整體“惡”增加的情況下，誤認為其行為產生了最大的“善”。已知情況下的產出指在一定的知識背景下，人類已知悉其行為會產生“惡”的可能性，但出于短期內其行為產生的“善”大于“惡”的結果，而確信其行為整體“善”的最大化。

效率倫理的第二原則是投入最小化，即通過節(jié)約一切可能節(jié)約的資源來達到最高的效率。技術的發(fā)展史就是一部不斷減少人類體力和腦力投入的歷史。投入最小化的第一個維度是勞動量投入的最小化。效率是勞動量與勞動效果的博弈，獲得最大的勞動效果必然與投入最小勞動量有關，也就是要節(jié)約勞動時間和減小勞動強度。正是由于投入的最小化，地球的資源配置才能得到最優(yōu)化，物質財富才能極速增長。投入最小化的另一個維度是情感與道德投入的最小化，這意味著重點關注勞動量的投入而全力減少情感與道德的投入。注重技術理性會使人呈現(xiàn)一種“昂揚”的態(tài)勢，“在技術道德中，懶惰是顯然不可以接受的，浪費是可恥的”［1］（244）。耐人尋味的是，改變時代的許多高效發(fā)明是在“懶惰”與“浪費”等情感中產生的，人在效率倫理的高壓態(tài)勢之下將越來越機械化，效率反而會有降低的概率，這違背效率倫理的初衷。因為效率倫理的推動，技術力量不斷被強化，然而在不斷發(fā)展的過程中，代表效率的技術本身逐漸代替人的自由和幸福成為人的目的。至此，人在效率中苦尋自由而不得。

3.計算倫理：追求規(guī)則與目標的一致性

技術理性典型的特征是計算和推理，總是以一種計算的態(tài)度對待一切存在物。技術理性強調規(guī)律性和規(guī)范性，尋找世界運轉的原則，計算倫理是技術理性證明其合理性的重要表征。計算倫理強調“按照普遍適用的抽象原則，以最精確的方式計算目的和手段”［4］（242）。計算倫理強調將復雜的事物簡單化處理，將復雜的事物量化和指標化，將復雜的事物分為不同的環(huán)節(jié)和程序。效率倫理需要計算倫理的支撐，沒有計算倫理，效率倫理的要求將無法實現(xiàn)。同時，計算倫理恪守效率倫理的基本要求。

計算倫理的基本原則是堅持規(guī)則與目標的一致性，恪守規(guī)則的效率性，將規(guī)則的效率發(fā)揮到極致。要做到這一點，首先是確定目標，然后是尋求高效達到目標的規(guī)則。目標是對活動的一種主觀設想，是對行為后果的一種期許。所有的技術都必須指向一個被作用的客體和需要達到的目的。目標意味著產出，目標不僅包括定量的目標，而且包括定性的目標。為了實現(xiàn)目標需要不斷地投入。投入必須遵循效率倫理的要求，必須精準設定規(guī)則，通過精確計算，以最大效率實現(xiàn)目標。因此，規(guī)則的對標性是計算倫理的核心要求。高效達到目標的規(guī)則包括一切促成目標實現(xiàn)的手段、路徑和過程，以及達成人類活動目標的具有必然性、可數(shù)據化和可復制的流程與操作。計算倫理蘊含著人類行為的必然性、可數(shù)據化、可重復性和經濟性。

技術理性要求人類實踐必須能夠重復，不能重復的人類實踐活動不能被稱作技術，想要重復實踐活動就必須尋找規(guī)則。馬克斯·韋伯認為“一種理性化的資本主義經營包含著兩個要素：有紀律的勞動力和有規(guī)則的資本投入”［5］（25）。要實現(xiàn)目標就必須發(fā)現(xiàn)規(guī)則、掌握規(guī)則和利用規(guī)則。在計算倫理的視域下，事物是規(guī)則的凝聚，可以通過計算和規(guī)則來解釋。宇宙萬物都可以通過計算的手段來理解，“物理世界中的每一個事項，不管是粒子、場或時空，在根本上都是世界本身按著一定的程序或算法所運行的結果”［6］（86-87）。在這種規(guī)則極致化的觀念下，規(guī)則在主宰世界，人正在失去其實踐能力和主體性，“技術統(tǒng)治的意識可以讓這種實踐興趣消失在擴大我們的技術支配力量的興趣后面”［7］（71）。對于當今技術而言，計算倫理體現(xiàn)為大數(shù)據計算以及算法計算。行為的數(shù)據化是達到計算倫理要求的關鍵途徑和規(guī)則。一切行為只有經過數(shù)據化，變得可觀測、可計算、可控制，才能保證以最高效率的方式達成目標。

社會目標的實現(xiàn)必須依靠規(guī)則，極致的規(guī)則也確實使人類社會走了許多捷徑。規(guī)則本應為人類目標服務，但大數(shù)據以及人工智能技術在計算倫理規(guī)則的基礎上開始自由發(fā)揮，自我創(chuàng)造新的規(guī)則，并逐漸形成人類不可預測的目標?！盎诶碇堑挠嬎愣蔷窕虻赖滦叛鲞@種理性主義的滲透已達到了一個空前的水平，以至于不能再通過寄希望于精神觀念把美德帶到一個充滿善與正義的世界?！保?］（239）人類在計算倫理的引導下無力反抗技術自身的目標，難免深陷于計算倫理的泥潭之中。

4.增長倫理：追求永無止境的增長

技術產生的初始目的是幫助人類實現(xiàn)物質財富的增長。沒有增長需求的刺激，技術活動就不會出現(xiàn)，人類的物質財富也不會實現(xiàn)增長。技術理性擔負著拓展人類生存空間的任務，這就要求技術必須不斷滿足人類增長的欲望，增長倫理因此成為技術理性的倫理表征。

增長倫理強調增長是人類行為的尺度，增長是最高的善。任何對追求這種最高善的阻止和中斷都是惡，都會阻礙社會的發(fā)展。增長倫理將增長與發(fā)展畫等號，認為增長是發(fā)展與否的唯一衡量指標。增長意味著增加，尤其數(shù)量上的增加，“‘增長’可理解為通過物質吸收或增加導致的實際規(guī)模上量的增加”［8］（237）。工業(yè)革命以來，增長成為衡量國家發(fā)展水平高低的重要因素，成為國際政治經濟格局變化的動力，導向的結果是無休止的生產和擴張。

增長倫理的第一原則是蔓延，即永無止境地延伸與擴張。人類想要生存和繁衍就必須蔓延，這種蔓延首先體現(xiàn)在人口的增長，其次表現(xiàn)在人類工具的無限增長，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技術種類的無限增長和技術水平的不斷提高。正是由于蔓延，人類進入技術社會。人類在增長倫理的驅使下不斷地進行蔓延，貪婪的蔓延正在將人類引向各種風險的泥沼?！耙粋€持續(xù)增長的物質實體，只有它得到準確的、及時的信號告知在哪些方面它需要尊重其極限，并且只有當它迅速而準確地對這些信號做出反應時，它才會放慢步伐，然后在一個平穩(wěn)地適應極限的條件下停止。”［9］（148）人類現(xiàn)今面臨的最大困難在于不知道技術理性蔓延到極限的信號，所以長期處于一種享受技術成果的愉悅之中。遺憾的是，當我們得知技術理性蔓延所帶來的危險信息時，已經無法及時剎車，面臨的結局只能是蔓延的自身反噬。

增長倫理的第二原則是占有，即從時間和空間角度，在社會的各個方面不斷地進行占有，不論這種占有是否已經超出了人類的基本需求。占有使人類文明不斷發(fā)展進步，正是占有原則，人類有了自身的財富。技術是占有最好的手段，它促進了占有的加速。以往的占有重保存，體現(xiàn)在維持己方現(xiàn)存的事物以及對他人現(xiàn)存事物的吞并，“人們總是把自己所占有的一切都保存起來”［10］（77）。現(xiàn)在的占有注重對于新事物的開拓，人的占有感在于對新鮮事物的創(chuàng)造和不斷使用，這種占有感使人類貪婪且不知停止。技術是占有最有效的手段，技術理性刺激著人類社會不斷去生產，不斷去創(chuàng)造新的事物來滿足人的需求。為了更快地享受到新事物，需要新技術新手段的推動，由此，人們不僅在現(xiàn)存的客觀世界中占有，也在無限可能的潛在中不斷探索和占有。這種占有除非遇到惡果的誕生，否則人類絕不會懸崖勒馬。在技術時代中，為占有而迅猛發(fā)展的技術已經呈現(xiàn)出一種不可控的樣態(tài)，人類在沒有面臨懲罰的道路上正怡然自得而不知危險已悄悄來臨。

二、關切人類未來的新倫理

技術理性張揚的結果是工業(yè)文明和社會經濟持續(xù)不斷的發(fā)展，物質財富極大豐富，然而，人類自身卻面臨難以繼續(xù)發(fā)展的困境。環(huán)境污染、生態(tài)惡化、核威脅、技術異化、人的機器化、數(shù)字鴻溝等是人類走向未來無法繞過的問題。解決這些問題既需要宏大的視野，也需要具體的方案。面對現(xiàn)代技術招致的倫理真空，約納斯曾提出構建一種新倫理的設想，提出了拓展道德受體范圍的責任倫理。埃呂爾提出超越力量倫理的非力量倫理。正如約納斯和埃呂爾所提示的，在人與技術必須共處的時代，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對待技術的問題。為了擺脫技術理性的負效應，我們應當提倡一種關切人類未來的新倫理。這種新倫理旨在面向人類可持續(xù)的未來，克服力量倫理、效率倫理、計算倫理和增長倫理的缺陷。這種新倫理表征人類對待技術的一種未來態(tài)度，主張非力量倫理、責任倫理和發(fā)展倫理，追求人與技術的自由關系，更準確地說，追求基于技術的人與人的自由關系。

1.非力量倫理：為力量設定邊界

力量倫理引導人類無限追求力量并且無限釋放力量，這樣的行為方式已經為人類社會帶來了不安。力量倫理使人類陷入了追求力量的迷狂之中，人類被技術的力量牽著鼻子走。為了實現(xiàn)人類的自由，埃呂爾倡導一種新的獲得和使用力量的方式，即非力量倫理。只有這樣，人類才能走出基于力量倫理的“指環(huán)王崇拜怪圈”。指環(huán)王崇拜，是指相信人類的一切成就歸功于技術，技術具有自我糾錯的能力。事實上，“通過技術手段解決一個問題會立即引發(fā)許多其他問題，而這些問題又是由這些手段直接導致的”［1］（243）。指環(huán)王崇拜導致的后果是使人類墜入無限后退尋找終極力量的困境。要走出“指環(huán)王怪圈”，必須在技術力量之外尋找出路。

埃呂爾提出包含“非力量、自由、沖突和越界”等理念的非力量倫理［2］（208）。埃呂爾強調，非力量倫理主張自由，但自由不是無限地追求力量，而是進行自我限制，行為有界限的人才是真正自由的人。技術理性注重效率、最優(yōu)化等價值觀，這些價值觀使人注重力量的挖掘和人類能力的極限化。埃呂爾認為，非力量倫理必須打破這樣的思維觀念，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不要去追逐第一、最大化和極限，例如在開車時不應當將車速提至最高，在聽音樂時不應當將音量調至最大。在力量倫理的指引下，人類行為無界限，力量被無限釋放，人類在技術系統(tǒng)之網中漸漸喪失自由。然而，人本身就是有限的存在物，人的存在具有有限性，人的生命、生長、資源以及空間都是有限的；人類行為是有界限的，沒有界限的人類行為會導致人類回到動物世界，社會體制將無法維系。因此，只有回到人類行為的有限性或對人類行為進行某種限制，人類才能走出技術系統(tǒng)之網，回到人本社會。埃呂爾認為，包容沖突是倫理學的一種基本價值，我們需要一種經過協(xié)商且能使之控制在適度范圍內的沖突，它會把封閉的技術系統(tǒng)打開一個洞口，恢復人類進步的本能。埃呂爾提出的沖突不是指暴力或者一種單純破壞性的沖突，而是指“協(xié)商的、受控的沖突形式”［2］（211）。人類社會早期歷史文化的推動并不是以技術為主導，而是以多元沖突作為推動點。沖突意味著人類社會發(fā)展存在多項選擇，不只有技術這個選項，意味著人類文明的改變和進步的多元性。埃呂爾也強調越界的重要性，即處于技術社會的人要有越界的意識，越界對于實現(xiàn)沖突十分重要。越界既不是指違反社會現(xiàn)有的秩序和規(guī)則，也不是倡導人們去打破法律以及道德的規(guī)定。越界意味著摧毀技術神話，挑戰(zhàn)技術必然性，質疑技術必要性的前提。越界強調人們發(fā)現(xiàn)技術的牢籠，沖破技術的控制，倡導人們充分認識技術控制社會的現(xiàn)實，質疑某些事情必須采用技術行動的必要性，挑戰(zhàn)如今存在于人類社會中的各種技術形式。越界的目的是破除技術萬能論的思想，發(fā)現(xiàn)生活的多樣性，使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非力量倫理旨在為追求力量和釋放力量設定邊界，劃清“能夠”與“應當”的界限，超越“能夠即應當”的原則。不是所有能夠做到的事情都是應當做的，盡管應當做的須是人類能夠做的。埃呂爾提出人類應對自身力量進行限制或保留，認為“人類會同意不做他所能做的一切”［2］（208）。不難看出，對力量倫理的超越恰恰表現(xiàn)為對求力和竭力的限制。

2.責任倫理：面向未來的實質責任

人類無法承受釋放人類所有力量的后果，力量的釋放應當受到一定程度的“安檢”。同時，追求效率也應當受到嚴格的“審視”。無論是技術力量的釋放還是技術效率的追求，其原初的推動者是人類本身。對技術進行約束的最好方式就是對人類自身進行約束。只有明確人類要承擔的行為責任，技術才能以一種“健康”的方式發(fā)展。技術賦予人類巨大力量，深刻地改變了人類行為的特征。技術本質上是一種人類行為，所有人類行為都應當承擔相關責任。技術從時間和空間兩個方面擴展了人類行為的作用范圍，擴展到了整個自然，也擴展到了未來人類。也就是說，現(xiàn)代技術拓展了人類道德受體的范圍，人類不僅應對人類負責，也應當對動物等存在物負責，不僅應對當代人負責，也應當對未來人負責。因此，在技術賦予人類巨大力量和高效率的時代，應當強化責任倫理。

責任倫理是指不從行為的后果來追溯責任，而直接從行為本身來追問責任?，F(xiàn)代技術滲透人類社會的各個方面，已經形成了一個復雜的技術系統(tǒng)。技術作為一種人類行為，不再是一種個體行為，而是一種集體行為。技術帶來的風險也不再只是引起個人的憂慮，而是會引起人類的集體憂慮。責任倫理直面人類的集體行為，正如漢斯·約納斯（Hans Jonas）所指出的，在技術時代，倫理學的對象卻不再是單一具體的個人行為，而是以因果的方式影響到遙遠未來的社會化集體行為［11］（6-8）。

現(xiàn)代技術賦予人類巨大力量，技術本身及其后果具有不確定性，以往的善后倫理責任將無濟于事，需要確立一種前瞻的倫理責任。責任倫理強調面向未來的責任，就是一種前瞻責任。前瞻責任要求對將要做什么做出選擇，是面向未來的責任。約納斯將責任分為形式責任和實質責任。形式責任注重行為所產生的后果以及行動者對其行為負責的能力，它側重于已發(fā)生的事實，責任的追問更加強調補償和懲罰。在當今技術時代，人類可能沒有能力承擔技術造成的后續(xù)后果，事后追責將失去其原有的意義，也就是說形式責任在面對具有不確定性的技術時將失效。約納斯提出實質責任，將承擔責任的重點由行為結果轉移到行為本身。約納斯指出，“在犯罪的情況下，懲罰的更多是行為而不是后果，而贖罪措施是根據行為確定的”［11］（91）。即使有些行為沒有造成嚴重的惡果，行動者仍然需要受到嚴厲的懲罰，故意殺人未遂等犯罪行為的處罰方式便是典型案例。因此，行動者行為本身的正確與否要比這個行為所產生的后果更加重要。

責任倫理意味著要強化人類的未來憂慮意識。約納斯倡導恐懼的震懾啟迪作用，認為如果沒有生命消失這樣的場景在我們的心靈上打上印記，我們將很難去珍惜生命。這是一種用已知的恐懼來警惕人們行為的方法。未知的恐懼相對于已知的恐懼，更加讓人恐懼，因為它超越了人類認知的邊緣。技術發(fā)展造成的已知的恐懼已經足夠給人類社會帶來毀天滅地的災難，未知的恐懼更是可能會直接導致人類世界的顛覆。約納斯強調，實質責任是出于人類對于善的目的的一種追求，因為一個人完全可以逃避責任，不負責任。但為了避開整體上最大的惡，為了追求善，人類應當履行實質責任。只有這樣，才能確保人類的福祉和未來。

3.發(fā)展倫理：確保人類可持續(xù)發(fā)展

技術的持續(xù)發(fā)展已是必然的趨勢，然而，我們并不知道技術發(fā)展帶來的后果是善還是惡，盡管人類的初衷是技術向善。在增長倫理的引導下，技術呈現(xiàn)無極限增長的態(tài)勢，技術的增長成了天然合理的事情，阻礙技術的增長就是阻礙社會的發(fā)展。然而，技術的增長正在擺脫人類的控制，并且正在對人類進行吞噬。為了防止技術反噬人類自身，需要對技術和增長進行評估和規(guī)范，確保技術不會對人類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構成威脅。

人類應當如何發(fā)展取決于人類自身的思維，基于此，發(fā)展倫理重新審視增長和發(fā)展的內涵?！鞍呀洕鲩L叫作進步，不增長叫作衰退，進步當然要比衰退好，所以必須增長。”［12］（118）劉福森認為這種將增長等同于進步從而必須增長的觀念是錯誤的。增長倫理混淆了增長和發(fā)展的關系?！霸鲩L”更多地表現(xiàn)為量的積累，“發(fā)展”則包含量和質的協(xié)同積累，是一種基于人類繁衍和福祉的量與質的協(xié)同增長。增長倫理以效率倫理為基礎，追求效率的最大化，表現(xiàn)為增長效率的最大化。增長倫理信奉永無止境的增長，發(fā)展倫理提倡有節(jié)制的增長，節(jié)制的限度在于效率的中道，其根本在于人類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在發(fā)展倫理的指引下，計算倫理也將得到約束，對萬事萬物可計算化的追求將被對人類的自由和福祉的追求替代。

與增長倫理不同，發(fā)展倫理強調增長不是萬物的尺度，人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才是萬物的尺度。技術理性強化了增長是萬事萬物尺度的觀念，認為無限增長的實踐行為就是善的行為。增長是一個延續(xù)性的概念，面向未來的增長面臨著無限的可能，有些增長與人類的價值相契合，有些增長則與人類的價值相違背。將增長作為衡量萬物的尺度取消了對增長本身的評估，使人陷入對增長的盲目崇拜之中，而將人類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放到一邊。在當今時代，對放縱技術的無限增長熟視無睹，無異于放棄人類的未來。增長倫理倡導無限占有，將無限占有等同于美好生活。然而，“‘美好生活’的狀態(tài)必須被視為‘存在更多’（成功的、有吸引力的和有價值的）而不是‘擁有更多’（物質商品、收入和財富），反映了‘人類的上升’，而不是在發(fā)達國家經常觀察到的物質商品的過度消費”［13］（524）。新技術的發(fā)明和應用應當考慮社會的適應性，應當協(xié)調社會中的各種因素，否則，最終留給人類的只有“寂靜的春天”。發(fā)展倫理倡導人類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反對無限制的技術增長和經濟增長，但這并不意味著對技術發(fā)展的遏制，而是促使技術向善的方向發(fā)展，在技術發(fā)展與生態(tài)平衡、人類福祉相協(xié)調的機制下健康有序地發(fā)展，確保人類的可持續(xù)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