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南 王亞寧
華語國際電視作為我國國際傳播的主力軍之一,目前的主要任務,就是輻射更廣泛、更多元、更深層的海外華語受眾。其中,如何更好地把握華裔新生代受眾,使傳播力穿透代際隔膜,抵達這一獨特的受眾群,使華語電視既能“走出去”走向世界,又能“走進去”走入受眾內心,還能“扎下去”深入多層代際人群,推動國際傳播走向戰(zhàn)略縱深,成為華語國際電視面臨的新挑戰(zhàn)。
所謂華裔新生代,一直以來有各種不同的界定。從代際維度,有華裔二代(及以上)的說法;從時間維度,有強調是年輕一代的意涵;從互聯(lián)網的角度,亦有將伴隨其誕生而出生成長的一代稱為“Z世代”。鑒于互聯(lián)網對于人類交流方式變革和社會變遷的強力推動,尤其是這一“賦權型”和“斷代型”媒介對于國際傳播受眾的巨大影響,本文引入網絡技術這個新變量,從“代際+時間+網絡”三個維度綜合性定義華裔新生代,確切地說是華裔網絡新生代,即互聯(lián)網時代在國外出生和(或)成長并入籍、有中國血統(tǒng)的華人二代(及以上)人群。①
據《華僑華人研究報告2020》顯示,2020年世界華僑華人數量已經突破6000萬。②幾個世紀以來中國人的海外遷徙一直綿延不斷,尤其是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改革開放后,在持續(xù)高漲的出國潮中移居海外的華僑華人更是規(guī)模龐大?,F(xiàn)如今,他們的后輩,那些在網絡時代生長起來的華裔新生代們,正逐漸走出校園,走進社會,步入時代的主場。從促進中國與世界的聯(lián)系、傳揚中華文化以及擴大國際交流的角度看,華裔新生代作為中介和橋梁,是一支獨特的力量。
有關華裔新生代的研究近年來漸趨熱門,但是研究主要聚焦于身份認同和文化融入等方面,迄今為止,從華語受眾的角度考察這一群體的成果較少,更鮮見以“電視+互聯(lián)網”為背景對新生代華語受眾特征進行的系統(tǒng)性探討。今天,互聯(lián)網與電視等傳統(tǒng)媒介的融合與碰撞在不斷加劇,又疊加上全球化和反全球化的潮流與逆流之間的矛盾和沖突,華裔新生代面臨網絡社會、血緣族群、移居環(huán)境等多重因素的互動與擠壓,他們的媒介使用、代際關系、身份認同等都呈現(xiàn)出不同于老一輩華僑華人的新特征。如何從這些變化及互動中去認識他們,這是我國華語電視傳播透過代際層級,在數字時空中與華裔新生代展開對話和溝通的基本前提,也是提升華語電視國際傳播效能的主要任務之一。
基于上述,本文擬對以下問題進行探討:華裔新生代受眾的媒介接觸行為有哪些特征?他們的媒介行為對其代際關系、身份認同有何影響,相互關系如何?華語電視應如何改進以有針對性地提升傳播效能?需要說明的是,近年來我們陸續(xù)采用問卷調查、焦點小組、線上線下民族志暨深度訪談等方法,圍繞上述主題開展研究,本文中所有未注明出處的數據和資料,均來自我們采用上述方法進行的相關調研。③
以1980年代前后中國的改革開放為界,人們通常將華人移居族群劃分為“老移民”和“新移民”。新移民與老移民在移民身份、學歷、職業(yè)和祖籍地等構成上呈現(xiàn)出顯著的差異。20世紀八九十年代,來自中國大陸的“知識移民”比例增加,他們不再像老一代移民那樣主要從事勞動密集型工作,而大多是擁有專業(yè)技能或從事“白領”或“金領”工作的人員、留學生及投資移民。不過,無論是以從事“三把刀”(剪刀、菜刀和剃刀)一類職業(yè)為主的老移民,還是典型的“三高”(高學歷、高收入、高社會地位)新移民,他們多少還留存著故國生活的記憶,在前互聯(lián)網時代,主要通過大眾傳媒如報紙、廣播尤其是電視保持與華語世界的情感和信息聯(lián)系,華語電視甚至被視為華人世界的“三寶”(僑媒、僑團和僑校)之一而備受關注。然而,隨著網絡媒體尤其是社交媒體的迅猛發(fā)展,電視光環(huán)消退,視聽開始轉向,新老移民受眾中有不少人仍然通過華語電視接觸信息,也有更多的人逐漸轉向網絡,或通過社交平臺來獲取信息。
無論從文化背景還是地域分布來看,華裔新生代都是一個構成復雜的群體,不過,他們生長于海外,無論從語言、文化、社會還是互聯(lián)網意義上,都是地地道道的“原住民”,這一點是相同的。由于第一語言不再是中文,而是當地通用語或英語,他們的媒體選擇大概率是以本地語言或英語為主的海外媒體或跨國媒體,近年來更傾向于互聯(lián)網視頻網站和社交平臺巨頭,如臉書(Facebook)、油管(YouTube)和推特(Twitter)等,中國特產社交媒體微信(WeChat)在海外也頗為盛行。對于華裔新生代來說,華語電視只是選項之一,由于血緣和族裔的原因,或許是權重較高的一個選項,但不會是唯一選擇。置身于全球互聯(lián)網這個信息紛繁的時空中,他們的媒介打開方式是多維而立體的,這也形塑了他們連接華語世界的新模態(tài)。
從他們接觸華語內容的渠道看,電視仍然是頗具滲透力的大眾傳媒。華裔新生代仍然看華語電視,但是相比前輩華僑華人,他們的選擇相對多元。除CCTV-4外,大陸各省級衛(wèi)視、鳳凰衛(wèi)視,以及港澳臺華語電視、本地華語頻道(包括集納了來自中國大陸、港澳臺、當地中文節(jié)目的復合性華語頻道),都在他們的選擇范圍內,“我看華語電視,不是只看大陸電視。”(馬來西亞華二代小L)老一輩尤其是改革開放后出國的一代移民更傾向于以收看大陸華語頻道節(jié)目為主,早年間浸潤其中的母語文化、內容形態(tài)和媒介模式為他們的視聽偏好打下了底色。
從電視節(jié)目的接觸方式看,華裔新生代們更多地從新媒體端尤其是移動端看節(jié)目,而不是通過傳統(tǒng)大屏看電視。問卷調查顯示,華裔新生代受訪者中有近四分之三者(74.2%)經常使用手機小屏收看華語節(jié)目,用電腦中屏看節(jié)目者超過六成,兩者合計高出老一輩華僑華人受眾約40個百分點;使用大屏收視者則低于后者約30個百分點;就算是大屏收視,也是時移(點播+回看)收視高于直播收視。隨時隨地、自主交互的移動小屏收視,正成為華裔新生代接觸電視內容的主流模式。
如果將“收視頻率+收視時長”作為衡量收視粘性的統(tǒng)合指標,以此表征受眾對電視的忠實度或依賴度,那么總體上,華裔新生代們對華語電視的收視粘性不強。他們中看華語電視日均收視時長在3小時以上(中度收視)者所占比例,均顯著低于前輩華僑華人受眾;重度收視者(日均超過6小時)與輕度收視者(日均不足1小時及以下)所占比例則此消彼長,反差加劇。網絡時代受眾的平臺化分流和碎片化收視特征,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明顯。
海外受眾對于以CCTV-4為代表的大陸主流華語電視的收視動機,近年來呈現(xiàn)出從“情感聯(lián)系”到“獲取信息”的轉向。華裔新生代的信息偏好更甚于情感偏好,確切地說,表現(xiàn)出以“信息需求”為主導的多元收視特征。他們喜歡歷史文化類節(jié)目,CCTV-4的《國寶檔案》《遠方的家》《舌尖上的中國》等都備受青睞;也樂于收看綜藝娛樂、都市情感劇和諜戰(zhàn)軍旅劇等熱門電視劇,以及學漢語等一些知識性節(jié)目,以增加對中國文化內涵和生活習俗的了解,但是整體上,“及時獲得中國相關信息”是他們的第一訴求。偏好“信息需求”,也使他們與前輩們收看華語電視相對偏重“情感聯(lián)系”和“生活必需”的習慣性動機,形成一定區(qū)別。
華裔新生代的媒介消費具有本地化和全球化的雙重特征。對于移居地,他們是土著,天然融入;互聯(lián)網的開放賦權,又拉近了他們與全世界、與遙遠的祖籍國之間的距離。調查中比較明顯的是,華裔新生代普遍缺乏一代移民早期在母國生活所浸染的情感底色,也缺少傳統(tǒng)大眾傳媒時代所培養(yǎng)的電視依賴。他們的媒介訴求豐富多樣,“情感聯(lián)系”只是其中之一而非首要訴求,他們更傾向于從體現(xiàn)傳媒氣質的“信息傳播”角度去接觸華語電視。他們與祖籍國的聯(lián)系,有來自血緣家庭的口傳心授,也有傳統(tǒng)華語電視的大眾化投喂,更有來自互聯(lián)網海量信息的超鏈接個性化點餐,當然后者并非是完全替代性的。
網絡時代華語內容的豐富性和易得性都在大幅提升,這改變著華裔新生代的媒介圖譜,也間接改造了他們對于華語電視的角色期待和功能需求,并帶來電視消費的此起彼伏——信息訴求提升,情感動機回落。這里必須提及的一個背景是,中國的經濟奇跡和迅速崛起吸引了世界的目光,調研中最常聽到的說法是“中國近年來發(fā)展很快”。國際形勢風云變幻,中國周邊尤其是臺海安全等備受海外受眾關注,這些都會投射到人們對于華語電視的收視訴求中,如“我們比較關心兩岸關系”。華裔新生代們身處充滿競爭性乃至對抗性的信息環(huán)境中,面對意識形態(tài)和利益沖突等各種紛爭,他們敏感于有關中國的事物,希望接觸來自中國的信息,這種對于有關中國信息的關注和尋覓,或隱含著某種情感牽引,但更多的,還是多元背景下自主選擇的理性使然。他們意識里的媒介環(huán)境,不只由傳統(tǒng)的中心式媒介生產與分發(fā)所定義,還由去中心的各種信息流所構成;是多面向、多層次、跨界域的“立交橋”,而非線性孤立的單行道。
互聯(lián)網作為全球信息集散地,為華裔新生代的“跨界互動”提供了技術和文化等多重支撐。他們趨向于采用電腦和手機通過視頻網站或社交媒體看節(jié)目、刷視頻,除了時間機動和網感慣習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社交平臺就像一家“茶館”——聚散無羈,來去自由,信息開放,言論多元。雖然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在所難免,本就松散的華裔新生代群體也在或分化或重組,但是這為他們全面而立體地認知世界、認識中華文化和了解當代中國,提供了多維視野和廣闊時空,也為他們的“信息偏好”寫下新的注腳。
美國學者瑪格麗特·米德從文化傳遞的方式出發(fā),將人類文化劃分為前喻文化、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三種類型。④前喻文化,主要指晚輩向長輩學習;并喻文化,指同代人之間相互學習;后喻文化則指長輩反過來向晚輩學習,又被認為是一種“青年文化”。三種文化并不截然分立,而是在不同時代有主次不同的呈現(xiàn)。互聯(lián)網的強勢崛起,打破了傳統(tǒng)知識傳授的代際差序,將人們帶上了“后喻文化”的快車道。年輕一代將知識文化傳遞給他們的前輩、長者或老師,在華裔新生代那里,這種與傳統(tǒng)相反的文化傳遞方式,為代際關系和族群想象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
傳統(tǒng)上,通常是前輩年長者向后輩年輕人傳授知識和文化,因為他們吃的鹽比后輩吃的飯多,他們過的橋比后輩走的路多,他們見過的世面、經歷的風雨,能夠給后輩豐富的經驗和參考。然而,互聯(lián)網時代新科技新知識層出不窮,有許多已經超出老一輩的經驗范圍,靠傳統(tǒng)知識難免捉襟見肘,加上技術迭代和更新極其快速,跟進實屬不易?!坝秒娔X、手機上網,就像走迷宮一樣,說是按步驟操作,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美國一代華人A女士)那些“吃過的鹽”和“走過的橋”,有不少已經成為沉淀的資本,難以適應當下,長者和前輩的經驗法則和經驗傳喻有些也不再那么有價值。從某種意義上說,一代華僑華人前輩們既是物理空間上的移民,也是技術時間上的“移民”。
反觀華裔新生代,在當地土生土長,出生便帶有互聯(lián)網的基因,可謂是地域和技術雙重意義上的“原住民”。相對于一代祖父輩移民,華裔新生代們更容易融入當地文化風俗和主流社會,他們從自身社會化過程的早期開始,便學習當地語言、習俗和生活方式,并將其潛滋暗長為內在的常識和默會知識,乃至區(qū)別于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人格特質。第一代移民時常面臨的本地化和社交圈的困擾,不再是新生代融入的樊籬,他們也無需再經歷一代移民時常面臨的去“邊緣化”過程。他們從小的語言習得、生活經歷和社會人脈都是原根生的,自然而熟悉?!凹依镩L輩看本地節(jié)目或對本地事物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有語言優(yōu)勢,會給他們講解?!?巴拿馬華裔二代L小姐)這背后所體現(xiàn)的或許不只是語言優(yōu)勢,而是社會文化和生活方式上“原住民”與“移民”的區(qū)別。
新生代們似乎天然熟諳數字時代的生存密碼,在網絡世界里左右逢源,在技術更新中捷足先登,其思維碎片化、記憶外掛化、交往屏端化等網生特征,與傳統(tǒng)一代形成鮮明對比。在網絡領域,華裔新生代的知識反授和反哺逐漸成為常態(tài),前輩們需要求助于他們,了解和學習網絡技能,以及新興的網絡文化。來自德國的華裔二代小E說:“我要時常幫助父母解決電腦問題,教他們上網,下載App,尋找網址和帳號,包括尋找網上華語電視節(jié)目。”2020年疫情期間,CCTV-4與中國傳媒大學受眾研究中心曾經聯(lián)合舉辦全球華語電視觀眾研討會,來自歐洲的一代移民J女士便感慨:“一般的網絡社交還能應付,但是召開云端會議這樣的網上群體交流,從會議背景版的調適到會議軟件的下載和使用,離開年輕孩子們的幫助還真是不行?!本W絡科技的日新月異,對數字移民們的自我學習、自我進化能力提出了高要求,兩者之間的落差,既有技術上的,也有思維方式上的。
不過,在深訪和小組討論中,也不止一次聽到老一輩華僑華人說,“希望下一代學習漢語,了解中華文化,但是會尊重他們的想法;希望培養(yǎng)他們的漢語能力,但是不會強迫他們只接觸漢語信息”,畢竟在移民環(huán)境中,時事資訊或文化知識的第一場景仍是當地社會,而在家庭關系中,“我們是平等的”。在沒有中國君臣父子和長幼尊卑傳統(tǒng)的海外社會,華裔新生代的祖籍血脈觀念在前輩們的家族言傳中逐漸建立,也可能沿著歷史敘事向現(xiàn)實伸展,但是,他們對于代際關系差序并無自覺意識,加上網絡技術這一變量在代際關系中的加持,使得傳統(tǒng)的華僑華人代際關系也不再那么“傳統(tǒng)”。
華裔新生代的媒介消費在大屏電視、中屏電腦和小屏手機之間切換和穿插,也在全球性網絡社群中游走。偶爾他們會與祖父輩們一起看華語電視,但更多是從視頻網站或社交平臺上看節(jié)目?!坝袝r候我會陪家人一起看電視,但我一般是在YouTube上看節(jié)目?!?歐洲華裔二代小F)他們邊看邊討論,但是場景與祖父輩們不同,一般是在線上群組,很少在線下客廳;前輩們尤其是大陸新移民多用WeChat(微信)與人互動,有自己的華語微信群和朋友圈;新生代則偏好在Facebook或Twitter上發(fā)聲,且多語種混雜,心態(tài)和語態(tài)都更加“世界化”,有些還邊看邊發(fā)彈幕,衍生出另類的交流形態(tài)。登陸全球性社交平臺,令新生代們的話語和互動擁有更大的空間,不同的社交方式亦生成不同的家庭輿論場,有時彌合,“家里老人不上Facebook和Twitter,我會轉發(fā)上面的一些內容,跟家人聊聊”(美國華裔三代小X);有時出現(xiàn)鴻溝,“大家說不到一起去”(德國一代華僑D女士)。這中間既有語言的屏障,又疊加了不同圈層和代際的區(qū)隔。
全球性社交平臺的興起和滲透,已經超越華語社交圈的范疇,帶來更加豐富多元的信息交互和思想碰撞,也生態(tài)性地影響了華裔族群中傳統(tǒng)代際關系的更新改造。
從社會演進的意義上看,后喻文化的出現(xiàn)并不意味著前喻文化和并喻文化的退隱,而是三者并存,因時空變化而呈現(xiàn)此起彼伏、主次互易的態(tài)勢。華裔新生代的代際互動和族群關系,在傳統(tǒng)社會的前喻和現(xiàn)代社會的后喻之間,呈現(xiàn)出復雜多變的動態(tài)走向。代際之間傳統(tǒng)的單行向下的知識文化通路,逐漸雙向化和“多車道化”?;ヂ?lián)網帶來人們時空觀和思維方式的嬗變,也在塑造新的網絡社會意識。從這個意義上說,網絡賦權下的華裔新生代不僅在重構新的傳受關系,也在重塑新的代際關系;而知識文化傳遞的后喻式轉向,實際上也是一種社會化“反哺”,對于華人父老前輩而言,則意味著要經歷網絡時代的一個“再社會化”過程。
對于華裔新生代而言,身份認同是他們無法繞過的內心叩問?!拔沂钦l”“何處是家”這樣看似簡單的問題,卻是一個時常徘徊在確定和不確定之間的兩難選擇。
身份認同(identity)是當代社會學、心理學、文化研究等多學科領域的重要概念,最早緣于哲學和邏輯學范疇,譯為“同一性”或“統(tǒng)一性”,學者們從不同角度對其進行了多維界說和解讀。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認為,認同是個人與他人、群體或被模仿人物在情感上、心理上趨同的過程。⑤在社會學者看來,身份認同主要有個體(主體)和社會(集體)兩個層面的含義,認同研究大體沿著自我認同(self-identity)與社會認同(social-identity)兩條主線展開,自我認同強調個體的心理和生理體驗,以自我為核心,社會認同則強調人的社會屬性,是“一個人對其所屬的社會類別或群體的意識”⑥。法國學者馬爾丹指出,認同是一種特殊的敘事形式,認同與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⑦總體來看,身份認同具有歸屬感和一致性等內涵,其基本含義是個人與特定社會文化的認同。⑧隨著主體論的變遷,從歷史演進看,經歷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啟蒙身份認同、以社會為中心的社會身份認同、后現(xiàn)代去中心的身份認同三次大的轉變后,身份認同不再只有統(tǒng)一的模式,人們也不再擁有恒定不變的身份認同感。⑨
華裔新生代的身份認同主要表現(xiàn)為文化身份認同,這是一個紛紜多樣的版圖,華裔意識則是明暗不一的底色。深訪中不少受訪者談到,父祖輩話語里的中國故鄉(xiāng)和中華文化,對他們來說既親近又遙遠,似熟悉更陌生——親近熟悉,來自家庭族裔中長輩們的言傳身教與潛移默化;遙遠陌生,則來自與當地社會文化的時空隔膜與現(xiàn)實差異。如前所述,與一代移民相比,華裔新生代不再是毫無根基又急于立足的外來者,他們生長于斯,對于移居社會的陌生感和邊緣感不似前輩們那么明顯;關于中國的認知,也不像前輩們那樣,殘留著曾經貧窮屈辱的記憶,以及溯源而來的另類身份感;他們生活在中國國力迅速提升的現(xiàn)當代,沒有那種懸殊的比較落差,心態(tài)也相對平和。對于當地社會,如果說一代移民的模式是移入或嵌入的話,那么新生代模式則是融入,除了無法改變的血統(tǒng)和體貌,他們從語言方式、行為舉止和生活習性上,與當地人已沒有多少差別。另一方面,他們也時常受到中華文化的浸潤與滋養(yǎng),通過原生家庭的日常生活,通過族群聚會、人際交往和華語媒體,將點點滴滴默會在心。
就群體而言,華裔新生代構成多元,生長環(huán)境參差,在社會化過程中吸收的文化“養(yǎng)分”各異,在移居地融入主流的過程中遇到的困擾也不同。然而,相同或相似的是,比起非移民后代,他們的人生經歷和生活感受更加復雜,裹挾在不同甚至有沖突的社會和文化環(huán)境中,存在經常性自我困惑,身份認同也時常糾結和矛盾?!霸诿绹?有他者的感覺,回到中國,感覺還是他者。語言差異不說,思維方式的差異更難融入。”(美國華裔二代小L)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語言對于身份認同來說是重要的影響因素,但并非決定性的?!拔矣腥A人血統(tǒng),會說中文,可它不是母語,我也不屬于任何地方?!?俄羅斯華裔三代小W)在華裔新生代的身份認同中,有信奉“一元論”者,即單一認同;有“二元論”和“多元論”者,既認同居住國又承認自己的中華子孫身份,以及跨國跨族裔認同。他們是偏向祖籍國的更多,還是偏向移居地的更多,是單一認同更多,還是雙重認同乃至多元認同更多,答案不一。然而,無論是哪一種認同,甚至是時而混雜、時而矛盾、時而游離的認同,深層次里,華裔意識都是基因一樣的存在。
信息社會學家卡斯特爾在《認同的力量》一書中曾經指出,所有認同都是建構起來的⑩,社會學家吉登斯也有認同是“可塑造”的觀點,兩者觀點可謂異曲同工,意指認同有借助外在因素來實現(xiàn)自身“反思性”建構的特征。當今社會被稱為媒介社會,傳媒作為社會生活的關鍵變量,在現(xiàn)代人的身份認同建構機制中,不論是在某一國家或地區(qū)內還是跨國跨地區(qū)領域,也不論是在單一認同還是多元認同的建構中,無疑都發(fā)揮著重要作用,這已為大量研究所證實。
雖然家庭仍然是華裔新生代與中華傳統(tǒng)和血緣祖籍發(fā)生關系的第一紐帶,并深刻地影響著他們身份認同,但是在網絡環(huán)境下,經受多元信息的沖擊和異質文化的碰撞,以及各種社會形態(tài)的拉扯,他們的認同來源也由血緣文化,開始泛化為生活方式、意識形態(tài)等各種維度,尤其是在社交媒介語境下,興趣、情感和理念連接成為可能,家庭族群關系中已基本形成的認同,可能會在網絡影響下發(fā)生嬗變,被解構或重構。換言之,在既有的血緣、宗教、文化和民族國家認同之外,一些基于趣緣、經歷、數字公民和網絡社會基礎上的認同意識也逐漸浮出水面。
信息流動的全時域性,一定程度上消解著民族國家認同,也在滋生新的超民族國家認同,這為華裔新生代以自己熟悉的方式去尋找和建構認同打開了新的空間。在Facebook、YouTube和Twitter等跨國平臺上,不乏各類社交圈,包括華僑華人社交群組,也時??梢娙A裔新生代活躍的身影。他們的信息消費兼具本地與全球、茶館性與自媒體性等多重特征,加上移民家庭出生和原生性的跨文化經歷,使他們的認知不再局限于一國一地,而是更具國際觀,對各類媒介內容抱持開放和包容的態(tài)度,對事物的認識和討論也相對立體多元。如果說在一代移民尤其是改革開放后出國的一代移民那里,可能還殘留著故國早期那種議題高度集中、話語方式基本一致的所謂官方民族主義或語言民族主義,那么在華裔新生代這里,這類主義已經不見蹤跡。一些華裔新生代將中華文化與其他文化一道視為世界文化的組成部分,無所謂親疏有別,而是尋求泛族群和超意識形態(tài)的視野,關注全球性公共議題。比如難民問題和氣候問題,還有“新冠疫情是人類共同的敵人,(防疫抗疫)得大家合作,不要太政治化?!?美國華裔二代小Z)他們的社會化過程與全球社交平臺的演進密不可分,由此形成自己的網絡社會公民的角色觀和身份感,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與世界共振和共情,即所謂升級版的“想象的共同體”。
值得一提的是,在一些華裔新生代那里,此前時空隔絕、離散天涯的海外華僑華人,因為互聯(lián)網而在相遇和走近。他們會借助互聯(lián)網有意無意地去發(fā)現(xiàn)和尋找同類人,在海外有5千萬下載量的WeChat(微信)已經成為海外華人聯(lián)系彼此的紐帶,牽拉起新的信息關系。有例子可以從側面印證這一點:根據CCTV-4近幾年海外華語觀眾年度問卷調查顯示,華裔青年群體對于《華人世界》(2019年改版為《華人故事》)欄目的喜愛度頗高?!度A人世界》是一檔以報道海外華僑華人資訊以及反映他們在世界各地生活、學習、打拼事業(yè)的經歷和感受為主要內容的欄目,好似一座海外華僑華人彼此溝通的橋梁。在2020年CCTV-4最受歡迎的欄目排名中,《華人故事》名列第四。經由數字時空中的信息交往,以往沉淀在家庭族群記憶里的習俗和傳統(tǒng)、謀生和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在無形中被放大和勾聯(lián),成為共享的生活體驗,由此引發(fā)的感同身受,會促使華裔新生代對于華人共同體投入更多的關注,并在對相似或相同命運的凝視與比照中,去探尋、去回答關于“我是誰”的身份追問。
由傳統(tǒng)電視主導傳播的時代已漸行漸遠,互聯(lián)網成為國際傳播的主流平臺已是大勢所趨。如果說傳統(tǒng)中心式分發(fā)面向大眾、社交分發(fā)面對小眾、智能推薦針對非眾,那么在由社交平臺和智能算法所構建的圈層小眾和個體非眾時代,電視傳媒將如何生存?現(xiàn)實留給人們的選擇并不多,時間窗口期稍縱即逝。華語國際電視要與時俱進,觀念更新須一馬當先:基于中心權力意識的傳受觀要向技術賦權下去中心的交流觀轉變,基于傳播者本位的純粹“功能導向”要向圍繞受眾的“需求導向”或“服務導向”遷移。確切地說,在受眾意識上要實現(xiàn)三個突破:一是突破頻道看“受眾”。海外受眾不再囿于頻道編排的“時間流”看電視,網絡帶給人們隨時隨地、隨心所欲選擇內容的自由,看節(jié)目但非鎖定頻道。二是突破電視看受眾。人們不再駐足電視大屏,而是在電視、電腦、手機等大中小不同屏端游走,在多維時空中切換,尤其是多功能地使用手機讀、聽、看、用和玩,成為凱文·凱利所說的“屏之民”(people of screen)。三是突破受眾看受眾。從被動接收信息到主動搜尋、討論和參與傳播,人們不再是烏合式大眾受眾,而是走向具有能動性和個性化的“后受眾”/用戶,對于華裔新生代來說,網絡媒體暨全球社交平臺為他們打開了一個跨越文化、代際和身份之蔽的自主交流的新時空。
華語電視最重要的突破之一,還在于突破渠道短板,朝著多通路平臺化生存轉型,這是媒介升級的邏輯選擇。目前傳統(tǒng)媒體普遍面臨觸達焦慮,國際傳媒更是如此,渠道失靈,終端分立,受眾散布,如何觸達目標對象成為痛點和難點。華語電視要突圍解困,實現(xiàn)有效觸達,需要開拓和整合渠道資源,以自我揚帆和借船出海的方式多點布局:一方面加快新媒體平臺建設,統(tǒng)籌形成自己的全媒體矩陣。強調移動優(yōu)先,多維度多層次(微博、微信、移動端App等)建構網上通道,尤其是藉華人世界滲透率較高的WeChat(微信)等第三方社交媒體,深耕忠實受眾,吸納新生代,提升華語傳播的增量價值;另一方面借助多方力量通過互聯(lián)網滲透。以開放的視野和心態(tài),利用覆蓋廣泛的全球社交平臺如Twitter、Facebook、TikTok等,尋找和吸引目標受眾,盡可能激活信息推薦的元啟動,強化抵達受眾的能量密度。時下社交平臺逐漸超越傳統(tǒng)電視成為海外華語受眾尤其是華裔新生代接觸信息的主渠道,華語電視當以受眾的渠道偏好作為傳播的渠道首選。
再進一步,選擇新賽道,從自主可控的意義上發(fā)力數智移動端。轉型中的華語電視,要完全“脫實向虛”并不現(xiàn)實,但是在發(fā)揮大眾傳媒功能的同時,應著力打造垂直類平臺和升級自建“垂直+”綜合性平臺,突出平臺的社交功能、個性化推薦功能,以適配人們信息消費從中心式、社交式到智能式分發(fā)的多種需求。通過智能算法、數據挖掘、機器學習等技術,建立海外華語受眾暨華裔新生代受眾的興趣圖譜,做好受眾的畫像標簽,實現(xiàn)信息推送的精準性。同時,開發(fā)針對移動端的新產品新服務(如直播等),強化自我導流,凝聚更多的受眾/用戶。
“內容為王”是華語電視的傳統(tǒng)強項。讓人看得見,還要讓人看得進,而且喜歡看。在數智平臺化轉型中,華語電視要堅守并提升自己的核心優(yōu)勢,關鍵之一便是利用升級平臺的社交互動、智能推薦功能,發(fā)揮議程設置作用,強化內容力??紤]到信息需求是華裔新生代媒介消費的主要動因,而中國近年來的經濟發(fā)展和影響力的提升令世人矚目,新冠疫情爆發(fā)以來更是成為國際時訊和輿論關注的焦點,華語電視還應豐富自己的信息傳播光譜,提供及時客觀的新聞、理性持平的觀點,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國聲音。對于文化和娛樂這類受華裔新生代歡迎的節(jié)目,華語電視也應在提升品質和內涵、寓教于樂上多下功夫,以“潤物細無聲”的軟力量深度觸達,于潛移默化中讓人入眼、入腦、入心。軟文化傳播比宣教式灌輸更有力量,理解和認同的效果更佳。
視頻尤其是短視頻是當下主流,也是符合華裔新生代媒介消費“能力”的內容形式,這為以視聽傳播見長的華語電視揚己之長,進階新賽道競爭受眾,提供了契機。華裔新生代的母語已非漢語,多數人漢語能力較弱,聽、看、說能力通常強于讀、寫能力,視頻產品的強項正在于以動態(tài)影像的會意功能突破語言障礙;而且短視頻選題范圍廣、耗時少、門檻低,潛在地迎合了他們移動化、碎片化、快節(jié)奏的媒介消費特征;一些趣味性內容、放松性互動更充滿魅力,是他們喜聞樂見的新形式。以短視頻平臺TikTok為例,其2020年下載量已超越臉書(Facebook)位居全球第一,成為我國海外傳播的新渠道,對華裔新生代亦有很強的吸引力。當然,短視頻是文化消費快餐化的產物,不一定堪當影響時政和文化傳承的大任,但是作為建立連接和社交傳播的界面工具,仍然具有足夠的張力。華語電視擁有豐富的優(yōu)質節(jié)目,可以通過盤活改造存量、創(chuàng)新短視頻內容增量等方式,更好地適應華裔新生代媒介消費的新趨向。
注釋:
① 華僑(Overseas Chinese)是指在海外長期居住和活動的中國公民;華人(Chinese Overseas)是指取得或加入所在國國籍的華僑和華僑后代,也是所有海外中國人的統(tǒng)稱;華裔(Ethnic Chinese)是指有中國血統(tǒng)在海外出生并入籍所在國的華人二代。參見國務院僑辦2009年4月制定的《關于界定華僑外籍華人歸僑僑眷身份的規(guī)定》。
② 莊國土:《21世紀前期世界華僑華人新變化評析》,載賈益民、張禹東、莊國土:《華僑華人研究報告2020》,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版,第14頁。
③ 自2013年起,中國傳媒大學受眾研究中心與央視中文國際頻道(CCTV-4)合作,連續(xù)多年開展縱貫式海外華語觀眾年度問卷調查,召開觀眾代表座談會,逐漸對華裔新生代這一群體產生興趣,將其納入研究視野,持續(xù)跟蹤其動向。2016年承擔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華語電視在海外受眾中的傳播效果研究”后,課題組于2018年—2019年進行了海外華語觀眾問卷調查和線上線下深度訪談,對這個群體有了更多聚焦。2020年承接中國僑聯(lián)項目“美國華裔新生代認同建構研究”后,課題組又有針對性地對受訪者個人和相關社交圈群進行了線上觀察和深訪。
④ [美]瑪格麗特·米德:《文化與承諾:一項有關代溝問題的研究》,周曉虹、周怡譯,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頁。
⑤ 車文博:《車文博文集(第6卷):弗洛伊德主義》,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75頁。
⑥ Michael A.Hogg,DominicAbrams.SocialIdentification:ASocialPsychologyofIntergroupRelationsandGroupProcess.London;New York:Rout ledge.1988.轉引自周曉虹:《認同理論:社會學與心理學的分析路徑》,《社會科學》,2008年第4期,第50頁。
⑦ Denis-Constant Martin.TheChoiceofIdentity.Social Identities,vol.1,no.1,1995.pp.6-17.轉引自張旭鵬:《論歐洲一體化的文化認同建構》,《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第89頁。
⑧⑨ 陶家俊:《身份認同導論》,《外國文學》,2004年第2期,第37、38-40頁。
⑩ [美]曼紐爾·卡斯特:《認同的力量》(第2版),曹榮湘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6頁。