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凌翔 劉春燕 賀 川
四川達寬律師事務所,四川 眉山 620020
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激情犯罪作為減輕處罰的量刑情節(jié),其運用比較混亂,這也間接影響到刑事認定適用的統(tǒng)一性與嚴格性,不利于貫徹案件相關的刑事政策。因此,相關部門有必要將激情犯罪的成立條件規(guī)范化,并將激情犯罪立法化,從而實現(xiàn)刑法保護法益與保障人權的雙重使命。
近年來,在一些為社會民眾較大關注、并激起各界人士廣泛熱議的刑事案件中,“激情殺人”“激情犯”和“激情犯罪”等詞語頻頻映入我們的眼簾,并成為法庭內(nèi)外爭論的焦點與核心。被告人的行為是否構成激情犯罪,其責任能力和自由意志是否因之而被削弱,關系到其行為最終應受到何種懲罰、是否應適用死刑立即執(zhí)行等問題,是激情犯罪案件刑事認定過程中的重要依據(jù)??梢哉f,法官對“激情犯罪”的判斷不僅會撥動被告人、被害人及其雙方家屬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經(jīng),甚至成為司法公正與否的試金石,成為民眾對法官“是否清正廉潔、是否能秉公斷案”的判斷依據(jù)。本文認為,所謂激情犯罪,是指行為人由于受不可控制的激情支配,自由意志被削弱,責任能力被減輕,在此種境況下實施犯罪的情形[1]。
以下擬采用實證研究方法與比較研究方法,以激情犯罪作為對象,比較和分析激情犯罪的事實與規(guī)范含義,進一步闡明激情犯罪的刑事責任認定標準。
在研究情感犯時,菲利引用古典學派學者卡拉拉對支配犯罪的激情的分類,將情感犯分為受社會激情支配和受反社會激情支配兩類。前者所以犯罪,是出于恐懼、榮譽和愛等盲目、可原諒的激情;后者是在怨恨和復仇等理智、不可原諒的激情導引下實施了犯罪。前者是有利于人類及人類集體的。因此,按照案件情節(jié),或多或少都有寬大的余地;后者的心理傾向是反對社會發(fā)展的,是不能寬宥的。綜合以上學者對犯罪學意義上的激情犯罪的界定,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共同點:首先,激情犯罪是行為人在激情支配下實施犯罪;其次,激情產(chǎn)生的原因是受到外界一定的刺激。這幾種觀點的區(qū)別在于,第二種觀點認為,激情犯罪的主觀方面只能由間接故意構成,激情犯罪只能是故意犯罪。本文認為,該觀點有失偏頗,可能導致犯罪學意義的激情犯罪概念外延過于狹窄,不利于科學地研究激情犯罪現(xiàn)象。不可否認,激情犯罪中很大一部分為故意犯罪,尤其是間接故意犯罪居多。
但是不能認為,凡是突發(fā)性的激情犯罪,就一定是間接故意犯罪。首先,根據(jù)我國刑法規(guī)定與理論通說,間接故意與直接故意的區(qū)別集中于犯罪主體的意志因素,前者對犯罪結果的發(fā)生采取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雖然不會積極促成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危害結果的實際產(chǎn)生也不出乎行為人的意料之外。而后者的意志因素則是積極追求危害結果的產(chǎn)生,為了實現(xiàn)危害社會的目的,行為人必然會想方設法排除阻礙積極行動。在現(xiàn)實中,行為人受到突然的外界刺激進而產(chǎn)生激情,實施了犯罪行為并主動追求某一犯罪結果發(fā)生的案例并不鮮見。學說不應當刻意將這樣的案例以非間接故意犯罪的理由將其排除出激情犯罪的研究范圍。
其次,激情犯罪也有可能是過失犯罪。行為人是在巨大激情支配下,導致其自我控制能力減弱,從而實施了犯罪行為。很多激情犯在事后往往會對自己的行為后悔不已。這也從側面證明,很有可能某些行為人在實施行為時是反對危害結果發(fā)生的,只不過是由于外界刺激過于強烈,而自我控制能力又相對薄弱,以致“不得已”實施了犯罪行為。因此,也不能完全排除過失的激情犯罪成立的可能性[2]。
刑法學上的激情犯罪刑事責任認定是指在刑事立法中明文規(guī)定的,具有規(guī)范意義并產(chǎn)生實質法效果的情形。區(qū)別于犯罪學中的概念,立法中的激情犯罪有著嚴格的界定,并指導著司法實踐活動??v觀世界各國、各地區(qū)的刑事立法,將激情犯罪作為減輕罪責事由而規(guī)定于刑法規(guī)范中的情況是比較普遍的。以美國、英國、加拿大為代表的英美法系國家均規(guī)定有“激情殺人”或“挑釁殺人”等條款。關于激情的性質,美國的立法與實踐要求必須為“正常的激情”,即這種激情足以使正常人失去自控能力,然而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通常不會去殺人。唯有在這種激情支配下實施的殺人行為,才可被定為非預謀殺人罪。關于正常激情的具體內(nèi)容,需要通過判例的形式將其類型化與具體化。顯然,由于受判例法制度的影響,正常激情的內(nèi)容,有一定的寬泛化,但其外延并非無邊無際,確定其內(nèi)容也并非無跡可尋。通過歸納,可以發(fā)現(xiàn),所謂的正常激情,必須得到當時社會普遍價值觀的認可。規(guī)定有激情犯罪的大陸法系國家如法國、德國、俄羅斯等,這些國家一般在刑事基本法中進行規(guī)范,形式大體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在刑法分則性條文中的各罪名條款下規(guī)定;另一種形式是,某些大陸法系國家將激情犯罪作為法定量刑事由規(guī)定在《刑法典》的總則部分,這樣就大大提升了激情犯罪的普遍適用性及地位。
綜合大陸法系與英美法系國家關于激情犯的規(guī)定,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共同點:首先,刑法中的激情犯罪屬于減罪事由或減輕處罰的量刑情節(jié),被告人犯同種罪行的,具有該情節(jié)的處罰輕于不具有該種情節(jié)。例如,激情殺人,一般是作為故意殺人罪的減輕處罰罪名予以規(guī)定的(如美國的非預謀殺人罪和中國澳門地區(qū)的減輕殺人罪)。相較于作為普通罪名的殺人罪,對減輕罪名的處罰較輕,且不會被判處死刑。在美國保留死刑的州,對犯有一級謀殺罪的人可能會判處死刑,而對非預謀殺人罪則通常不會判處極刑。在中國澳門,犯加重殺人罪最高可被判處二十五年徒刑(中國澳門地區(qū)已廢除死刑,徒刑為最重刑罰),犯減輕殺人罪的最高刑僅為八年徒刑。根據(jù)《德國刑法典》規(guī)定,犯謀殺罪者將被處以終身自由刑,若行為人是由于“義憤”而激情殺人,所受最高刑為十年。各國、地區(qū)之所以將激情犯罪規(guī)定為減罪情節(jié),依據(jù)犯罪心理學的研究成果,是由于激憤情緒會對行為人的刑事責任能力產(chǎn)生重要影響,進而使其刑事責任得到減輕,處罰嚴厲性亦應有所緩和。
但在司法實踐刑事責任認定過程中,并非所有的激情殺人或激情犯都可以得到法律上的寬宥,作為法定減輕情節(jié),激情犯有其規(guī)范的內(nèi)涵。換言之,法律或規(guī)范意義的激情犯不等于犯罪學或事實意義的激情犯。立法上的激情犯有著嚴格成立條件限制,這主要表現(xiàn)為法律對產(chǎn)生激情的原因或行為人的動機有要求,如美國判例中承認的構成激情殺人的類型,受到非法拘捕、受到暴力襲擊或見到配偶與他人通奸等等。英美法系許多國家干脆將激情殺人稱為挑釁殺人,其實后一用語更加準確。這表明,作為法定減輕事由的激情殺人,產(chǎn)生激情的原因必須是由于被害人的行為所致,行為人實施犯罪的原因至少有一部分可歸責于被害人的不當行為。行為人實施犯罪的動機,在當時境況下將會得到社會主流價值觀某種程度的寬恕甚至認可,普通民眾對陷入此境遇的被告人也會產(chǎn)生一定的同情與憐憫。而犯罪學上的激情犯的外延則更寬泛,只要是由于行為人精神上受到刺激或人身受到攻擊,處于難以抑制的興奮沖動狀態(tài)下實施犯罪即為激情犯。因此,無論被害人的行為有無過錯或不當,只要該行為或外界某一因素“刺激”了被告人,引致被告人產(chǎn)生難以遏制的激情而犯罪,都屬于激情犯罪的適例[3]。
綜上所述,刑法學上的激情犯罪是指,行為人由于被害人不當行為引致難以遏制的激情,并在該激情支配下實施了犯罪行為,根據(jù)刑法規(guī)定,應當?shù)玫綇膶捥幜P的情況。
在不同案件中刺激因素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多種多樣,包括侮辱性言語、暴力行為、某種不良狀態(tài)以及事件等等。刺激因素指向的對象,既可以是犯罪行為人本人,也可以是本人的近親屬。沒有必要將對象范圍擴展至與行為人本人有一定關系的其他第三人,這樣會使該減罪事由的適用范圍無限延展,喪失其應具有的效用。此外,刺激因素具有量的要求。該刺激因素必須達到“足以使行為人產(chǎn)生犯罪的激情”的程度。具體判斷時采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標準,一方面要考察行為人當時具體的心理狀態(tài),本人平時的心理自控能力;另一方面考察當時行為人所處的客觀環(huán)境、行為人與被害人往常的關系以及該刺激因素對處于該客觀條件下的一般人或普通人所產(chǎn)生的效果,然后進行綜合判斷。如果該刺激因素在一般情況下不足以使一個正常人或有理智的普通人失去自控能力、產(chǎn)生犯罪激情,但行為人在當時條件下在多種因素作用下產(chǎn)生的激情,也應當認為該刺激因素達到量的要求[4]。
行為人受到外界刺激,產(chǎn)生了實施犯罪的沖動,但是經(jīng)過了一段冷靜思考期后,該激情已經(jīng)消退,但行為人再次預謀實施犯罪的,就不屬于激情犯罪,不能適用該減罪事由。這是因為行為人處于難以遏制的激情情緒與犯罪沖動支配下,其自我意志被削弱,理性分析能力受阻卻,責任能力減輕,刑法才會對處于這樣特殊境遇的人做出一定的寬恕。如果經(jīng)過一段激情冷卻期后,行為人經(jīng)過冷靜、理性的思考后仍然作出實施犯罪的選擇,那么就缺乏受到刑法寬免的理由了。
被害人對行為人實施犯罪有重大過錯。換言之,行為人產(chǎn)生犯罪激情并實施犯罪是由于被害人的嚴重不適當或不法行為所致。雙方矛盾之激化,被害人負有直接責任。所謂不適當行為,是指雖不違反法律,但違背一般道德的行為。并非被害人對犯罪有任何過錯就足以充足該條件。行為人對法律規(guī)范的偏離程度,其行為是否造成嚴重后果,行為人對犯罪是否有過錯等要素綜合判斷。被害人雖對犯罪的直接發(fā)生有一定過錯,但起因是由于行為人事先進行了無理挑釁。綜合考察發(fā)現(xiàn),行為人對犯罪的發(fā)生亦負有部分責任,那么該犯罪就不符合激情犯罪的成立條件。在此,可考慮借鑒英美法判例制度,由最高人民法院將比較具有代表性并得到法學界與公眾一致認可的案件凝固成判例形式予以公布,以指導下級法院審理類似案件[5]。
根據(jù)本文以上分析,在我國,由于缺乏立法對激情犯罪刑事責任認定的明文規(guī)定,司法解釋的表達方式又規(guī)范性不足,導致司法實踐中對激情犯罪這一減罪事由的運用尚處于比較混亂的狀態(tài),也間接影響了死刑適用在該類型案件的統(tǒng)一性與嚴格性。因此,為了更好地維護和發(fā)展我國的人權事業(yè),就必須推動激情犯罪刑事認定的立法化。具體操作可以我國目前的立法與司法實踐經(jīng)驗為基礎,并適當借鑒國外的先進立法模式??紤]到我國普通國民的接受程度,以及我國刑法體系安排,可以先在刑法分則條文中將激情犯罪予以規(guī)定。
具體說,鑒于故意殺人案件一直是司法實踐中適用死刑的“重災區(qū)”,激情犯罪也普遍發(fā)生在該類型案件中。因此,可以將《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修改為:“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jié)較輕的或由于被害人過錯而激憤殺人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贝龑砹⒎ń?jīng)驗充分、技術成熟,可以考慮將激情犯罪作為減輕責任事由規(guī)定于《刑法》的總則部分,擴展其適用范圍,以彰顯刑法保障人權、尊重人性、重視生命價值的偉大人文情懷。同時,刑罰的配置和運用,應當遵循罪刑相適應原則這一鐵律,唯有法與情、理相統(tǒng)一的判罰,才會得到社會民眾的認可與支持。國民唯有在依據(jù)法律與事實、尊重生命與人格的刑罰裁斷和執(zhí)行中才會獲得真摯的感召,從而喚醒國民對法秩序的信賴與忠誠,刑罰的目的至此方能實現(xiàn)[6]。
激情犯罪與有預謀犯罪區(qū)別明顯,相關工作者應厘清激情犯罪的成立條件,并在適當?shù)臈l件下進行立法化,法院工作人員在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中,既要依據(jù)刑事制度的規(guī)定,也要考慮案件的真實情況,敢于開拓,勇于創(chuàng)新,從而實現(xiàn)刑法保障人權與保護法益并重的宗旨和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